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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不过很难。”黄主事说,“如果有人独持异议,那就变成‘两议’了,复奏恭候钦裁,当然会着落独持异议的人,明白回奏。你想谁敢徇私。”
“可是确有真知灼见,认为不该处死的呢?”
“那当然可以侃侃而谈,不过一个人的意见能驳倒八个人,这种大手笔,我没有见过。”
“黄主事,你虽没有见过,可知道以前有过这种事没有?”
“要有,也是康熙年间,圣主当阳……”
一句话未完,只听“嚓啷”一声,一个锡酒杯,由朱漆缸盖上滚落在地,是曹震的袖子带翻的。
“掌柜的!”曹震不慌不忙地喊道,“再来三个。”
大酒缸的规矩,只卖白干,容器是锡杯,一杯恰可二两,称之为“一个”。
关照完了,曹震弯腰去拾酒杯,顺便将曹雪芹的裤腿一拉,等他抬起身,见曹雪芹困惑地望着他,便努一努嘴,曹雪芹抬眼一望,壁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红纸条,上书“莫谈时事”四字。
触犯了什么忌讳?他略一寻思,恍然大悟,说“康熙年间,圣主当阳”,然则雍正、乾隆两朝,都非圣主?
这才知道,曹震是故意拂落他的酒杯,好打断黄主事的话。这一来,他自然不敢再谈这件事了。
“黄主事,你饿了吧,要点儿什么?”曹雪芹说,“我看门口的天津包子很不坏。”
“对!我往常总是一盘天津包子,一碗炒肝儿。不过,今儿有酱羊肉,我还是来俩麻酱烧饼吧。”
于是要了烧饼,也要了包子,另外又是炒肝儿、汤爆肚,摆满了缸盖,曹震说道:“回头还得到部里,酒不能再要了。”
酒足饭饱,曹雪芹要结账,黄主事一把揿住他的手,“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做个小东。”他说,“你就惠账,掌柜的也不敢收。”
料想他说的是实情,便道了谢,一起步行回部,黄主事随即叫人把他们兄弟俩,送到火房去看曹。
“喔,”曹将手上的书本放了下来,“你们来了。”
两人都请了安,曹震便问:“今儿问了些什么?”
曹正要开口,恰好福生烧开了一壶水来,他便不忙答话,依旧是在家闲豫享清福的派头,“慢点,”他说,“沏一壶好茶。”
“六安瓜片没有了,喝黄主事送的那一罐‘碧螺春’吧?”
“那还不如喝家里带来的‘旗枪’。”
福生照他的吩咐,沏了一壶杭州龙井茶中的上品“旗枪”,曹慢条斯理地品尝了几口,才回答曹震的话。
“谢仲钊还为我罚了一年俸。”他将问官为他设座的事,略略讲了一些。
“这样说,是很顾交情?”曹雪芹说。
“不错,应该说是很顾交情。不过,”曹很得意地,“也是我以诚相待所致。”
接下来便细谈讯问经过,曹震亦喜亦忧,喜的是一向公私分明的谢仲钊,居然如此帮忙;忧的是所问的两件案子,以及未问的几件案子中,他也很弄了不少好处,万一认真追究,他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就看阿尚书了,汪尚书在军机处的时候多,部里是他当家。”
阿克熟为人平和,曹震心想,如果能托一个人再跟他说个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非不可能。
在他们谈话时,曹雪芹随手将曹刚才放下的书,拿起来看了一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四叔,”他急急问说,“你怎么带这本书进来看?”
“不是我带来的。”曹用手一指,“昨儿个,福生从那底下扫出来的。”
原来刑部火房的土炕底下,几十年不曾清扫,污秽不堪,天气渐热,蝎子、蚣蜈都钻了出来,福生捉不胜捉,发个狠“扫穴犁庭”,清除炕底,不道扫出来好几本书,其中还有一个抄本,便是曹刚放下的。
看曹雪芹神色紧张,曹震便即问说:“这本书怎么啦?”
“这个钱牧斋的《投笔集》,你知道上面的诗,记的是什么?”
“不知道。”
“记顺治十六年,郑成功攻江宁的始末。”曹雪芹说,“那里面的话,看不得,说不得。”
“那不对吧?”曹说道,“我记得钱牧斋的诗集,有康熙年间的刊本,如果中有碍语,有人敢刻吗?”
“那大概是《初学集》跟《有学集》《投笔集》不同。”曹雪芹说,“四叔不信,再看。”
“我也是刚拿上手,你们就来了,还来不及看呢!”
说着,从曹雪芹手里接过抄本,第一页第一行的题目是:《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下有小注:“乙亥七月初一日,正郑成功初下京口,张苍水直逼金陵之际。”接下来看第一首:“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碪。”
看到“埋胡”“平辽”的字样,曹不由得变色,“可了不得!”他说,“真是‘看不得,说不得’。”
“钱牧斋作了前后《秋兴》一百零八首,有几首,不必读诗,只看诗题,就知道了。”曹雪芹将抄本要了来,翻到“后秋兴之十”说道,“四叔,你看这一题的注。”
曹看了“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这个小注,不由得发问:“辛丑是哪一年?”
“顺治十八年。”
“顺治十八年?”曹想了一下说,“世祖是正月初驾崩的,哀诏到江南最多半个月,他怎么还在家开宴呢?”
这时曹震已经听明白了,所以接口说道:“那还用说吗?无非幸灾乐祸而已。”
“正就是这话。”
“等我来看看。”
曹重新拿起这个抄本,就舍不得放下来,曹震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见此光景,只有暗中叹气。
曹雪芹一样也是“书呆子”的味道,对于这个抄本是谁留在这里的,深感兴味,因而便问福生:“还有几本什么书?”
“喏,都在这里。”
福生将捆扎好的一堆书,取了过来;曹雪芹解开绳子来看,是残缺不全的一部《昭明文选》,一部《贞观政要》,另有几本明朝的诗集。他一本一本地翻,希望能发现藏书印,便可知道原主是谁,但却失望了。
“雪芹,你看,”曹忽然说道,“这又是董小宛附葬孝陵的证据。”
他是指《后秋兴之十》八首七律中的第六首:“辫发胡姬学裹头,朝歌秋猎不知秋。可怜青冢孤魂恨,也是幽兰一烬秋。衔尾北来真似鼠,梳翎东去不如鸥。而今好击中流楫,已有先声达豫州。”
“世祖好游猎,妃嫔亦策骑相从,骑马要把辫子盘起来,这就是所谓‘裹头’。第三句明指小宛,”曹说道,“钱牧斋一直把董小宛比作王昭君,他不有一首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吗?”
曹雪芹读过那一首诗,其中有一联:“旧联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上句指董小宛出身秦淮河,下句的“拂云堆”,便是王昭君的青冢所在地。董小宛附葬顺治孝陵是康熙二年夏天的事,而钱牧斋这首诗作于那一年冬天,所以用“新愁”的字样。
“可是,怎么叫‘也是幽兰一烬愁’呢?”
“那下面有钱牧斋的侄孙钱遵王的注。”曹答说,“你细看了就知道了。”
钱遵王的批注,引用的是一部元朝人所作的《大金国志》,说蒙古兵入汴京后,金哀宗逃到河南汝宁府,以府治为行宫筑了一座幽兰阁。后来被迫退位后,自缢于幽兰阁,死前嘱咐他的一个名为绛山的近侍,焚烧幽兰阁。绛山遵遗命办理,然以金哀宗的一件旧皮袍葬在汝水之旁,作为衣冠冢。
“国初的习俗,死后火化,世祖是宁波天童寺高僧木陈忞的弟子,佛家名火化遗体为‘荼毗’,国俗如此,佛法如彼,所以世祖是火化后,再葬孝陵,断无可疑,所以‘幽兰一烬’这个典,用得很精确,不过把大清开国之主比作金国末代之帝,这就是钱牧斋大逆不道的确证。”
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曹震可真是忍不住,大声说道:“四叔既然知道钱牧斋大逆不道,还看他的诗干什么?这些惹祸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趁早烧掉它!”
曹不作声,但却接受了曹震的主张,“福生,”他说,“把这些书去烧掉!”
“我看烧掉不妥。”曹雪芹说,“原是这里的东西,扫出来了,交上去不就完了吗?”
“言之有理。不过,得跟黄主事说明白,尤其是那个抄本,关系重大,得小心别流出去。”
曹交代:“雪芹,你带福生去一趟。”
“是。”
这只是交代一句话的事,很快地办完了,从黄主事那里回来,只见曹震站在廊上,是特为在等他有话说。
“我看四叔很沉得住气,今儿兴致好像也不坏,那件事,”曹震低声说道,“不如今儿就跟他说了吧?”
“哪件事?”曹雪芹问。
“不就是‘尺书五夜寄辽西’吗!”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又问说,“怎么个说法呢?”
“只有见机行事,要你开口的时候,我会给你使眼色。”
“好,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相偕回屋,曹震闲闲问道:“四叔,你看这回的事,会落个什么结局?”
“难说得很。”曹微皱着眉,“如今仿佛有点儿节外生枝似的。”
“正就是这一层麻烦。如果光是论和亲王府火灾,大不了赔修就是了,掀老账就吉凶难卜了。”
“嗯,嗯。”曹沉吟了一会儿说,“吉是如何,凶又如何?”
“掀老账牵涉太多,就此打住,一切无事,至多掉了差使,那是上上大吉,只怕不能那么便宜。”曹震又说,“二婶替四叔到关帝庙去求了一支签,兆头不大好。”
“喔,签上怎么说?”
“雪芹,你给四叔讲一讲。”说着,扬一扬手,暗示不必隐瞒什么。
“是一首诗——”
曹雪芹讲了“尺书五夜寄辽西”那首诗,说大家都认为“辽西”二字不祥,这意思就很明白了。
“莫非会发遣到辽西?”曹问说,“怎么不是辽东?辽西一大片,是哪儿啊?”
“我们也在纳闷儿,所以这支签也不一定灵。可是,”曹震随即下了个转语,“万一倒应验了,四叔心里会怎么想?”
“真的落得那一步了,也只有认命。不过到那时候,可要累你们俩了。”
曹虽然容颜惨淡,但语气平静,是有担当的神情,曹震与曹雪芹总都算放心了。
“看顾两位姨娘,自然是我跟雪芹的责任,这一层四叔不必萦怀。当然这是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也许只是年灾月晦,四叔先把心宽了,我们再去想办法。”
“嗯。”曹说道,“听说方问亭来了,他跟雪芹很谈得来,不妨去看他一看,请他念着平敏郡王的情分,能不能从中斡旋一下,他是有回天之力的。”
“是。”曹雪芹答说,“他住在贤良寺,已经先送了菜了,这一两天本来就还要去看他的。”
“好!”曹打了个呵欠,“你们回去吧!我不行了,得歇个午觉。”
曹震与曹雪芹请安辞出,又到黄主事那里打个照面,拜托他有事随时通知,然后相偕出了刑部,曹震上内务府,曹雪芹本打算去贤良寺看方观承,但想到马夫人在等候消息,决定先回家再说。
09
“事情跟起初不同了。”曹雪芹跟他母亲说,“和亲王府火灾,仿佛倒不要紧了,如今的关键,是在四叔过去经手的几桩差使上,也许很不妙,也许就能安然无事,很难说。”
“何以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这因为四叔的案子,牵涉到内务府大臣,一掀开来关系太大,那就只有‘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了。”
马夫人与锦儿,都不懂他说的什么,相顾愕然,秋澄却知道那句话的出处,笑笑说道:“太太没有看过水浒,那是西门庆跟何九说的话,一床锦被一盖,什么丑事都遮过去了。”
“原来‘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锦儿恍然大悟,“四叔不要紧了。”
“这也未免乐观得早了些。不过,今儿有件事很好,震二哥把太太替四叔求的那支签告诉他了。”
“喔,”马夫人很关切地问,“你四叔怎么说?”
“四叔到底是读了书的,既不怨天,亦不尤人,自愿认命。”曹雪芹又说,“真要到了那一步,四叔倒挺得住,只怕季姨娘会闹得不可开交。”
“有个法子。”锦儿接口说道,“让她跟了四叔一起去。”
“得,得!”秋澄急忙拦阻,“你别出馊主意了!那一来四叔到不了地头,就会送老命。”
“嗯!”马夫人说,“果真要有个人跟了去照料,自然是让邹姨娘去。”
“那么,季姨娘呢?”
“随她闹去。”秋澄说道,“反正有棠官在。”
“对!”马夫人说,“派个人去看看,棠官如果回来了,让他来一趟,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让他心里有个数。”
“是。”
“还有,既然你四叔自己也觉得方问亭有力量,你得趁早去一趟,重重托他。”
“是。”曹雪芹又说,“是不是跟震二哥一起去,比较好?”
“照规矩,原该如此。”马夫人说,“那就明儿一早去吧。”
“好。”锦儿说道,“今天我得回家,我跟他说好了。”她又问曹雪芹:“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当然是一大早,晚了,只怕方问亭会进宫。”
“对。”锦儿转脸向杏香说,“能不能早点儿开饭?我吃了好走。”说着,从衣襟上摘下一个珐琅镶碎钻的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说:“快酉正了。”
时近夏至,自昼正长,虽近酉正,暮色不过初起,这是最宜于在院子里散步闲坐的辰光。当此等开晚饭之际,也就是各人不受拘束,随意消遣的时刻。马夫人首先就往外走,去看仲四所送、搁在院子里石条凳上的四盆盆景。这一下,除了杏香去监厨以外,曹雪芹回梦陶轩,秋澄回自己卧室,锦儿踌躇了一下,走到院子里去陪马夫人。
“你看呢?”马夫人一面摘虫蛀的叶子,一面问说,“四老爷会落个什么罪名?”
“我看不要紧。”锦儿答说,“如今跟去年这时候皇后刚驾崩的情形不同了,皇上的脾气发过了,只要有人替四老爷说两句好话,皇上高高手,就过去了。这好话呢,替他说的人很多。而且,刚刚听雪芹说,四老爷过堂,说的话很得体,打哪儿来说,都让人往好的方面看。”
“嗯。”马夫人缓慢地点着头,“但愿四老爷安然无事,让秋澄的喜事能好好儿热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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