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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及至天色大明,已有亲友得知消息,陆续赶来慰唁。李煦从康熙三十二年放苏州织造,至今二十七年,亲族故旧先后来投奔的,总有二三十家,平时没有机会上门,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大事,才得见李煦,一伸敬意。又都知道李家的这位少奶奶,从她婆婆一死,便接掌了当家的重任,除了公公以外,上有老太太与五位姨娘,下有成群的婢仆,亏她能处得毫无闲言,故而极为李煦所看重,如今年轻轻地死于非命,李煦的悲痛懊恼之深,可想而知。这样,既来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劝慰一番,哪怕没有话,也得多待些时候,以示休戚相关。
事实上,吊客似乎也说不上话,只听李煦不断地拭泪,不断地谈他的儿媳妇,如何贤惠,如何能干,道是:“我这个儿媳妇,比我儿子强十倍,诸亲好友,尽人皆知。不想白头人来哭黑头人,寒舍的家运,怎么这么坏!”说罢又放声大哭。
这副眼泪来自别肠,无人知道,说他出于哀伤,不如说他出于痛悔。想想自己是六十六的老翁了,一旦不测,偌大的一笔亏空,立即败露,登时便是倾家之祸。所以连日来苦思焦虑,要趁自己精神还健旺的时候,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其事艰巨,正要倚仗这个得力的帮手时,不道出此一段奇祸!看来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安得不有此放声大恸?
亲友不知道他有此隐衷,只多少觉得公公哭儿媳妇是这等哭法,似乎少见。打听鼎大奶奶寻短见的缘故,道是为了深惧不胜当家的重任,一死以求解脱,仿佛也有点不近情理。因此,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办,都愿意稍作逗留,希冀着或者有什么新闻可听。好在旗人原有“闹丧”的习俗,留着不走,不但不会惹厌,且是帮衬场面,反为主人所感激。
到得中午,凡是李家亲戚、世交、僚友,都已接到报丧条。吊客越来越多,大厨房开流水席忙不过来了。
临时找了两家大馆子供应,闹哄哄的直到起更时分,吊客方始散去。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但仍不能不强打精神,细问丧事,不然不能放心。
综办丧事的是李煦的另一个总管钱仲璿,此人能说善道,八面玲珑,李煦凡有对外接头之事,都归他管。七年前李煦的发妻韩夫人病殁,就是他办的丧事,所以这一次仍由他一手经纪。
“看了一副板,是沙枋独幅,讨价三千银子,还到两千五,还不肯松口——”
“依他的价儿就是,一棺附身,最后一件事了,不能让大奶奶有一点儿委屈。”
“不过有人议论,老爷似乎不能不顾。”
“议论什么?”李煦瞪着眼问。
“沙枋还则罢了,难得的是独幅。”钱仲璿说,“强过老太太的寿材,于道理上是欠缺了一点儿。”
别样闲言闲话都可不理,议论到这一点,李煦不能不顾,脱口问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借老太太的寿材,让大奶奶先用。把那副板定下来,另挑日子来合。”
“这行吗?”
“如何不行?”有个李煦最赏识的“篾片”田子密,外号“甜似蜜”的接口,“江南的风俗,‘借寿添寿’,寿材原作兴出借的。少夫人既不永年,余寿必多。添在老太太身上,是件再好不过的好事。”
听这一说,李煦方始释然:“好,好!”他连连点头,“借寿添寿,准定借老太太的寿材。”
“若是这样子,事情就更顺手了。”钱仲璿说,“大殓要挑单日,明天不殓,后天不行,就得大后天。用那副独幅合材,一天的工夫不够。天气太热,法身不便,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时辰了。”
“那就挑吧!阴阳生呢?”
“阴阳生算过了,明天只有两个时辰:一个是下午申时,一个是今天半夜里的丑时,要请老爷的示。”
“你们看呢?”
“不如半夜丑时,天气凉爽,办事麻利。”
“照立升看,也是丑时好!”杨立升接着“甜似蜜”的话说。
午夜过后的丑时大殓,是太局促了些。但想到缢死的形相可怕,天气又热,真不如早早入棺为安!所以李煦也同意了。
这就无法细细议及其他,因为离大殓时刻只有两个多时辰,而寿材犹寄存在葑门筵寿庵,必得即刻去起了来,此外还要传齐各类执事,通知家下人等谁该送殓,谁该避煞,种种琐屑,都得费工夫才办得周全,没有说话的空闲了。
话虽如此,商量了两件事,李煦早就交代过,丧礼务必风光,花钱不必顾虑。而有两样东西,就有钱也不是叱嗟可办的:一是大殓之时,披麻戴孝的儿女;二是鼎大奶奶尚无封典,神主牌上光秃秃的没有衔头,不够体面。
“没有封典不要紧!”甜似蜜说,“花个一两吊让世兄捐个职衔就是。”
“我也这么想。”钱仲璿说,“只是远水不救近火,等‘部照’发下来,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这怕什么,藩库‘上兑’,有了‘实收’,就算捐了官了,很可以大大方方地写在神主上。”
“是极!是极!”李煦连连点头,“子翁,你看捐个什么样的官?”
“太低不好看,总得五品,六品称‘郎’,五品称‘大夫’,‘奉政大夫’封妻室是宜人,也很风光了。依我看,世兄不如捐个知州,也算有个外官的资格在这里,将来在皇上身边历练两年,放出来当直隶州,一过班就是‘四品黄堂’了。”
“是极!是极!”李煦又是连连点头,转脸向钱仲璿说,“明天拿我的片子去看江大人,把大爷的履历也带了去,说我拜托江大人交代下去,让经历司算好了来兑银子,提前报一报,好教‘部照’早点儿下来。”
“是!”钱仲璿说,“可不能再伺候老爷了,大奶奶灵前没有人,不如拣个小丫头,认为义女,也是一法,请老爷斟酌。”说完,匆匆退了出去,忙着派人到筵寿庵去起寿材。
李煦心里在想,钱仲璿这个主意很可以使得,不过不必找小丫头,现成有个琳珠在那里。一大早带回来问话之后,自己曾许了她的,自今以往,一定另眼相看,只不可再说“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的话”,如今拿她作义孙女,既抬举了她的身份,也让儿媳在九泉之下能听人喊她一声“娘!”,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这在琳珠是求之不得的事,即时给李煦与姨娘们磕了头,改了称呼。但还不能给老太太去磕头——鼎大奶奶的死讯,不但在老太太面前瞒得铁桶似的,而且托词屋子漏得太厉害,得要大修,将老太太移往别墅去了。琳珠如果现在去磕头,问起来是怎么回事,岂不把西洋镜都揭穿了?
“难得琳珠孝顺大奶奶,自己愿意替大奶奶披麻戴孝!她就算是大奶奶的女儿了,也替我跟几位姨娘都磕了头了!从此刻起,”李煦郑重其事地吩咐杨立升与吴嬷嬷,“你们切切实实传话下去,管她叫琳小姐好了!”
“那就不能再住下房了!”吴嬷嬷接着说,“得按曾孙小姐的规矩替她铺房间,可还是住晚晴轩?”
“先在晚晴轩守灵,等大爷回来了,把她挪到四姨太那儿。”
“是!”吴嬷嬷抬眼遥望着,“鼎大爷只怕已经从热河动身!回苏州来了。”
07
重阳前一天,李煦才接到李鼎从热河所发的一封家信,亦喜亦忧,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他所想到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得赶紧去告知九十三岁的老母。
四月十八,李家专门上京送奏折的家人曹三回苏州,才知道太监魏珠传旨,命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热河行宫,限六月中要到。这叫作“钦限”,一天都耽误不得,李煦是走惯了这条路的,由苏州坐船,沿运河北上到通州,总得二十天,然后起旱进京,出口到热河行宫,总得十天。天时入暑,赶路都在一早一晚,而且河水也浅,得宽订程限。李煦给儿子四十天的工夫,端午节起身,限六月十五非到热河不可。
结果李鼎还是晚了三天。从那时——六月下旬来过一封信,再无信来。李老太太想念孙子,不断地在问,尽管李煦一再解释,在热河不如在京里,常有南来的便人,可以捎信。最快也得八月半才有第二封信。可是,过了中秋,李老太太从别墅回家,而李鼎依旧音信杳然,以致天天催问,问得李煦几乎词穷,竟有些怕见老母的面。
如今可是振振有词了:“看!我说嘛,小鼎跟在皇上身边,还会出岔子不成!这不是他的信来了!”
“怎么说?快念给我听!”
李煦无法照念,怕念得口滑,无意中漏出一句去,关系不浅。因为儿子已经得到家信,知道了家中出的变故,提起他妻子,语气中似乎哀伤有所保留。而对遗书中自道身子如何外强中干、虚弱难支却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强烈的疑惑,不知道鼎大奶奶何以有此说法?因为照他的了解,她的身子跟她自己所说的情形,大不相同。
“小鼎是七月初五见的驾。”李煦只讲不念,“皇上特为召见,问到我,也问到娘,随后又准小鼎跟皇上一起出口行围,去了二十多天才回行宫。”
“怪不得!原来哨鹿去了!”李老太太喜动颜色,“能巴结到这一步,小鼎有出息了!”
“那也要看他的造化,更要看他肯不肯上进。娘,有这封信,你该放心了!歇着吧。”
“也不能完全放心!”李老太太说,“该打发人去把小鼎媳妇接回来!这一趟去住的日子可真不少了!”
又说到李煦揪心的事了,从将老太太挪到别墅那天起,就说鼎大奶奶让曹家接到南京去了,又说来辞了两回行,都赶上她睡着,不敢惊动。这话已嫌牵强,及至一问再问,一催再催,支吾搪塞,一回难似一回,看看真要交代不过去了,李煦心想:索性等儿子回来了,将儿媳妇已不在人世的话揭穿了它。不过言之太骤,刺激特甚,应该一步一步逼近真相。
他打定了主意,随即答说:“昨天南京有人来,说她身子不爽,还得待些日子。反正小鼎也快回来了,路过南京,把他媳妇带了回来,倒也省事。”
“身子怎么不爽?”
“伤风咳嗽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08
李鼎终于回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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