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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衣服是件很复杂的事。我手忙脚乱把衣裳都弄好,然后披上了袈裟。虽然有些湿,不过不妨碍我的心情。我乐滋滋站起来,在树丛里走动,甚不习惯这两条叫做腿的东西。
走了一小段路,觉得哪里不对劲,左看右看,才发现我没穿鞋子。哎唷,我的纤纤玉足!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脚揉揉。这可是树与人最大的区别,树长了根,人长了脚,这双脚可宝贝了!
正着发愁,脖子上忽然凉凉的,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我背后发出:“小贼!连和尚的东西也偷!”
很熟悉的声音,我侧头,朝他笑,是容华。当然,他不认识我。对一个陌生人眉开眼笑是不是很傻?我收敛了笑意,瞥见脖子上架着一把剑。
他愣愣盯着我一动不动,我们俩就这样僵持许久。半晌他才回过神,收起剑,问:“姑娘,荒山野岭的,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而且……”他面带疑色地打量我的衣裳。
他有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身形伟岸,我见过的男子不多,更不忍心移开视线,便一直贪婪地盯着他。这样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遇见我这样衣冠不整的女子,他是否怀疑自己遇上女鬼了?
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晕,伸手扶我:“姑娘,是不是遇见坏人了?”
我含笑看着他点头,撒谎说:“我遇见坏人了,幸好被一位高僧所救!”
容华恍然大悟,又小心翼翼询问:“姑娘可受伤了?”
我摇摇头,垂目盯着自己的裸足。十个脚趾羞羞怯怯蜷起来,低声问:“公子,荒山野岭,你也孤身一人?”
“我的马在路边,我是进来方便的。”他笑容坦荡,碎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有些耀眼,“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不知姑娘芳名?”
他遇见谁都说这句话,我笑眯眯答:“于归。”
“于归?子之于归,宜其室家?”
我颔首,隐去笑意,故作矜持。女子么,应当像沈云珞那般如烟似水。
“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
我心里打着鼓,家住何方?这可不好答。偷偷瞥了他两眼,嘟着嘴说:“我不想回家。”
“为何?”
灵机一动,答:“我爹将我许配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逃出来的。”
容华赞许道:“姑娘真是有勇气。可一人在外,总是不安全。不如随我同行,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待你想家了,我再送你回去。”
这主意也不错,我努努嘴:“我家,住在苏州城西街的沈府。”
容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将我抱了起来,稳步走出林子:“在下冒昧了,可是姑娘的鞋子掉了,无法行走。”
我窃笑,又故作温柔答:“嗯……逃出来的时候跑掉了。”
我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在湖光山色中悠然前行。进了苏州城,他将我安置在一家客栈里,自己又出去了。待日暮时分,他回来,手上多了一包东西。
他递给我一双绣花鞋。我见了爱不释手,他在一旁嘱咐:“我还会在苏州逗留几日,然后要上京。不知姑娘想往哪儿去?”
我当然要去找秦朗坤,找到他娶我,然后再抛弃我,我就成仙了。想到这,自己便得意地笑了会儿,在容华脉脉的目光中,我赶紧答:“我改变主意了,世道不太平,我在外头玩几天便回家去。”
“如此甚好。”他笑起来,风度翩翩,“此处是兰仕居,你是苏州人,应当认路。白日我都要出去办事,你大可到处游玩。不过切勿出城。”
我连连点头,穿上精致的绣花鞋。下地走了两步,真是新鲜,裹上鞋袜,一点都不咯脚了。
容华的视线牢牢钉在我身上,在西窗霞光中半眯眼说:“于归……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
“你真的不想嫁给你父亲中意的人么?”
“嗯。”我好奇看着他,“公子,你想帮我么?”
他笑了笑,不语。
一只蝴蝶从窗外翩然飞来,降落在我披的袈裟上。我小心翼翼伸手触到它,令它栖在我手指上。
容华惊讶极了,他素日里都是从容淡定的,不管心里在想什么都不露痕迹。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直接的神情,咯咯笑起来:“公子,你也可以的。”
然后我发现,他并未看蝴蝶,一直在看我。
我朝蝴蝶轻轻吹了口气,它挥动着宝蓝色的翅膀,停在了容华腰间别的折扇。
那折扇镶了金边,华贵无比。我一时贪玩,便径自从他腰间抽了出来,啧啧惊叹:“这是把金扇子!”
容华缓过神来,嘴角噙了丝朦胧的笑意:“可以打开看看。”
我毫不客气,“啪啦”一下挥开了,洁白的扇面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逍遥。
另一面什么都没有,空白的。我好奇问:“咦?为什么这边没有?”
“这边,是留给一个人的。”
我还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索性闭了口。
他从我手中拿回了扇子,无意中,我触到了他的手,滚烫。同时,他关切说:“你的手很凉。包里有身衣服,你换上罢。”
我翻出来,外衫桃红,衬裙洁白。我心中欢喜,随口说:“是桃花的颜色。”
容华目光如炬,走近两步,低低说:“因为你长了一双桃花眼。”
我嗅到一阵危险的气息,出于本能往后退两步,傻傻看着他不知所措。
“穿戴好了,下来吃饭。”他温和的声音令我又卸下防备,或许方才是我的错觉。相处多日,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又要穿衣服,我叹气。
目光无意扫过房屋一角,瞥见一面反光的铜镜。我欣喜地走过去,捧起镜子,就着夕阳的余晖细细打量。镜中那唇红齿白的人儿便是我么?双眸水盈盈,形似桃花花瓣,眼神似醉非醉,笑时眯起,像一对月牙儿。我真的长了一双桃花眼。
抚了抚胸前垂顺的青丝,我随手拿了镜前一支簪子,将长发尽数绾起,余下几缕稍短的垂在耳后。怔怔对着镜子发呆,终是不敢相信这样貌是属于我的。吸了几世的灵气才修成如今的正果?
罩上外衫,我下楼去找容华了。这是一家雅致的客栈,听不见粗鄙的呼喝,来往的商客都和和气气。我在大堂张望,没见着容华的身影。不远处一个店家伙计唤我:“您可是沈姑娘?有位公子让您去最西头的雅间。”
我愣了会儿,微微点头。又顿足问:“你怎么知道他找的是我?”
伙计腼腆一笑:“他说长得像仙女的那个就是。”
我朝他笑笑,往西边去找容华。这条长廊傍河,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微微抖动。
雅间就搭在河面上,门敞着,略略走近了,听见人声。我在门边停下,发现里面除了容华还有别人。悄悄探头一看,虽是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能认出来,是秦朗坤。我的劫自己送上门了,我心情激动,恨不得扑过去求他娶我。
容华瞧见我了,朝我挥手:“于归,进来吧。”
我就这样走到秦朗坤面前,像一朵四月里最新鲜的桃花,在潋滟的春夜水色边,我知道自己的美丽肆无忌惮。容华目不转睛盯着我,就像我下午看他一样,新奇而充满赞赏。
可是秦朗坤目露忧伤,甚至没有正眼看我,只是低声说了句:“原来容兄还有客人。”
“无妨。于归,坐吧。也不知你爱吃什么,看看这些菜合不合口味?”
我瞥了眼秦朗坤,也说了句:“原来公子还有客人。”
“拘礼作什么?他是一介书生,客套惯了。”容华脉脉看着我,替我斟了杯茶。
秦朗坤只是粗粗扫了我一眼,说:“幸会。”
我的心都跳乱了节拍,书生大多是一根筋的吧?他心里有个沈云珞,哪里还会将我看在眼里?
秦朗坤与容华对饮,闲聊民生。我第一次吃着人类的食物,食之无味。
“秦老弟,既然找我对饮,就该畅怀,你心里那口闷气不吐出来,酒也消不了愁!”
“本来也不期望酒能消愁……”秦朗坤笑容倦苦,染了一身竹叶青的酒香,“此生功名无望,红颜亦难留。”
“原来是为情而伤。”容华轻摇折扇,笑道,“弱水三千,总有一瓢是属于你的。贤弟莫急。”
容华这句话说得真好,或许我才是属于秦朗坤的那一瓢。小口嚼着米饭,谷子的香气在唇齿流连,我心情好起来,起身替他二人斟酒:“天道酬勤,付出多少,总会得到回报的。”
容华意味深长扫了我一眼,秦朗坤却语带嘲讽:“天道?天道不能主宰我们的命运,官道才对!”
我斜睨着他问:“秦公子就这么想要功名么?”
“不,我要珞儿……”秦朗坤半眯着眼,微醺,“珞儿卧病在床,我都不能进去看看她。他们太狠心了……”
我心底一颤,沈云珞病情加重了么?昨日还能下床,不过整个人病怏怏的,她这是抑郁成疾。明明深爱着一个人,却被逼着嫁给别人。这是不是注定的?她嫁不成秦朗坤,我才能应劫,否则,他们俩成双成对,我如何还能飞仙?
可怜沈云珞那纤弱美人,我暗自叹息,她生病多少也和我有关系,或许是元气受损,我还剩了几分微薄法力,希望能帮她一把。
接下来又是味同嚼蜡,秦朗坤踉跄告辞之后,我也与容华开口了。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公子,我想我该回家了。”
他居然笑得很宠溺:“天黑就知道害怕了,就想家了,是么?”
“不……”否认的话刚出口,马上又点头,“嗯。”
“那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由他送我。
夜里街道空旷,四下无人,只有檐下的灯笼跳跃着朦胧火光。
晚风沁凉,却吹得人有些醉,我痴痴望着脚下的青石板,回想做人的第一天,基本上算安然无恙。
“到了。”我拉着他在沈府大门前一棵树下躲着,悄声说,“不能让人发现,我要走偏门。公子,你快回去罢。今日承蒙公子照顾,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都不问我是谁,改日如何登门道谢?”
我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告诉我他的名字,虽然我知道,可是他以为我不知道。为了安抚他受忽视的心灵,我笑容满面:“你不是容公子么?方才秦公子那么称呼的!”
他突然俯身,唇凑到我耳边,滚烫的气息一阵阵吐出来:“那是假名字,我的本名叫华容添。”
我茫然点头应道:“我记住了,华容添。”
他站直了腰杆,打开折扇,依旧是一派风度翩翩:“不过去兰仕居找我,还是称呼容公子。”
“知道了,容公子。”我迷惑极了,且不管他为何隐瞒真实姓名,我可有要紧的事要做。
我在侧门附近徘徊,究竟是偷偷走进去,还是翻墙进去比较好?记得书上说,这样的行为叫做贼。正犯愁,小木门忽然开了,我躲在树后,见两个家丁扛着一个女人匆匆往外走,翘儿站在门口叮嘱:“若是银子不够,先赊下,我会想办法凑出来。不论如何,请胡大夫治好她!”
旁边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说:“这种事,听天由命。”
眼看他们就要进去了,我情急之下跑出来大喊:“翘儿!”
翘儿转身,走出来几步,好奇打量我。
“翘儿,你不认得我了?”我笑着,凑上前悄声说,“我是秦府的丫鬟,公子令我来的。”
翘儿惊讶瞪大了眼,反应却很机灵:“是你呀!”
“翘儿,我也出来做工了,只是在苏州城没有熟人,难以立足。”
翘儿回头对管家说:“管家,她是我同乡。”
我上前福了身子,规规矩矩说:“我叫于归,家母身染恶疾,急需银钱救命,愿意卖身为婢。望管家可怜可怜小女子。”
“刚好珠儿走了,管家,小姐缺一个丫鬟。”
“真是你同乡?”管家盯着我打量许久,“怎么看也不像穷苦命。”
我忙答:“家道中落。”
翘儿在旁帮说:“管家,于归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
“那好吧,随我进来。”
我朝翘儿笑笑,跟管家去了。在账房领了些银子,签卖身契。我当时提了笔,半天也下不去一个字,最后还是按了个指印。账房嘲笑道:“不会写还装模作样。”我沮丧撇着嘴,谁知道识字容易写字难啊?
被领到了沈云珞住的院子,翘儿正在楼下廊里等着我,别人都下去了之后,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秦公子叫你来伺候我家小姐的?”
我颔首,低声说:“公子听说小姐染病,焦虑不堪,几次三番来求见,都被沈府的人轰走。实在没办法,便命我来看望小姐,为他传话。”
“快快上来,小姐身子本来就弱,现在有了心病,更加憔悴。”翘儿领我上楼去,推门而入,房里安静极了,床边的落地烛台燃着微弱的光,仿若她的生命,风一过,烛光摇摇曳曳、跳跃不安;风再大些,便人死灯灭了。
“小姐。”翘儿小心翼翼唤她,“小姐,有人来看你了。”
沈云珞忽地睁开眼,一双水漾的眼睛迷茫望着四周:“是阿坤吗?是他来了吗?”
我伫立在房中央,微微侧头看她,果然比前日憔悴了许多,看上去就剩那么几口气了。
“是秦公子派来照顾小姐的丫鬟!”翘儿笑得很喜庆,朝我挥手,“于归,你过来!”
我在床边蹲下,握住沈云珞的手,她手心又出汗了,湿黏。
“沈小姐,我家公子为了你失魂落魄,借酒消愁,于归是自愿来沈府伺候小姐的,望小姐的身子渐渐好起来,我家公子才能安心。”
“他借酒消愁?”沈云珞双眉微蹙,凄婉道,“我又如何才能消愁?梁家已经决定下聘的日子了,我宁愿病死,也不要嫁给他。”
我大惊,那梁公子还真是大胆,中邪的还敢娶!“小姐,或许还有转机,不是还没下聘么?即使下聘了,也尚未成亲!我会帮你们的!”
话一出口,我后悔了,帮了他们,那我怎么办?
“你要如何帮我们?你也只是小小丫鬟……”
我垂目:“至少,我能帮你们传送书信。目前,于归只盼着小姐身子能好起来,翘儿也一样,最不愿看小姐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翘儿连连点头:“是呀小姐!还没到成亲的时候,就是还有机会!小姐一定要好好的,秦公子才放心呢!万一哪天秦公子要和小姐私奔,小姐都跑不动!”
沈云珞羞红了脸,嗔道:“死丫头胡说什么?!”
我一怔,私奔?爱到极致,秦朗坤未必不会放弃一切与她私奔。心中矛盾不堪,先安慰沈云珞,哄她睡下了。
我和翘儿一间房,床铺是从前珠儿睡过的,我好奇问:“方才你们扛出去的人是珠儿吗?”
“是的。”翘儿从柜子里替我拿了床新的棉被,帮我铺床,“哎,我从未见过秦公子带丫鬟,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我盯着她头上两个发髻,瞎说:“我家公子说,头上长了两个角的便是翘儿了。”
翘儿一愣,随即咯咯笑起来,“想不到秦公子说话这么逗!”
“翘儿,我们是不是不能随便出府?可是我还得给公子回话去。”
“嗯……”翘儿坐在我床上,冥思苦想,“也不是不能出去,不如……你出去给小姐买糕点。只是买回来小姐不吃的话,会令老爷怀疑的。从前就是这样,我出去买糕点,帮他们传信,但是太频繁了,而且每每买回来的糕点都倒掉,被老爷发现了。”
我笑道:“你真傻,小姐不吃,我们吃呀!”
翘儿咽了咽口水,猛点头:“好!”
我记得有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是不错的,沈云珞原本恹恹倚在榻上,一听我要给她送信去,急忙披衣下床。她下笔时,双眸含情,嘴角微扬,一会儿看窗外的景色,一会儿看案上的盆景。
晨雾稀薄,阳光软软的。我替盆景浇水,抚亮了那绿油油的叶子。花骨朵儿掉了两个,我暗叹可惜,见沈云珞写信写的入神,悄然使了法术,将花骨朵儿接上。它们还未开花就凋谢了,实在不公,我既是为飞仙,应当慈悲为怀,日行一善。
也不知从哪儿传来罗净浑厚的声音:“小桃花,世间万物的命数皆是天定,你休要捣乱!”
我惊的浑身一颤,看看沈云珞没反应,忙跑出房,抬头寻了一圈,发现罗净站在对面的屋顶上。我不敢大声叫喊,钻到楼阁侧边的廊下,挥手叫他下来。
罗净飞身而下,立在我面前。他修长的眉毛一挑,似是带了几分得意:“你妖气很重,一嗅便知道是你。”
“可是我没做坏事,你也跑来管我。”
“我遇见秦朗坤,他说沈小姐病重,我便来看看,不想你也在这,还妄想插手他们的事。”
“大师,你看沈云珞病成什么样了,我们都是修行之人,怎么能见死不救?”
“她有她的命格,这些早已写在司命天君的命薄上,你想救她,除非去改了命薄。”
“大师!”我惊呼,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你的意思,不会是沈云珞没得救了吧?!”
罗净蹙眉,一副嫌弃的神情:“你修行了一千年,怎么连个命格都算不出来?”
“啊……”我一时语塞,窘迫低下头。
罗净转身,凭栏远望,沉吟:“看她的面相,不是短命之人,八字更是贵不可言。比你的命格要好多了。”
我瞟了他两眼,小心翼翼问:“我的你也能算出来么?”
他摇摇头:“算不出,但你是来应劫的,不会有好命。”
我咋舌,可怜巴巴望着他:“大师,你可得帮帮我呀!”
他忽然笑了,仍然眺望远方,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小桃花,别管闲事。要知道,所有的劫都是有诱因的,人间有句话,叫多做多错。”
我不解,微微侧头,一指挠着脸颊:“你是出家人呐,不是慈悲为怀么?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小桃花,记住:你在应劫,今世的劫难若化不了,你的元神会灰飞湮灭,等待下一个千年。”
罗净斜睨着我,细窄的眼眶中瞳仁漆黑,倒映出我桃红色的影子。一刹那,我有种错觉,觉得他的眸子是桃红色的,于是脱口而出:“你的眼睛!”
他应声扭头,飞身跃出偏廊,上了屋檐。僧袍在腾风中飞扬,他一尘不染,遗世独立。
我朝他晨曦中的背影大喊:“我叫于归!”再叫我小桃花,我跟你急。
待我回到屋里,沈云珞还在写信,笑容甜涩。桌下扔了几团纸,大概是写废掉的。我在旁边瞧了会儿,恍然道:“小姐在作诗呐!”
“你识字?”沈云珞很惊讶瞪着我。
我笑答:“我家公子才高八斗,我怎么能不识字。光认识,不会写罢了。”
沈云珞若有所思,搁下笔:“我没听他提起过你。不知秦府有位这么出色的可人儿。”话中似乎带了些疑虑,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难以琢磨。
“哪里!比小姐差远了!”我走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肩膀,“我家公子眼里,只看得到小姐一人,其余的皆是庸脂俗粉!”
她又展露笑颜,提笔蘸墨。
我有些纳闷了,为什么我要抬高她而贬低自己?呜呼,我的善心在泛滥。罗净说了,她有她的命,我应该帮不上什么忙了,今后她若再这样怀疑,我懒得管。她的命比我好,还大富大贵,我才应该是被同情的那个。可是,秦朗坤怎么才会娶我……烦闷,我随手从桌上拾了本书,翻了两下。
“咦?这是什么书?我从未看过。”
“是戏本子,《牡丹亭》。”沈云珞缓缓说,“你看戏么?”
我绞尽脑汁想:“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怔了怔,叹道:“那是民间百戏,戏词远远不如《牡丹亭》。”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她见了,微微一笑,起身绕了一圈,双手拈起兰花指,团扇遮脸,细细绵绵的声音从喉咙抛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她的一颦一笑,一唱一叹惹得我心底酥麻,那缠绵的目光、娇羞的神情,令我第一次明白女子的美丽由何而来。是那爱情,我比她差在这里,我不懂情,所以秦朗坤看不到我。
“这是柳梦梅的唱词,是他们第一次在梦中幽会时……”她又坐下了,含笑凝视着我,“你家公子唱得才叫动听。”她又陷入深深的沉思,笔上的墨汁滴在宣纸上,化开一片浓浓的墨色,好像我的心头就是被这样一片乌云遮盖了,这唱词很是暧昧,秦朗坤既对她唱这样的戏,今生定是非她不娶了吧。
心里很难过,我的成仙路太渺茫,好想像沈云珞那样伤心流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哭,白娘子从没教过我。
那本《牡丹亭》我放下了,属于他们的戏,我才不看。从书架上挑了本《西厢记》,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上午。凡人果然很聪明,懂得写这样的故事来消遣闲暇时光,可是这样的书落在贵家小姐手里,岂不是教她们误入歧途?
晌午时分,我借口去买糕点出门了。常年在山谷中,连方向都用不着分辨的,这纵横交错的路愁煞人了。我只好一面打听,一面找到了兰仕居。听说秦府很远,我徒步去送信是不可能了,唯有找容华帮帮忙。
出人意料的是,一进兰仕居清雅的大厅,迎面碰上了秦朗坤。他一袭青色布袍,洗旧了的缘故有些发白,脸色与衣袍一样发白,只是瘦弱的腰杆挺得笔直,徐徐走来。
他似乎没看见我,或者看见了当作没看见,我只好主动跟上去,唤他:“秦公子!留步!”
“你是?”他侧目问。
我心里一阵失落,从昨夜到今日,我的衣裳没换过,他居然认不出我来。我小心地将信递出去:“沈小姐托我带给公子的信。”
他目露惊愕,转而惊喜,甚至没有道谢,便匆匆拆开书信。半晌,他一定是将每个字都记到心里去了,才转头对我说:“多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此刻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心情沉闷答:“叫我于归罢。”
曾经幻想过千百回的场面,竟然是这样的!
我明明想说,我叫于归,就是你念的诗里那个于归。
然后,他会问,哪首诗?
我笑盈盈答,千年之前,你在一株灿烂桃树下吟诵的诗句。
可是现在,我好像成了《西厢记》里的红娘。我还补上一句:“公子若有信,尽可叫我送去。”
“当真?”秦朗坤笑若春风,生生将我困在了茫茫云雾中,认不清方向。于归,你真是不辞劳苦,为他人做嫁衣。
“于归姑娘,请稍等,我去借笔墨写封信。”
我见缝插针说:“是找容公子吧?我随你一道。”
秦朗坤的表情很意外:“哦?你认识容公子?”
我故作淡定:“于归昨夜与二位公子一同饮酒了。”
秦朗坤才恍然盯着我,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看我,离得远,我看不真切他眼里的景象,只能看见他歉意的微笑:“秦某眼拙。”
他脚步匆匆,赶到容华住处,门也没敲径自闯了进去。
容华在窗边的书案前,见有人进来了,抽开屉子,轻轻扔了东西进去,又合上。他的脸一半在暗处,一半在阳光下,阴晴不定看着我:“你们……”
秦朗坤急切打断他:“容兄,可否借文房四宝一用!”
容华颔首,秦朗坤迫不及待走了过去,将手中的信展开,摊在一旁。
容华朝我走来,离开了镂空花窗,脸完全暗了下来。他就站在我面前,似乎在等我说话。我曾经对他撒谎了,而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圆过去的谎,我并不聪明,想了许久,才说:“我是来送信的。”
容华笑了,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流露的都是欣赏。他是一个懂得赏花的人。容华又摇起了扇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什么信?”
“你觉得呢?”我瞥见桌上有一盘糕点,想想可以省事了,便掏出绢帕,将糕点一块一块摆放好,包起来。一面光明正大偷他的食儿,一面告诉他:“瞧他的神情,当然是他心上人的信。他们相恋已久却不能在一起,只能靠鸿雁传情了。”
“你认识秦公子的心上人?”容华问这句话的时候,秦朗坤也好奇看着我,我顶着四道目光,硬着头皮说:“认识,否则云珞小姐如何能叫我送信?”
秦朗坤问:“昨日你怎么不说?”
“我从不知道她日日思念的人便是你,今日去看她,才听她念了你的名字。其实我也不知如何找你,原本想请容公子帮忙,不想却遇上了。”说完,我有意无意看向容华,他怡然自得坐在桌前盯着那空盘子,嘴角动了动,想笑却没笑出来。我笑眯眯问:“容公子素来大方吧?”
“你若还想要,我命人送上来。”
“不用,今日的够了。这几日恐怕来得勤,每日为我备上一盘好了。”
容华忽然放下折扇,从怀里掏出一支银钗,在我面前晃了晃:“这个可比你头上的好看?”
我接过来,点点头:“雕花很漂亮。”
“那可以把你头上的簪子还给我了。”他笑容宠溺望着我。我顿时反应过来,昨日随手拿了人家的簪子,真是尴尬,忙抽了下来,递还给他。满头青丝披散而下,遮住绯红的脸颊。
容华认真解释说:“不是我吝啬,我身上的物件什么都可以给,但这簪子不一样。”
我羞赧道:“公子不必这样说,是于归莽撞了。”何止是莽撞,今日又拿了他的糕点,这一看,如何能像个大家闺秀?
他朝窗边看了看秦朗坤,忽然起身,轻轻走到我身后,替我绾发。他下手轻重适度,簪子擦过我的头皮,发髻绾得很稳。我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听得他在耳旁低声问:“回家了,为何还穿着这套衣裳?”
我一愣,因为我没别的衣裳,沈府也没来得及发配衣物给我。紧张得喉咙抽紧,我找了个很随性的理由:“我很喜欢,舍不得换掉。”
他回到自己座上,神情馨愉,手指在案上轻叩:“于归,过两日我要回京城。”
“啊?!”我失望极了,他走了,我还怎么给秦朗坤送信?
容华剑眉微动,笑问:“怎么?不舍?”
我身子向前倾了些,低声说:“你若走了,我送信就麻烦了。”
“怎么?你还要长期做他们的信使?”
我无奈摇头:“秦公子未考中,云珞要另嫁他人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在云珞出嫁之前帮他们传传书信。”
容华陷入沉思,视线落在秦朗坤身上。
不一会儿,秦朗坤已经写好回信,双手递给我:“有劳于小姐。”
我失笑,他还当我姓于呢。不过既没有姓,姓于也可以。只是一旁的容华该如何想?他也只是笑着看我,没有吱声。秦朗坤忽然叫住我:“方才光顾着写信了,不知云珞现在身体如何?”
我趁机相邀:“恐怕云珞等得着急,秦公子不如随我一同过去,道上顺便说给你听。”
“甚好!”秦朗坤欣喜若狂,一路相请与我出了兰仕居。
第一次与我的恩人单独同行,他不高、清瘦,却文质彬彬,相貌柔美。我喜欢听他的声音,微微闭上眼,就能想起千年之前,那个唤醒我的声音。低低弱弱,却饱含磁性,真不知这样的声音是如何生出来的。
“公子,不用称我于小姐,叫我于归罢。”
他犹豫问:“这样可好?”
“无妨,云珞也这样唤我的。”
我们之间隔了一尺的距离,偶尔会近一些,但马上又拉远了。于是想起他将我揣在怀里时候,他的怀抱温煦得就像山谷里的春天,令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但除了桃花,他只会将沈云珞搂在怀里了。他抱着她,折桃花送给她,与她唱曲调情,唱的是那一曲《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沈云珞细细绵绵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渐渐、渐渐地,那声音变了,变成秦朗坤的声音,磁性、那磁性将我吸入地狱,万劫不复。
“于归、于归姑娘!”
我被秦朗坤叫醒,一头虚汗。
“到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府邸,“你快快进去,明日我会在兰仕居等回信。”
晌午的骄阳下,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虽然我心甘情愿,但是他不能这样指使我。咬了咬嘴唇对他说:“云珞快要出嫁了。下聘的日子定好了。”
他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薄唇颤抖:“什么时候?”
“这个月。”我尝到一种快感,好像叫做报复。用伤害彼此的方式,去报复他对我的不屑一顾。看着他僵直的身影,心里很难受,但是我故作从容,袅袅婷婷迈入了沈府大门。秦朗坤,我成不了仙就要灰飞湮灭,所以你要娶的是我,不是她。
沈云珞将他的信捂在心窝,好像要将他写的每个字都刻在心上一般。她是如此痴情,我要向她学习,让自己看起来也是个多情的女子。翘儿趴在案边吃糕点,嘴里鼓鼓的,还一面说着话:“于归,你在哪里买的糕点?真好吃!”
“兰仕居。”我是没有胃口的,但还是伸手拈了块,不吃白不吃。
“你今天走了那么远?兰仕居和石湖是相反的方向!”
“我早和公子约好在兰仕居见面。”我又撒谎了,偷瞄沈云珞的表情,她竟笑了,说:“兰仕居很近,我想见他。”
“啊?小姐!你……”
“翘儿,我不想嫁给梁公子。”柔弱的沈云珞语气坚定无比,“我的心早已给了阿坤,我还有心愿未了,让我在出嫁前再见他一面,做个了断。”
听,她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忽然如释重负。罗净说得对,人各有命,她的命或许就是嫁入梁家,一辈子大富大贵。再过两年,秦朗坤必定要将她遗忘,娶我进门。他们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我感到一阵欣慰,说什么我也会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小姐,员外不会让您出门的。”翘儿愁眉苦脸看看沈云珞,又看看我。
“我明日去与公子商量,小姐别急,不是还有些日子么?”我安慰她,分不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大概是真的怜惜她罢。
不想对着沈云珞那张哀怨的脸,这日我早些出门了。
莺啼燕语,柳絮翩飞。我心情甚好,沿着河道走,清凌凌的水倒映出我桃色的影子,蝶儿嗅到我的芬芳,萦萦围着我不肯散去,嬉耍够了,绕了个大弯子才到兰仕居。
才进了大厅,便听得秦朗坤在二楼的廊上唤我,他表面淡然,双眸早已透露出急切的盼望。我将信给他,一同进了房。容华微笑看着我,似乎在迎接我的到来,桌上早已沏好了茶。
我吐吐舌头,死皮赖脸问:“公子,今日的糕点呢?”
“不急吧?糕点我命人做去了。”
糕点很难做么?我不懂。点点头,信手端起茶杯,咕咚一口喝完了。总觉得我端茶的姿势与容华相差甚远,心思一转,说:“我很少饮茶。”
他忍俊不禁:“你这是牛饮。”顿了顿,又问,“平日里不喝茶?”
“喝山泉水。”我回想着白娘子平日的起居,又是一通瞎说,“还有露水。用竹筒盛着,清醇不减,还添了几分竹香。要喝就喝个底朝天!”
容华眉头有些紧,狐疑道:“你这日子过得倒像神仙。”
我窃笑,今后,是真的要过神仙日子。
秦朗坤看完信便一直在发愣,我侧头唤他:“秦公子,若是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秦朗坤将信收好,与我们同座。端了杯茶,复又搁下,目光痴痴地盯着茶杯:“茶太乏味,不如喝酒。”
“大白天的喝酒?”容华摇摇头,“贤弟,何事想不开?不就是女人么?”
我紧紧盯着秦朗坤说:“我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不过她与我说,无论如何要与你见上一面。所以此事,我们还得慢慢商量。”
“她说,要见最后一面。”秦朗坤的表情扭曲,好似痛苦之极,“她要出嫁了,我却无能为力!”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贤弟也不用太过自责。”容华轻轻叹气,忽然话锋一转,“京城还未放榜,为何不拖上一阵?你若是高中了,这些烦恼自然也都没了。”
秦朗坤一怔:“我得罪的人,位高权重,恐怕……”
“贤弟,科举并不是由某一位官员说了算的,凭你的学识,头三甲中必有你的名字。我过两日要回京,不如,我去看看结果,你在此等我的回信。而你的那位小姐,便叫她能拖就拖了。”
“这样……也好。”秦朗坤双拳攥起来,眉头紧蹙,“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我和珞儿,是否注定无缘……”
我真想狂点头:是啊,你总算明白了!既然有缘无分,就不要强求。
“可是怎么才能见到她?她不能出来,我也不能进去。”
就我这样的脑子,怎么能想出好办法?只好求助似的看着容华。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从桌上拾起一本折子,“恰好,早晨有人给我送了份戏折子。你们看看。”
我接过来,翻了两下,都是什么东西?
秦朗坤若有所思道:“看戏?即便借看戏为由,她恐怕也无法出来。”
“非也。”容华笑道,“这昆曲班子是从外地来的,不是本地戏园子。”
“容兄的意思是,他们是上府演出,而我可以混入其中?”
我恍然大悟,赞道:“好办法!戏班子人多混杂!”将那戏折子收好,心里一阵欢喜,“我将这个带回去给她看!”
“可是,员外会同意吗?”
“这个……看个戏不为过吧?”我嘟喃着,“都要嫁人了,她身子一直不见好,请个戏班子来哄她开心一下,员外应当赞同的,他也想看自己女儿精神点。”
秦朗坤终于露了笑意,垂目凝思:“她一定会点《牡丹亭》游园惊梦那一出。”
他的嘴角泛着幸福的弧度,我定定看着,也只是看着而已。明明想将他占为己有,可我还是一个劲在帮他们,如果头三甲真的有秦朗坤的名字,我就彻底无望了吧?
容华送我们到兰仕居门口,街道斜对面有一座红艳艳的楼房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好奇,我们便过去看了。一名壮实的男子被人从里头扛出来,赤裸的身子只横掩了条被褥,依稀有血滴下。容华朝旁边的人打听,方知道这里头有位女子发疯,拿刀子刺伤了人。
我好奇问:“他为什么没穿衣服。”
容华和秦朗坤同时盯着我,目光大概也是好奇的。容华将我拉远了些:“你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抬头扫了一眼:“凝香阁。”
秦朗坤抿唇一笑,对容华说:“还是别污了于归姑娘的耳。”
“有理。于归,快回去罢。”
我不甘心:“我没去过,那是什么地方?”
容华一本正经教育我:“于归,热闹的地方未必是好地方。”
于是我在他们俩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不停往后退,视线还是好奇地在那楼房附近打量。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一个耀眼的身影,黄袍袈裟。我朝他挥手大喊:“大师!大师!”
容华和秦朗坤同时转身,异口同声说:“他也去喝花酒?”
罗净朝我们走来,还是一副淡漠清高的模样:““三位施主,竟然都认识?”
我脑子迟钝些,问上一句话:“花酒是什么酒?”
罗净瞥了我一眼,近乎藐视。
我委屈看向容华:“公子,那地方是酒肆?”
容华似乎有些伤脑筋,转头看秦朗坤,秦朗坤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自顾自朝前走了。容华只好重新看着罗净,朝他鞠躬:“师傅,这个就交给你了。”
我一脸虔诚地盯着罗净,悉心聆听他的教诲。
罗净一面目不斜视朝走,一面慢条斯理说:“那不是酒肆,是青楼。”
“青楼?那楼明明是红色的!”
他不理会我,继续说:“花酒也不是酒,是指饮酒时有美貌女子相陪。那是男人寻欢作乐之所。”
我恍然大悟,笑嘻嘻问:“那大师也是进去寻欢作乐么?”
他闷闷答:“不是!”
见他眉眼颇冷,我不想自讨没趣,绕到容华身边去;“容公子,你下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可好?”
容华冲我笑,脸色明媚:“于归,若是想饮酒作乐,看看热闹,可去教坊。不必上青楼。”
“那有何区别?”我眨巴着眼睛,却没得到回答,又皱了皱眉头问,“方才受伤的男子为何没穿衣服?”
罗净忽然扭头,大声问:“阴阳之术可懂?”
我点点头,修行就是以阴阳为始。
“男女与阴阳是一样的。”撇下这句话,罗净走得飞快,我们远远落在后面。容华高喊了声:“相请不如偶遇,师傅在兰仕居歇歇脚罢。”
“不必了,贫僧有要事在身!”
我撅着嘴嘟喃:“他总是有要事在身。”
秦朗坤忽然凑过来对我说:“姑娘同样有要事在身,快快回去罢。”
我心里窝火,这趟出来一点儿也不好玩,跺跺脚转身走了。临了还听见容华低声说:“小丫头耍性子了……”
谁是小丫头,我几千岁了,你们得叫我祖宗奶奶!
悠哉游哉回到沈府,不料沈员外正在厅堂候着,家丁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我被这阵势惊着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真是新鲜。
沈员外笑的一脸横肉:“你就是于归,看来是刚进府不懂规矩。”
我捏着嗓子怯怯问:“员外,不知于归做错了什么?”
“你出去了多久?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出去了一个时辰,买了糕点,还遇见一个外地来的昆曲班子,问他们要了份戏折子,想给小姐看看要不要听戏,也好给小姐解解闷。”说着,我拎着糕点,一手将戏折子递过去。
沈员外打开看了看,严肃的面容缓和几分:“昆曲班子?”
“嗯,我记得小姐喜欢听《牡丹亭》,见折子上有这出,便捎回来。”
沈员外眯着眼,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点头笑道:“好!既然云珞爱听戏,就请梁公子一道来,也好陪陪她。”
我心底一沉,看来是人算不如天算。此事还得与秦朗坤合计合计,心里正打着小算盘,又听得沈员外吩咐:“你今后不准随意出府,小姐想要吃什么,跟管家说一声。若再让我逮着你,决不轻饶!”
我俯首应了,揣着戏折子从厅堂退出去。不让出去,还怎么通知秦朗坤?
沈云珞正在房中焦急等待,大约是听见我上楼了,便早早侯在廊里,迎面问:“信呢?”
我从怀里掏出信件,将戏折子一道递给她。沈云珞读完之后,面露喜色:“他要混入戏班来看我?我们可以见面了!”
“可是……”我叹道,“方才员外爷逮着我了,训了我一通,还说要请梁公子来陪小姐听戏。”
“什么?”沈云珞的脸色又变得惨白,无力瘫坐在圆凳上,一手紧紧抠住桌案的边沿,“为什么……我只不过想在嫁人之前,与他再说几句话而已……”
“小姐,只要秦公子能进府,便总有办法见面的。还有,离放榜的日子不远了,小姐能拖就拖,说不准公子能高中!”我抿唇看着翘儿,思前想后,高中的可能性不大,还是帮他们见最后一面罢,“翘儿,今夜你替我当值。我悄悄溜出去知会公子一声。”
翘儿瞪大眼睛,吃惊问:“啊?员外不是命人在下头看守么?你怎么出去?”
我狡黠一笑,本小妖自有办法。
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从窗户跳出去溜到花园里,又翻墙而出。终究还是做了一回贼,三更半夜里,街上无人,就着微弱的星光,我踩着青石路飞快跑向兰仕居。那条街上,还依稀听得见欢声笑语,大约是对面那凝香阁还有客人未散去,灯火通明的,倒是为我照了路。
兰仕居大门紧闭,我犯愁了,难道他们不照顾夜晚来投宿的客人么?这样的话,我还是只能用贼的办法进去了。兰仕居的长廊里还都留了几个灯笼,想来是为起夜的人们准备的。我蹑手蹑脚摸到容华房门口,举手要叩门,转念一想,可别惊动了旁人,将我当贼了。凭我微薄的法力,开个门闩却不是难事。
房内比外头还要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刚将门合上,转身,一个黑影“嗖”地窜到我跟前,接着肩部挨了一掌,我还没来得及出声,胳膊被他反扭住了,疼得大叫:“容公子!是我,于归!”
他立即松了手,语气诧异:“于归?你偷偷摸摸做什么?”
我一面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一面寻摸着凳子坐下:“我有急事告诉秦公子,只能来这请你传话给他了。”
容华点亮案上一盏烛火,英俊的容颜渐渐从黑暗中浮现。
我跑了一路,浑身发热,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歉意道:“我知道不应该打扰你,可一时也没办法。”
容华披着发,穿了身淡黄绸缎的亵衣,在我旁边坐下,目光含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家跑出来的?”
“翻墙啊!”说完,我吐吐舌头,大家闺秀是断不会这样的。
他笑了两声,很奇妙,我竟然觉得特别好听。或许在这样的夜里,万籁俱寂,偶尔听到了笑声应该觉得毛骨悚然吧?不过他自然有一种令人安神的气度。
“究竟什么事?”
“噢,是云珞的事,她爹爹同意了请戏班子进府,却要请梁公子一起来!”
“梁公子是?”
“就是云珞的未婚夫。这样一来,恐怕多有不便,秦公子要当心呢!”
容华沉思片刻,说:“明日一早,我要启程回京。恐怕见不到秦公子了,不如留书给他。”
“留书?他能看见吗?”
“给掌柜的,请他转交。”
我也没别的办法,点点头:“那劳烦容公子了,就写梁公子被邀请听戏,让他当心点。”
容华嘴角微微扯了下:“你不会写字?”
我一愣;“我只认得,不会写。”
他起身去点亮了书案上的烛台,房里顿时明亮了许多。他站在桌前,斜睨着我,实在拿我无奈了,方笑了笑说:“于归,你来磨墨。”
我恍然大悟,难怪老看着我,原来是让我过去磨墨的意思。一边煞有其事地研磨,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平日都不写字,所以也不知怎样磨墨才好。”
容华走到我身后,一手搭上我的肩膀,一手握住我拿捏着墨棒的手,轻声说:“慢一些,力道要均匀,你方才倒的水太多,因此要多磨上一会才会浓。”
我整个人好似被他包围了,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烘在我背后,不知为何,脸上发烫。他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滚烫的手一直稳稳握住我。心里渐渐忐忑起来,眼睛四处乱瞄,忽地瞥见桌上几张洁白的宣纸底下,露出一角黄纸。
“咦?”我伸手便抽了过来,“黄纸?我从未见过呢!”
“你喜欢?给你罢。”他终于松了手,提笔蘸墨,“明日我便要走了,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我笑嘻嘻说:“公子,我的衣服和发簪、还有鞋子,可都是你送的。”
他抬目瞥了我一眼,嘴角泛开一个优雅的微笑。
信很简单,就两句话。我安心了些,希望秦朗坤能找到应对的方法,与沈云珞见上最后一面,也算他们之间的了断。
我正要离去,容华突然问:“你爹还要你嫁人么?”
怔了怔,想起从前对他撒的谎,不禁有些羞赧:“我不肯,爹也就作罢。”
他的衣襟微微敞开,漆黑的发披在后背,从桌上拿了根发簪递给我:“这个送给你,等我回来。”
我纳闷反问:“这个不是对你很重要么?”
“是,先放在你这,你别乱跑,等我回来取。”
我看不清他目光中还有什么,颔首应了:“知道了,我等你。”我离开之后,抬头望了眼,他屋里的灯光没有熄,容华这个人总是有些神秘。暂且把簪子收起来,以后再说。
两日之后,戏班子如期入住沈府,歇在西苑。也不知这戏要唱多少天,我趴在墙头观望,瞥见了人群中清瘦的秦朗坤。他刻意低着头,脚步凌乱,却掩不去一身书生气。
翘儿在下面轻声叫唤:“于归!看见了么?”
“看见了,公子进来了。”在翘儿艳羡的目光中,我如一只轻燕飞跃而下,落在野花簇簇的草地里,“翘儿,我们去告诉小姐。”
“于归,你真是身轻如燕。而且模样俊俏,一点儿也不像当丫鬟的!”
“你也俊得很,还不是丫鬟?”
“你比我年长,与我家小姐差不多,是不是也该出嫁了?你这样的,指定能嫁得好!”
我毫不顾忌嘻笑起来,当然了,等沈云珞出嫁之后,我便要嫁给秦朗坤了。我们一路打闹着回去告诉沈云珞,秦朗坤顺利进府了。沈云珞幽幽扫了我们一眼,恹恹道:“你们倒是欢喜,可我与他,今后再也无法相见。”
翘儿垂下头,难过地说:“小姐,你不是常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或许,你和秦公子,有缘无分。”
我也劝慰:“小姐,不是说好了再拖几日么?待京城放榜了,便有结果了。”
“他得罪的人,可是相爷的独子,担任京兆尹的蔺水蓝……”斜靠在榻上的沈云珞紧闭双目,“恐怕此生都无望高中……”
“那也要等个结果,求个心安!”说完,我将门窗都关上,附耳对沈云珞说:“今夜便有一出戏,你先去陪梁公子听会儿,让员外高兴高兴。大家都看戏去了,院门必定无人看守,我悄悄领公子进来,小姐便早些回来,有话快些说,趁戏结束之前公子得回到西苑。”
沈云珞仍旧闭着眼,没反应。我这样不辞劳苦,她连谢谢都不说一声。我叹了口气,回到翘儿身边:“好生替小姐打扮。”
“你怎么不替小姐打扮?”
“我不会啊!”我说得理直气壮,“我只伺候过公子,没伺候过小姐。”抛给她一个媚眼,我自顾自出去了。此刻心里在盘算别的事,我对沈云珞撒谎说自己是秦府的丫鬟,又对秦朗坤撒谎说自己是沈云珞的朋友,他们俩一见面,将我拆穿怎么办?
愁煞人也,撒谎真不是个好活,可谁让我没个身份不明不白从天上落下来了。索性在池塘边坐下晒晒太阳,最好再来场春雨,滋润一下我干枯的脑袋瓜。忽然想起在身上摸了一阵,找到容华给我的那支簪子,他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这里,还说让我等他回来取,真是奇怪。在阳光下看,这金簪灿灿发亮,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簪尾好似一颗小小的什么动物的头。我见过的动物挺多的,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看什么呢?”
我吓得把簪子往衣袖里藏,瞪大眼睛回头望着神出鬼没的罗净:“你为何总是跟着我?”
他皱了皱眉:“我是沈员外请来听戏的。”
“啊?和尚也听戏?”我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真逗!大师……你这出家人真……真不守戒!”
他厉色喝道:“休得胡说!”
我咋舌,想想我为何要怕他?又盛气凌人站起,直勾勾盯着他说:“上回去喝花酒,这回又来听戏,这不是不守戒么?”
罗净冷冷挑眉:“凝香阁,是去捉妖的。这回,也是来捉妖的。”
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我没做坏事,大师你别难为我了!”
罗净逼近了两步,目光凌厉:“没做亏心事,你为何如此害怕?”
“我……”我又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踏空,伸出爪子拽着罗净的衣袍,他本想救我,可惜我拽的地方不对,将他的僧袍连带着亵衣从衣襟处扯开一大片,他急于遮羞,分神去拽衣服,又怕衣服被我扒到水里去,结果就是他心甘情愿陪我一同落水了。
我扑腾了几下,紧紧攀着他的臂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上,可怜兮兮看着他:“大师,你真是慈悲为怀,和我有难同当。”
罗净愠怒,真想不到出家人居然爱生气。他驮着我往岸边游去,闷不吭声。他的头型很漂亮,就如上次见他一样,整个人都是流畅的线条,流畅如风、如水。
“上去罢。”他将我的胳膊从他脖子上甩下来,冷冷瞥了我一眼。
我乐颠颠地戏弄他:“大师,出家人四大皆空,你何必在意衣服没了?结果因小失大,本来你可以救我的,现在把自己也弄下水了。看来你的修行都白修了,觉悟还不如我!”
“小桃花!”他忽然转过身来直面我,细长的眼眯了起来,“你真是个祸害。”
我吓一跳,他不会又想捉我吧?
“哎,我祸害谁了?”
“祸害无穷!”他用力推了我一把,“上去。”
我嘟着嘴侧头看看陡峭的堤岸:“上不去。”
“用法力。”
“不行,我还得留到今晚用。”我的手又攀上他的胳膊,耍赖道,“你抱我上去。”
他大约还在为我方才的话生气,冷冷道:“贫僧乃出家人,与女施主多有不便!”
哎哟,他还拧起来了!瞥过他胸前被我拽得凌乱的衣襟,我笑眯眯伸臂勾住他的脖子,一手玩弄他颈上的佛珠,手指若有若无擦过他的肌肤:“大师,有何不便?上回我没穿衣服,你不也抱我了吗?”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双臂揽住我的腰身匆匆飞跃上岸后,狠狠将我摔在地上,气势汹汹喝道:“你是妖!所以我大可不必救你!”
他又飞步离去,浑身往下淌水,狼狈不堪。我在原地笑得打滚,朝他背影大喊:“出家人四大皆空啊!还有,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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