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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丧妻一事,他应可说是衣锦还乡。因为去时是一名尚无出身的监生,归来已换上了五品服饰,虽是捐纳,毕竟是官!而况旗人与汉人不同,不在乎什么科第。此去能蒙皇帝单独召见,且能扈从出口,行围哨鹿,便已够“近臣”的资格。诚如他祖母所说:“巴结到这个地步,就有出息了。”应该是值得举家兴奋的一件事。
但就因为妻子不明不白的,一夕之间,人天永隔,所以李鼎这一路来,白苹红蓼,触处生愁。只是一到家却不能不强打精神,装得很豁达似的按规矩行事,先到设在大厅东偏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问:“老爷在哪里?”
“在书房等着大爷呢!”杨立升说,“该换了官服再上去,让老爷看了也高兴。”说着,向旁边努一努嘴。
于是有个俊俏小厮寿儿,捧着一个锦袱,笑嘻嘻地请个安说:“恭喜大爷!”
说罢起身,将锦袱解开,里面是一套五品补服,蓝袍黑褂,用料之讲究,自不待言,那副绣白鹇的补子,精细非凡,更是罕见——织造的大少爷,这身补服怎能不出色?
换好补服,寿儿把帽笼提了过来,揭开盖子,里面是簇新的一顶紫貂暖帽,上缀水晶顶戴。他右手托着帽里,左手拿一面有柄的西洋玻璃镜,说一声:“大爷升冠!”等李鼎将帽子接了过去,随即退后两步,微蹲着身,将镜子擎了起来,镜面斜着向上,好让李鼎自己照着,帽子戴正了没有?
“这套衣服是谁叫办的?”
“大伙凑的份子,恭贺大爷。”杨立升答说。
“喔!”李鼎吩咐,“你到账房里支两百银子,记我的账!”
“是!”杨立升向外大声说道,“大爷有赏!”
“谢大爷的赏。”在场的听差、小厮都请了安,然后簇拥着他,来到思补斋——李煦的书房。
磕了头,也叫应了,李煦先不答话,端详了他这身补服,点点头说:“五品可以挂珠,回头跟你四姨娘说,有串奇楠香的朝珠,让她拣出来给你。”
“是!”李鼎又说,“儿子在京里买了一串翡翠的。”
“翡翠的?花了多少钱?”
“八百多两银子。”发现父亲神色不怡,李鼎赶紧又说,“给内行看过,足值一千二百两,算是捡了个便宜。”
李煦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如今不比从前了!哪还能这么敞开来花?”
“是!”李鼎答应着,声音之中,显得有些委屈。
李煦有点懊悔,儿子远道归来,不该刚见面就搞得不痛快,所以放缓了脸色与声音问道:“皇上带你哨鹿去了?”
“是皇上亲口交代的,让儿子跟着‘三阿哥’的队伍走,八月初六出口,月底才回来。”
“皇上精神怎么样?”
“精神还好,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
“喔!”李煦异常关切地,“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是听梁九功说的。往年行围,皇上一早出行帐,总得到未时才回驾,今年出得迟,回得早了。”
提到梁九功,李煦有许多话要问。因为他这几年,对这个在皇帝面前最能说得上话的首领太监,很下了些功夫,有所图谋,都是走这条路子。“你把我的话都说到了?”他问。
“到热河的第二天,就把爹交代的话,都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急不得,要等机会。”
“总还有别的话吧?”李煦催问着,“你细说给我听。”
李鼎略有些迟疑。梁九功的话很多,但说出来怕伤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词,此刻无奈,也只好拣几句要紧的话说。
“梁九功说,皇上言谈之间,嫌爹折子上得多了。说是‘十四年的盐差,李某人一个人管了九年,也应该知足了,如何贪得无厌?’意思是,四月里那个折子上坏了!”
听得这话,李煦像当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而十多年来的往事,尽皆兜上心头。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宁织造曹寅,奉旨轮视淮盐,十年为期——两淮巡盐御史,一年一任,由朱笔钦点。这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皇帝因为几次南巡,曹寅、李煦办皇差,用钱有如泥沙,亏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扬州得病,由伤风转为疟疾,日渐沉重。李煦特为从苏州赶去探视,曹寅向他说道:“我的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的圣药救我。不过,我的儿子还小,如果打发他进京,求主子,身边又没有看护的人,请你替我代奏。”
所谓“圣药”,是来自西洋专治疟疾的“金鸡拿”。皇帝得奏,发出药来,限兵部差官照传递紧急军情的例规办理,星夜驰驿,从北京到扬州,限七天到达,又在原奏中,朱笔亲批“金鸡拿”的用法,“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需要认真。”下面连写:“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历来皇帝关切臣下生死,从无如此认真的!可惜药晚了一步,曹寅已经病殁,留下了一大笔亏空和一个娇生惯养、年方弱冠的儿子曹颙。这对曹家自是沉重的打击,不过还不要紧,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为曹寅之于皇帝,名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岁即位之前,由于未曾出痘,随保姆住在西华门外的福佑寺,保姆在内务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选,正白旗中选中四名,其中一姓孙,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个保姆中,皇帝独与孙嬷嬷最亲,所以随母当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总角之交。及至顺治十八年正月,世祖宾天,当时皇帝正好刚出过痘,所以太皇太后——孝庄文皇后接纳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挑选他继承大位。曹寅亦就随帝入宫,当了一名小跟班,满洲话叫作“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两方面都早熟,十三岁就生了第一个皇子。也就是这个时候,下了“削藩”的决心。而第一步是要剪除跋扈不驯的顾命大臣鳌拜,于是秘密定计,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练摔跤。本事练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岁的时候,便能够追逐黄鼠狼,凭一双小手制伏了它。
看看可以动手了,皇帝才将收拾鳌拜的法子,告诉了包括曹寅在内的几个最亲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鳌拜进宫,照例赐坐,曹寅故意端一张有条腿活动的凳子给他,一坐上去,自然倾跌在地。于是曹寅与他的同伴,一拥而上,缚住鳌拜。乾清宫外早有参与机密的一班大臣在接应,依律论罪、肃清君侧,曹寅小小年纪,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时他的父亲曹玺,已经久任江宁织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为苏州织造。
隔了两年曹玺病殁,曹寅由苏州调江宁,承袭父职,苏州织造补了李煦。郎舅至亲,做的又是同样的官,无论于公于私,都亲得跟一家人无异。皇帝亦常说:“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应该视同一体,彼此规劝扶持。一个不好,其余两个一起说他;一个有难处,其余两个一起帮他。”而三处织造,其实只由曹寅为头。皇帝能够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个曹寅,因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来“三藩”虽平,前明的遗老志士,不肯臣服于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岩壑中,不知藏着多少内心炽热、表面冷漠的隐士,想访着流落民间的“朱三公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经特开“博学鸿词”科,以渴求遗才为名,希望罗致这批岩壑之士,但不应征辟的仍旧很多。为了弭患于无形,皇帝赋予曹寅一个极秘密的任务,设法笼络江南的名士,潜移他们反抗清朝的念头。
于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汉王高炽府第改成的织造衙门西花园,广延宾客,论文较艺。他为人不俗,而赋性肫挚,加以饮馔精美,家伶出色,所以南来北往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做过他的座上客。当然,他的官声亦很不坏,保护善类,为民请命的好事,由于能直达天听,总能做得很圆满,因此曹寅的声名,远出其他两处织造之上。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后,曹寅的恩眷益隆,不但与李煦十年轮视淮盐,他的长女并由皇帝“指婚”,匹配“镶红旗王子”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第二年冬天成婚,隔了两年诞育世子,取名福彭。又奉旨在扬州开书局,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富贵风雅,难得相兼,曹寅却占全了。
谁知好景不长,不到六十岁下世,但看御批的四个“万嘱”,便知他宠信至死不衰,所以李煦上折,奏请代管盐差一年,以盐余偿还曹寅亏欠,皇帝自然照准。及至康熙五十三年,十年差期已满,李煦以曹寅的亏欠未清为由,奏请再派盐差,皇帝没有许他,责成两淮盐运使李陈常代补曹寅亏空。不过康熙五十五、五十六两年的巡逻御史,仍旧派了李煦,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方始差满交卸。算起来,十四年中他当了九回巡盐御史,谁都没有他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可以知足了,哪知他还亏欠着公款。
这时有个织造衙门的司库,满洲话叫乌林达,向李煦献议,由理藩院员外本缺,派充浒墅关监督的莽鹄立,差期将满,很可以取而代之。
李煦心想浒墅关在苏州以北,东起上海、西迄太湖,凡松江、太仓、嘉兴、湖州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都在浒墅关以南,丝、茶以及其他土产如“南酒”之类,由运河北销,浒墅关是必经之地,这个差使每年也有好几万银子的好处,而且近在咫尺,照料也方便,很值得去求一求。
于是在四月十五那天,亲笔写一个奏折,请皇帝赏他兼管浒墅关税差十年,“余银”除弥补亏欠的公款以外,每年报效若干。不想碰了个钉子,但李煦不死心,趁李鼎到热河送桂花之便,打点了一份厚礼,又写了一封极切实的信,重托梁九功从中斡旋,哪知还是白费心机。
李煦这时才警觉到,境遇确是很艰窘了!意烦心乱,不想跟儿子多谈,便即说道:“你见老太太去吧!”
“是!”李鼎答应着退了出来。
已经走到廊上了,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将他喊住了说:“你媳妇的事,瞒着老太太的,只说她上南京去了,此刻身子不爽,暂且不能回来。老太太提起来,你说话可留点儿神。”
其实,这是多余的叮嘱,李煦早在家信中,便已这样说过。李鼎不但谨记在心,而且也编好了一套话,相信能够瞒得住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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