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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心动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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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幽幽山谷中的一株桃花,独自绽放、独自凋谢,多少年来无人问津。千年前,我于鸿蒙中忽闻有低微却饱含磁性的嗓音在耳旁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就在一刹那,我寂静生命里有了声音,之后我睁开了眼睛,看见青山森郁秀,溪水凌波皱,以及他那张令我刻骨铭心的容颜。

有了元神,之前独自花开、独自花落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眼睁睁看着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听着莺燕啼鸣、树叶沙沙,却什么也不能做。后来多亏好心的喜鹊姐姐引荐,我得以拜在白娘子座下修行。

其实人间流传的有关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都不是真的,真实的结局是这样的:白素贞被法海压在雷锋塔下,许仙另觅佳人结为夫妻,白素贞自缢身亡,应劫之后,她便飞仙了,这些年一直掌管着妖界秩序。

故事本就该是这样的,妖精从不相信人世间所谓的爱情。可是我看见白娘子眸中的哀怨,忽然明白那虚妄的爱情其实是存在的,不然,为何许仙早已化作白骨,她却还恨着他。

当时她靠在我身上,疲倦阖眼,桃红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白发三千丈。

是的,白发,她飞仙时,瞬间白头。

我曾经那样惊讶过,她却只是淡淡笑着说:“白娘子么,不就图白得彻底?”

她将一片片花瓣拾起,捧在手心:“你看你多美?”

我满不在乎道:“这都是我掉的头屑,有什么好看的!”

“噢……”她恍然盯着我,“你身上有字。”

“字?字是什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笑了,“这是男人的笔迹。”

我懵懵想起那个赋予我元神声音,他曾念着同样的句子。

“小妖精,你还没有名字吧?”

“没有……”我难过极了。

“本座今日替你取名,就叫你‘于归’吧。”白娘子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你真的很美,难怪文人墨客都对你着迷。”

静心修炼了千年,我才得以离开自己的躯干,像一团云雾在山谷中飘荡。

白娘子用法力轻轻弹了我一下:“于归,一千年不短了。你想继续住在山谷,还是飞天成仙?”

“这样的日子太寂寞了,我宁愿飞升成仙。”

“你可想好了?我上天去司命天君那讨个应劫的日子,到那时我也会助你修成人形。”

“为何要修成人形?”我在她身边不停绕来绕去,撩起她的白发:“我这样不好么?”

“人乃万物之灵,思想丰沛,爱恨由衷。”

我心有不平,“我们妖精同样有爱恨。”

“哦?你爱谁恨谁?”

“我最喜爱白娘娘你!最恨的是法海,其次是那个叫唐伯虎的诗人。”

“唐伯虎?他惹你了?”

我气得在原地打转转,卷起一阵呼呼的风:“谁让他写那句诗!”

“什么诗?”

“又摘桃花换酒钱!人类真是无情无义,亲手种的桃树都不知珍惜,居然摘了去卖钱!枉他们是万物之灵!”

白娘子笑起来:“于归,你没做过人,你不会明白。六界之中,唯有人类可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我脱口而出:“你和许仙为什么没有白头到老?”

白娘子浑身一僵,我后悔了,冲动是魔鬼。

不一会儿,她又浅浅笑起来,语重心长说:“所以你记住,越界爱情是没有好结果的。人类婚配,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待你应劫之后便能明白了……刚习得元神出窍,尚未融会贯通,会耗损大量灵力,你回去罢。”

我乖乖回到躯干之中,顿觉疲乏。白娘子临走时看了我一眼,那眸中除了无止境的哀怨,还夹杂着担忧之色。我假装没看见,其实我知道她的手指在掐算,她一定算出什么了。一定是不好的事,但是我没所谓,只要能飞仙,在人间吃点苦头算什么?

白娘子为我讨的应劫日就在四月,那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化作人形,而不是一缕幽魂。

这晚,因白日贪玩,过于疲累的我不得不回树干里休息。迷糊中,我隐隐感觉周遭有火光,并听到了火燃烧发出的毕剥声。

咦?这荒芜人迹的地方怎么会有火?我只见过天火,那是雷公电母在打架,几乎一百年才一次。

火越燃越烈,我终于醒了,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眼前的一个人。我真的没眼花,他背对我而坐,一身布衣裹着清瘦的躯体,髻上披了方巾,从旁边的小筐子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些干粮和水,整个人靠在我身上,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火很温暖,我第一次这样接近火,原来并没有想象中可怕。

人的躯体也很温暖,不像神仙,浑身冷冰冰的。

我贪婪极了,想出去看看他的样子。可惜我使足力气,也挣脱不得。顿时懊恼不已,怪只怪自己白日玩得筋疲力尽,现在力不从心,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错过了。

就在我沮丧不已的时候,忽然听见附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不由暗自欢喜,没想到今天居然能接连见到两个人。脚步渐渐近了,伴着粗重的喘息,来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惊喜道:“远远就看见火光,果然有人!”

我笑了,那家伙看见人比我还兴奋。

他走到火堆旁,火光映照下,他华衣锦袍,金冠束发,一张脸棱角分明。这是我第一次看男人的脸,怎么心跳得如此厉害?

坐在我身前的人开口问:“这位公子何事匆匆?”

那声音……那声音低微却饱含磁性,千年前,唤醒我元神的声音便是这样了!妖精的感应不会出错的,即使再过几千年,我仍然能辨出他就是在桃花树下吟诗、赋予我元神的恩人!

我拼尽全力施法,只想脱离躯干,瞧一眼我牵挂了千年的恩人,却力不从心。

“呃……我方才在西郊被几个贼人堵截,逃跑的时候也没辨认方向,不知怎么闯到这山里来了。走了许久也见不到一点灯光,也不知这要怎么出去?”

“这山确实鲜少有人。我是为了早日回家才抄近道的。公子要去哪个方向?”

“我……南下。”

布衣少年顿了顿,说:“可以随我一道。”

华服公子笑容满面坐下,刚好正对我,唇角含笑同他寒暄:“公子可是上京赴考的?”

“是。”

“噢?为何就急着离开,不在京城等放榜?”

“不瞒仁兄,我在京中得罪了一名大官,恐怕他在朝一日,我便无望了。”

“不知是哪位官员?”

“不提也罢。”少年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疲惫而失落。我的心在颤抖。

华服公子笑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秦朗坤。”他说出的这三个字,被我牢牢记住。接着,他带着几分自嘲说,“先父为官清廉,却处处被排挤,郁郁不得志。他为我取名意为朗朗乾坤,善恶有报。”

我听了,不知为何满心欢喜。

“还不知公子你……”

“我姓容,单名一个华。”

“容华?”

“呵呵……生意人家,不就是希望一辈子荣华富贵么?”

“那也好,公子贵气逼人,恐怕不是普通的荣华。”

我听着他们谈笑,心中生出万分留恋,我多想这附近有一所屋子,他尽可住下,然后每日来与我说话。呵呵,虽然这是妄想。看看星空,看看火光,他们说的许多事我从未见过,也就努力记在心里。

秦朗坤去附近溪边打水,容华照看着火堆,难道他的包袱被贼人打劫么?身上居然什么也没有,吃喝都是靠蹭的。我正在为秦朗坤抱不平,忽闻一阵蹄声逼近。

容华的神情明显有些愕然,赶忙躲进了附近的灌木丛。

我好奇张望,他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白马在不远处收住了蹄子,悠哉游哉踱过来,马上的人……好眼熟……身披袈裟、头戴立帽。我忽然愤怒起来,他是个僧人,和法海一样的人!

他下了马,将缰绳拴在我腰上。

“臭和尚!”我骂他,“勒死我了!”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听不见的,可他竟然盯着我看了许久。我现在才后悔平日没用功了,不然我完全可以用法术治治他。现在我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长了双细窄的眼,眉毛修长,无端端给他添了几分风情。他的唇丰厚,是书上说的那种菱唇。可是他为什么老是盯着我?难道他能看出来我是妖精?

接着,他神情平淡,用元神同我说:“小妖,今后要安分做人,切勿走上歪门邪道。”

我大骇,他果然是得道高僧,和法海一样!他是不是也要把我压在雷锋塔底?

他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淡淡说了句:“善恶有报,只要你一心从善,飞仙终有时。”

见来人只是个和尚,容华从灌木丛钻了出来,弹了弹衣袍说:“原来是位师傅!我还当贼人追上来了呢!”

和尚转过身去朝他作揖:“阿弥陀佛,小僧叨扰了。”

“哈!无妨无妨!”容华请他坐下,“萍水相逢即是缘,师傅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罗净。”他答了之后,侧头看看我,见我实在难受,便稍微松开了缰绳。

这时,秦朗坤取了水朝我迎面走来,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容貌。弱柳一般的少年,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他见了罗净师傅,微微一笑,面相之柔美,堪比女子。我一激动,差点就飞了出来——赋予我元神的人竟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容华好奇问:“你们认识?”

“我在京中得罪权贵,幸得高僧相救。”

“贫僧修行尚浅,不敢当。”

我嗤之以鼻,修行尚浅就能看出我是妖精?他太虚伪了。

秦朗坤微微笑着问:“师傅要往哪儿去?”

“云游。随意走进了这山里,不想遇见了二位施主。”

“既然如此,师傅与我们同行罢!”容华爽快邀约。

罗净颔首同意了。我可愁坏了,他们要走了,我怎么办?

好在,他们也不是说走就走,现下天色已晚,他们不得不聚在此地过夜。秦朗坤背靠着我躺下,渐渐睡着了。他的鼻息轻轻缓、耳朵被火光映得通透,好像琥珀。我一定要跟着他,去看一看他的家乡,记住他回家的路。不管他是民是官,是贫是富,他都是我的恩人呐。

我这样想着、念着、听着,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次日清晨,我是痛醒的。难以置信瞪着眼前的弱柳少年,他竟然折了我一枝桃花!

裸露在晨雾中的伤口涔着汁液,我疼得落泪。

罗净上前一步,正色道:“秦施主,万物皆是生灵,你不该如此伤害这株美丽的桃花。”

秦朗坤一怔,解释道:“师傅,繁花盛开不就是为了给众生欣赏么?这株桃花开得如此美丽,真不该没在深谷之中,我会将它随身携带,让世人都见一见它的妖娆。”

我强忍着疼痛,既然他喜欢,那就拿去罢。

罗净摇摇头,牵了马往前走。

秦朗坤将桃花插在背后的竹筐,转头间,青色的方巾略略拂过花朵。我深吸口气,毅然从树干跃出,附身在那枝桃花上。罗净侧目瞥了一眼,警告我说:“休要作乱。”

我央求道:“大师大师,我是树妖,不像飞禽走兽自由来去,千年来只能待在山谷里。下个月我便要应劫了,请容我随你们走一遭,见一见世间万物,也好让自己心里有个数。”

他不语,我便当他默认了。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过有了白娘子的前车之鉴,我才不相信出家人呢。

柳絮漫天飞舞,繁花簇簇似锦。溪水冰清,烟波缠绵。

春天的山谷如同仙境,凡人是最容易被色相迷惑的,这里头的危险恐怕连罗净也推算不出来。我暗自思忖,除非蒙上他们的眼睛,否则难以逃出生天。

无奈之下,只好唤罗净:“大师大师!”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与秦朗坤并行。

“前面的山谷有一只很厉害的妖精,你们过不去的。”

“妖精?待我去收了她。”

“不过二里地,你却丝毫察觉不到妖气,可见那妖精十分厉害。连白娘子都拿她没办法,只好将她封在深谷中,更遑论你?如果你信得过我,请你们务必蒙上双眼,到时,我保你们安全度过。”

“蒙上双眼?那还如何行走?”

“我能看见,我会告诉你怎么走。那妖怪被困在山底,不能亲自出来捕猎,便使迷魂术布了个海棠林,但凡进去的活物,都没有出来的。前面便是那妖怪的海棠林,你们万万不可看那些海棠花,否则便会被迷了魂。”

“那你呢?”

“我和她是同类呀!”

罗净大概也静心掐算了一阵,方同意了我的方法。他止住脚步,对秦朗坤和容华说:“你们将双眼蒙上,上马。前方有妖气。”

容华饶有兴趣问:“妖气?我还没见过妖精呢,也不知长得美不美!”

我真真想抽他,连命都难保了还惦念着风流快活。

秦朗坤也是半信半疑,问:“罗净师傅,妖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我重重叹了口气,花苞蹭在他肩上,恩人啊恩人,我就在这呢!

“二位最好听我一言,我们走了几里地都未曾看见活物,可见这妖精十分厉害。你们蒙上眼睛,我自有办法带你们走出去。”

容华的表情凝重起来。

他们应该相信的,这周围确实诡异得很,繁花连天,却连一只蝴蝶都没看见。

秦朗坤是受过罗净恩惠的,自然信他:“容兄,我们上马吧,师傅定是为我们好的。”

二人上了白马,蒙上双眼。罗净背着秦朗坤的背篓,也蒙上了自己的双眼,一手牵着缰绳。我在他背后指路,顺利穿过海棠精摆的几个阵法。可就要出了林子,却遇见一道天然屏障,尽是藤蔓交织而成,拔不开也越不过。即使拿刀也是难以砍断的。

海棠精的声音曼妙传来:“哪里来的小妖?敢坏本座的好事!”

罗净一侧头,元神问:“她来了?”

“嘘……大师,她被封在洞里,不能出来,但是这道被她堵死了,估计也只有她能打开。不如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你道行尚浅,元神撑不了多久。我随你去罢?”

“你道行也不深,况且你是活生生的人,她不会放过你的。”说着,我离开了那枝桃花,绕着秦朗坤转了两圈,凝视他柔美的五官,妖精虽然没有人类那样丰沛的情感,但妖精都懂得知恩图报。

我像一团轻雾飘飘荡荡到了海棠精的家门口。这一路确实不容易,春风一起,我便要调整方向,可谓跌跌撞撞。我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喊她:“海棠姐姐,我是住在隔壁山谷的桃花精。”

“小小妖精,也敢在我这放肆。”

“海棠姐姐,那马上的少年是我的恩人,求你放他们过去罢。”

“我这好不容易才来几个活人,凭什么放!”

“我自可以带他们原路退回去,大不了绕道。之所以敢闯进来,是想姐姐能给我一分薄面,帮我个忙。小妹也在修行中,倘若这次能救了他们三人,便能平添三百年的道行!”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洞口,笑眯眯看着我:“原来还未修成人形呢?那三百年确实能帮你个大忙,可是我的损失你打算如何弥补?”

“我将那三百年渡给你,毕竟是姐姐高抬贵手为自己积了德。”

海棠精笑容一滞,狐疑问:“我凭什么信你?万一我放走了他们,你却不给我道行呢?”

“我留下,你放他们走,待他们出了山谷,我便将自己的道行渡给你。”

“哦?”海棠精诧异,“你只剩七百年了,恐怕难以飞仙。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付出?”

“他是我的恩人,因为他令我有了元神。妖精不就是要知恩图报么?”

那三百年道行真的很诱惑,她答应放人了。细长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你们走罢!”

罗净用元神将声音传来:“小桃花呢?”

我如果是动物的话,肯定吐血了,人家明明有名字的,什么小桃花?

海棠精嘀咕:“居然还有位高人?”

我忙答:“不算什么高人!”

海棠精对罗净说:“等你们出去了,她才能走。”

“大师,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我说完,侧耳听了会儿。直到得到罗净的回应,确认他们已经出去了,才放心吐出自己的内丹,将自己三分之一的道行渡给了海棠精。至此,我已经折腾不起了,一路跌跌撞撞着出了山谷。

“真是痴情的小妖精,你会后悔的!”海棠精的声音在山谷深深回荡,我虚弱不堪,赶上刻意放慢行程的罗净,钻回桃花枝,“大师,若前面有桃树,请停下来歇歇脚,让我吸取些灵力。”

“你受伤了?”

“没有……”

他们都除去了蒙眼的布条,回头望了会儿。秦朗坤下了马,接过自己的背篓,忽然凑到我跟前深嗅,说:“刚才那林子有浓烈的香味,似乎迷了人的脑子。幸亏有这枝桃花,淡淡的芬芳,却能遮盖住浓香,不寻常啊……”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情莫名地好,我得到快乐了,那三百年又算什么?

那之后,我跟随他们一路游山玩水,听奇闻异事,见识了人世间的繁华。

我还真是一只孤陋寡闻的妖精,一路上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幸亏无人听得见,除了罗净。他听见了也不会怎样,他似乎总是一种表情、看似和祥,其实淡漠。

这日秦朗坤说他到家了,我仰目看见城墙上豁然两个大字——苏州,他的家乡原来在这里啊!

罗净止步于城门:“贫僧要往西边去,看来只能在此处与二位施主道别。”

秦朗坤相邀:“不如去我家喝杯茶?”

“多谢施主,只因我还有要事在身。”

他鞠躬的时候,那个圆圆高高的帽子就像要掉下来似的,我噗嗤一笑。他瞥了我一眼,修长的眉一挑:“小桃花,千万别贪玩,飞仙的日子不远了。”

我双眼望天,不予理会。谁知秦朗坤居然将我抽了出来,双手递给罗净:“师傅,这枝桃花颇有灵性,连日来不沾水露也未凋谢,赠与师傅当作谢礼。”

罗净忽而笑了,出尘脱俗:“既然秦施主喜爱至极,我又怎可夺人所爱?”

幸好他懂事,不然我跟他没完。罗净骑着马朝西去了,迎着夕阳,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秦朗坤将我揣在怀里,抿唇一笑。

我惊呆了,他细腻的肌肤被夕阳洒成了金色,五官精致秀美。

容华道:“贤弟,我此次来苏州谈生意的,暂且住在兰仕居。”

“在下家住石湖东畔的秦府,容兄若是不忙,可来府上小住几日。”

他们客气来客气去好半天才分手,我早不耐烦了,谁说礼多人不怪?礼节太多了也烦的很。

沿着湖边蜿蜒的小路走了半个时辰,才依稀看见宅子里明灯初上。

夕阳落去的水面上泛着浅浅的白,湖面上的渔船逐个亮了光。

秦朗坤走得很急,这叫归心似箭吧。我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书香味道,乐颠颠的。

湖边有一片竹林,秦朗坤一头钻了进去,没有光线,一切朦胧不清。但是他似乎无比熟悉这条路,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我听见了他胸膛里的心跳如鼓,任由他粗喘的气息喷洒在我身上。

秦朗坤,朗朗乾坤,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等我做了人,我会轻轻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叫于归,就是你念的诗里头那个于归。

“珞儿!”忽然,他发出一声迫不及待的高呼。

我被惊醒,就着余晖的光线怔怔望着远处凉亭下那个一袭湖绿长裙的女子。

“坤……”她迎了上来,眸中点点星光。

秦朗坤张开双臂,在我一个劲的惊呼声中,他们紧紧相拥。

而我就被他攥在手心,贴在他心爱女子的背脊上。闻见一阵馨香,头晕目眩。

“珞儿,对不起……”

“我收到你的信了,坤,命中无时莫强求。”

“可是……你父亲如何肯将你嫁给我?”

“还有时间,若他真的不肯,我们再做打算。”

秦朗坤将我递了出去:“珞儿,这桃花开得真美,同你一样。”

女子接过,我仰望到她的面容,真的很美,铅华淡妆,鼻翼娇小,峨眉黛长。

我不由黯然,他们是天作之合,我只是枝桃花,恰好做了他们的见证而已。

“坤,我得回去了,让父亲知道,他又会将我禁足。”

“珞儿,对不起……”

我在女子湿漉漉的手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万分不舍的手指深深交叉在一起,好像命运的纠葛。

女子挣脱了他,掩面而去。桃花枝在她裙摆上蹭掉了花瓣,零零落落飘斜在泥土里。我真想说,这是秦朗坤送她的花,好歹要珍惜一下。不过她确实哭得悲戚,我不好打扰,罢了,掉头屑而已,我是一只大方的妖精。

出了竹林,路旁有人提着灯笼在等候,不远处有顶轿子。

提灯笼的是个丫头,青绫衫,鹅黄裙,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年纪不过十四五。远远就喊:“小姐!快些!太阳落山了!”

女子着实心急,无奈脚小走得吃力,停停走走,香汗淋漓:“翘儿,太晚了,从这回家十几里地,爹一定会发现了!”

“希望珠儿能顶过去,别被识破了,小姐,上轿。”

女子紧紧攥着我,手心湿漉漉的。我不喜欢被攥着,好热……想想秦朗坤多温柔,只是轻轻揣着,生怕捏折了枝杆或是弄碎了花瓣。我觉得他是善良的,虽然折了我的桃花。

轿子一路摇摇晃晃,我昏昏欲睡,瞌睡正浓时,轿子落地了。我颤了几下,又掉了几片花瓣。

女子迈下轿,轻移莲步。我抬头张望,只见两个烫金的大字——沈府。朱门紧闭,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两侧。

叫翘儿的丫头搀着女子离开正门,绕了一大圈,方从一扇小木门进去了。

四下都是干活的人,她们悄悄从树丛后穿过,拐入一条长廊,然后七拐八拐地令我眼花缭乱。这么复杂的宅子,叫我今后怎么认路逃出去?

府里的灯笼点缀了夜色,花草树木中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在一片池塘边,翘儿停下:“小姐,待我去看看!”

女子气喘点头,一手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不一会儿,楼阁上面一扇窗户开了,翘儿嬉笑着挥手:“没事!小姐快上来!”

女子刚迈出两步,前方的树后走出一个人,全身被绫罗绸缎包裹,满脸横肉,怒喝:“云珞!你是不是去见那个秦朗坤?!”

云珞,沈云珞?倒是人如其名。我抬头,她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虚汗,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爹……”她的声音柔弱得似柳丝,我想起那个弱柳般的少年。

“梁公子几次三番约你去游湖,你都卧病在床,今日怎么下床了?”

“爹,女儿……不喜欢梁公子。”我能感应到她的心,说这句话是豁出去了。

“哼!你懂什么?秦家衰败至此,你嫁过去不会有好日子!明日梁公子登门造访,你若还是装病,休怪为父将婚期提前!”

沈云珞望着拂袖离去的背影,默默落泪。

那泪滴打在花瓣上,湿了我的心田。原来女子出嫁都由不得自己,那所谓的爱情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了伤悲。我叹了口气,略施法力,令沈云珞筋络舒畅了些。她收住眼泪,将我插入书案上的青瓷花瓶。

她就趴在桌案上盯着我,悲伤没方才那么明显,目光还是压抑的。

“小姐,吃饭了。”翘儿端着托盘,将饭菜碗碟搁在桌上。

“翘儿,珠儿呢?”

翘儿低头,“在柴房……小姐,过几日等珠儿好了,翘儿也要去领板子。”

“什么?”沈云珞目露悲悯,“我又连累你们了。爹为什么这样残忍?”

“员外当然希望小姐嫁入梁家,那可是苏州首富。”

“我们家可缺钱花?何必要攀结富贵?那梁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爹可曾为我想过?”

翘儿不语,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小姐哪里摘的桃花?”

“是秦公子送的。”她凑到我跟前,脉脉含笑。

“这桃花开得真好,翘儿从没见过一枝上开这么多花!”

“只有他懂我的心,只有他。”沈云珞的眼神逐渐迷离,似喜含忧,我在白娘子眸中也见过这样的心思,是想念罢。我不禁猜想,将来我化作人形,会长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晨曦刚刚透进花窗,沈云珞便起床梳妆了。我方才是被几滴凉水洒醒的,翘儿一边朝我弹着水珠子,一边念叨:“桃花啊桃花,你要是有灵性多好,帮帮我家小姐和秦公子多好……”

我不是不想帮,秦朗坤是我的恩人,我是乐意帮他的。只是我法力微薄,也算不出将来会发生什么,怎么帮?

外头的仆人来催好几道了,天还这么早,那梁公子就登门了?真是勤奋。

当沈云珞妆点妥当,转身,我看直了眼。好一个粉琢精雕的纤弱美人,她偏爱湖绿色,翠翠微微如弱柳扶风,略抹铅华,淡扫蛾眉。刹那间,我又想起了秦朗坤,他们真是般配。

眼看她要出了屋子,我匆匆扑了过去,随意附在了她髻上的碧玉簪中。

沈府的大厅居然坐了一席人,我暗自吃惊。

沈云珞端端迈进去,步子细碎平稳,我几乎感觉不到她身体的起伏,像仙人一般缓缓向前移动。沈员外笑盈盈向旁座的老者介绍:“梁老爷,这便是小女,沈云珞。”

“沈员外将女儿调教得毫无商贾铜臭之气,实属难得。”

“云珞,来见过梁老爷,还有梁公子。”

沈云珞朝各人依次施礼,我在她头上也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沈员外就是想巴结权贵,点头哈腰。而那个梁公子一直死盯着沈云珞不放,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若是我,伸手便给一巴掌,叫他知道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一盏茶的工夫,闲聊也聊够了,沈员外请梁老爷进书房谈笔生意。很自然,沈云珞便要引梁公子四处逛逛,虽然是待客之礼,可是梁公子的眼神真真令人发毛。

沈云珞不冷不热应对着梁公子的搭讪,翘儿在前方带路,绕到了池塘附近的凉亭。

翘儿嘴甜,人又机灵,硬是把话茬给接过去,梁公子问的话但凡她能答的,绝不让沈云珞开口。梁公子心下生嫌,翘儿见状,提议道:“今日风景尤好,我们家小姐琴技高超,不如请小姐抚琴解闷?”

梁公子忙答:“好好!”

沈云珞微微启口:“翘儿,去取琴来。”

也不知是翘儿跑得快还是早有准备,梁公子在沈云珞身边踟蹰着还未找到话题,翘儿就一溜烟跑回来了,搁在石桌上:“小姐!”

梁公子那脸色悻悻,我却是幸灾乐祸的。

沈云珞兀自坐下抚琴,似乎是兴致盎然,一曲终了又接一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若不是梁公子假意眯眼赏曲、故作陶醉状,这明摆着是一幅纨绔子弟被晾在一旁的景象。

我也真佩服沈云珞的耐力,连着弹了一个时辰也不嫌手指头累。梁公子更是无奈,呵欠连连。他大概实在耐不住了,打断沈云珞说:“沈小姐,我们不如去看看家父与令尊的生意谈妥了没有?”

“好啊!翘儿,带梁公子去书房,我有些乏,回屋歇会儿。”

我在沈云珞头上俯视那个梁公子的表情,笑得前俯后仰,差点飘了出来。

沈云珞抱着琴,不料梁公子居然夺步上前一把拽住沈云珞的手,嬉笑道:“沈小姐,一同去罢,成双成对才好!”

“你……放开我!”沈云珞身体纤弱,气力不济,哪里挣脱得了五大三粗的梁公子!

“沈小姐何必见外,我们迟早要成亲的!”梁公子强行拉她入怀,推推搡搡往花园里走。

沈云珞激烈反抗,琴摔在地上断成两截。我在她头上摇摇欲坠,真是看不过去了,索性略施点法术,让沈云珞扬手给了梁公子一巴掌。

“啪”的一闷声,我法力使过头了,梁公子脸上烙下五个手指头印子,一阵白一阵红。沈云珞僵住了,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儿,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梁公子盛怒,步步逼近,咬牙切齿道:“你居然敢打我?”

翘儿在一旁面色煞白,帮沈云珞辩解道:“我们家小姐身体孱弱,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公子看错了罢!”

“看错了?不是她,难道是你?”说着,他一把揪住了翘儿的胳膊,“小小丫鬟也敢放肆,看我不抽死你!”

我气极了,这种人根本不配做人,比山谷里的大狗熊还坏。翘儿一个劲喊饶命,都吓哭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使妖法收了沈云珞的魂魄,暂且附在她身上。第一次用人的身体,不太熟练,本来想救翘儿,谁知冲过去就踹了梁公子一脚,然后他就莫名其妙摔进池塘里了。

翘儿连着旁边几个丫鬟都在哇哇大叫,不一会儿家丁纷纷赶来了。

我愣了,该不是闯祸了吧?赶紧出来,回到玉簪上,把身体还给沈云珞。

翘儿一直围在沈云珞身旁焦急不堪:“小姐,可怎么办呢?这回糟糕了!要是生意没谈成,员外一定会重重罚我们!小姐平日连床被子都抱不起,今日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沈云珞云淡风轻问:“这是怎么了,翘儿?梁公子怎么掉水里了?”

翘儿瞠目结舌望着沈云珞:“小姐!?你忘记了么?”

“什么?”

翘儿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低下头去。

看见梁公子被救上岸,我长长松了口气。可是这帐若是算到沈云珞头上,我岂不是害了她么?真不该冲动,白娘子的教诲没错,冲动是魔鬼。

春阳当空,正是晴朗好天气。

一圈人围着床上的梁公子。沈员外紧张得浑身是汗,给那个趾高气扬的梁老爷赔礼道歉。

梁公子总算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跟老子装!什么货色?!”

沈云珞身子颤了颤,翘儿紧张地左看右看。我狠狠瞪着他,最好别逼我再出手!

梁老爷子满脸心疼,“啧啧”个不停,问:“乖孙儿啊,究竟谁把你推下水的?”

梁公子劈头盖脸朝沈云珞吼:“那个沈什么的!你吃了豹子胆了?”

沈员外惊讶转头盯着沈云珞:“云珞?不可能啊!小女一向柔弱,怎么能把梁公子推下水呢?”

“本少爷眼睛还没瞎!先给了我一巴掌,又推我下水,你这是谋杀亲夫啊!我告诉你,我还非娶你不可!”

沈云珞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紧紧抓住沈员外的胳膊:“爹,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没有推他!”

翘儿急得快哭了,一下跪在地上,拽着沈员外的袍角:“员外,奴婢当时看得清楚,小姐似乎有些失常,与平时大不一样。你们看梁公子脸上的指印,小姐哪里有那么大力气?小姐平日里多走几步都喘得慌,奴婢觉得……小姐刚才似乎是中邪了。”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沈云珞首先打破沉默,语气颇为惊讶:“翘儿,你胡说什么?”

不管翘儿那丫头是随机应变还是真觉得她小姐是中邪了,这个借口倒是挺不错,起码可以帮沈云珞避过去。既然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还是应该负责善后——我是一只诚实善良的好妖精。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盯着沈云珞,我想了想,索性施法让沈云珞再次迷失本性。只要让人觉得沈云珞真的不正常就好,说不准那个梁公子还不敢娶她了,这也算帮了我的恩人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沈云珞捧腹大笑起来,笑够了,又阴森森地说:“梁公子!你不是喜欢我吗?来阴间陪我呀!姑奶奶在人间玩够了,该回去了……”

我一面笑着,一面收回法术,沈云珞不经折腾,晕倒在地。而一圈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尤其是那梁公子,浑身都哆嗦。

“妈呀!还真是中邪了!”梁公子拔腿就跑,梁老爷也仓惶告辞。

仆人面面相觑,沈员外颤颤巍巍往屋外退,一面吩咐:“先把小姐关、关起来!马上请位道长来做法!”

我真为沈云珞抱不平,都晕在地上了,亲爹连管都不管就跑了。还是翘儿乖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小姐弄上床,气喘吁吁趴在床边唤:“小姐、小姐,别装了!”

唔……这傻孩子,以为她小姐在做戏呢!

沈云珞根本没反应,翘儿又嘀咕着:“还真晕过去了……是不是累坏了?还好,梁公子肯定不敢再来了。”

沈云珞的身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差,我回到桃花枝里念了会儿经,到清晨恢复了元气。她却一直睡到午时才醒。醒来之后完全是一副迷茫的表情,翘儿再与她多说几句话,才恍然大悟:“小姐,你昨天不会真的中邪了吧?”

“翘儿,你说的事我真的记不得。”

“糟了糟了……”翘儿也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姐,我去给你端午饭来。”说完,撒丫子跑了。

沈云珞一双黛眉似蹙非蹙,望着窗外怔怔发呆。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对喜鹊在树上唧唧喳喳互相追逐,一会又凑在一起替对方梳理羽毛。

沈云珞绵绵无力念道:“不见双飞燕,独倚合欢床。”

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难道人也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吗?她迈下床,渐渐朝我走来,凝视着我温柔笑道:“坤,我们私奔可好?”

我大惊,这、这个我可不能替秦朗坤做主。

她的脸色突然转暗,喃喃:“我就知道你不同意。我明白,你娘需要你照顾……”

我忽然间想起前些日子在路边戏台看的一出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楼阁震震,好似有许多人上楼来了。

沈云珞走到窗边张望,不一会儿,沈员外带着家丁进了屋子。

“云珞,你站在那别动啊!我请了位高僧来驱鬼降妖!”

“爹……”

“好了,大家都退后,请高僧进来!”说着,沈员外自己已经逃出了屋子。

我正对着窗户贪婪地呼吸朝风和晨露,听见高僧两个字,不觉有点紧张。朝门边望去,渐渐走进屋的高僧正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我。是罗净,我笑了。他今天没带立帽,光溜溜的脑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啧啧,大师,你是出家人,怎么这么重的杀气?”

“小桃花,我警告过你,要安分。”

“我没干坏事!真的!”

“你附在人的身上,已经犯了戒条。”他不由分说将我从花瓶里抽出来,对窗边的沈云珞说,“女施主,此乃妖花一枝,不如由贫僧带走。”

“妖花?”沈云珞上前两步,想要夺回,“大师,这不过是普通的桃花!”

我朝罗净哼哼说:“你把花拿走了,我可以附在别的东西上!”

“你就快应劫了,何必惹是生非?”

“我……我要报恩!”

“应劫为人,再报不迟。”罗净对我下了咒,将我困在花里出来不得。然后拈着我出去了,对沈员外说:“施主,妖怪已经捉拿,没事了。”

“这么快!”沈员外喜出望外,忙命人去准备银子作为酬谢。

沈云珞失魂落魄望着我,嘴里不知在念什么。

罗净步履飞旋出了院子,我心底一阵难过,央求罗净:“你把花留给她吧!我出来。”

“为何?”

“这花是秦朗坤送的,你看她为情憔悴,忍心么?”

“情是什么?”

我嗤之以鼻:“若你懂得情为何物,便不会出家当了和尚。”

“我不懂,所以也不还,你好好待着,我送你回山谷。”罗净面无表情,菱唇微抿。

仆人引他去账房那领了银子,沈员外再三道谢。我看着那几锭白银,愤慨道:“你是僧人,居然还收人钱财!”

罗净出了沈府,似笑非笑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蔫蔫窝在他怀里,这年头,僧人也不厚道。他上了白马,沿着一路丝绦飘摇的马道缓缓前行。柳枝抽在他胳膊上,我闻见一阵草叶清香,比他身上的檀香好闻许多。

“大师,你真俗气,还烧檀香。”

他垂目瞥了我一眼,没吱声。

“我们植物的芬芳与生俱来,不似你们人类,还要用香啊粉啊来掩饰自己的味道。”

“大师,你怎么不说话?”

“咦?那里有一名垂钓的老人,我们去看看他钓鱼好么?”

“哎唷……天色有些阴,不知刚才那老人家是不是收杆回家了。”

“大师,你打算走哪条道送我回去呢?”

“唔……我有点晕,能不能找棵树让我歇会儿?”

罗净终于开启了他尊贵的嘴唇:“你知道晕了,以后少说话。”

天色青灰,湖水微微泛起波澜。

他在树下打坐,马儿不停在咀嚼,吃光了树底下一片嫩草。

我正在吸取柳树的灵气,有些费力。忽然一团洁白的云迅速飘来,降落在我们面前。

白娘子从云朵上下来,唤我:“于归,你玩得连应劫的日子都忘记了?”

我从柳树中出来,乖乖倚在白娘子脚下:“不是下个月么?”

“你出来半个月了。现在已是四月天。”白娘子抬头望罗净,“于归是我座下弟子,有些顽皮,给大师添麻烦了。”

罗净恭敬回道:“贫僧惭愧。”

“于归,来,踏着我的云,上去受一道天雷。”

我怯怯问:“疼么?”

“你连躯体都没有,何来疼痛?只是元神会受创,你投入人间之后,使不得法术了。”

我蜷成一小团,坐在云朵上,可怜巴巴望着白娘子:“白娘子,你一定要提点我,让我早日找到自己的劫!”

“去罢。”白娘子施了道法术,将我送上青天。

白娘子和罗净越变越小,葱郁的柳树缩成一个点,偌大的石湖此刻已经被云雾遮掩。

还要飞多高?我害怕!为了自保,我用尽全力大喊:“雷公雷公,小妖已经丢了三百年道行,你一定要手下留情,别打得我魂飞魄散啊……”

话音刚落,我甚至还未看见雷公长啥模样,就传来一声巨雷,连着周遭所有的云雾都在震荡。

我闭上眼,尖叫着,我不知为何有了重量,从天庭往人间坠落。

云雾渐渐稀薄的,四月的春风冉冉拂过,我睁开眼,看见阴天转晴,听见体内有一种我从没发出过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巨浪拍岸的声响,我浑身吃痛,四面八方都有水涌进来,好难受!随便扑腾了几下,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掉进了湖中。

还好还好,要是摔在陆地上,岂不是没命了?

一股力量将我从湖底拽了上来,破水而出。

我吃惊举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低头,见长发乌黑,熨帖在赤裸的身体。我乐颠颠在水里手舞足蹈了一阵,听着自己清爽的声音:“我做人了!我做人了!”

抬头张望,见白娘子和罗净都站在湖心大石上。朝他们滑过去,笑嘻嘻说:“弟子多谢师父!”

白娘子含笑看着我:“于归,本座只能帮你到这了,余下的,要看你造化如何。”

“白娘子,我的劫究竟在何方?”

“其实,你已经找到了。”说完,她化作一道轻烟飘走。天机不可泄露,她要是多说一句,也会遭天劫。我一时好奇,试着运用灵力,惊喜发现其实我体内还残留了一点法术,凝神屏息,利用这一点点的希望来掐算天机。

冥冥中有浑厚的声音告诉我,赐予我元神的人,今世便是我的劫。

我睁开眼,望着袅袅碧波,有种心动的感觉。我要经历的劫居然会是他,秦朗坤?

他是我的恩人,所以我要像白娘子一样去报恩,才能应劫飞仙。

“小桃花,你想一直待在水里么?”

我回过神,倚在石头边,巴巴望着罗净央求:“大师,我不会水,你拉我一把。”

罗净转身,将袈裟卸下甩给我:“拉住。”

我拽着他的袈裟爬上去,他依旧背对我,不冷不热说:“暂且用袈裟裹着。”

我细细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新身体,方用袈裟裹住,只是一方薄肩遮不住,便用头发盖着。赤裸的足踩在粗粝的石头上很疼,我咋舌,难怪人都要穿鞋子。

“好了大师。”

他也没看我,将我夹在腋下从湖面飞掠而过。

我笑起来,笑声如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洒落银盘,惹得湖水涟漪。

我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蜜色肌肤,修长的眉宛若在徐风中飞翔,他的颈因为没有头发的遮盖显得极为优雅。那是一种流畅的美感。

上了岸,他将我扔在一片灌木丛,接着扔给我一套洁白的僧袍,然后策马而去。从始至终都未曾看我一眼,只抛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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