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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鬓乱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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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屋檐下灯笼逐个亮起来。

微风拂面,花草树木在淡淡光华下轻轻摇曳。

这本是多美的春夜,却不知沈云珞和秦朗坤见面时会怎样伤情?

我和翘儿提着灯笼为沈云珞引路,她精神恹恹,形如病态。也不知她的心病何时才能好起来。既然罗净都说她的好命,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府里很热闹,戏台上几个人在唱着舞着。其余一干人等都侯在大厅迎接梁家老头子和那梁泼皮。厅堂灯火辉煌,沈云珞如一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草,在俗世人群中分外惹眼。

梁公子得意洋洋自沈云珞面前走过,只在我身上匆匆一瞥,忽然停下脚步,公然指着我问:“你是谁?”

“奴婢是伺候小姐的丫鬟。”

“嘿嘿!”梁公子双眼放光,“真不错,你就当陪嫁丫鬟吧!聘礼我也给你下一份!”

我愕然看向沈员外,他忙不迭答应了。杀千刀的梁泼皮!要了沈云珞还想要我,怎么不得给秦朗坤留一个么?我上前一步,平声道:“奴婢已经有人家了。”

沈员外喝道:“胡说!你卖身为婢,何来的人家?!”

我大胆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奴婢在进府之前就已经成亲生子。”

梁公子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都怪本公子未早些遇见你,不然,你就不是这般劳苦命了!”

若不是罗净在场,我已经憋不住要施法抽他了。这等泼皮白痴也配做人?我这般聪明善良的妖精如何就成不得仙?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得深情,台下众人如痴如醉。唱的正是游园惊梦那一出,秦朗坤真真了解她。我虽安然坐在席间,却焦躁难安,指甲紧紧抠入了椅子把上的木缝中。再听上一会儿,就得找借口离开,去安排他们见面的事了。

台上的角唱得凄婉悠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沈云珞抬手拭了拭眼角,我好奇侧头看,见她眸中泪光晶莹,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在屋里唱的那一段戏,心随着那台上的鼓点震震地疼了起来。女子太多情未必是好事,像她这般,即便日子再风光、再富贵,也敌不过内心的悲戚蚀骨。

趁他们几位看戏看得入迷,我悄然溜出席。只有罗净瞥了我一眼,我朝他作两个揖,希望他别坏我的事,然后朝西苑飞奔而去。

秦朗坤也真是大胆,公然站在院门边张望。

“公子!快随我走!”我情急拉着他的手,却被他挣开了,罢了,一根筋的人我与他计较什么,反正他迟早是我的人,“秦公子,你就站在那儿,也不怕被人发现。”

“夜色正浓,就算被人发现了也看不清模样。再者,除了沈员外,恐怕无人认得出我来。”

秦朗坤平日里弱不禁风的样子,现在可是健步如飞,我领他从树丛穿过,避开有人的地方,从沈云珞住的楼阁背面悄悄绕过去。将他推进房里躲着,我叮嘱再三:“随便谁进来,都躲着别动,除非我叫你出来!”

他神情严肃,对我道谢:“于姑娘,谢谢你!”

我微微一笑,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恋恋不舍。

回到席间,还未曾有人发现我的离去,轻轻碰了下沈云珞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浑身颤了一下,眼神焦虑。我暗示她放心,戏才唱了一小半,她不能这么早离去。我握住她的手,纤弱的手指似乎没有骨头,这样似水的女子,怎么能嫁给梁泼皮?可是人命由天定,我也无法改变什么。

我暗暗输了些灵力给沈云珞,她的精神强了几分,镇定自若接着看戏。大约戌时五刻,戏演了一半,她便起身向梁老爷和沈员外告退,推说自己身子疲乏。她身子不好大概是公认的,因此沈员外嘱咐了我们几句,便让我们退下了。

翘儿正看得兴致盎然,依依不舍。

沈云珞见了说:“翘儿,你便留下看,于归陪我回去。”

“真的么?小姐,员外不会罚我吧?”

“有于归在,别担心。”沈云珞看着我,意味深长。我却不懂,她怎么会留下翘儿,多一个人在那把风不是更好么?

进了自己的院子,沈云珞的气息顿时急促起来,脚步飞快。楼阁门前的檐下挂了两个灯笼,楼道里漆黑,我搀着她上楼,听着她的喘息在黑暗中挣扎,如同失去双翼的蛾子渴盼光明却力不从心。

她情绪激动冲进了屋子,我随进去唤了声:“公子,出来罢!”

秦朗坤从角落里走出来,身影在抖动。

戏台上的乐曲和唱词愈渐清晰,我想,他们大概也想唱上一出《牡丹亭》罢。

沈云珞从我身边飞一般扑了出去,嘤嘤念着情郎的名字。

我为他们点燃一盏灯,便离去了。

廊里昏暗,屋内微弱的烛光透过花窗泻出一点点。就着那一点点光,我倚在栏边,看着自己才拥有了几天的手指,一面仔细聆听。或许他们不知道,我的听力是极为灵敏的。我的恩人用他惯有的嗓音说:“珞儿,对不起……你要嫁人,我却无能为力!”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珞儿!你想做什么?”

“待放榜之后,若你没有高中,我也绝不会嫁入梁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别做傻事,珞儿!”

“阿坤,我知道你是孝子……我只求你每年的七夕能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惊呆了,沈云珞想要殉情?可罗净说过她是富贵命啊!

情急之下转身,却见镂空花窗里、朦朦烛光下,四片唇瓣如娇嫩的蔷薇,辗转缠绵。他们在互相品尝彼此的香甜,我的舌尖却泛着苦涩,一股滚热之气从胸前腾起,烧得脑子晕沉。

沈云珞轻解罗裳,喘着气说:“生米煮成熟饭,可好?”

秦朗坤认真捧起她的面颊,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珞儿,何苦?”

“你成全我吧……”

她的云鬓凌乱、樱唇微启,她的冰肌洁肤、皓腕玉臂……我不堪忍受,扭头伏在栏上。我是真的在为他人做嫁衣,看他们的朗朗乾坤、风起云涌,就像那一出《牡丹亭》,我只是个看戏的人。

远处戏台上的唱腔珠圆玉润,字字就如吐在耳畔清晰无比:“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沿着栏杆无力滑倒在地,一边是那般缠绵暧昧的唱词,一边是这样激烈动人的嘤咛。

我紧紧捂住耳朵,哭了。这是我做人以来第一次哭,那种叫做眼泪的东西泉涌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体内原来有这么多水,怎么流也流不完。他们不可以这样对我,轻易击碎了我所有的未来,飞仙的期盼此刻就好像瓦砾渣子,粉碎粉碎的。

“小桃花,何必伤心。”罗净不知何时来的,立在墙头。

我泪眼朦胧望着他,啜泣道:“你当然不懂,你是和尚。”

“我早说过,万事皆有定数。你根本不用为任何事情伤心难过,总是会过去的。”

我摇摇头,总是会过去,可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难过。

“劫难,不过是一个一个的坎儿,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渐渐止住了泪,认真听他的话。

“为何要应劫在人间?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当你尝遍了一切,摆脱了痴、嗔、贪,放下了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执著心,才会懂得看破,心中便再无执念。你现在的执念,便是飞仙。一心飞仙,却不知究竟飞仙为何,实在太枉然。”

我用衣袖擦了擦脸颊,带着浓浓的鼻音告诉他:“飞仙,是为了离开山谷,是为了不寂寞。”

“可是神仙和佛祖更加寂寞。当你经历过人世,如何还能耐得住天上的寂寞?”

我愣住了,嘟着嘴问他:“那你呢?你可害怕寂寞?”

“修行要有耐性,要能甘于淡泊,乐于寂寞。”

僧人毕竟是僧人,他能看透的事,我就是看不透。且不说道行,光是脑子,他就比我聪明多了。荧荧月华下,他的身影从墙头飞跃而去,一袭袍尾飞扬。

一出惊梦快唱完了,屋内已然尘埃落定。

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或许我今世注定无法飞仙,那就灰飞湮灭好了,等待下一个千年。

我抱着双腿坐在廊上看月亮,听见屋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是脚步声和呢喃细语。

门悠悠开了,沈云珞将秦朗坤推了出来,催促:“快些回去,被发现,你会没命的!”她倒是精神了许多,眼眸比前几日也多了几分神采。

秦朗坤万分不舍拥她在怀里:“珞儿,等我的消息!”

我站起来,语气镇定催道:“快点,戏已经完了。”

秦朗坤诧异道:“你还在这里?”

“快走罢!”我也没法与他解释许多,匆匆领他回了西苑。我闻见他领口的汗味,他青衫上胭脂的香味,如果可以,我想要更清醒,明明早就知道他的心,为何还要妄想?罗净说得对,我有执念。

回到楼阁,沈云珞塞了一包东西给我,大概是床单衣物之类的,轻声说:“先藏起来,改日给老妈子拿去洗了。”

我反问:“为什么换掉?”

沈云珞嗔道:“你傻呀?不然我为何支开翘儿,她年纪小不懂,你也不懂么?”她脸颊上潮红未退,明眸璀璨,发髻松垮,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慵懒迷人的样子。

我抱着东西正要出去,她又叫住我:“还有,我要热水沐浴!知会厨房一声就好。”

“知道了。”我微微笑答,心底却是一阵麻木。

回到房里,将一堆东西塞进橱子,却瞥见一片猩红的血迹,我头皮发麻,不禁战栗。秦朗坤对她都做什么了?怎么会流血?我吓得捂住了嘴,她身上有伤!赶紧将橱子锁上,又咚咚跑上楼去,紧张万分盯着沈云珞。

她正在镜前梳发,侧头问:“怎么了,于归?”

“小姐……”我挠挠下巴,支支吾吾问,“你、你……疼吗?”

沈云珞掩口而笑:“哪儿能不疼呢?”

“那要不要……”我想,她大概是不愿让外人知道这事吧?咬咬嘴唇问,“我去帮你抓点药?”

“那倒不用,免得旁人起疑。”她放下梳子,转身望着我,“谢谢你,于归。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他的女人,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也没有遗憾了。”

我狐疑打量她,他们方才在屋里缠绵,我光顾着难过,也没注意到秦朗坤伤到她哪里了,这可如何是好?只有趁她不注意,悄悄用法力替她疗伤好了。

昆曲班子次日离开了,我依然趴在墙头,看弱柳扶风般的秦朗坤渐渐淡出我的视线。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伤害沈云珞?难道爱情,要以鲜血为代价么?那太可怕了!

猛地发现罗净在不远处屋顶上站着,我嗤笑道:“大师,你怎么总是飞檐走壁?要做梁上君子?”

“看你所谓的伤心也不过一霎那,今日又会贫嘴了。”

我努努嘴,眼珠子一转,俏皮问:“大师你担心我?所以临走时来看看?”

“你不是说众生平等么?我只是关心众生罢了。”他眉毛一挑,眼角飞扬着别样的神采。那不是出家人的淡然,更似少年顽童的戏谑。

我笑眯眯冲他挥挥手:“大师,你过来,小妖有事请教。”

他迟疑了片刻,飞起、落定在我跟前。我歪着脑袋仰望他,眨巴着眼睛问:“昨夜里,秦朗坤伤着沈云珞了,我想替她疗伤,可是总也寻不到她的伤口在何处?”

“如何伤着了?”

“不知,只是看见床单衣物上都有血迹。”我心有余悸道,“秦朗坤看着也是温润书生,怎么这样残忍?”

罗净垂目看着我,竟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沈云珞破了身子,你只消治疗她下腹。”

我蹙眉问:“破了身子是哪里破了?”

罗净不耐烦瞪着我:“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你竟然不知么?不然你昨夜哭什么?”

“夫妻之实又怎的?难道非要受伤不可?”

“你……”罗净语塞,蜜色的肌肤变得通红。随后又叹道:“我当真是拿你没法子。”

“大师,我自知愚钝,不过虚心好学呀!”

他闭目半晌,方说:“你可知男女为何成夫妻?”

“因为情投意合,互相爱慕。”

“所以心存爱慕之人往往深陷情欲,不可自拔。”

“情欲,是不是相互亲吻、相互依偎?”

罗净轻笑一声,瞬间飞出天外,无影无踪,徒留元神浑厚的低音在四周震荡:“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交合则化生万物。”

我愣愣看着碧空如洗的净空,越发茫然了。说了半天,他还是没告诉我沈云珞哪里破了!罢了,先按他说的,治疗腹部。

冉冉青烟从香炉腾起,氤氲在案边。案上铺着苏绣缎子,泛着丝滑的光,针针缕缕飞丝走线,构成一幅绝美的富贵牡丹。沈云珞的绣工极好,我在一旁看着,禁不住伸手摸一摸,“小姐,这是金线?那得多矜贵!”

“那都是两年前绣的。”沈云珞手中的绣花针顿了下来,狐疑问,“你不会绣花?”

幸好这回转得快,我赶紧答:“会一点,但是绣得不好。比小姐的活差远了。”

“我素日也是闲着,便绣着打发时间了。”她这几日精神好多了,总是微喜的表情,一双眼眸也灵动起来。一边与我闲聊,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一般,我惊羡不已。

忽闻远处一阵锣鼓声,欢庆热闹,我好奇走到窗边探望,沈云珞说:“那是宫里来人选妃来了。”

“选什么妃?”

“你不知么?名门望族把女子送入宫里给皇上和皇亲国戚们挑选,运气好的能封个妃子,或者被赐给王侯将相,再不济,也会有个封号品级留在后宫,只不过一生都困顿了。”

“皇上很多女人么?”我猜自己问的问题是不是很傻,因为沈云珞看我的目光很困惑,我也很困惑,天上的玉皇大帝只有一个王母娘娘,为什么地上的皇帝有好多女人?

“于归,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只要皇上要的,就一定能要得到。”

“那他有妻子么?”

“当然有,皇后就是。”沈云珞放下针线,也走到窗前,看远处河岸边吹吹打打的艳红队伍,如迎亲一般,侧目睨着我问:“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自小在乡野长大。”我嘿嘿笑着,吐吐舌头。

楼梯传来咚咚的响声,翘儿神情激动冲进屋子,挥舞着手臂大叫:“小姐!小姐……你看!看呐!”她指着河岸的方向,气喘吁吁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听说、听说……不、不是听说,是真的!他们是来……接、接状元的!”

沈云珞又惊又喜,几乎雀跃起来,捉住翘儿的双手,一个劲问:“是他中了?!是秦朗坤中了状元是不是?是不是?!”

翘儿喜极而泣,哽咽点头:“是……是秦公子!”

我僵在当地,果然一切皆有定数,老天偏生不让我如意。

“真的……”沈云珞泪如雨下,“我这就去告诉爹,我要出去找他!”

“小姐,秦公子必须即刻上京面圣,恐怕不能耽搁,待他任职之前回乡省亲时,一定会来提亲!”

“会吗?他会吗?”沈云珞又哭又笑,看上去有些疯癫。我从旁拉住她,“小姐,想必员外也得到了消息,不如稍作收拾,去听听员外的意思。”

沈云珞连连点头,慌忙拉着我,语无伦次:“是了,你们帮我上妆!快些!爹一定知道了,他不会让我嫁给梁公子了……状元,一定有个好官职,爹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心中百味杂陈,安抚她坐下。她的手指在颤抖,睫毛也在颤抖,幸福的笑容溢满了一整面菱花镜。我品尝到一种好似叫嫉妒的强烈情感,令心肺在焚烧。可是再嫉妒也无用,秦朗坤是她的,人和心都是。

我独自坐在屋顶上,从晌午一直到日暮,看见迎状元的队伍向着夕阳的方向远去了,融入一片绯色落霞中。沈员外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只要秦家来提亲,他便会答应。天意弄人大概就是如此罢,我没法像白娘子一样向许仙报恩,可我的确被秦朗坤伤到了。至于伤到哪儿了,也说不清,我只是固执地认为他负了我,我一心要报恩,他竟然不理会。

天边渐渐黯淡下去,残留一丝被河水反射的光,就像我的光明,只剩了那一点点。回到自己屋里,冷不丁发现沈云珞站在中央,我忙点上灯,觉得她神色有些奇怪。

她举起一张纸,就是那张容华随手给我的纸,问:“这是哪儿来的?”

“前些天弄湿了,我就晾在窗台上。”

“我是问这纸哪儿来的?”沈云珞此时倒一点不软弱,语气生硬。

我摇摇头:“捡的。”

“民间是不准许使用黄纸的。”沈云珞将纸放在烛火上方,点燃,“如果被人发现,要坐牢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我惊讶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稀奇的纸烧毁殆尽:“我觉得新鲜,便捡来了。这个纸怎么了呢?”

“是朝廷用的。”沈云珞语气淡淡的,“于归,你伺候秦公子笔墨,竟然一点规矩也不懂。”

我一时语塞,朝廷用的纸,那么容华是个当官的吗?

“你帮了我们的大忙,等我们成亲之后,会还你自由身。”她淡淡看着我,没有情感,那眼里空空的,看不出什么来。原来脱离开秦朗坤的影响,她整个人是这样的清冷,连温柔都不复存在。

我不想要自由身,我想做陪嫁丫鬟。至少还有机会接近他不是么?可是如何能开得了口,一切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心中仍然有执念,抛不掉,如果罗净在的话,一定会开导我,可他不在。我只能放低姿态,央求她:“小姐,于归无处可去,只想追随公子和小姐左右。今生今世,小姐去哪儿,于归便去哪儿。”

“于归,他心中只有我,将来也只会娶我为妻,断然不会纳妾。你就死了这条心。”

我惊愕抬头看着沈云珞,仍不信这番言语是从她娇嫩可人的樱唇中吐出来的。她却逼近我,毫无表情说:“别太惊讶,爱慕他的女子很多,何况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婢女。只是这么多年,他从未与我提过你,我真的不知道小小秦府里竟有你这般出色的女子。要么就是你对他很重要,他不敢告诉我;要么就是你可有可无,提了都浪费时间。依我看,像是后者,他丝毫未将你放在眼里。”

我冷哼了声:“小姐若真想知道,何不直接问他?”

“问他?我疯了么?跟一名小小婢女争风吃醋?”

为什么人要把心思藏得那么深?我轻笑一声:“随你怎么想,反正难受的又不是我。”

“你不难受那就好。”沈云珞轻轻叹气,顾盼间流露出素日的娇弱,“快去吃饭罢,这几日好好歇着。等过一阵子办喜事,可有忙的了。”

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台,无端端的心烦,我辗转难眠,索性起来赏雨。楼前是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被雨洗刷得干干净净,白花儿细碎细碎落了一地。

春雨贵如油,我忽然间觉得好渴,从窗户伸出胳膊,让雨淋个透澈。衣料轻薄,湿嗒嗒粘在手臂上,却一点也不觉难过。兴起,将整个身子也探了出去,仰头,张口接着无根之水,一点点往下吞咽。雨的味道很真,像泉水、还有花草和泥土的芳香。我睁着眼,让雨水流进眼里,再流出来,好像流泪了,其实人世间有许多假象,只是我还未学会如何去辨别。

自己傻傻地淋雨,好孤独,我确定我开始想念了,想念人群和热闹,想念我认识的少数几个人,尤其想念秦朗坤。他的声音、他的相貌、他的怀抱,他是我的劫,所以我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谷雨过后就快立夏了。雨仍然在下,漫无边际,天阴沉沉,屋里的光线总是惨白的。

翘儿拾缀着衣物,抱怨:“真是天公不作美。原本秦家要下聘的,结果被这场雨耽搁了多少天了!”

“或许是最后一场春雨了呢。”我望着檐下的雨帘子,伸手捞了捞,却什么也捞不着。他们哪里知道这场雨对花草树木来讲有多重要。

“等雨停了,小姐的《牡丹亭》也终于唱完了,这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用湿漉漉的手朝她弹水珠子,嬉笑:“小妮子,你跟着小姐倒学了不少好东西!”

“哎唷!”翘儿不甘示弱,举着笤帚追我:“秦公子才高八斗,也没见你学着什么了!这说明我呀,比你聪明!”

“谁说我没学着?我认得字,只是不会写罢了……”我往门外逃了出去,笑得快岔了气。谁知在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家丁,险些跌倒,暗暗使了法术令自己站住了脚。后面的翘儿撞在我背上,一面哎哟叫唤着一面问:“干什么来的?”

“翘儿姑娘,老爷请小姐去厅堂。”

“这下雨天的,去做什么?”

“出大事了!听说是宫里来的人,可不能怠慢啊!让小姐赶紧下来。”

我和翘儿不约而同惊呼:“宫里的?”

沈云珞的表情甚为不解:“宫里的人怎会来?再说,我一名女子出去做什么?哥哥们都不在家么?”

翘儿催促:“这些只有去了才知道!宫里的人可不好惹呢!小姐快些罢!”

我有几日没与沈云珞说话了,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便在一旁待着,自己玩着发辫。

院里积水了,翘儿背着沈云珞,我举着伞,等到了厅堂,我的侧身湿透,翘儿裙裤直往下淌水。不便再进去,只好在回廊里候着。濛濛阴雨中,庭院里一顶粉红的轿子分外惹眼,一看便不是府里的,但宫里来的是女人么?怎么会乘这样的轿子?

大约一刻之后,沈云珞面色惨白出来了,眼神绝望。翘儿吓得惊叫:“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要进宫了。”

当空一道闪电划过,似是将天划了道口子,顷刻间仿佛要漏下整条天河的水来。

我怔住了,她说,她要进宫了?

“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失魂落魄走出回廊,脸颊上两道泪痕混迹在雨水中,“秦家就快下聘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姐!”翘儿一直紧紧跟在她身旁,“怎么回事?往年从不会选商户女子!”

沈云珞在雨中恸哭,瘦弱的肩膀急剧抖动,仿佛要抖尽这一切不幸。我举着伞走过去,替她遮了一方天,自己淋在雨中。“小姐,身子重要。”

她凄婉一笑,“对付梁家的婚事,我尚能一死了之。可这回……却想死也死不了……否则,便是灭门之祸。即刻要动身上京,那一次,果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和翘儿一路踉跄将她扶回了房。

进宫选妃,这对她无疑是一声惊雷,将所有对幸福的希冀轰得焦黑。而我的天空逐渐放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沈员外急匆匆进了屋,一脸横肉颤得厉害,目光炯炯,唾沫飞溅:“云珞!这可是沈家的大喜!凭你的姿色,赢得圣上宠爱不是难事!沈家将来可全靠你了!真是老天开眼,宫里指明要你去,说皇上夜里做梦,梦见在苏州沈府游园,看见仙女了!沈府里不就只有你一位小姐么?皇上呀,那是梦见你了!待你进宫了,必定是荣宠至极啊!”

沈云珞目光呆滞,气若游丝:“父亲的意思,叫我以色侍君么?”

“你……”沈员外气得脸色酱紫,“准备好了立刻走!轿子都停到楼下了,宫里现在是极其珍视你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后恶狠狠指向我:“你!陪小姐一道进宫去!”

我张大了口,惊愕道:“为什么?!”

“宫里说了她可以带一个丫鬟进去,我看你尚有几分姿色,或许也被皇上看中了呢?那可是你的福分!”

我愤慨不已,他送了个沈云珞进去还不够,还要把我也给搭进去,敢情不是他赔本!赔上的是我们俩的一生!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我头顶上又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一顶轿子,坐了两个人,在雨中晃荡。

我只穿着那身桃红衣裳,银簪挽髻。手里的包袱全是沈云珞的东西,翘儿为她收拾的时候,不住地在落泪。我也渐渐明白了皇命不可违的道理。

沈云珞目光低垂,淡淡说:“你说今生今世都要跟随我,所以我与宫人说,要带个丫鬟进去。”

我被震惊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你以为我进宫了,你就可以如意么?”

她始终垂着目,我无法想象她此刻的目光是怎样的阴毒。沈云珞,温柔似水的沈云珞怎么会如此刻薄?我宁愿相信这是沈员外作祟,也不愿相信是她亲手推我入火坑。她大不了一世困顿,而我今生灰飞湮灭之后,还要等一千年!

我气急了,冲她大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帮你们传信、帮你们见面,也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这样恩将仇报么?”

“可是你爱慕他,我知道。”沈云珞直视我的目光,眼眸瞪得圆圆的,含着阴森的笑意,“我不能让你有机会,他是我的。”

我苦笑两声,将手里的包袱扔给她:“沈云珞,别以为我真是你的丫鬟。”

她信手捋了捋发丝,惨白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诮:“凭你的姿色,迟早要得宠,到时候,我做你的丫鬟还不成么?”

曾以为她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却不料我正是败在她手里。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灵,自己不如意,就也看不得别人如意。我对她的所有好感,在这谷雨中化为乌有。

到官衙歇了一夜,换了马车。一同进宫的还有几位官小姐,分为两拨,两辆马车载着往北去了。

沈云珞一袭湖绿绸裙半倚半躺,小脸儿苍白,那孱弱模样叫人看了心疼。我虽然生她的气,但也不能不管她,便在一旁递递水、替她擦擦汗。

其他的女子同样疲乏,但也都正襟危坐,时不时稍稍侧目打量沈云珞,那神情大概是不屑的。她们一定在计较,大家同是进宫选妃的,凭什么她能带丫鬟?

其中一位千金朝我示好,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归。”

“你家小姐身子不大好?”

“是啊,一直不好。”

“听说沈小姐就快当状元夫人了,怎么又被选进宫了呢?”官家小姐言语就是犀利,丝毫不用看谁的脸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朝她使使眼色,“那大概是误传。”

“是么?前些日子一直听闻梁公子是中意沈小姐的,都快下聘了,也是误传么?”

沈云珞微微眯着眼,开口道:“那是真的,梁公子是中意我,可我不中意他。”

齐刷刷的目光瞥向沈云珞,她只是蹙眉,无力唤:“于归,我乏了。”说着,直接枕在我腿上,阖眼睡觉。

我轻叹一声,她这是破罐子破摔,既不想在宫里待着、也不怕开罪人了。

方才那位官小姐语调依旧:“你这丫鬟倒是水灵,模样讨人喜欢。来,这个送你。”她从腕上退下一只镯子,塞我手里,“我瞧着咱们俩有缘,入宫了还得多照应。”

我从没戴过镯子,一时贪新鲜,没推辞便留下了,笑眯眯答:“多谢小姐。”

“我是苏州现任知府的小女儿,吴千雁。”

我仔细打量她,双颊饱满,下颌浑圆,笑起来隐隐有两个小酒窝。这面相定是有福之人。

吴千雁是直爽性子,吐字也极快,像是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不似沈云珞一句话得酝酿半晌才慢悠悠说出来。从苏州上京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多亏有吴千雁那张能说的嘴,我才不觉得闷。

越往北走,天越是晴朗。只是没想到四月里还有料峭风寒,轻轻掀开帘子一角,车里顿时凉飕飕。吴千雁却执意要看窗外的风景,无视其他人抱怨的眼神。

“于归,你看那片桃花,开得真好!”

我凑过去瞧,前边正是我从前待的山谷。从不知道山谷外边原来长了这么多桃花,只有我孤零零在山谷里。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落寞,轻声道:“不久便要谢了。”

吴千雁侧头睨着我:“于归,你比桃花还美。”

我喜欢听赞美,心中欢喜,冲她笑着。

“你多大了?”

我也不知,随口答:“十七。”

“这可是最美的年纪。”她的指尖轻轻触到我的额,“你的肌肤好像透明,甚至能看见细微的血脉,青的紫的,不染铅华,清丽脱俗。”

“吴小姐太夸奖了,于归不过是乡野女子,不懂礼法也不识大体,见笑了。”

“所以你同我们不一样,将来进了宫,还不知谁是主子、谁是奴婢。”吴千雁感慨良多,倚在窗边兀自想起心事。

望着天地相接处白茫茫的一片云,车厢里窒闷的感觉散去了,仿佛我就站在那云端上,俯瞰人间百戏。在最美的年华里,我为了飞仙应劫到了人间,却无法化开自己的劫难。现在,宫里的一切,或是人间的一切大概都与我无关了,我只消安心做一个看戏的人。

听得街道繁闹,京城是什么模样还未来得及看,我们被直接送入宫,与其他各处来的女子一同聚居在絮华宫,称为采女。立夏那日,宫中有庆典,那是她们第一次面圣,若被瞧上,便可晋升了。

絮华宫在内廷的西北角上,与翰林院不过隔了座花园,不过内外有别,我们既不能擅自出去,他们也不能擅自进来。内侍用尖锐的嗓音这样告诫众人的。

幸而我不是来选妃的,我不过沈云珞的丫鬟,现在成了宫女,可以往返于几个处所,譬如浣衣局、针工局、司苑局,还有絮华宫的小厨房。如果她们被准许出去散步,我亦可以陪伴左右,去逛逛御花园。想想,还是我这个小宫女自在。

絮华宫因垂柳环绕,春天絮花漫天飞舞而得名。只是现时,刚好错过了那个美丽的时节。我兀自趴在窗边看风景,将沈云珞撂在脑后了。直到听得吴千雁低声唤我的名字,才转身,见屋里来了外人。

忙起身,愣愣看着站在我面前一名气质不寻常的宫女,她打量我片刻,语气刻板说:“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是破例被带入宫的丫鬟,别让我在看见你那闲散模样。今后不仅仅伺候你从前的小姐,还有这屋里另外两位采女。”

我嘟着嘴低下头去,伺候一个沈云珞都够伤脑筋了,还要伺候别人。

“各位采女舟车劳顿,先歇着,小事都可以吩咐这宫里的小宫女,若有要事,来找我。我叫夏青。”她朝众人微微颔首,又看向我,“你叫于归吧?随我来。”

我朝吴千雁挤眉弄眼,满不情愿跟着夏青走了。

夏青领着我离开了方才的院子,拐入另一所小院,将我安排在西间屋里:“你便住这里,明早会有公公送衣物过来,宫里的规矩多,你慢慢学罢。”

屋子很小,倒是干净,一张通铺,睡好几个人。看似简单的橱子、桌子、凳子,却样样精贵。我笑笑,唤她:“夏姐姐!这张床好大,我睡哪边?”

她皱着眉,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冷冷答:“随便!”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闭了嘴,无辜看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会说话。门外一名小宫女迈进来,严肃告诫我:“你太不懂规矩了,夏大人是这里的管事宫女,正四品女官。别看只是小小絮华宫,哪位娘娘不是从这出去的,即便是皇后也要给几分薄面。”

我略带歉意朝她笑:“我叫于归。”

“我是凌湘。”她进屋坐下喝茶,“我们这里大都不忙,时常歇着。等主子们都被分走了,我们便能闲下来,等下一年的新主子进宫。”

她和翘儿年岁差不多,看上去老成且谨慎。我问:“那一年之中,大半年是闲着的?”

“是呢,所以这里宫女少,加上你和夏大人,一共才五个。”凌湘到底还是小姑娘,撅着嘴说,“不过你不会待很久,听说你家小姐很有来头,如果被皇上选中,你就会随她去别的宫伺候了。”

我嘻嘻笑了,“难道你也想去别的宫里么?”

“忙一些,月钱会多的。”

我歪着脑袋想,当时我卖身进沈府,也拿了一些钱,怎么忘记带了呢?听凌湘的语气,钱还挺重要的呢。我好奇问:“你得了钱好干什么?”

“为自己攒嫁妆,等放出宫了,嫁个好人。”凌湘说得一本正经,我一听这话乐了,笑逐颜开问:“我将来也可以出宫么?”

“当然!到二十四岁,若还没有品级,你不出去也得出去。”凌湘面无表情看着我,“你刚进来,就想出去了?”

我也来不及细想就说出口了:“和你一样想出去嫁个好人!”

凌湘狐疑打量着我:“你总是笑什么?”

我愣了;“啊?”

“从你一进絮华宫我就见你在笑,你究竟觉得什么事情好笑?”

我立刻捂住嘴,委屈问:“连笑也不行么?”

“不行,做宫女,要学会不苟言笑,像夏大人那样。”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学夏青,才摆出这么一副态度。

白日由夏青给众人讲课,各种各样的规矩、礼仪,宫中的节日和习俗,还有禁忌等等。我和凌湘坐在一旁,照看香炉,时不时添茶水。一整日下来,我听得昏昏沉沉,也全然忘记夏青都讲了些什么。

立夏之前的这段日子,是特别用来熟悉宫里环境的,因此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可现时偏偏来了位公公求见,夏青放下书卷,唤我:“于归,你出去代我问问何事。再回报我。”

我乖乖起身,迈着小碎步轻缓走了出去,琢磨着宫里繁琐的礼节,我大概不需要下跪吧……看着那位公公和颜悦色,我放宽了心,恭敬问:“夏大人在授课,命我来问公公有何要事?”

“明日未时,皇上要召见苏州沈府来的那位采女,请转告夏大人,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奴婢知道了。”这么快要见她?皇上真是性急,迫切想要见到梦中仙女。不由想起了那《牡丹亭》,说不准她的柳梦梅根本就不是秦朗坤,而是皇上。

我附耳告诉夏青,她神态如常,微微颔首,我便退到一旁,偷偷瞟了眼沈云珞。她的脸色极差,魂不守舍。夏青大约也注意到了,讲话时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沈云珞的事,我是真不想管了,如今自身难保,我才懒得照顾她那么多的心眼。

傍晚忙碌了一阵,直到亥时,采女们都睡下了,我才歇下来。普通宫女的衣服清一色的粉红,头上挽两个圆髻,对着镜子一瞧,就像看见了翘儿,整个人看上去小了几岁。我苦着脸,趁她们都睡着,偷偷爬上了屋顶。

隔着园子和两道宫墙,看翰林院那边灯火零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大概是男人吧。我居然想看男人了……仰面躺在冰凉的琉璃瓦上,看着夜空,想着秦朗坤的模样,他那么好看,又是状元郎,等我出宫,估摸他的孩子都会骑竹马了。或者他会不会死心眼,失去了沈云珞便不再娶妻,待我出去之后再慢慢感化他?使劲摇摇头,我是不是魔障了?

正打算下去,蓦然瞥见前院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是沈云珞。这么晚,她起来做什么?她只着了亵衣,浑身惨白,在墙边一排垂柳附近游荡着,如鬼魅一般。待我赶过去,却又不见了她的身影,门窗也关得好好的。

清晨的絮华宫尤其安静,只听得雀儿欢叫,柳树的枝条在晨风中相拂擦出沙沙的声响。半睡半醒,我翻了个身,抱住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接着耳边传来惊叫,身上骤然凉飕飕的。我揉揉眼睛看着旁边的凌湘:“怎么了……”

凌湘俨然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拿被子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你钻我被窝里来做什么?”

我扯着自己的棉被盖上,哆嗦了两下:“我也不知呢……”

“都怪你,昨夜翻来翻去闹得人睡不着觉!瞧瞧,咱们都起晚了!别看我了,快起来,一会夏大人该罚咱们了!”

我才醒了瞌睡,看窗外已经有人在忙碌了。心里数叨着一会要干的活,伺候人真是辛苦,难怪有钱人都要买丫鬟。待我在宫里攒够了钱,出去也要买两个丫鬟来伺候我。

凌湘喋喋不休埋怨我,我不禁笑了,她与夏青终究不是一类人,再学也学不像的。我们各自收拾干净了,忽然听见另一名宫女急匆匆唤:“夏大人!夏大人,快过来看看!”

半挽半垂的罗帐后,沈云珞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发紫。

我直愣愣看着她柔弱的面庞,手脚冰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了。方才已经耗尽所有法力,还是除不尽她体内的毒。沈云珞,你究竟为何……

夏青命人去请医女,也顺道请了侍卫来。她居高临下俯视跪地的我,仍旧是面无表情,“所有人吃的饭菜是一样的,不可能只有她中毒了。于归,此事关系重大,今日皇上要召见她,偏偏这时候出了岔子。我无法交差,便只能将你交出去了。不如你再好好想想是否遗漏了什么事?”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害怕,似乎并不是害怕自己会受罚,却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自己的嘴似乎都不受控制,颤得厉害:“奴婢说过了,小姐只昨夜起来在院里走了一会儿,奴婢离得远,加上夜里漆黑,看不清……”

“我在问,你昨晚都做了什么!”夏青厉色喝道,“大家都睡了,你为何爬到屋顶上去了?而且,你是如何上去的?别说是你,就算是男子,也不是轻易能上去的。”

我欲言又止,这要如何说……说我会轻功?荒谬极了,会功夫的女子怎么能进宫。到时还是连累沈家。我害怕夏青的目光,垂着头没有吱声,膝盖跪得生疼、小腿渐渐麻痹,没有余下任何法力来保护自己,便只能跪着,靠身体捱着。

“先去院子中央跪着,若她到午时还醒不来,我也留不得你了。”夏青语气生硬地发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出来了。这是我第二次哭,极其委屈。从没想过被人欺负了也要哭,我对谁也没恶意,为什么要欺负我?

腹中空空如也,无力跪在冻凉的地砖上,泪流得太多,双眼发涩,口舌干燥。太阳渐渐升起,烤炽着我越发脆弱的躯体。我不想做人了,想要做回一棵树,吸取土壤中的水分,用枝叶来遮挡阳光。白娘子,我后悔了。

医女来了又走了,侍卫还侯在宫门口。满院的垂柳悠扬飘舞,我眼前昏花。

大概午时已到,夏青领着凌湘匆匆出去了。看样子事情没完,我忽然恐惧沈云珞的死亡,如果她没了,我在宫里便是一个人,和从前在山谷里有何分别?我不喜欢她,却又舍不得她,人的心,为何要生的这样复杂。

吴千雁端了水过来,扶着我的肩:“于归,可怜的丫头,快喝些水!”

我几近虚脱,抓住她的手腕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水甘润入喉,喘着粗气对她说:“吴姐姐,你快回屋去,别被她们看见了。”

“看见了怎么的?她敢对我怎样?”吴千雁的眼神瞥向其他屋里来看热闹的主子,不屑道,“宫里头就是这样,欺软怕硬,因沈云珞是皇上钦点要的人,她们才如此欺负你。于归,听姐姐一句,撑下去,千万别服输!日后谁是主谁是仆,还真没个准!”

我闭目点头,推她走:“姐姐回屋去,我没事的。”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衣裙摩擦的声响,有那么一群人,在骄阳下屏息凝神,匆匆赶了过来。一行人自我身边掠过,夏青只轻轻提了句:“这是那名婢女……”

一句话未说完整,声音已远了。我微微抬目,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了屋。皇上是真的在意她,派了这么多人过来。他们之中有高人的话,解毒应当不难了,毕竟我已经除去了她体内约莫一半的毒。

不知是不是刚喝了水的关系,额上的汗水沿着两鬓渐渐滑落,弄湿了碎发。闭着眼,想起春雨,便当作是下雨了罢,心底畅快些。我为自己找乐子,微微笑了,这时听见男子低沉而愠怒的声音说:“不是她!她是沈府的小姐么?”

“是,没错。”夏青低声答,“是苏州的沈云珞。”

“沈云珞?不对……不是她……”

“那……”

“太医就留下罢。”他的语气透露着无限的失落,我发觉这声音好熟悉。

好似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种馥郁的芬芳,我勉强睁开眼,见一双靴子在跟前,云纹黄底,那云、就像飞仙时的那朵云彩。我脑里一片混沌,朝前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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