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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3章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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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办法,我带给四叔去尝尝。”曹雪芹接着又说,“包子如果多,包两包。”

“怎么?”锦儿问说,“你想吃,我回头带去就是了。”

“不!一包给四叔,另外一包送黄主事。”

11

曹雪芹在路上就曾做过盘算,是渐渐引话入港,还是开门见山就说。细细琢磨,以后一种办法为是,宛如拉弓,用个猛劲一下子拉紧了,慢慢放松,比逐次加劲,拉到适当的部位来得容易。

因此,他在曹喝着茶,吃了两个余温犹在的素包子以后,开口说道:“四叔,此刻是祸福关头了。也许应了我娘求的那支签,也许十天半个月以后,你仍旧能去逛琉璃厂了。”

说到最后两句,曹雪芹不免自惭,因为那两句话,就像儿科大夫开方子,加上一些甘味的药材一样,能哄得小儿易于将苦口之药下咽而已。

但这两句话,还真管用,只见曹精神一振,“好!”他说,“我就怕不死不活地拖在那里。你说,祸福关头,我该怎么办?”

“昨儿个震二哥为四叔的事,在来爷爷、海大人他们那些大老那儿,都去打了招呼。照他们的意见,四叔的案子宜乎早结。不过照四叔过堂的情形看,他们都说早结不了。”

“为什么呢?”

“为的是四叔所交代的情形,有些是说了前半截,没有后半段;有的倒是全须全尾,完整无缺,可是得查证。这就难了,譬如平敏郡王交代过的话,就不能起之于地下,一问有无。”

“我是实话直说,没法子的事。”

“可是,有些情形,四叔为了维护人家,说得不全,也是有的。”

曹点点头,表示默认,但并无进一步的解释。

“四叔是有不尽,无不实,可是不尽就容易让人疑心不实。四叔,这是你最吃亏的地方。”

“那么,怎么才能尽呢?”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了,曹雪芹很谨慎地答说:“照来爷爷他们的意思,能交代就行了。”

“怎么叫能交代?”

“无非删落枝叶,长话短说。”

“删落枝叶,长话短说”,曹将这八个字念了两遍,又拿起一个素包子一面咬着,一面不断眨眼,显然八个字也很耐于咀嚼。

“我明白了。”曹吃完一个包子,方又开口,“他们的意思,是要我能推就推,不能推就一肩担起来。雪芹,你说,是这样子不是?”

“是的。”曹雪芹如释重负,“四叔说得比他们好。”

“他们怎么说?”

“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我是听震二哥告诉我,杂七杂八,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是这样的意思,绝对不错。”曹雪芹又说,“照我想,连震二哥在内,总要能站在局外,才可以脱然无累,尽全力替四叔去想办法。”

“你震二哥也是这么说的吗?”

“不!”曹雪芹说,“这是我跟秋澄的想法。”

曹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你们的想法不错,我就这么办。”

大功告成了,曹雪芹既觉轻松,又感沉重,一时竟不解心里的这份矛盾,从何而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曹是很苍凉的声音,“垂老抛家弃子,境遇自然太苛了一点,不过,这亦是考验我读书养气,功夫够不够的时候,你们别替我担心,我受得了的。”

曹雪芹无言可答,只有肃然静听,表示敬重。

“我不大放得下心的是,季姨娘不明事理,邹姨娘忠厚,以后会让她欺侮。”

“这,四叔请放心。”曹雪芹说,“大家会多方安抚季姨娘,劝她跟邹姨娘和睦相处。”

“可惜,秋澄要出阁了,季姨娘倒是比较服她。”

“她虽出阁,还住在京里,就在宣武门外,有事随时可以来调解的。”

“喔,”曹问说,“已经置了新居了?”

“是的。”曹雪芹又说,“而且还有锦儿姊在。将来万一四叔真要出关,我把四叔的意思告诉她。”

“好!还有棠官。”说到这里,曹停了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方又交代,“雪芹,你回去跟你娘说,棠官的亲事,我请你娘主婚。如果将来季姨娘跟儿媳妇不和,请你娘做主,让他们小两口搬出来,另立门户。”

这是很郑重的嘱咐,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

“至于将来的家用,现在亦无从谈起,棠官当然要养生母跟庶母,只怕他力量不够……”

“四叔,这不用交代的。”曹雪芹抢着说道,“我娘说过了,四叔、震二哥、我家,三处是一家,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但愿四叔安然无事,如今不必徒然过虑。”

“好!你娘是最贤惠,我也不必多说了。”

“是。”

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转脸问福生:“那几本书送了给黄主事,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

“喔,黄主事把那个抄本烧掉了。他跟我说,就当作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本子。”

“这倒也干脆。”曹雪芹又问曹,“四叔知道这件事了?”

“我知道了。”曹答说,“黄主事昨儿来看我,还谈起这件事,他说那一百零八首诗,他整整吟哦了一夜,诗是真好,可惜绝不能传。还给我念了几首,把咱们旗人骂惨了。”

“四叔还记得吧?”好事的曹雪芹兴味又来了,“倒念给我听听。”

“记不全了。”曹想了一下说,“有一联是‘沟填羯肉那堪脔,竿挂胡酋岂解飞?’又有一联是,‘生奴八部忧悬首,死虏千秋悔入关。’”

“‘八部’当然是指八旗。”曹雪芹,“第二句怎么解?”

“那大概是指太宗皇帝。据说太宗崇祯二年伐明,兵临北京城下,虽用反间计让崇祯杀了袁崇焕,但认为明朝不可轻敌,倘遇挫折,不能全师而退,所以告诫诸王,不可轻易入关。”

“当年真有这样的话吗?”

“有无已无可究诘。”曹又说,“这是郑成功、张苍水刚刚入长江,军容如火如荼,所以钱牧斋有那种张狂的语气,后来就不同了。世事如棋,难以逆料,所以,我亦看开了,反正‘听天由命’就是。”

有此豁达的结论,曹雪芹亦觉得很安慰,欣然告辞,路上回想谈话的经过,才发现自己何以有既觉轻松,又感矛盾的心境。

因为轻松的是,原以为要说服曹自愿顶罪,而又不至于对曹震起反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不想曹不必他明说,便已默喻,自然觉得轻松。

感到沉重的便是,曹如果获罪,一切都要他跟曹震来料理,这副重担能不能挑得下来,颇成疑问。同时眼前就有个难题,等一回去,马夫人问起来,应该怎么说?

只有先瞒着再说,他作了这样一个决定。

12

就在马夫人将要归寝之际,曹震来了,他也是惦念着曹雪芹去看了曹以后的情形,急于想知道结果,而锦儿这天不回家,所以自己赶了来听消息。

在梦陶轩的书房里,等曹雪芹细谈了经过,曹震深为满意,“你很行!”他竖着拇指,夸赞曹雪芹,“我没有想到,你还真有点手段。”

曹雪芹不作声,而且面无得色,只向锦儿深深看了一眼。

“凡事想透彻了,话就比较好说。”锦儿看着她丈夫问,“你知道不知道,雪芹的话,为什么能让四叔听得进去?”

“这,”曹震问道,“莫非另有说法?”

“不错,另有说法。”锦儿紧接着说,“我们三个商量过了,这出戏,四叔只唱前半段,后半段是咱们两家的事。有了这么一个打算,雪芹说话,不必瞻前顾后,只跟四叔讲利害,话当然就说得圆了。”

“这话不错。”曹震问说,“不过,你们所说的后半出是什么?”

锦儿将跟曹雪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四叔一个人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以后的事,就得咱们接,照看姨娘跟棠官,官司上的一切花费,将来想法子把他弄回来,都是咱们两家的事。”不过,她又加了一句,“更是你的事。”

“也不必分彼此。”秋澄接口说道,“别的都好办,只有想法子把四叔弄回来,恐怕不容易。”

曹震默然,停了一会才说:“反正不怕破家,就有办法。”

“这话怎么说?”

“完赃减罪!”曹震问曹雪芹,“这四个字,你总听说过吧?”

“听说过。”

“这个‘完’字,就倾家荡产有余。”刹那间,曹震脸上已很明显地笼罩着一层抑郁愁惨之色。

秋澄暗暗吃惊,因为锦儿所说的话,原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主张,不想曹震看得如此严重。她不能不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中闯了大祸。但她实在也很困惑,不知道错在何处。

锦儿就更不解了,“怎么叫‘完赃减罪’?又怎么会倾家荡产有余?”她提高了声音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倒是说清楚呀!”

“说不清楚。反正——”曹震突然停住,然后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锦儿性子急,已是一脸不悦,曹雪芹急忙插进去安抚锦儿:“你别急!等我跟震二哥好好儿琢磨一下,事情还不至于那么坏!”接着又说,“你们俩找杏香去聊聊。”

“好!”秋澄拉着锦儿说,“这律例上的事,咱们不懂,看他们哥俩商量了再说。”

等她们一走,曹震气急败坏地说:“四叔是老实人,不懂避重就轻的诀窍,如果老老实实都招供了,也承认了,就得赔出二三十万银子,才能保得住命。”

一听这话,曹雪芹也愣住了,“怎么?”他问,“还有死罪?”

“怎么不是?这赃罪,大清律跟大明律是一样的,就算‘不枉法赃’好了,得赃一百二十两以上,就是‘绞监候’,不是死罪是什么?”

原来律例规定,赃罪共分六款,最重的枉法贪赃,其次是贪赃而非枉法,就是所谓“不枉法赃”。此外四款是“窃盗赃”“监守自盗赃”“常人盗赃”“坐赃”。赃又分两种,一种叫作“入官者”,一种叫作“给主者”。如因事行贿,则贿款没收,属于“入官者”;倘或索贿而事主不愿,以强迫手段勒索财物,则事发之后,赃款发还原主,便是“给主者”。

曹与曹震经手承办、验收的工程,所受包商的贿款,皆属“入官赃”,还了赃款,贪赃的银数减少,罪名便可减轻。曹震谈到这些律例刑名上的奥妙,曹雪芹不甚了然,但语气之间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三家虽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但毕竟还是量力而为,现在对曹做了承诺,就变成自己的事了。而曹震又认为,曹雪芹虽然这多年来常受接济,但与公家无关,因此,曹替他顶了罪,则一切善后事宜,他应该一肩担承,到他倾家荡产,犹不足以了事时,才轮到曹雪芹来相助。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该怎么办呢?”

“说了话,当然不能不算。”曹震将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听天由命了。”

“船到桥门自会直。”曹雪芹说,“到时候真个不了,反正我陪你倾家荡产就是。”

这话略略有些负气的意味在内,曹震怕再说下去,会起误会,只好隐忍不言,而内心有苦难言的抑郁,自然也就更甚。

“震二哥,”曹雪芹问说,“你认为我们三个人商量好的办法,是不是正办?”

“当然是正办。不过,”曹震迟疑地说,“似乎话说早了一点儿。”

“咦!不是你催我去的吗?”

“不错,我是说后半段。”

原来他是说对曹所做的承诺太早了些,心里不免反感,“当时是四叔问起来,我才不能不说。如果,”他停了一下说,“四叔有后顾之忧,他怎么肯放心大胆地一肩承担。”

曹震语塞,摇摇头叹口气,然后挺一挺腰说:“好吧!是祸躲不过,到时候再说吧。”

“这才是。”曹雪芹又问,“这件事,你不会怪锦儿姊吧?”

“不会。我怪我自己,怪她干什么?不过,我得跟她算算账。”

“算账?”曹雪芹诧异地问。

“我跟四叔合办的事不少,还有些事,是他出名我经手。年深月久,哪件事有多少好处,我怕一时记不得了,她的记性好,我得问问她。”

原来是算这些账,曹雪芹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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