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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从蒋天遥整理的一堆论文里, 找出了那款通过IND审批, 最终却没有投入临床的准药物。
这是一款通过抑制受体酪氨酸激酶通路来杀死癌细胞的前体药, 代号TKI-237。临床前的体外实验中,该药物在清除肿瘤以及延长小白鼠生存期上成绩斐然。然而, 这款药物在获得IND批准后,直接石沉大海,再也没有相关消息了。
而这篇论文的IND审批通过时间,是谢振云出事前半年。从时间上来说, 是对的上号的。
“这份IND申请书里,研究团队就是谢叔叔的科研团队, 临床研究方案也是谢叔叔指导设计的。”蒋天遥说道,“但是, 这份申请是从龙昌生物提交的,黄裕来应该也参与了吧?这药为什么没进临床, 他会不会知道一些相关信息?”
“没必要问黄裕来了。让我查查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谢昭在ResearchGate平台输入了一作的名字,很快,一个科学家的英文档案跳了出来。
林海威。
七年了, 当年凭借这篇论文从博士毕业的小伙子, 现在也混成了燕安医科大学的副教授。倒是他离开了谢振云的实验室后,科研成果平平, 再也没发过什么高影响因子的论文。
相比之下, 这篇TKI-237的论文, 竟然是他所有论文里, 最出众的一篇了。
“他是我爸的学生。我不方便直接出面。”谢昭当机立断, “这样,我给你一个GxBio的公司账号,你帮我给他写一份邮件。你就说你是我们公司的实习生......”
蒋天遥闻言就是一嘟嘴,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已经被你炒了”。
谢昭看到小孩儿那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忍不住一笑,安慰似的揉了揉蒋天遥脑袋,继续说道:“你就说你在做一个新药的DD,领域与他相关,想采访他一下做expert interview。”
蒋天遥皱眉:“万一他不搭理我怎么办?”
谢昭摇头:“他大概率会理你。首先,GxBio的邮箱后缀很值钱的。其次,他这几年的科研实在不怎么样,估计学校里日子也不如意。有人能称他一声专家,总是开心的。”
谢昭预测得没错。
林海威当天就热情地回复了蒋天遥的邮件,说可以打个电话,要是有空的话,也欢迎他来学校office hour面谈。
由于语音对话会滤去很多细节上的信息,比如表情,情绪等等,蒋天遥选择了后者。
走之前,谢昭给了蒋天遥一颗纽扣大小的东西:“拿着。”
小孩儿瞪大眼睛:“这是什么?”
“微型录音机。手机APP远程控制开关,声控录音,数据直接云储存,可以待机九十天。”
蒋天遥“卧槽”了一声:“厉害了我的哥,这个多少钱啊?”
“不贵。”
蒋天遥咂舌:“你咋还有这种东西!”
“去吧,我还有迷你相机偷拍你洗澡呢。”谢昭一把拍在小孩腰上,把人给赶了出去。
蒋天遥:“......”老流氓。
蒋天遥天生看着年纪小,混进校园里,俨然就是一副大学生的模样。林海威全然不疑有他。蒋天遥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家常,然后才切入正题。
“我暑期实习的小项目,是帮公司找资料,看一款新药值得不值得投资。我在调研中发现了您TKI-237的那篇论文。虽说我们这款新药是治疗甲状腺癌的,但它针对的细胞通路却与TKI-237相同。”
“我看您这药,前期似乎很有希望啊。IND审查都通过了,怎么后期没有进入临床啊?我真是越想越可惜。”
林海威闻言,面色明显一僵,随后却又开始一个劲地点头:“可惜,可惜。诶,是挺可惜的。”
“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这个药最后没有进入临床吗?”蒋天遥给自己打了个补丁,“因为我们手上的这款药,和您的TKI比较类似。我想前辈们当年思考过的问题,对我们肯定有非常大的参考价值。”
林海威左手半撑着下巴,眼神看去了别处,也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思考。半晌,他才缓缓答道:“当年这个药没进临床,好像是......我们实验室资金链出现了问题。再后来,我毕业了,就离开实验室了。”
蒋天遥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没有说实话。
资金链出现问题,的确是项目夭折的常见原因。可是,这个人好不容易做出有成果的药品,IND都下来了,要事出了什么问题,肯定记得清清楚楚。何必思考这么久,还再加上一个“好像”?
然而,蒋天遥面上只是惋惜地眨眨眼:“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小孩儿一咧嘴,看似无心地开了一个玩笑:“那要是现在有资金投入,林教授还会考虑吗?”
谁知一个玩笑却让林海威如临大敌。蒋天遥能感觉到他整个五官都绷劲了。林海威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摆摆手,连声说自己“不考虑了”。
拒绝得十分干脆。
在那一瞬间,蒋天遥觉得林海威整个人都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哪怕他犹犹豫豫地说“可能会再考虑”,蒋天遥都不会觉得如此违和。
小孩儿故作感兴趣地看了林海威一眼:“为什么呢?”
林海威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这类药的疗效有限,复发概率高。很快,他又扯了一些有的没的——现在新出的肝癌治疗方案已经从核心上改变了思路,比如PD-1,PD-L1一类的免疫疗法,或者以减少肝动脉供血为核心的TACE类疗法。反正,信号通路类靶点药物疗效一般,现在已经不太流行了。
蒋天遥装模作样地疯狂记笔记,心底却越想越不对劲。
他哥说了,TKI那篇是林海威这辈子所发表过,影响因子最高的论文了。一个正常的科学家,提起自己过往的好论文,总是一脸自豪、滔滔不绝的。林海威为什么要回避?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与此同时,林海威自己说着说着,心底也不禁对蒋天遥产生了一丝疑惑。放几年前,他这个科研方向还算得上是热点。现在真的已经是炒冷饭了,为什么GxBio会对这类药物感兴趣呢?
蒋天遥再抬起头时,就撞见了林海威眼底一闪即逝的狐疑,一颗小心脏吓得顿时蹦去云霄天外。
他是不是觉察了什么?
眼看着两人约好的半小时就要到了,蒋天遥故意将自己记笔记用的水笔掉去桌子底下。小孩儿憨然一声“哎不好意思”,随后便猫腰去捡。然后,蒋天遥偷偷地把谢昭的小纽扣录音机,搁在了办公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蒋天遥起身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点头哈腰地对林海威道谢一番,就离开了办公室。他一边匆匆走下教学楼楼梯,一边给谢昭发了一条短信:哥,这个林海威有问题。
不一会儿,谢昭回道:我这里显示你还在录音呢?
蒋天遥:我把你的小纽扣留在他办公室里了。那个位置肯定不会被发现,你就当我丢了吧,反正你说不贵来着?
谢昭:五位数,你自己看着办。
蒋天遥:???
老哥您之前和我说不贵的啊?!
蒋天遥:[失礼了,哈哈哈.jpg]
谢昭:肉偿。
蒋天遥:???
小孩儿立马打开手机淘宝,输入了那个窃听器上面的LOGO,谁知四百就能买,哪来的五位数。小孩儿回家时是用腿踹开门的:“哥,你那破东西淘宝上才——”
谁知谢昭带着耳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这会儿抬起头,直接向他勾勾手指:“别急着肉偿了,有发现,你过来听听这个。”
蒋天遥:“......”不是,谁急着肉偿了啊?!
小孩儿走过去一瞧,原来他哥在听林海威房间里的录音。谢昭把音轨又倒回去了一点,分了蒋天遥半个耳机。
起先,耳机那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键盘打字声。那打字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林海威的声音远远响起——
“喂,黄总啊?”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今天有个小孩来找我打探TKI那个药的事,说什么是GxBio的实习生,要做专家访谈。我一开始没起疑啊,可后来查了查,他说的那个针对激酶通路的甲状腺癌药,根本就查不到。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你们龙昌这次在南方闹出这么大的事,这事儿该不会被曝光了吧?”
电话对面回了什么消息,录音机无法捕捉。但林海威这边就没有更多的有效信息了,大部分都是“嗯嗯”,“好的”,“知道了”,“谢谢黄总”。
蒋天遥和谢昭沉默地再次对视一眼。
——黄总?龙昌?
黄裕来?
谢昭为田福的事,都不知道跑了多少次警察局了,但他每次都因为“证据不足”而被人给拒了回来。说句实话,要不是看在他有钱有地位还颜值爆表的份上,现在可能一进门就被人给赶出来。
然而这次,因为谢昭提供的线索涉及了云城这起大金额走私案,而田福又与落网人员刘洪有着奇怪的联系,警察局终于再次提审已经入狱的田福。
起初,田福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以前哪一套,现在依然哪一套,嘴严得要命。
但后来问话的警察耍了一点小花招,先骗田福说,那个经常来看他的“刘洪”不仅落网,伪装身份的事也都招了。如果他能说实话,提供破案线索,这事还有重审的机会,没准还能把他转交关押回缅甸。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田福。
他当年来燕安不过热血上头,可现在六年过去了,到底还是难过的。毕竟,田福和这里关着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和大家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他时常会想家。
大家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普通话说不好的黑皮小子是“南方来的”。然而,只有田福一个人知道,他的家在比南方更南的地方——跨过国境线,藏进了那片十万大山里。
最后,田福招了。谢昭之前竟然还猜对了七七八八。
原来,田福本人,是缅甸某黑帮的马仔。当时,他们那个组织未雨绸缪地入境,从贫穷的农村里买了一波身份,打算养起来,方便以后来回运货。刘洪和他一样,因为中文讲得比较好,年龄也比较合适,有幸被组织选中,获得了这批“身份”。
本来小马仔的前途一片大好。可谁知,他那个小山村里住着的老爹,为了贪图几万缅元,去“试吃”了一枚“小药丸”。至今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原本身体硬朗的中年大叔,吃了药丸后直接翘了辫子。
田福这可就不干了。然而,那几个“试药”的汉人神出鬼没,完全就是流动的。突然出现,又突然集体从山村里消失了。
他自己没文化,没手段,但他通过组织里的高层,打听到了这个“试吃药丸”的项目来自中国,最后他打听到了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正是燕安总院肝胆胰外科的主任——谢振云。
田福曾经装成病人,去总院挂号看过一次谢振云。专家门诊的房间里,一身白大褂的谢医生身后还挂着一面“德技双精,妙手回春”的锦旗。
在那一瞬间,田福感到了灭顶的无力。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斗。当时,田福就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直接提刀和人同归于尽算了。
碰巧,田福真人的父亲,田建国,却在这个时候复发了肝癌。“田福”知道老头大概率是回天无术了,就撺掇着田家人北上就医。当然,他不可能和田家人说“为了给我一个捅刀的理由”,只是一个劲地劝田萍把人送去燕安总院,说那里医疗水平好。
审问室外,谢昭与蒋天遥并肩站在玻璃窗前,静静地听屋子里的录音。田福没什么感情的复述,在蒋天遥心底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听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小孩儿偷偷地瞥了他哥一眼,男人棱角锋利的脸上却是死一样的漠然。
蒋天遥突然想到,很多年前——
“哐当”一声,带着血的手术刀落进不锈钢消毒盆里。谢昭带着口罩,转身离开,眼底一片漠然:“这是我最后一台手术。”
当时,蒋天遥眼看着血水在酒精里一缕一缕地絮状漾开。
而他眼前,“哐当”一声,审问室的门开了。蒋天遥仿佛再次听到了一把手术刀掉落的声音。簌簌落下的不是凝结的血块,而是时隔七年的锈迹斑驳。
警察耸耸肩:“田福说完了,只字不提别人,也没有提阿司匹林与凝血问题。”
“他还有一个黄裕来没有招。”谢昭摇了摇头,“问他的同伙。”
审讯室里,换了一个审讯员进去,然而田福继续否认同伙。
谢昭皱眉:“他肯定有同伙。他的教育水平不可能知道阿司匹林抗凝血,一定有人提醒过他,下手不需要捅出致命伤,我爸也能死在手术台上。”
然而,不管审讯员如何质疑,田福都是一口否定。
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警官,我第一次捅人,没有经验,是不是致命伤我怎么知道?”
警察只好暂时作罢,毕竟田福已经给了足够的信息。
由于田福的口供,谢昭的分析,以及林海威的那段电话录音,当年TKI项目的相关人员全被警察请来喝了茶。
林海威心理素质比较差,录音一放,再加上被审问人员一恐吓,哭着喊着什么都招了。他直接指认谢振云,说是自己的导师为了省钱,在第三世界国家找人试药。他说,如果没有最基本的安全问题,这批药才会正式进入临床。碰巧他的项目竟然死了人,所以谢振云就不打算继续推进了。
林海威这会儿才开始猫哭耗子,说自己当年也是想报警的,但是谢振云恐吓他,说这是他发明的药物,吃死了人他是要负责任的,所以他吓得急忙毕业跑路了。
一言以蔽之,锅都是谢振云的,他无辜得很。
黄裕来就显得淡定许多,第一时间给自己找好了律师。然而,他说的话与林海威大同小异,意思是,当年谢振云和他说,这药有安全问题不能继续的时候,他也十分诧异。但这种事,宣扬出去到底不好,所以几年来他也一直讳莫如深。
黄主任甚至还翻出了一份邮件往来的截图。根据截图里的信息判断,找人在缅甸非法试药,的确是谢振云一手操作的。他还附言叮嘱,要“看后删除”。
时隔多年,谢振云的学校账号早已注销,这个截图的真实性也已完全不可考。
另外,当年与TKI-237临床项目相关的所有研究员,能联系上的都被请来问话了,大家的口径倒十分一致——“其实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老板把这药一直拖着,反正就是不做,后来老板不是出事了吗”,“老板说这药可能有安全问题就没做”,“我也没注意啊,当时项目挺多的,林博毕业,老板出事,不了了之了”等等。
总结下来,所有人一口咬定——是老板,也就是谢振云,把项目拖住了。
“是啊,”谢昭嘴角勾起一丝嘲讽,“把所有责任一股脑推到一个死人身上。多方便。”
警察脸上也有点犯难:“谢先生,我尊重在您心中,自己父亲是个好人的事实,但现在所有的人证、物证——”
谢昭难得语气里带了一丝激烈:“我爸这个人,刚进实验室的大学生摸染过EB的胶他都要亲自叮嘱人带两层手套,那群小孩儿进辐射房哪怕只有十秒他都要求人防护服全副武装不能偷懒。他一个这么注重安全纪律的人,怎么可能拿着没有试过的药随随便便——”
“我知道,我知道。”警察苦着脸,“但我们做公安的,不能凭印象说话啊。证据,我们得凭证据。当然,由于黄裕来这个截图不具有‘可复制性’,是不能在法庭上被当成电子证据来指针您父亲的......”
“你要证据?”谢昭冷笑,“我爸从来不吃阿司匹林,他胃里的残余阿司匹林怎么解释?在出事前,他就在和黄裕来在一起开会。现在我们又查了黄裕来的医保卡,我爸出事前一个月,他刷了一盒阿司匹林。黄裕来前前后后,就买过那一盒阿司匹林,这又怎么解释?”
警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可这些都不是直接证据啊。”
审讯室里,黄裕来被问起这阿司匹林的时候,显得十分淡定:“说实话,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买过阿司匹林了。但是,我这个年纪的人,买点阿司匹林吃,有问题吗?”
做笔录的警察把医保卡电子记录放在他面前:“你确定,这盒药,是你自己吃的?”
黄裕来坦然地点了点头。
......
审讯室外,一个资历浅一点的小警花,正在挨个打电话联系黄裕来的妻子和女儿,询问当年是否察觉异状。但毕竟时间久远,一句“记不清了”才是大实话。
蒋天遥就坐在一边,听着她打电话。
后来,小警花加了黄裕来女儿微信,说要再想起什么方便及时联系。她习惯性点开女孩的朋友圈,随便上下看了几眼,便笑嘻嘻地扭头和同事吐槽:“她女儿不去当美妆博主真是可惜了。”
蒋天遥的目光越过小警花肩头,只是无意扫了一眼,就看到黄裕来女儿的朋友圈里清一色都是化妆品REPO。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野鸡品牌,附言:“美思妍烂脸警告!!!这款爽肤水含有大量水杨酸不标出,我又双叒叕过敏了呜呜呜QAQ”
小警花对这种化学分子不敏感,但蒋天遥却心里一动——
黄裕来女儿水杨酸过敏?
蒋天遥从小警花手里拿过手机,上下滑动了一番朋友圈。通过几条消息,蒋天遥几乎可以断定,黄裕来女儿的确是水杨酸过敏。小姑娘还乐此不疲地以身试毒,给广大敏感肌朋友提供最真实的使用体验。
而水杨酸过敏这种事,有大概率是家族遗传的。
阿司匹林本质就是水杨酸盐,如果黄裕来也水杨酸过敏的话,那他不可能购买阿司匹林自己服用!
蒋天遥一念及此,连忙往审讯室跑去:“哥,你还有阿司匹林吗,艹,快点现场喂黄裕来吃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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