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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去巡视前后正屋——那是琪珠托她的,知道她睡得晚,说是“今晚上没有人坐更,你临睡那会儿前前后后去绕个弯儿,也装个样子”。为的是倘或有那窥伺的宵小,看有人在走动,心存顾忌,不敢下手。这是惠而不费的事,琳珠自无不可。二更未打去绕了一圈,三更刚过又去走了一遍,这一次是第三回。
头两回都看到鼎大奶奶屋里有灯光,琳珠并不觉得什么,四更天了还没有睡,却是件罕见的事。她忽然心中一动,何不敲门进去,说一声:“转眼天就亮了,大奶奶还不歇着?”这一来显得殷勤,二来也见得她做事巴结。鼎大奶奶素来大方,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拣一两样不太时兴了的首饰赏下来。
主意一定,毫不怠慢,绕回廊、到前房,站住脚先轻咳一声,然后举手叩了两下门,脸上已堆起笑意,只待鼎大奶奶开口动问,便好笑盈盈地答一声:“是我!”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再叩第二次,依旧毫无反应。琳珠不由得困惑了,鼎大奶奶从来不熄灯不上床的,何以明晃晃的烛火在,而声息全无?
正不知应该回去,还是应该设法窥探究竟时,突然发现窗纱上大起红光!琳珠吃惊不小,拔脚便奔,到得廊上,只见窗上一片红,里面烧起来了!
“大奶奶,大奶奶!”她极声大喊,凝神一听,仍无回音。琳珠知道不必再喊了,向冰纹花样的窗格一伸手,戳穿了新糊的窗纸,在里面拔开了闩,向外开了窗子,使劲一把扯掉湖色冷纱的窗帘,只见置在红木方桌上的那座云白铜烛台之下,堆满了蜡泪,其中大概夹杂了什么可以代烛蕊的棉绳之类,以致火杂杂地烧得满桌是火。
琳珠不是胆小的人,看清楚了倒不怕了,爬进窗子去,从床上拿起夹被,高举撑开,看准了往桌上一罩,眼前顿时一片黑,摸索着揿灭了火,自己很满意地舒了口气。
“琳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可真把她吓坏了,吓得辨不清方向,辨不出声音,“大奶奶,”她的声音发抖,“你在哪儿?”
“琳珠,是我!怎么啦?”
这才弄清楚,是琪珠在窗外发问,她的声音比自己更惊恐,琳珠知道是因为自己极声大喊之故。
“大奶奶呢?”琪珠紧接着又问。
“不知道在哪儿,屋子差一点儿烧起来!”
“你快开门让我进来。快,快!”
等房门一开,琪珠直冲进门,取一根抽水烟用的纸煤,在五更鸡上点燃吹旺。点着了梳妆台的蜡烛,烨烨一片霞光,遮盖琪珠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她眼中的疑惧。
“大奶奶!大奶奶!”
琪珠擎着烛台从前房到后房,直奔那扇“地狱之门”,只见屈戌紧扣,顿时脸色大变。
“前后门都关着,会到哪里去了呢?”琳珠茫然地问。
忽然,她发现烛焰在摇晃,而几乎是同时,又发现琪珠身上抖个不住。她赶紧从她手里接过烛台,身子往后一退,将烛台擎高了一看,连两条腿都在抖。
“琪珠!”琳珠大声嚷道,“你别吓人!”
“你,去看!”琪珠已无法说成一句整话,“夹弄。”
前房那架硕大无朋的红木架后面,有道高与床齐的隔板,跟后房的板壁,形成一条四尺宽的夹弄。那是鼎大奶奶一处禁地,除了贴身丫头与鼎大爷之外,谁也没有到过——琳珠被提醒了,鼎大奶奶一定在那里。
一想到此,她也发抖了。“去啊!”琪珠很吃力地怂恿,“你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
这句话很管用,琳珠的胆气一壮,记起一句苏州的俗语:“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由得冲口答道,“我去!”
将烛台放在后房门口,烛火照出夹弄口极鲜艳的一幅门帘。白缎面子绣出一棚紫葡萄,下垂一架用金色链子拴着的红嘴绿鹦鹉,棚架上一头弓起了背的波斯猫,虎视眈眈地望着鹦鹉。帘幅之下还有花样,叫什么“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为这幅门帘,恩爱小夫妻俩大起交涉,鼎大奶奶不准挂,说传出去惹人笑话,鼎大爷道是房帏之中,等闲人不得到,挂之何碍,又道这幅门帘上的花样,有两样好处:一是镇邪,有它在,不怕金珠宝贝会被“铁算盘”算了去,这倒是鼎大奶奶听人说过的,她自己十来口放紧要东西的箱子,便都有仇十洲的春册压箱底。再是避火,鼎大爷说火神菩萨原是女身,而且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几曾见过赤身露体的男人?一见自然羞得满脸通红地逃走,这火又哪里烧得起来?鼎大奶奶听这话新鲜,不过也不能说是没道理,终于还是如了鼎大爷的愿。不过,一听说有到得了她这间房的至亲内眷来做客,头一件事就是叫丫头换夹弄门帘。
琳珠平时最爱抢这件差使,因为换下来可以细看,就不看下面的花样,光是那架鹦鹉的配色,就教人越看越爱。可是,这会儿却望着那幅门帘发愁,几番伸手,始终不敢碰它。
“琳珠!你胆也跟我一样——”
一激之下,琳珠猛然伸手,入眼是一双悬空的脚!琳珠一看,心胆俱裂,但居然能撑持着,牙齿打战,双眼发直,从不信眼前所见的虚幻感觉中,挤出来一个确信不疑的真实。
“琪珠,”她回身说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大奶奶会上吊,为什么?”
琪珠的眼睛,先是睁得好大,然后闭上。奇怪地,她的身子不抖了:“冤孽!”她睁开眼来说,“你看老爷在哪位姨娘屋里,赶快去禀报!”
“什么说法?”
“我不知道。”琪珠摇摇头,但紧接着又改了口,“只说鼎大奶奶上了吊,别的话都不用说。”
05
听得琳珠来报,李煦透骨冰凉,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如今只有一件事顶要紧,保自己,保全家的平安。
“琪珠呢?”李煦问说,“她为什么不来?”
“她,她在晚晴轩。”
李煦起身就走,一出了四姨娘的屋子,只见总管之一的杨立升、管家老妈吴嬷嬷都已得到信息,赶来伺候了。
“你们看,这个家运!”李煦稍停一下,又说了一句,“传云板!”
说完又走,以眼色示意,让吴嬷嬷跟着来。到了晚晴轩,只在为琳珠所毁的那扇窗前张望,正好遥对放在前后房门口、夹弄前面的烛台,视线所及,却无琪珠的影子。
“琪珠!”琳珠在喊了,“琪珠!”
随后赶到的吴嬷嬷也帮着喊:“琪珠,琪珠!”
不见琪珠出现,也没有听到她应声。李煦紧闭着嘴透了一口气,向吴嬷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跟琳珠两个人进去看看!看大奶奶身上,梳妆台抽斗里,枕头下面,留下什么纸片儿没有?快去。”
“是!”
吴嬷嬷见多识广,心知事有蹊跷,这桩差使要做得干净利落,惹不得一点儿嫌疑。所以一进屋子,先命琳珠将所有的灯烛全都点上,照得内外通明,好让在窗外的李煦看清她跟琳珠搜索的细节。
于是先翻枕下,再看床前,退回来检查梳妆台,将所有的抽斗都拉了开来,凡有纸片,不管是鼎大奶奶随手记的一笔账,还是一张礼单什么的,一股脑儿拿个福建漆的圆盒盛了,放在桌上。
这就该搜鼎大奶奶身上了,吴嬷嬷走到夹弄前面,一看那幅门帘,立即转过身来,绷着脸对琳珠说:“赶快摘下来,包好,送到我屋里。”
“这会儿就摘?”
“这会儿就摘!”
门帘一摘下来,吴嬷嬷颜色大变,颤巍巍跪倒在地,失声呜咽。
“大奶奶!你怎么就去了呢?倒是为了什么呀!”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哭。
李煦在窗外顿足:“你别哭了!”他急促地说,“倒是快办正事啊!”
积世老虔婆的眼泪,来得容易去得快,吴嬷嬷爬起身来,拿衣袖拭一拭眼,看琳珠已包好了那幅门帘,随即说道:“你进去,把大奶奶的法身请下来!”
琳珠胆虽大,若说要她将上吊的尸首从绳子上抱下来,究不免还有怯意,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枉为大奶奶疼了你们!”吴嬷嬷骂过了鼓励,“快去!我把你的月规银子提一级,跟琪珠一样。”
月规银子提一级,才多二两银子,算不了什么,等级跟琪珠相并,以后不必看她的脸嘴,打还手、骂还口,那可是好事。看这份上,琳珠的胆也大了。
“只怕我抱不动!”
“大奶奶能有多重!来吧,我帮着你。”
于是吴嬷嬷取支画叉,将用黄色丝绳结成的圈套叉住,琳珠抱着“法身”下半截,往上一耸,脱离圈套,由吴嬷嬷扶着抱了出来,直挺挺地平放在床上,随手取块绣帕,覆在她脸上。然后摸索身上,果然有封信在!
吴嬷嬷心头一喜,拿着那封信,连同漆盒,一起捧到窗前,叫一声:“老爷!”
李煦是等琳珠一进夹弄,便转过身去了的,此时转回身来,看到吴嬷嬷的右手,便来接信。
“是大奶奶身上找到的。”递了信,又递漆盒,“这是梳妆台抽斗里的纸片儿。”
李煦不接漆盒只接信,小小的彩色信封,长只三寸,宽约寸许。封面上写的是“敬留英表姊妆鉴”。李煦不由得一惊,遗书不留给丈夫,留给嫁在曹家的“英表姊”,莫非是细诉寻短见之由?
不过,细想一想,心怀一宽,因为信未封口,便表示其中并无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于是,急急抽出细看,字很小,不过他的眼力很好,仍能看得很清楚。
信中说,她是外强中干,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内里虚弱,唯有自知,“流红之症”,一直未愈。久病厌世,又以这么大一家人家,她以“冢妇”的资格,主持中馈,实有难以为继之势。倘或出了什么纰漏,有负“堂上老亲”,不如一死以求解脱。又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为今之计,总宜及早寻个退步,这年春天,同榻深谈,所说的话,想未忘怀,切盼“英表姊”能够找个机会,“婉禀两家堂上”。如果此事能够实现,“含笑九泉,一无所憾”。又说公公待她极好,不能侍奉九十三岁的“老太夫人归天”,尤为莫大的不孝之罪!
“唉——”李煦这口气叹得特别长,因为实在是松了一口气,“真是想不开!你看,你找人讲给你听,看大奶奶死得冤不冤?”说完,顺手把信递了给吴嬷嬷。
其时早已传过云板——一块云头花样的厚铜片,敲起来声沉及远,俗称“打点”。富贵巨家,凡有紧急大事,须召上下人等集合时,以云板为号,犹是钟鸣鼎食的遗意。不过天色微明,忽传云板,没有好事。先当火警,看清了不是,难免猜疑,相互低声探询:“莫非老太太中风了?”
只有极少数接近上房的婢仆,知道丧事不出在老太太静养的西院,而出在东面的晚晴轩。于是二总管温世隆带了两个小厮,跟吴嬷嬷的媳妇都赶了来听候使唤,那时恰是吴嬷嬷跟琳珠四处找遍找不着琪珠的时候。
“会到哪里去了呢?”李煦焦躁地说,“给我四下找!好好找!”
“只怕也寻了死了!”琳珠接了句口。
没有人答她的话,但都接受了她的话。于是找空屋、床角、门背后、井里,只注意可以寻死的地方,最后是在花园的荷花池子里找到了琪珠。
找到已经没有气了。不过还是尽了人事,找了口大铁锅来,阖在池边空地上,拿尸身翻过来扑在锅底上面,温世隆自己动手,轻压背脊,口中倒是吐出来好些泥水,不过救是早就救不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好个殉主的义仆。只可惜,折了我一条膀子!”说着,转过身来,遥望着鼎大奶奶的卧房,放声一恸。
下人自然都陪着垂泪,等他哀痛稍止,总管杨立升劝道:“出这么一件事,真是没有想到,大奶奶的孝顺贤惠,上下无人不知,难怪老爷伤心。不过,老爷一家之主,千万保重,再说丧事怎么办,也得老爷吩咐下来,才好动手。”
“怎么办?反正不能委屈死者!”
这表示一切从丰,杨立升答应一声:“是!老爷请先回上房吧!”
这时吴嬷嬷已叫人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亲自送给李煦,同时轻声说道:“这件事只怕得瞒着老太太!”
“啊!”这下提醒了李煦,立即向杨立升问道,“人都齐了?”
“早就伺候着了,该怎么跟大家说,得请老爷的示。”
“喏,大奶奶有封遗书,在吴妈那里!你把大奶奶为了当家责任太重,身子又不好,以致寻了短见的因由,跟大家说一说。顶要紧的一件事,千万别到处胡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最疼孙媳妇,一知道了要出大事!立升,你可仔细看,倘或谁不谨慎,闯了大祸,我只唯你是问!”
“是!”杨立升诚惶诚恐地回答了这一句话,转脸向吴嬷嬷说,“老嫂子,你可也听见了老爷的话了!闯了祸,大家都是个死!这会儿,这里暂时交给你,我得先把老爷的话,切切实实去交代了。”
说完,匆匆而去,李煦定定神细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有件要紧事要做,便即说道:“吴妈,你把琳珠带来,我有话说。”
吴嬷嬷知道,他要问的话,只有琳珠才能回答,自己很可以不必夹在里头,因而答一声:“是!让琳珠先跟着老爷说,我料理了大奶奶‘动身’,马上就来。”
“好!快一点就是。”
等李煦刚一转身,吴嬷嬷喊住他说:“老爷,请等一等。我看大奶奶的钥匙在那里,请老爷带了去,再请一位姨娘来坐镇。大奶奶屋里东西很多,慌慌乱乱的,只怕有人眼皮子浅,手脚会不干净。”
李煦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他接过钥匙,带走了琳珠。杨立升宣示已毕,派了好些中年仆妇进来,自然是归吴嬷嬷指挥。但见她大马金刀地在堂屋门口一坐,只动口,不动手,直待她媳妇来回报:“该请和尚来念‘倒头经’了!”方始进屋察看。
帐子撤掉了,空落落的一张硕大无朋的床上,躺着身躯娇小的鼎大奶奶,脸上盖一方绢,双脚套在一只斗中。屋子里的字画陈设都收掉了,花团锦簇的一间“绣房”,像遭了洗劫似的,满目凄凉。
吴嬷嬷走到床前,将白绢揭开来看了一眼,“似鲜花儿一朵的人,谁想得到会是这么一副口眼不闭的难看相!”她在心中自语,“鼎大爷回来,只怕有一场大大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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