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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追赃的时候,咱们当然不能笼着手在旁边装没事人,不过,要紧的还在料理四老爷出关。”马夫人停了一下说,“他不能没有人在身边。充军,照例可以有家属跟了去的,我看只有让邹姨娘跟了去。那一来倒好,省得四老爷怕她会受季姨娘欺侮。”
“是。”秋澄答说,“我照太太的意思,悄悄儿先告诉邹姨娘,让她心里有个底子。”
“对!”马夫人紧接着说,“至于老太太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拿出去押个几万银子,只要芹官舍得,我没有意见。不过,他应该明白,那一来他想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可就办不到了。”
“这倒正好逼他一逼。”
听到这里,曹雪芹认为可以现身了,咳嗽一声,掀帘而入,笑着问道:“逼我什么呀?”
“只怕非逼你在正途上巴结不可了。”秋澄将马夫人的话,告诉他以后又说,“你自己可得估量一下,东西是老太太留给你的,而且老太太也不会想到,那些东西做了这种用途。”
当着马夫人,秋澄故意这么说,用意当然也是为了激励曹雪芹立志。他却没有能深入去体会她的意思,只大而化之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人饿死。”
“饿死虽不至于,不过,”马夫人说,“苦日子你亦未见得能过。”
“我总不会让娘过苦日子。”曹雪芹又说,“秋澄也不会。”
“别提我。我也不过还有三五年日子,至多十年八年,想想也还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闲话少说,”马夫人问道,“这些东西拿出去抵押,你锦儿姊有路子没有?”
“此刻还谈不到,趁早去找,总能找得出路子来。”
“要悄悄儿去找,别四处张扬,闹得满城风雨。”
“我知道,我跟锦儿姊说。”曹雪芹又说,“有些什么东西,最好理个清单出来。”
马夫人点点头,停了一会,忽然问道:“这件事,杏香知道不知道?”
“还不知道。”曹雪芹答说,“她不会有意见的。”
“她虽不会有意见,咱们可得替她想到。”
曹雪芹不知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答应一声:“是。”
“你锦儿姊呢?”
“在我那里。”
“在干什么?”
“在挑绣花的花样。”曹雪芹随意编了个理由,接着又问,“娘要找她?”
“不!”马夫人说,“你陪她去聊聊。”
这是暗示她跟秋澄有话说,不愿锦儿闯了来。曹雪芹深深点头,表示会意,随即起身回梦陶轩。
等他走远了,马夫人问秋澄:“你看剩下的东西,还值多少钱?”
“珠宝首饰没有动什么。”秋澄答说,“珠子泛黄了,不大值钱,不过珠花什么的并不多。祖母绿跟金刚钻都是上好货色,我想五六万银子总值。”
马夫人不作声,只是喝着茶,剥剥指甲,又抬眼望一望窗外,看似闲豫,其实心里想得很深。
秋澄不去打扰她,站起身来整理瓶花,好一会,只听马夫人开口了。
“名为抵押,也许就一去不回了。”她的声音很平静,“老太太从前说过,帮人的忙是应该的,不过有件事不能做,从井救人。”
“是。”秋澄玩味着“从井救人”四个字,静等下文。
“我说过,四老爷的事,三家犹如一家,有多少力量,尽多少力量。从井救人,就是自不量力了。”
秋澄依旧只能答一声:“是。”
“我想,老太太的东西应该做三股派,你一股、芹官一股;剩下一股来帮四老爷。”马夫人略停一下问说,“你看呢?”
“给我给得太多了……”
“不多。”马夫人简洁地将她的话打断。
“而且,”秋澄还有话,“四老爷的亏空很多,少了怕不济事。”
“这一层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我另有个盘算,如果不够补亏空,看能不能拖一拖,不能拖,你跟芹官再借给他。”
原来如此。秋澄心想,够是一定不够的,反正总是要拿出来的,何不先做得漂亮些?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马夫人又接下去说了,“这也就是量力而为的意思。”她说,“在我,是对老太太有个交代,她特为留下来的东西,这样子散掉,虽说事出无奈,但我将来见了老太太,她说一句:你何以一点儿都不为芹官着想?你想,我怎么说?我现在总算替你们都想到了。至于你们自己愿意从井救人,与我无干。”
“是。”秋澄这才明白她的深心,感激在心,却无话表达。
“还有一层。虽说有去无回,但人也说不定,或许棠官倒有意外机缘,又发起来了。那时候,你们如果想跟他算账,也有一句话说。”
这更是深思熟虑,处处周到,秋澄立即答说:“太太想得深,见得远,都听太太的意思好了。”
“不但如此,我想索性分一分家,弄得清清楚楚,才不会吃罣误官司。”
弦外有音,这一来不管是曹或者曹震,在他们的公事上都牵涉不到曹雪芹了。
不过,有弟兄才会有分家,曹雪芹是独子,家跟谁分。马夫人的意思,大概亦只是要确定曹雪芹的产权,以示与曹、曹震无关而已。既然如此,倒有个简单的办法,“太太,”秋澄说道,“动产当然都归雪芹继承,无所谓分家;不动产还在老太爷名下,只在州县衙门立个案,过户给雪芹好了。”
“我想想。”马夫人踌躇着说,“这似乎又不大妥当,还是公然分家的好。”
“跟谁分呢?”
“跟四老爷分啊!”马夫人说,“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老太太的私房,爱给谁给谁,跟四老爷无关,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就不同了。”
这是秋澄所没有想到的,心里在想,这件事大概马夫人盘算已久,直到此刻才说出口来。然则是怎么个分法呢?当然,这是不必她问,马夫人也会说的。
“我想这样子,老太爷名下的产业,有通州的房子、鲜鱼口的市房,还有滦州的两百亩田,请人估一估价,值多少银子,各分一半。譬如值五万银子吧,给他两万五,不就都归芹官了吗?”
“是。”秋澄问说,“可是这两万五现银打哪里来呢?”
“喏!”马夫人向后房一指,“就靠老太太的那些东西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打算,秋澄觉得马夫人亦颇精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才真正了解她的为人。
“如果两万五还不够了四老爷的亏空,那就看你跟芹官了。你们愿意帮他,是你们的事,我可把你跟芹官都打算到了,将来见了老太太也有话可说了。”
秋澄细想一想,才发觉马夫人虽然精明,但老谋深算,面面俱到,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
“太太这么说,可真是光明正大。”秋澄又说,“事不宜迟,我看就请震二爷居间来办这件事吧!”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你们到芹官那儿谈去。”
于是秋澄起身到梦陶轩,一路走,一路想,刚才马夫人已许了将那些珠宝,全数去作抵押,这话曹雪芹必已知道,当然也已经告诉了锦儿。此刻事生中变,前后不符,如何说法,需要考虑。
这个念头,一直转到进了梦陶轩的垂花门,方始转定,患难之际,贵乎以诚相见,而况马夫人的打算,亦是正办。因此,她一进书房就说:“太太把她早在心里的全盘打算告诉我了。”
“喔,”锦儿说道,“你先坐下来,慢慢儿谈。”
“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秋澄坐了下来,从容说道,“太太的意思,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应该由四老爷跟雪芹对分。”
“太太怎么忽然想起分家来了呢?”锦儿微感诧异地问。
“分家也是为了替四老爷完亏空。”接下来秋澄将马夫人处置不动产的办法,说了一遍。
“这个办法好!有了那两处房子,跟那两百亩田,雪芹不论怎么样,就算不能再当名士派,温饱是可以不愁的了。”
显然的,曹雪芹已将马夫人说他“不能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的话,告诉锦儿了。
“不过,”锦儿很吃力地说,“四老爷的亏空,数目还差得远。”
“不要紧。”秋澄说道,“老太太的东西,太太要提一份给我,我可以借出来。雪芹总也还能剩下一点儿,看他的意思了。”
“我也照借。”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
“那不是还是照原议吗?”
“是,是!”锦儿接着秋澄的话,很高兴地说,“这样再好不过。将来不论是棠村得意了,或是震二爷仍旧能得两个好差使,借你们两位的东西,一定原样儿赎回来奉还。”
“原样儿赎回来,只怕不能了。”秋澄又说,“那不是三两年的事,抵押给人家,总有个限期的,到期不赎,自然就了断了,再说,利息也吃不起。你干脆别存这个打算吧!”
“不!我们有个极好的打算,一定能赎回来。”
所谓“我们”,当然是指她跟曹雪芹,因而秋澄转脸问说:“雪芹,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曹雪芹转脸看着锦儿说:“怎么样?我看说实话吧?”
“你怎么这样说!”锦儿有些气急败坏地,“倒像我们有事要瞒着大姊似的。”
“别急,别急!”秋澄急忙慰劝,“我知道你从没有瞒过我什么!”
“本来这件事就要你赞成才算数。”锦儿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由曹雪芹来谈为宜,便故意白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说,“说实话啊!怎么又不开口了呢?”
曹雪芹毫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大姊,实在是想把这些东西抵押给你。”
秋澄想了一下,老实说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是我出的主意,想找仲四哥想办法,借一笔款子,那不就等于抵押给你了吗?”
怪不得说这些东西一定可以收回,利息当然也不成负担了。
她还在考虑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锦儿却抢先表白:“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不合适,那就作罢。”
“不是什么合适不合适,如果能保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在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另有想法。”
“尽管请说。”
“四老爷的事,他总也要出些力,这一来,似乎不能另外再要他帮忙了。再说,数目太大,也不知道他办得到办不到。”
这个“他”自然是指仲四;换了平日,锦儿一定会故作不解地问:“你那个‘他’,到底是谁啊?”但此时却不敢乱开玩笑,只说:“当然先要探探他的口气。他的情形,震二爷应该很清楚,强人所难的事,决不能做,而况也关着你的面子。”
“事出无奈,也无所谓面子不面子。”
“这样说,你是赞成这么办?”曹雪芹问。
“嗯。”秋澄点点头。
“这么办,还有一层好处,”锦儿说道,“那些东西你平时也可以穿戴。俗语说:‘好女不穿嫁时衣’,这就比你戴陪嫁的首饰,更有面子。”
“你真是会说话!”秋澄失笑,“不过那一来,咱们曹家就没有面子了。”
“为什么?”
“为什么?”秋澄答说,“你倒想,那不等于挂了个曹家败落的幌子?”
听得这话,锦儿心里很难过,而且也有浓重的愧歉,虽然彼此都是口口声声“替四老爷完亏”,其实大半帮的是曹震的忙。
就这时有丫头来报:“棠官少爷来了。”
曹雪芹从玻璃窗内望出去,只见曹霖穿一身行装,匆匆而至,由于走得太急的缘故,满头是汗,一顶红缨帽拿在手里当扇子煽。见此光景,大家都悬起了一颗心,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因而一起迎了出去。
刚走到外屋,曹霖已经进门,将大帽子随便往茶几上一扔,只这一个动作,便意味着他有异常的举动,因为他是圆明园包衣三旗护军营的副护军校,从八品的武官,按规制戴的是金顶子,他的这枚金顶子与众不同,是特为用四两多的赤金打成的,平时颇为自矜,这时居然毫不顾惜,令人诧异。
果然,曹霖面对锦儿,跪了下来,口中说道:“求求震二嫂,我爹的一条命,在震二哥手里。”说着,俯首到地,“咚,咚”地磕着响头。
锦儿错愕莫名,只避向一旁,连话都说不出来。秋澄赶紧上前,亲自去扶他起来,口中说道:“棠弟弟起来,起来,有话好好儿说。”
“不!”曹霖有些耍赖地说,“非震二嫂答应了,我不能起来。”同时身子乱扭着。
“起来!”曹雪芹厉声吼道,“你干吗这样子!”
曹家的家规,于长幼伦序上,格外讲究,曹雪芹这从未有过的一吼,颇具权威,曹霖迟疑了一下,终于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曹雪芹的声音,仍旧很严厉。
“今儿上午,我去看我爹了,他说——”
曹霖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说清楚。原来这天上午,他到刑部火房去省视老父,曹告诉他说,决意一个人认罪,将曹震开脱出来,以后的一切,有曹震照料,叮嘱他在家安分守己,侍奉生母与庶母。
及至回家跟季姨娘一说,她顿时大声号啕,说以往曹有了好差使,所得的好处,都与曹震分享,如今出了事,曹震浑如无事,却要曹一个人顶罪,世间事理之不平,无过于此。曹霖心地虽较她母亲明白,但父子天性,自然也觉得愤愤不平,同时他也听人谈过“完赃减罪”之说,所以赶到曹震那里,想讨个公道。曹震不在家,听说锦儿在此,便赶了来做出这么一个鲁莽的举动。
“我听人说,如今只要把过去得的好处,都吐了出来,我爹就可以不死,我爹这条命,就全靠震二哥救了。”说着,曹霖顿足大哭。
锦儿又气又急,脸色苍白,手足冰冷,秋澄赶紧扶着她坐下,同时向曹霖说道:“棠弟弟,你别哭!大家慢慢商量。”
季姨娘的话与他心里的想法,虽没有完全说出来,但以他们母子的性情,可说如见肺腑。锦儿气得脸色发白,真想说一句:“你跟季姨娘算是赖上你震二哥了。”但秋澄最冷静,连连示以眼色,为了顾全大局,也就只有“嘿嘿”地冷笑不止,聊以泄愤。
曹雪芹当然也很生气。首先是气曹,明知一妾一子都是心地糊涂的人,说话仍旧毫不检点;其次才是气曹霖,三十岁出头,当差也当了十年了,居然仍是如此不明事理。
转念到此,决定教训他一顿,“你夹枪带棒地浑说些什么?”他沉下脸来,“如今朝廷是追究四叔的事,震二哥帮着四叔办事,四叔不愿扯上他,也是为自己留下余地。看你跟季姨娘的意思,似乎是震二哥害了四叔。你这成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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