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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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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相信的事,居然出现了,“昂友,”谢仲钊唤着他的别号说,“当年我在江宁乡试落第,困局逆旅,只因在扬州一面之识,承你援手接济,不致流落。欠你的这一份情,一直耿耿于怀。你请坐。”

谨饬的曹,很守本分地答说:“不敢!谢老爷,这里没有我的座位。”

“不!”谢仲钊说,“刑部则例,‘官员涉讼,听其坐审者,罚俸一年。’我罚一年俸,请你坐。”

“啊,啊!真是不敢当……”

“别客气,别客气。”谢仲钊打断他的话说,“你我公私分明。”

这句话便不大妙了,曹心想,倘或不坐,倒仿佛要他问案徇情似的,因而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无礼了。”接着便坐了下来。

“昂友,大丈夫光明磊落,有几件案子,我希望你有什么说什么。”

“是。”

于是谢仲钊将一叠案卷移过来,细细翻阅,而且不时与书办小声交谈,好久都未发问。在曹便有如黄梅天密云不雨那样令人郁闷不舒。

终于开口了,这回是公事公办,称名道姓地发问:“曹,平敏郡王在西路督师的时候,曾经报效马匹,这件事,”谢仲钊问,“你知道吧?”

“是。”

“那时候,平敏郡王的马在哪里?”

曹搜索记忆,好一会方始答说:“平郡王府有好几处牧场,那些马,我记得是从热河的两个牧场选出来的。”

“一共多少匹?”

“记不得了。”曹答说,“那是雍正十二年的事,请谢老爷查档案,上有确数。”

谢仲钊点点头,翻阅了档案以后问:“当时是你经手发的运费?”

“是。”曹答说,“那时我奉平敏郡王之命,协办后路粮召。”

“还有谁?”

“还有舍侄曹震。”

“旅费一共多少?”

“确数记不得了,只记得每一匹十二两银子。”

“不错。”谢仲钊说,“一共四百匹,应该实发四千八百两,何以报销六千五百多两?”

曹愣了一下,方始想起,“是这样的,”他说,“那四百匹马,运到西路,中途死了好几匹,验数不符,兵部车驾司不肯接收,只好另买了补上。买马的费用在运费中开支,所以数目不符。”

“这么说,不就是浮报运费吗?”

“谢老爷,这话我不敢承认。如果浮报以后,饱入私囊,那是我错了,其实没有这回事,只不过车驾司刁难,不能不变通办理而已。”

“那么,一共是买了多少匹马?”

“记不起了。”

“你再想想,大概多少?”

“大概,”曹复又苦思,“大概二十匹左右。”

“买进来,每匹马多少钱?”

“不是跟一个马贩子买的,所以价钱不一,有六七十的,也有八九十的。”

“平均呢?”

“平均,大约八十两。”曹又说,“那时候马价大致是这个数目,我记得我自己买了两匹马,花了一百六十两。”

谢仲钊约略计算了一下,二十匹马,每匹八十,需费一千六百两,浮多的运费是一千七百余两,数目大致相符,可以不必追问了。

不过有一层不能不问:“买补马匹,在运费中报销这件事,你回过平敏郡王没有?”

曹略想一想答说:“谢老爷,如果我跟你说,我回过平敏郡王,是奉准了的,如今死无对证,无从查究。不过,那一来就是我欺你了。我实话直说,没有。那时平敏郡王挂大将军的印,在前线督师,根本无从禀报,而且军需支出浩繁,一千多两银子的事,太小了,别说平敏郡王,哪一位当大将军,也管不到这种事。”

“好!这话说得很实在。”谢仲钊表示满意,“不过,这件事,在京的大臣中,总有人知道吧?”

“我记得我跟海大臣提过。不过,我不愿意这么说,因为像这种小事,海大臣也许忘掉了,如果我引海大臣为证,倘或他说一句‘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岂非显得我所言不实?”

“哪位海大臣?”谢仲钊问,“是现任步军统领海大臣?”

接下来便问到曹所经手的工程了,头一件是乾隆二年修理热河行宫围墙的案子,曹是无辜的,但却有苦难言,因为是当时平敏郡王福彭,特地交代他替人受过之故。

有过的这个人叫杭奕禄,隶属镶红旗,为金主完颜亮之后,此人是笔帖式出身,长于折冲,颇得世宗宠信。雍正六年曾静遣徒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说清朝为金之后,而岳钟琪为岳飞的子孙,劝他反清,为宋复仇。岳钟琪据奏闻后,世宗以刑部侍郎署理吏部尚书的杭奕禄,为金之嫡系,所以特命他赴湖南,与巡抚王国栋会审此案。

及至案情大白,世宗又命杭奕禄协助张廷玉,编了一部《大义觉迷录》,同时复派杭奕禄,押解曾静至江宁、杭州、苏州三地,召集士绅讲解,明辟为宋复仇而反清之谬,其实是对世宗夺位一事,有所解释。但这件欲盖弥彰的丑闻,世宗发觉做得很不聪明,而所以出此下愚之计,世宗认为是受了杭奕禄的影响,至少,他是最深知内幕的人,是非应该看得比别人明白,如果皇帝错了,他应该及时奏谏,应尽言责而未尽,咎戾甚重。但世宗痛恨在心,却不便当时就发作,大家只觉得杭奕禄辛苦年余,奔驰数省,结果不但不曾真除吏部尚书,反而解除部务,只任镶红旗副都统,又隔了一段辰光,方又复补礼部侍郎,署理镶红旗前锋统领,看起来似乎又将大用,其实,世宗没有安着好心。

其时正用兵准噶尔,世宗怕陕甘百姓因为军需调发,受累生怨,特命杭奕禄偕同左都御史史贻直、内务府总管郑浑宝,率领翰林院庶吉士、六部学习主事,以及在国子监肄业的各省拔贡,前往陕甘宣谕化导,苦心说明朝廷不得已用兵,希望取得支持。此事结束,杭奕禄奉旨协办军需,雍正十年署理西安将军,接着特授为钦差大臣,检阅甘肃、凉州、山西近边营伍。这一带在明朝称为“九边”,兵部尚书以“本兵行边”,将帅可以就地撤换,遇有边防重大失职的带兵官,甚至可以先斩后奏,权重无比。杭奕禄以钦差大臣担任此一任务,威权亦与明朝的“本兵”相仿佛,就表面上看,确是复受重用的明显迹象。

那知世宗已另外派了人侦察他的行迹,到了雍正十一年七月,突然降旨:“杭奕禄系朕特差稽查沿边营伍之大臣,理宜体恤弁兵,洁己奉公,以副委任,今闻其沿边骄奢放纵,扰累民兵,甚属溺职,着即革职,在肃州永远枷号。”

这是世宗的一石两鸟之计,一方面泄自己内心之愤,另一方面是平民愤。大官犯罪,重则大辟、长戍,而“枷号”之刑,非不得已不用,因为这不但是对本人羞辱特重的刑罚,而且亦有伤国体,大致管河工的大员,如因失职而致溃决,百姓水深火热,流离失所,民怨至深,朝廷无以交代,往往将此大员“枷号”,露立河干,直至决口塞住,复保安澜为止。其时准噶尔台吉葛尔丹策零入寇,统兵大将军马尔赛、顺承郡王锡保,先后偾事,百姓输将,出钱出力,而仍旧为敌人所蹂躏,内心怨愤,非止一日,世宗因而牺牲杭奕禄,来替他们出气,其实“骄奢放纵,扰累兵民”又岂止杭奕禄一人而已?

到了乾隆即位,对先朝责罚过苛,处置乖谬的举措,多所匡正,如曾静、张熙师徒被诛之类,杭奕禄罚非其罪,亦为乾隆所谅解,因而释放回京,特授额外内阁学士,未几调补工部侍郎,充纂修世宗实录副总裁,修理热河行宫围墙,便归他主持,承修人员由他一手所派。

不久,杭奕禄以工部侍郎遣驻西藏办事,其时准噶尔乞和罢兵,西陲沿边设卡,以及抚缉流亡诸事,职责颇为繁重,不意他刚到西藏,热河行宫新修的围墙,由于大雨冲刷,坍坏了一大段。言官论劾,自将波及杭奕禄;议政的平敏郡王福彭,认为杭奕禄如果牵涉在内,就必须回京待质,耽误了西藏的善后复原事宜,关系不小,因而跟刚刚派充接办热河行宫围墙工程的曹商量,由他申复新修围墙倒塌经过,只言原因,不论责任,结果是另外动用公帑修复,含糊了事。

如今谢仲钊要查究的是这一案,曹答说:“我奉派接办这项工程是在乾隆二年十月,倒塌的围墙,是在这年八月里完工的。谢老爷,请你想,我有没有责任?”

“你既没有责任,那么,是谁的责任呢?”

“我不敢说。”

“为什么?”

“因为,”曹嗫嚅着说,“因为我不知道。”

这句话将谢仲钊惹火了,“你怎么能说不知道?”他的声音又快又急,“你是接办人员,当然该对已办的工程先查个明白,而且行宫围墙倒塌的原因,你也说得很详细,莫非会不问致此原因的是谁,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谢老爷的责备,我只好甘领不辞。”曹这样回答,同时不时瞻顾,仿佛有什么话不便出口似的。

谢仲钊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转脸对那录供的书办说:“你先请出去休息一会儿。”

“是。”书办将笔搁了下来,起身悄悄退去。

“这你可以说了吧?”

“是的,谢谢!”曹将椅子往前移了移,低声说道,“平敏郡王跟杭侍郎……”

“哪个杭侍郎?”谢仲钊打断他的话问。

“原任工部侍郎杭奕禄。”

“喔,杭奕禄怎么样?”

“杭侍郎跟平敏郡王,都在去年下世了,说起来又是件死无对证的事,不过,我跟谢老爷若有一句虚言,天诛地灭。”

“你不必罚誓,只说实情好了。”

“实情是——”

他将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最后解释他的难言之隐。

“平敏郡王跟今上可说是总角之交。不过从乾隆四年,出了理密亲王长子弘皙索取皇位那件案子以后,皇上认为平敏郡王不能弭患于无形,大负委任,宠信渐渐就衰了,去年张广泗逮问那一案,差点波及平敏郡王,他的中风不治,得疾之由,未始不由惊惧而起。”

一口气说到这里,曹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便停了下来,但谢仲钊已深为动容,催促着说:“请你再说下去。张广泗不是镶红旗吗?是不是平敏郡王曾有袒护他的情事?”

“这很难说,不过平敏郡王卫护同旗的杭奕禄,是很明白的事。”曹停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又说,“皇上早年,乾运未隆,诸事委曲求全。从去年孝贤皇后大事以后,乾纲大振,天威不测。我如果把这一案的实情,据实陈明,皇上或许会想到,当年的处置,过于宽大,降旨彻查,平敏郡王身后或许亦会有不测之祸。是故,倘若要追论此案,只有我来承担一切罪过,绝不敢牵涉到平敏郡王。”

“嗯,嗯!你的用心很仁厚。”谢仲钊深深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杭侍郎到底有什么责任,你亦不妨实说,让我做个参考。”

“杭侍郎内举不避亲,用了他的胞侄,据他胞侄跟我说,杭侍郎在肃州枷号那几年,受的罪可大了去了,为求少受点罪,上下使费,罗掘俱穷,所以这趟工程上弄了点好处,全是为了替杭侍郎还债。工程本来也不算太差,只是运气不好,那一段围墙,下有流沙,本来就是常要出事的地方,加以淫雨经月,墙基松动,以至于刚报完工不久就倒塌了。”

“好了!”谢仲钊的决定,大出曹意料,“其余几件案子也不必问了,反正内务府的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等我回了堂官再说。你请回吧!”

于是曹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在廊外待命的差人,引他出了山西司。曹震与曹雪芹一起都迎了上来,不便问话,只看脸上,似乎微露喜色,两人都比较放心了。

“你们回头来看我,当面谈。”曹说了这一句,便跟着差人走了。

“走!”曹震向曹雪芹说,“看黄主事去。”

哪知黄主事吃午饭去了,不过苏拉告诉他们,这天是黄主事值班,下午一定还会来。

到伙房去探望,必得黄主事批准,“咱们也别回去了。”曹震说道,“找个地方吃了饭,早点来等。”

于是出了刑部,往北不远有条横胡同叫作双沟沿,东口南北相对两座“大酒缸”,中饭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曹震酒瘾发作,一脚跨进去,只见屋角还有可容膝之处,便先坐了下来,关照他的跟班说:“到月盛斋去切一包酱羊肉来。”

月盛斋在往东不远的户部街,等跟班买了酱羊肉回来,大酒缸上多了一个人,正就是黄主事,无意邂逅,便作一处坐了。

“今儿情形不坏。”黄主事喝了口烧刀子说,“问到半路,谢总办把书办调开了,这是有不便让不相干的人听见的话要谈。凡是有不必录的口供,大致都是有利于被告的,两位二爷,大可放心。”

“托福,托福!”曹震举杯相敬,“凡事都还要仰仗老兄照应。”

“好说,好说。也许,住不到几天就回家了。”

“只怕——”曹震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只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黄主事,”曹雪芹问,“我跟你请教,三法司问案,是怎么个情形,跟今天谢总办所问的,有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三法司虽说连都察院、大理寺在内,会审还是以刑部为主,都察院、大理寺不过陪审而已。”

黄主事接着又说,刑部堂官主审之前,先派司官问明了案情,该怎么问,心里已经有了底子,要言不烦,一堂可了。通常都听刑部的,复奏亦由刑部主稿,所以今天过总办这一堂,关系很大。

“是。”曹雪芹问,“三法司会审的时候,莫非就没有争执?”

“就有争执,亦可在会衔的复奏之中说明白,彼此有何异议。只有一种情形例外,非全堂画诺不可。”

“是哪种情形?”

“死刑。”黄主事说,“非全堂画诺不可,少一个也不行。”

“喔,”曹雪芹兴味盎然地问,“何谓全堂?”

“全堂就是九堂。刑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不拘满汉,总计九位堂官。复奏稿上都得画行,否则就不能定谳。”

“照这样说,如果有人该判死刑,倘或九堂中有人徇私,独持异议,不就可以逃出一条活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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