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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为了曹震的一席话,曹雪芹这晚上心事在心,辗转不能成眠,尤其让他亘横于胸,不能释然的是,曹可能会落个“绞监候”的死罪,而“完赃减罪”又能减到什么程度?
这些非看律例不能明白。他没有《大清律》,但想到《会典》上应该有记载,于是披衣起床,剔亮了灯,检出会典来仔细检查。
一查查到了曹震所说的六款赃罪,前五款都可解,看到最后一款“坐赃”,在困惑中大为兴奋。兴奋的是“坐赃致罪”最重的刑,不过杖一百、徒三年,困惑的是,“坐赃致罪”的解释,似乎不通。
这一条之下,举了几个例,有一个例子说:“如擅科敛财物,或多收少征,如收钱粮,税粮‘斛面’。及检踏灾伤田粮与‘私造斛斗秤尺’各律所载,虽不入己,或造作虚费人工物料之类,凡罪由此赃者,皆名‘坐赃致罪’。”
怪了!曹雪芹在心中自语:擅科敛财物,多收少征,私造斛斗,这是何等罪名?为什么只视作“杖一百、徒三年”的微罪?
想了看,看了想,反复思量,终于恍然大悟,关键在“虽不入己”四字,原来这是指陋规而言。
陋规也就是法无明文,而其实已为朝廷承认,甚至默许的积弊。所举的例子,即为天下无处不然的征钱粮的积弊,曹雪芹在通州见过征粮,胥吏以熟练的手法,拎起麻袋一倒,斗斛中自然形成中间突起的一个尖顶,名为“淋尖”;接着使劲一脚,米尖便陷了下去,这就叫“踢斛”;然后再倒再踢,等结结实实装满了容器,拿小木棍划过,满出斛面的米谷都散落在芦席上,即名之为“斛面”。斛面当然不容纳粮者收回,积少成多,自县官至吏役,按大小股朋分,而在当时并非由司斛者个人所得,“虽不入己”应如此解释。
地方官的开销甚大,但俸银甚薄,而且俸银向不支领,因为地方官管的事多,稍有违例,便须“罚俸”,所以俸银只是留着备罚。然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征收田赋的陋规,便是由此而来的。
田赋称为钱粮,便是既可征实收漕米,亦可折干收银子。“斛面”是征实的积弊,折银又另有花样,由于散碎银两,必须交“炉房”回炉,铸成每个五十两重的“官宝”,化零为整,一镕一铸,分量不免损失,所以在规定征数以外,每两附征若干,名为“火耗”。所加火耗多寡,要看地方官的良心及约束胥吏的才干;除非过贪,弄得民怨沸腾,朝廷是容忍的——据说圣祖将地方官分为四等,既廉又能是第一等,能而不廉是第二等,廉而不能是第三等,不能不廉是末等。第一等奖励升官,第二等告诫留任,第三等调任闲职,只有末等官经大吏或言官参劾得实,方始治罪。
到了雍正年间,对征钱粮的陋规,做了一次“化暗为明”大改革,视各地情形规定“斛面”与“火耗”的限额,视责任轻重,职务繁简,平均分派,名之为“养廉银”。因为如此,所以“赃罪”六款中,“坐赃”的罪名特轻,即由于“坐赃”无非收陋规而已。
曹雪芹心里在想,内务府官员承办工程,亦犹如地方官征收钱粮,陋规之存在,已非一日,向例工款扣去三成,上下朋分。这不但是公开的秘密,甚至圣祖当皇二子胤礽立为太子,而又被废时,宣布罪状,说胤礽性好挥霍,所以特派他的乳母之夫为内务府大臣,以便利他的需索。这等于承认内务府可以营私舞弊。其实,曹经手工程而落下的回扣,孝敬堂官,分润同僚之外,所剩无几,而且往往曹震又拿走了大部分,所得戋戋,却由他一个人独系囹圄,承担罪名,实在也太不公平了。
转念到此,曹雪芹内心激动,决意要为曹力争,但只觉得精神亢奋,思路敏锐,却不能集中,以至于虽有灵感而掌握不住。
“怎么?天都快亮了,你一个人还睁大了眼在发愣!”睡眼惺忪的杏香问道,“你在想什么?”
“自然是想四老爷的事。”曹雪芹说,“你打水来,我洗了脸要去看震二爷。”
“这么早去敲人家的门?”
“反正我也睡不着。”
“你没有上床,怎么知道睡不着?”杏香又说,“太太昨儿问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跟她说。这两天像是老在躲她似的。如今天不亮就出门,不更惹太太疑心吗?”
“喔,真有这话?”
“我骗你干什么?”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好吧!我喝‘卯酒’!”接着随口吟了两句诗,“梦乡如借径,酒国是康庄。”
于是杏香为他备了酒菜,曹雪芹自斟自饮,喝到微醺,解衣上床,酣然入梦,睡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杏香告诉他说,马夫人已经问过两遍,何以天明方睡?因此,他漱洗以后,赶紧向他母亲去问安。
“昨儿看《会典》,看了一夜,总算将四叔的事弄清楚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罪名,应该不至于发遣。”
接下来,曹雪芹解释曹所坐的罪名,引证律例,有根有据,而且将说话的语气冲淡,所以马夫人虽还有些疑惑,大致还是欣慰的。
“四叔倒是很坦然,已经打算着发遣关外了,所以昨儿交代了好些话。他说:棠村的亲事,请娘主婚,将来如果婆媳不和,请娘做主,让他们小两口搬出来住。”
“喔,”马夫人对这话很重视,“你四叔真是这么说的吗?”
“一点不错。”
“那,你昨儿怎么不告诉我?”
“昨儿,”曹雪芹说,“因为四叔说的是发遣以后的话,我怕娘着急,所以没有说,现在看样子是不见得会出关了,说说不妨。”
“既然不会出关了,当然他自己主婚。”马夫人又说,“万一事情有变化,我受你四叔重托,当然要好好儿替他办。”
正在谈着,锦儿来了,一起吃饭时,曹雪芹少不得又要将“坐赃”那一款罪名,细谈一遍。
锦儿只点点头说了一句:“咱们回头再谈。”
这是为了不愿让马夫人听见,曹雪芹心里有数,所以吃完饭,先回梦陶轩,不久,锦儿与秋澄都来了。
“昨晚上,我跟你震二哥细细算了一下,这几年四叔跟你震二哥的‘外快’,一共多少?你们恐怕想不到。”
“多少?”
“总有四十万,只多不少。”锦儿忧心忡忡地,“若说全完了官款,才能减罪,只怕倾家荡产还不够。”
“这么多?”曹雪芹不由得心一沉,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你震二哥的意思,还得让你跟四叔去见个面,好好儿跟他谈一谈,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老实,能瞒则瞒,尽量少说。”
“这,我怕说不清楚。”曹雪芹说,“反正四叔预备一个人顶了,震二哥何不亲自跟他谈一谈?有些情形,局外人毫无所知,从何谈起?”
“我看,”秋澄提议,“你们两位何不一起去一趟?”
“对!”曹雪芹立即接口,“这样好。锦儿姊,你回去问一问震二哥什么时候去?我听招呼。”
其实,锦儿也曾这样说过,曹震怕跟曹一谈,叔侄俩便得算账,而曹震所得的比曹多,那一来可能会使他心里觉得太委屈,事情或许会变卦,所以曹震希望仍旧由曹雪芹去谈。这是她的难言之隐,而秋澄的提议是正办,曹雪芹也同意了,只好答应着说:“好!我去问他。”
话虽如此,内心却是郁结难解,脸上亦失去了她惯有的那种爽朗洒脱的神色。这在秋澄与曹雪芹都是很少见到的,自然感到关切。
“锦儿姊,你别烦!”曹雪芹安慰她说,“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自己也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都得别人伺候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曹雪芹迟疑了一会,终于答说:“你别忘了,我也是有钱的人。”
这是指曹老太太留给他的那笔私房,名为交秋澄保存,而实已早归马夫人管理,这多年贴补家用,金叶子与易于变钱的金器,已经没有了,但剩下的首饰珠宝,估计也还值好几万银子。马夫人曾经表示过,这是最后的准备,在她生前,绝不会变卖,如果曹雪芹将来不做官,不当差,这就是一笔衣食之资,省吃俭用,可以撑个十年八年。她的身后之计,也只能打算到这里为止。
因此,曹雪芹只能这样含蓄地说,但锦儿却忽然悲从中来,“老太太给你的东西,头一回抄家,还能留了下来,想不到,”她抽抽噎噎地流着眼泪说,“如今倒为了我们两家的事,主意还要打到这上头,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你别哭。”秋澄抽出腋下的手绢,为锦儿拭泪,“事情果真到了那步田地,老太太也还不是得叹口气,把钥匙交了出来。咱们好好儿商量一下,有备无患。”
要商量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怎么跟马夫人婉转陈言,一件便是物色买主。秋澄认了头一件,但第二件却要等马夫人同意了才谈得到。
“这件事宜乎早早着手,才能得个善价。”曹雪芹向秋澄说道,“我记得你那里有张清单,何妨先抄一份,让锦儿姊带回去。”
“清单在箱子里。”
“这倒不忙!”锦儿沉吟了一会说,“我跟震二爷再好好合计合计,这些东西能不动,最好不动。”
“我看难免,不如未雨绸缪为妙。”
锦儿不作声,心中另有盘算,“能不动最好不动。”她说,“倘或非动不可,亦不宜把它弄死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秋澄接口说道,“找什么人去押一笔款子。”
找什么人?锦儿心里在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仲四不就是现成的?
当然她还不便贸然开口。不过这确是一条路子,只要打听清楚,仲四凑那么多现款,不会觉得吃力,而秋澄又不反对,这个做法就一定行得通。
转念到此,锦儿心头轻松了些,秋澄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如果是抵押,我跟太太去谈,话就比较好说了。不过,”她停了一下说,“这笔押款什么时候能还清,就很难说了。”
“一定能。”锦儿很有信心地,“只要把这个难关过去了,将来莫非就没有得好差使的机会了?”
“也只有这样想了。”秋澄说了老实话,“不然岂不把人愁死?”
锦儿天性乐观,经此一番谈话,隐然觉得难题已经解决,无足为虑,于是话题一转,谈她喜欢谈的事,秋澄的婚礼与嫁妆。秋澄料知拦她不住,而又实在不大爱听,那就只有避开。
“太太大概起来了,我看看去。”
等她一走,锦儿便又想起抵押之事,要跟曹雪芹商量,“刚才我当着秋澄不便说,这会儿看看你的意思,能不能办。”她说,“太太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如果太太答应拿来应一应急,我想找仲四去想法子,你觉得怎么样?”
“是押给他?”
“对。”锦儿说道,“这有两项好处,第一,期限长,有钱就还,没有钱延一延,他不至于去变价;第二,利息上头可以商量。”
“如果办得成,他不至于会要利息。”曹雪芹说,“不过,我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这不是说他不肯,是他有没有这个力量,这一点,只有震二哥才清楚。”
“我想他应该有的。”
“不见得。做买卖的人,将本求利,不会有几万银子的现款,闲置在那里。这件事,你最好跟震二哥商量。”
“那当然。”锦儿说道,“我是想先问问你,赞成不赞成?”
“我当然赞成。”
“秋澄呢?你看要不要跟她谈?”锦儿又说,“我怕这么做,她的面子上不好看。”
这确是一个顾虑,曹雪芹琢磨了好一会说:“我想先不必谈。第一,要打听确实,仲四哥能办得到;第二,不但办得到,而且不是太费事。能这样的话,就不妨跟她谈,如果先谈过了,可是仲四哥那方面办不到,就不必多此一举。”
“你说得是。”锦儿深深点头,“准定这么办。”
曹雪芹点一点头,霍地起立,“走!”他说,“咱们看看去。”
这是说到马夫人那里,一探动静,锦儿想了一下说:“你一个人去吧!我去了,有好些不便。就是你,最好先别露面,私下听一听,万一太太有意见,还有转圜的余地。”
曹雪芹觉得这话也不错,当下答说:“好吧!你在这儿等我,怎么个情形,马上就知道了。”
02
到了马夫人院子里,曹雪芹一进垂花门,便先摇手,同时拿另一只手掩在嘴上,示意噤声。
丫头仆妇们,这一阵子都知道“四老爷”的官司很麻烦,偶尔也看到曹震与曹雪芹,在跟马夫人谈这件事时,神色都很严重,因而皆具戒心,此时一看到他的手势,无不会意,静悄悄的都不敢出声,只往窗里指一指,示意有人在内。
这个人当然是秋澄,曹雪芹在堂屋里,隔着一层板壁,听得她在说:“事情也许不至于坏到那样子,不过,雪芹说得好,未雨绸缪,作了最坏的打算,心里反倒踏实了。”
然后是马夫人的声音:“芹官的话也不大对。他说得头头是道,照我看,不是那回事。”
“太太说的是哪件事?”
“完赃减罪。”马夫人问,“完了赃就没有罪了吗?”
“不是说‘坐赃’最多不过杖一百,徒三年,那都是可以拿钱赎罪的;大不了多花一两千银子。”
“不是。照你这么说,贪官尽做不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秋澄没有作声,曹雪芹心里不由得自语:是啊!这话有道理,因而越发屏息静听。
“我把这多少年,亲戚世交家出了这种事的情形,都细想过了。”马夫人很平静地在说,“就拿咱们家在江宁的例子来说,你四叔也不过亏欠了该缴内务府的公款,所以抄了家,补够了公款,没有别的处分。这才是完赃减罪。如今的情形,恐怕大不一样,不能这么办。”
“那么,”秋澄问道,“照太太看,四老爷会得一个什么罪名?”
“只怕还是免不了要到关外走一遭。”马夫人又说,“追赃当然也不能免。”
又充军,又追赃,是最坏的结局,曹雪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但却不能不强自克制,继续侧耳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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