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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律清晰地印在脑子里,十指一动,曲子流淌而出。原来学一首曲子如此简单,我静下心,任由法术牵动我的手在琴弦上勾抹划动。月下的桃花林优雅静谧,被一缕缕仙音萦绕。
小绿边吃着糕点边喝茶,不亦乐乎。沈云珞幽幽自叹了许久,才与我说秦朗坤的近况。玉临王由于和逍遥王关系密切,皇上越来越疑心,索性将他一并软禁。如此一来,亲玉临王的官员纷纷离散,秦朗坤孤立了。蔺水蓝与魏家联姻,一方面是给蔺家交代,一方面也是想用更大的势力保住秦朗坤。
和着乐曲,我微微闭目道:“看吧,蔺水蓝定是有打算的。”
“可他毕竟有了家室,阿坤却落得形单影只……”沈云珞淡眉微蹙,忧虑不已。
我调笑道:“不如叫秦朗坤辞官,你们二人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好了。”
沈云珞淡淡说了句:“于归,你不懂爱情。”
“是吗?你懂?”我收住了双手,琴音戛然而止,“可是在妖界,大家都说人最无情无义。我们妖精才懂得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跟爱情有何干系?”沈云珞斜眼看着我,“难道你认为,报恩便是以身相许么?”
“不是么?妖精历来都这样做。”
她捂嘴笑了一阵,问:“于归,你喜欢的人和你的恩人不是同一个人该怎么办?”
“怎么会呢?”琴音猝然停下,我若有所思把玩起手边的玲珑茶杯,“必须是我的恩人我才会喜欢呐!”
沈云珞疑惑问:“你之所以嫁给阿坤,难道因为他是你的恩人?”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我以为是他,可后来发现不是他,是华容添!”
“如果你又发现不是华容添,而是罗净大师呢?”
“啊?”我从石凳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嚷嚷,“你别乌鸦嘴了!我已经认定华容添了!”
“你认定的不是爱情,而是恩情。殊不知,爱情是无条件地付出,你所谓的报恩其实是在亵渎爱情。”
“不是这样!我想和他在一起,因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待我!”
沈云珞咄咄逼人问:“如果还有呢?如果出现一个对你更好的人,你该如何?”
我顿时哑口无言,迷茫极了。沈云珞似笑非笑说:“从前我也像你一般,执拗地以为他就是唯一。这个唯一过后,你又发现另一个唯一,怎么办呢?”
我痴痴望着她问:“怎么办呢?”
“看清你自己的心。”
我的心,要怎样才能看清?不,我不能听沈云珞说胡话,她自己也不是聪明人。冷不丁听见她问:“你何时学会的弹琴?”
“方才大师教的。”说完,我抱着琴惴惴不安回房了。
太后寿辰这日,我早早起来,沐浴、洗发、敷脸,穿上罗净送来的一套华丽宫装。沈云珞替我妆点,两个身形臃肿的女人坐在花窗边说说笑笑。小绿端了药过来给沈云珞,她恹恹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总是这样,我责备道:“这可是为了孩子好,你别老愁眉苦脸的,孩子都五个月大了,你若不高兴,他也不高兴。若生下个苦瓜脸可怎么办?”
沈云珞幽幽瞥了我一眼,从小瓷碟里拈了颗梅子含着,再端起药碗小口抿起来。每回见她喝药都着急,这么苦的东西,她反而慢慢品尝。小绿笑眯眯打量我说:“夫人,你看沈小姐不仅肚子鼓鼓的,脸也胖了,你怎么不变胖一点呢?”
“那怎么可以?”我侧头照照镜子,“今天可是要见他的,两个月不见了,我如此想念他,应当消瘦才是。”
沈云珞阴阳怪气说:“那是你想得还不够多。”
我想起从前沈云珞在絮华宫要死不活的样子,嘲笑道:“难不成要像你一样,去吃柳叶毒死自己啊?”
她瞠目,一会又镇定下来,拉扯我的头发开始梳髻,这一折腾便到了下午。
发髻松松绾成,妩媚不失端庄。眼角晕开淡淡的桃红,眉间贴了朵精巧的桃花,唇上如抹了蜜一般晶莹。沈云珞极少用这样赞许的目光看我,但是说了一句:“这个肚子很煞风景。”
我的肚子可全是为了她而装的,真不知好歹。
罗净一早就进宫为太后念经了,直到黄昏时分回来接我。只见他从正门的匾额后取下一道符,清谷道长的法术立即消失了,我恍然大悟,大步迈出了国师府。如果没有清谷道长,仅凭罗净的结界是困不住我的,既然知道了符咒所在,我心中窃喜,将来要逃出来也好办了。
市集很热闹,就像从前的庙会和上元灯节。京城里挂起了万盏灯笼,戏台子沿着汴河搭了一路,戏子们衣装精美,五彩缤纷。一进皇宫,发觉方才那些都太寒酸,整个皇宫装饰一新,小小宫娥们也换了新装,各嫔妃更是争奇斗妍。太后的寿辰从未这样大肆铺张,这次算是吐气扬眉罢。
我心高气傲跟在罗净身后,美艳动人不说,尤其是挺着肚子引人注目。有些老臣默默摇头,有的则窃窃私语,那些武官便肆无忌惮地嘲笑。其中有一人朝罗净放声笑道:“国师,你的孩子生出来是和尚还是妖怪啊?”
罗净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他跟前,诡异笑着:“不管是什么,都能瞬息之间置人于死地。”趁他表情僵住,我又回到了罗净身后,若无其事。罗净面上不动声色,以极轻微的声音说:“小桃花,别惹是生非。”
我回道:“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很大声,旁边的人立即不敢斜视,纷纷进了殿去。
所有文武大臣依次拜见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太后,献寿礼。我同罗净一同跪拜,献上一尊由罗净早准备好的千手观音像。太后对罗净很满意,只是看我的时候忽然目露凶光。在我们起身的时候,皇上忽然带着嘲意说:“原来传言是真的,我们国师府要添丁了。罗净,这就不对了,大喜事嘛,为何秘而不宣?朕也有个孩子快出世了,不如就此结亲?”
我一惊,忽然没站稳似的往旁边岔了一步,罗净及时伸臂揽住我,沉稳答:“只是胎儿如今男女不明。”
“哈哈……她不是会法术么,即便生个小和尚也能变成小千金,是吧?”
我像最初一样厌恶他的语气和眼神,狠狠撇开头,不料竟正对上华容添一脸的绝望。他瘦了很多,眼窝深深凹陷,即便穿着华衣锦袍,也不复往日的风采。想飞过去告诉他真相,可身子却被罗净拥着往另一边去了。一个转身,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木然地被罗净按到座上。周遭的热闹和喧哗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事情不是他看见的模样。气血在胸中翻涌着,愤怒、渴望、悲伤纷沓而来。好想不顾一切冲过去带着他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可他又如何能放下孩子……
我紧紧盯着他,希望他也能认真看着我,聆听我的心思。可是光看有何用?除了罗净,谁还能读懂我的眼神?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戳破皮肉,罗净的手忽然落了下来,轻轻将我的拳头包裹。我顿了一下,手莫名奇妙地被他掰开了。
“小桃花,不要拿自己出气。”
“那我该拿谁出气?”
罗净沉沉叹道:“在见他之前,你应当有预料。”
“是啊……孩子下落不明,我也不在身边,他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可我最受不了的是他误会我,那种眼神,明明就是对我绝望了。我都没有绝望,他怎么可以?”
“会有机会解释。”罗净扶着我起来,向太后敬酒。我们二人桌上没有酒肉,只能以茶代酒。觥筹交错间,只见华容添忽然端了酒杯往上去了。我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恭贺完太后,与皇上讲了两句话。无奈周围歌舞环绕,隔了几丈远,即便用法术也听不见丁点。
当华容添转身朝我走来时,我愣了愣,接着满怀欣喜。他站在我们桌前,举杯示意,我与罗净亦起身举杯,哪知华容添开口道:“本王特来祝贺国师大喜。”他脸色平静看着罗净,不见喜悲。我的笑容僵住了,却仍然在笑,悄然拉了拉华容添的衣袖,小声唤:“容添、不要这样,容添,我有事要和你说。”
他仍然盯着罗净,低声道:“事已至此,我还能期盼什么?”
我望着他颤抖而苍白的唇,心仿佛被针扎,恍恍惚惚问:“你不是要娶我么?”
“你和他有了骨肉,还能心安理得嫁给我吗?我有孩子,深知那种骨肉分离的苦痛……于归,我希望你幸福,和你的家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不要再被我连累而卷入无休止的纷争。”华容添说完,淡然一笑。我泪如雨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手,哽咽道:“你为何不听我说?”
“王爷!”罗净拿下我手里的杯子,压低声音对华容添说,“她腹中骨肉不是我的,是你的。应当与她共度余生的人是你!你怎可轻言放弃?”
华容添惊愕瞪着罗净:“不可能!谁说孩子是我的?”
“我说的!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情急之下哭嚷出声,罗净在旁边,叫我怎样解释这个孩子的真相?
华容添痛苦垂目道:“都这么大了,少说也有五个月。可我们……于归,你为何要撒谎?”
我慢慢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就算我撒谎,孩子也姓华!”
罗净猛地抓住我的胳膊,一脸的难以置信:“你骗我?究竟是谁的?”
华容添斩钉截铁道:“你的。”
我日夜怀念的爱情瞬间化为乌有,不敢相信他在我面前这样残忍。我只好垂着头不看他,泪一道道滑过脸庞,含糊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想甩掉我……你嫌弃我了,嫌弃我怀了别人的孩子……”
华容添没有否认,毅然转身离席。那道风流无限的身影,此刻步履蹒跚,艰难地穿过层层帘幔、消失在宫门之外的夜色中。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再没有能支撑我的东西,一下瘫倒在地。罗净匆匆与皇上告退,抱起我腾飞跃入夜空。
都说人间有情,可情为何物?
春夜的风凉凉地拂过脸颊,我的泪不断,像涓涓细流。看着罗净满脸担忧的神色,我哀恸问:“孩子是谁的真这么重要吗?是你的,他就不要我;是他的,你就不理我。真的这么重要吗?”
“他不会不要你,没有你,他的生命就是空白。”罗净带着我从国师府上空飞掠,落在他院里的桃花树上。粗壮的枝干猛地受住我们二人的重量,花瓣纷飞飘落,像下雪一样。我伸手接了一片,递到自己眼前,桃花开得这么美又有何用?到最后也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
罗净问:“你为何要骗我?只是想出气?”
我仰目,将眼泪憋住,这个弥天大谎到此等地步,真不知该如何去圆。深吸口气,喃喃说:“我不好过,也不想让你好过。我知道,听说我怀孕你很高兴,你在我面前无法掩饰,罗净。可我说孩子不是你的时候你多难过,我也能感受到。”
罗净矢口否认:“我并未难过,不管孩子是不是我的,我都为你高兴。”
“不,你难过的原因不是孩子,而是我。你吃醋了,你以为我和华容添没成亲就不会怎样,其实你一直都有私心。我不明白,你明明嫉妒他,为何还要帮他说话?”
罗净拽着一片衣袖替我擦拭泪痕,道:“他是你的良人,我知道。”
“可是我他不要我了……”我歪着头看他,泪眼婆娑。我就是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妖精,一直都遭遗弃,无人怜爱。
“小桃花,他会想明白的,你相信我。”
“你从头到尾都说他好,迫不及待要我跟了他。你是怕我纠缠你吗?”
罗净神情一怔,不作声也不再看我的眼睛。我追问:“是吗?怕我这妖精毁了你的修行?”
不知是不是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开始忌惮我了,不安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绝望地笑着,这人间根本就无情。
桃苑他仍然进不去,只能将我送到门口,却又不放心。我执拗推开他,独自朝幽幽桃花林迈开步子。整个人好像是空的,轻飘飘在林中穿梭,花瓣像蝴蝶翩翩飞舞,一层层围绕在身旁。夜风拂过,裙袂飞扬,桃花漫天。
远处的小绿奔过来,直唤:“夫人、夫人你好美!”
我戚然一笑,在最美的年华里,徒有寂寞。
从宫宴回来的次日,我有一种生病的感觉,就好像一棵树从根部开始腐坏,花叶凋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可能快死了。所有树都有老死的一天,我慌张告诉沈云珞,她却不以为然,觉得我大惊小怪了。
“人都会生病,我相信妖也会生病。”沈云珞抚着肚子,神情安详。她真是没心没肺啊,枉我好吃好喝伺候她,现在我要死了,她却漠不关心。想告诉罗净,又怕他替我把脉会察觉我假怀孕的事。
心慌气喘,精神不济,我确信自己不对劲,若真要走到尽头了,我心中还有什么遗憾?当然有,这几天,只要微微闭上眼,就能想起华容添看见罗净搀扶我时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曾经那俊朗的眉目含笑凝望我,暧昧而痴缠,他为我已经付出了一切,怎会突然放手?我仍然不相信他会这样狠心,他一定是糊涂了!
我发疯似的要冲出国师府,罗净的结界被我冲破了,可一次次被符咒的法力挡回来,重重摔在地上。即便我使出毕生法力,不惜将国师府毁了,恐怕也只是两败俱伤。罗净赶来时,我已经冲了几十次、摔了几十次。
他震惊之余,暴怒之下,竟用法器将我擒住,咬牙切齿:“你究竟想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样会伤到自己?!”
“你让我出去找他,不然我就撞死在这里!”
罗净强行将我拖进厅堂,叱呵:“你要一尸两命吗?那也要先问过我!”
“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关着我?!”浑身使劲一挣,法力弹出去,桌椅俱碎,幸而罗净闪开了。厅堂内顿时光芒刺目,金黄和桃红两股光辉交汇相击。几番交手,他都不曾赢过我,可这一回我有心无力、节节败退。
“听我说!”罗净将我逼退至屋角,狭长双目中迸发出慑人的魄力,“我已经找了他好几日,他走了!”
我的身体好像在冰水中凝结了,指尖微微一颤,法力尽歇。罗净也及时收住法力,冲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我,焦急道:“他再次恳求皇上让他去陪孩子,在宫宴那晚,他就走了。”
没了我,紫葳和京墨是他最后的慰藉吧?我强忍住悲伤,不去怪他,他忍受的已经够多了。
“如果你真的非出去不可,为何不和我说?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罗净猛地掐住我的手腕,“让我看看孩子怎样了!”
“不要!”我挥手击退他,警戒地将双臂藏于身后,“我没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你连我都打不过,分明是受了胎儿的影响。你是母亲,理应为孩子着想,不要胡闹了!”
“你不过是想要个男儿给唐家继承香火!世上那么多女子,你随便找一个给你生,总之我这个是姓华的,绝不会交给你!”歇斯底里之后,我沿着墙壁无力瘫下。
“于归!”罗净迅速将我打横抱起,一路朝禅房奔去。
我奄奄一息窝在他怀里,断断续续说:“不是胎儿影响,是我快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吧,我也该枯死了。我就是想在死之前再看看他……”
“你不会这么容易死。”罗净动作沉稳将我安置在床上,“是不是方才动了胎气?”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病得不轻,气息微弱答:“不是……我有一种感觉,就像缺水干旱的时节、很难受,不过比那更加严重,我真的快枯死了……”
罗净的指尖泛着金光在我额头一点,闭目念了几句咒语,忽然惊呼:“不好!”
“怎么了?”
“我去去就来!”罗净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飞快转身离去。我望着一袭白袍的飘逸身影,微微抬手朝他伸去,只是遥不可及,接着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我做了可怕的噩梦,火光冲天,身心俱焚般疼痛。紧皱着眉头醒来,看见一树摇曳的桃花,漏下满天星光,很是恍惚。转眼发现罗净静坐在旁,大概是吸收了桃树的灵气,我觉得好多了,支起身子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睛一睁开,像瞬间有道光划过。他松了口气说:“现在没事了。”
“大师?”我探问他,“我究竟是怎么了?”
他肃然道:“你受了内伤,今后若再不听话,我便让你自生自灭!”
“好端端的,怎会受内伤?”我垂头望了眼自己的肚子,好似罗净还未发现异常。
“你自己看罢。”说着,罗净将手掌平摊在我眼前一晃。梦中的火光又浮现在眼前,我惊叫一声,不禁往后闪了身子。再定睛一看,我美丽妖娆的桃树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枝干。我被人烧死了?!
“是皇上派人去放的火,我猜,在太后的寿宴上,他又对你动了心思。”罗净收回法力,凝望我,“你为何要生得如此美丽,又为何美丽得肆无忌惮?”
我淡淡蹙眉,这是他第一次说我长得美。心底涌上一股暖意,我伸手接了几片花瓣,问:“是因为这棵树,我还活着?”
罗净用力点头:“幸好还有它,若不然,你那般胡闹只怕孩子都受不住了。”
我垂头,眼珠子转了几圈,试探问:“孩子好么?”
“这……从脉象看很正常,只是胎儿的脉我把不出来,我不是大夫,以前也没试过替孕妇诊脉。”他看上去很疲惫,眼色微微泛着波光。白日他大概用了全力来制服我,伤了元气。桃树被月光笼罩,仿佛一把巨大的花伞,脉脉给树下的我传递灵力。皇上对我动了心思,又忌惮我会帮逍遥王,于是烧了我的真身令我法术尽失,一举两得。人们想得到一件东西,会不择手段哪怕毁了它么?
“既然树已经烧了,皇上或许会来找你。”
“恐怕他要大失所望。”我盘膝而坐,直面罗净问,“你去山谷里做什么了?”
“那毕竟是你的真身,即便被烧了,根还在。”他脸上浮现一丝极轻的笑意,“我去给你浇了一坛桃七酿,希望可以枯木逢春。”
我仰面深吸口气,这株桃花周围萦绕着花香和酒香,仿佛更具灵性,不知能不能生出第二个我来。“即便不可以,那也是命,我大概已经走到尽头了。大师,我只有一个未了的心结,我要见到他,告诉他……”告诉他先皇临终的心意,告诉他沈云珞怀了小皇子,告诉他罗净对我的好很单纯,不是他想的那么复杂。
罗净问:“你知道从这里走出去要面对什么吗?”
“你帮我悄悄解了符咒,我易容出去,绝不会有人发现我!”
他沉沉叹道:“可是你又要如何寻他?他和孩子在一起,被清谷道长用隐身符藏了起来。”
“我不管,如果不去寻,心里更加不安。”
“你有身孕,岂可频频用法术?还是我陪你出去罢。”
我惊疑问:“你肯陪我出去找他?”
“不然你要挺着大肚满天飞么?”罗净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却惹得我几乎笑岔了气。他的表情颇有些无辜,也有些纳闷。我笑了会,催促他:“你伤了元气吧?早些回去歇息。”
“我先送你。”说完,他白袖一扬,施法将我们俩都带到了桃苑门口。长廊之外的池塘中央倒映着弯弯月牙,依稀有淡淡的水雾随风扭摆着各种形状。我眼前一刹那闪现出温泉的样子,那些热气、还有月光,越想忘记的事情总会不经意记起,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会回忆,因为罗净根本就记不得。
就着廊下灯笼的昏黄光线,扭头看着他淡漠如常的脸色,我心中起了歹念。我想他应该记得才好,记得他犯下的错和他摆脱不了的心魔。“罗净。”我带着笑意唤他,“有些事你忘记了,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何事?”趁他不备,我一掌按中他的天灵盖,施法念咒。那一夜他遗忘的记忆,我全都替他补上了。之后,他神情骇人,菱唇唰地褪去了血色,跟脸一样煞白。他失魂落魄往后退了两步,腿撞到了栏杆,险些翻下池塘去。我及时拉住他,将他拉得很近,小声诡异问:“你想起来了吗?”
罗净眼里全是惊恐,平日的气度一扫而光,最终颤抖着用双手抱住头,隐忍哭泣:“对不起……小桃花、对不起……”
我不知从何时变得邪恶了,其实我本不想令他难受。怜惜地将他抱住,轻声安慰:“不全怪你,是我不好……我引诱了你,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不对的……”
罗净忽然推开我,一面踉跄一面语无伦次:“不……一百棍不够,我要再去领一百棍,我罪无可恕!天雷、地火都来罢,都来惩罚我!”
我愣了,料不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我以为只是会令他歉疚、令他难堪,可他在我面前哭泣!僧人的眼泪,是不是尤其珍贵?我小心翼翼上前捧住他的脸,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我不是故意的……大师……”
罗净再次推开我,泪流满面:“你为何从没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以为简简单单就过去了、为何不告诉我你的痛苦?”
“你是僧人啊,我要怎么跟你说?那一夜,我从来都不愿意想。你在我心里就跟神一样,可那时候的你,变成了魔……”
“我的罪恶,永世无法消除。”罗净双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他内疚不已垂着头,哽咽道,“你真的该杀了我……于归,你杀了我,一切苦难就结束了。”
“不!”我受了惊吓一般尖叫,“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永远记住,你亏欠我!”我再也不忍心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样,逃似的冲进了桃苑。让他将来都沉浸在和我一样的痛苦中,我是不是会快乐?不,大师,其实我喜欢看你笑,只是你的笑容过于吝啬。
我们在京城上空来回飞旋,易容成普通人的模样在京城里到处走访,始终一无所获。午时在一家临河的酒楼落脚,吃饭休息。我跨过门槛时候忍不住回头张望,曾经我们就在这座酒楼的屋顶上,看河岸的火树银花。那是我第一次看烟花,美丽得让人终生难忘。
罗净小心搀扶我上楼,垂着头,就像一名木讷的丈夫,而我是骄傲又泼辣的妻子。他这几日都不敢抬头看我,唯唯诺诺,难道亏欠我就一定要这样卑微吗?我嗤笑一声,摸着肚子坐下,漫不经心说:“夫君,你这几日真是性情大变。”
罗净并不介意,招呼小二叫了一桌子菜。听着那些令人没有胃口的菜名,我渐渐变了脸色,抱怨:“都是些什么菜……”
“孕妇就该吃这些。”他变成公子的模样,虽然脸孔未变,但垂在颈旁的长发给他添了几分风情,少了一些超然。
我心不在焉望着街上潮涌的人群,京城不大,可要找一个人也绝非易事。难道隐身符没有破解之法么?身后忽然传来秦朗坤熟悉的声音,我欣喜回头唤:“秦大人!”
他微微一愣,认了许久才认出我们,挥手退下了小二,径直朝我们走来。偶遇故人,总算有点新奇感。秦朗坤憔悴了不少,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你们二人这是?”
我笑答:“怕有人跟踪,于是稍稍易容。”
秦朗坤瞥了眼我的肚子,他应当心中有数,看似随意问:“几个月了?还好么?”
“五个月了。郎中时常去看,日日进补,身子大好。”
罗净忽然插话问:“秦大人怎么独自一人在此?”
秦朗坤面露无奈:“小王爷不能出宫,秦某自然形单影只了。”
我赶忙打听宫中情况,无奈秦朗坤许久未进宫见玉临王,知道的情况还不如罗净多。叹息一声,随意朝街上看去,竟发现蔺水蓝骑着马在酒楼门外停下,身后跟着一顶翠幄轿。我神秘兮兮侧头问秦朗坤:“蔺大人的喜酒你去喝了么?”
他脸色突变,窘迫颔首道:“身体不适,因此……”
“啊,没去啊……”我给他倒了杯茶,“那你见过他妻子么?”
秦朗坤大概不明白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一脸迷茫。我眼见蔺水蓝和一名少夫人上来了,朝秦朗坤使眼色:“回头!该不是他成亲后你们第一次碰面吧?”
蔺水蓝依然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样子,那位魏小姐姿态很优雅,随蔺水蓝进了雅间。秦朗坤匆匆搁下筷子,丢下句“失陪”后逃之夭夭。反正我面对一桌子酸东西毫无胃口,索性追过去安慰秦朗坤,罗净自然不放心我,丢下一桌孕妇吃的东西跟了上来。
秦朗坤脚步急促而凌乱,显然方寸大乱。他察觉到我们在后面跟着,趁人群杂乱时往巷子里拐了进去,可难逃我和罗净两大高手的法眼。只是当我们追到巷子口,不由愣住了。蔺水蓝已经堵在了巷子的另一端,脸色铁青。
我惊愕不已,他怎么比我们还快?罗净忽然拉着我转身就走,好不容易有场戏看,我满不情愿被他拽走。罗净还振振有词说:“别打扰他们,让他们好好谈谈。”
“我担心出事!”
“能出什么事?”罗净话音刚落,巷子里传来一声叱呵。我嗖地一下又跑回去了,见他们俩扭打在一起,连忙施法将他们分开。只听见罗净在我身后无奈说:“他们的事情他们会解决,你别在这捣乱。”
“他们俩都红了眼,万一打伤了怎么办?”
“伤了才好,另一个才会心疼。心疼势必心软,心软了一切就好办。”
“咦?”我讶异于罗净这句语气平淡的话,似乎他很懂感情的事。我也顾不得那两个人打得火热,紧盯着罗净问:“这也是佛祖教给你的么?”
他仍然避开我的目光,缓缓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反问:“你伤害了我,所以也为我心疼吗?”
罗净颔首,高僧的姿态都不复存在了,低声说:“人都有怜悯之心,何况是出家人?”
“你心疼也好、心软也好,只是别在我面前如此卑微。”顿了顿,我小声说,“在于归心里,大师仍然是神。”
罗净眼里泛着一种令我觉得陌生的情愫,带着几分欣喜和深深的忧郁。而我转眼瞥见秦朗坤被蔺水蓝按在石壁上强吻,脸刹那间如同被火烧一般,这两个人实在有伤风化!非礼勿视,拉着同样脸红的罗净飞快走开了。
济民堂还在原来的地方,由官府打理。我在门前逗留了许久,不经意就被人认了出来。罗净护着我离开时,身边的闲言碎语比过去更甚。有人惶恐不安,怕妖精出来害人;有人冷嘲热讽,说高僧也有了妻儿。我莞尔一笑,拉着罗净在众目睽睽之下腾云驾雾,全然不顾那些路人的惊恐。
回桃苑之前,我问罗净济民堂是不是早已设下的局,他只低低说,即便是个局,也是利民的。我嗤之以鼻:“他会真的想利民之事么?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
“收买人心也好,至少贫民确实获得了救助。”
“如今他也只能维持表面的平静,皇宫里大肆铺张,这样虚耗国库岂是明君所为?”
罗净叹道:“我之所以在他身边,便是想劝诫他。”
“如果他真的听你劝诫,就不会闹到现在的地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五月初,桃花已经凋谢了,桃苑里大片新绿中零星点缀着少许粉红。整个城都找遍了,连皇宫都潜进去找了一圈,始终没有华容添的消息。
我疲惫卧榻休息,房中萦绕着淡淡的药味。沈云珞在楼下抚琴,一面唱着牡丹亭里的曲段。沉浸在那缠绵悱恻的歌声中,就像回到了过去。那时候我总幻想将来是什么样,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未来的样子。
忽然听见罗净在外面唤我,我虽然很累,又担心他有了华容添的消息,于是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罗净目光忧虑,上前扶着我说:“皇上召你入宫,想必不是好事。”
“什么?我才不去!”我眉头一皱,甩开胳膊。
罗净身后跟来的一名内侍阴阳怪气笑道:“于姑娘难道想抗旨么?皇上特意派了大内侍卫来接于姑娘,此刻正在前院里等候呢!”
我冷冷道:“什么于姑娘,我现在可是国师府的夫人。况且我有孕在身,不宜出门。”
他眼珠子一转,赔着笑说:“皇上可不介意您是姑娘还是夫人,更不介意您是否有孕。”
“你什么意思?”
他低着头劝说:“于姑娘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学他阴阳怪气道:“公公认所说的罚酒是那些大内侍卫么?大内侍卫能奈我何?”
“这……姑娘就不用装了,皇上知道你已经法力全无,因此八抬大轿大开宫门迎你入宫呀!”
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忽地转念一想,或许装作法力尽失还能从皇上嘴里套出华容添的下落呢?他不说,我施法也能令他开口!我微微一笑,收敛了怒气,行了行礼道:“有劳公公。”
“你要干什么?!”罗净一声大喝,揪住我的胳膊。我狠狠瞪他一眼,用元神传音告诉他想进宫去探听消息,他无视我的想法,竟对我吼叫,“你想加害皇上么?”
那名内侍吓得一抖,问:“国师大人,此话何意?”
“谁说她法力全无?她还有很强的法力!”罗净俨然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不信你走进桃苑试试。”
内侍半信半疑走了过去,到拱门下方被结界挡住了去路,怎么冲撞也进不去。这下他慌张不已,口口声声说是清谷道长向皇上保证过妖精的法力全部被除去了他才敢来,然后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就跑了。
我挣开罗净,质问:“为何不让我进宫?”
“我已经查探多次了,皇上根本不知道华容添的下落,这世上只有清谷一人知晓。你这样进去,若被皇上设计了,就是羊入虎口。”
“他能拿我怎样?”
“万一他手上有清谷道长的法器或符咒呢?”罗净只盯了我片刻,又不敢看我了,移开视线,“皇上有多荒唐,你不是不知道。你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安生些罢!”
我长长叹了口气,倚着栏杆:“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耐心等待。”罗净微微侧头,望着池塘里初开的荷花,“你看,荷花都开了,时间过得很快,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罢。”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盛夏。我在巨伞般的桃树下乘凉,躺在竹椅上摇着丝绢团扇。不知为何,总觉得罗净这里比我的桃苑凉快许多,因此常常过来串门。罗净端了茶水出来,搁在案几上,自己在一旁的圆凳坐下。
“产期近了,你索性在这住下,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及时帮忙。”
“住你的屋子?”我挑了挑眉,“你不用避嫌了吗?”
罗净一本正经说:“我这空了一间屋,叫小绿收拾东西给你搬过来罢。”
我笑着摆摆手:“我才不要和你住一起。”
“可你一人在那边我不放心。不然你撤了结界?我绝不会轻易闯进去。”
看他认真的样子,我于心不忍,解释道:“我的结界不是防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虽然这是你的国师府,可难保没有宫里的探子。”
罗净似笑非笑,声音干涩:“其实你就是在防我,我都知道。”
“你不要这样想。”我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于是闭目准备小憩一番。罗净小心翼翼取下我手中团扇,关切问:“天热吧?我替你扇着。”
我没有睁眼应答,就算默认了。幽风夹着檀香味扑面而来,沁人心扉,我许久没觉得这样惬意了,不由微露笑意。午时向来睡得不熟,忽觉内衫有些汗湿了,黏黏的不舒服,于是醒了。微微睁眼,发现罗净正侧耳伏在我肚子上听着什么。我怕惊动了他,于是不声不响,偷偷瞧着他。
他的后脑勺对着我,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定是想听孩子的动静,我也曾经趴在沈云珞身上听,很有意思呢。只是我的肚子是假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会不会失望?我起了心思,暗施法术,令腹部动了两下,罗净果然笑了。虽然笑声很轻微,我还是听见了,他真高兴。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罗净慢慢抬头看过来,我忙闭上眼,装作仍然熟睡着。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那种热烈的目光,脸不自觉地发烫。他的脸庞逼近,气息很诡秘地洒在我脸上,我越发紧张,只听见胸膛里一颗心砰砰跳动。大气不敢出,额上渐渐涔出汗水,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罗净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希望是个女孩。”
一刹那,我的呼吸凝滞了。他想要个女孩……他不是想要个男孩去继承唐家祖业么?他不是最在意这个么?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没算到这个孩子……不过没关系,你们一定会平安。”幽风继续扇动,渐渐驱走了我额上的汗珠,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令我陷入了更大的迷茫。原来他一直在算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场太阳雨,令我不得不醒来,装成一副懵懵的样子,被罗净拉进了房。树下的桌椅还来不及收拾,叶子被雨点打得沙沙响,大滴的雨水从树叶滑落,叮咚落在茶杯里。杯中雨水渐渐溢出,被阳光折射出金黄的灿烂。真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象,我不由看得入神。
“你没淋着吧?”罗净关切问着,将绢扇还给我,“可惜扇子湿了。”
我盯着扇子,想起方才他用扇子挡在我头顶将我拉回来的。遂笑道:“这个没关系,头发没湿就好了。”他何时对我这般温柔过?以至于令我觉得此刻极不真实。他真的是罗净吗?还是因为孩子的事做回了七公子?我开玩笑问他:“你愿意孩子叫你爹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答:“你说过,这个孩子是姓华的。”
“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不是真的要你当爹。如果你有了妻儿,可以还俗不是吗?”
“不!”他否认得很坚定,“我当初决定出世,就不可能再回去。”
“当你心中有了牵挂,还能静心修行吗?”
“我心中一直都有牵挂,天地、众生,都是我的牵挂。”
我幽幽叹口气:“你曾告诫我,不要自欺欺人,希望你也同样对自己诚实一点。”扭头向窗外,从屋檐落下的雨帘看过去,一道彩虹赫然横在桃树旁。从山谷出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彩虹,此时一见,一切不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不禁激动得拍手叫嚷:“彩虹呀!快看快看!”
罗净伸手按住我的肩:“别跳,当心孩子。”
侧头看见他的脸,在这样的阳光下,肌肤如蜜。我欣然颔首,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看见?”
“你看见就等于他看见了。”罗净如是说,我亦深信不疑,待将来与华容添重聚后,我们也有机会一起看彩虹吧?
荷花开始显露衰败的迹象,沈云珞生产的日子到了。从她出现轻微腹痛到现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已经两个时辰了,将近日暮。稳婆是远处请进来的,不认识府中人,只当沈云珞是夫人、我和小绿是丫鬟。罗净一得到消息便守在桃苑外,不停地念经。
一道帘子从沈云珞胸前横过,稳婆说姑娘家不应该看这个,于是我和小绿安安分分守在这边,任由稳婆在那头卖力喊叫。我心惊胆战望着沈云珞惨白的面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小绿哆哆嗦嗦端来一盆水,给沈云珞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看见这样的场面,我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原来一个生命的诞生需要另一个生命承担非人的苦痛。
我的手被沈云珞死死抓住,疼得我龇牙咧嘴,真恨不得马上拿把剪刀把她的指甲都剪干净。稳婆越来越心急,喊道:“生了这么久,看来是难产了!”
“什么?”我不客气朝她吼道,“别胡说!之前大夫都说没问题,这大半年一直在补身子,怎么可能难产?!”
“哎哟,这难产的事谁能说得准?胎位没有问题,可就是……就是这夫人的身子太小了,出不来!羊水已经破了很久了,再不出来,孩子可危险!”
我顾不得什么,冲到稳婆身边去看,冷不丁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浑身都剧烈抖了起来,好容易才镇定下来,问:“现在该怎么办?”
“夫人拼了命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啊!这可是生死攸关!”
“沈云珞!”我回到她身边,摸着她扭曲的脸庞,“你听见没有?生死攸关,你为什么不用力呢?你平日里柔弱就算了,这回可不能柔弱!”
“于、于归……”沈云珞狠狠抓住我的小臂,“我不行了……你帮帮我、帮帮我!”
“这可是你在生孩子,我要如何帮?!”
“求你了!”她奋力一呼,又蔫了下去,喘着粗气,“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孩子弄出来!我没力气……了,可不能连累他呀……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
我失声喝道:“你瞎说什么!”
稳婆忙不迭喊道:“夫人说的是真的,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沈云珞坚毅而决然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她想叫我用法术帮她,可是我丝毫不懂生产之事,若损伤了她的身子……
“求你了!”她痴痴望着我,一行眼泪涓流不息。我痛苦捂脸趴在床沿,怎么下得去手?可是真要一尸两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小绿在一旁吓哭了,抽泣着:“是不是真的会一尸两命?要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即便沈云珞出了事,相信亦能用法术把她救回来。听着远处罗净的念经声,我安心了些,壮着胆子走到稳婆身边,右手按在沈云珞腹部,暗暗施法,将孩子往下推。只听得沈云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便没了动响,稳婆狂喜喊道:“头出来了!”
小绿却在帘子那头哭着大叫:“她昏过去了!她昏过去了!”
我颤了一下,继续施法,孩子完完全全出来了,是女婴,小小的一团呈酱紫色。稳婆接住孩子之后,笑容顿时凝固了,语气骇人:“这、这孩子……”
“怎么了?”
“没气儿……”稳婆照着婴儿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仍然没动静。孩子紧紧闭着眼,纹丝不动。我直觉得一颗心揪了起来,顾不得脏,将她捧在臂弯里,举手施法。一团光芒将她覆盖,小手突然挥了一下,终于放声啼哭。
小绿破涕为笑,将孩子抱去一旁擦洗。可当我重新转身看着沈云珞,整个人又陷入了恐惧。稳婆毕竟有过经验,一面替她擦身体,一面低声叹道:“大出血,没有任何办法。”
血的颜色很悚人,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床边。止血而已,我一定可以做到。可反复试了几次,皆是徒劳,难道沈云珞就这样撒手而去?罗净不是说她的命比我好么?她不会就这样……我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自己实在没法子,只能去找罗净帮忙。刚想起身,蓦然听见沈云珞唤我的名字,惊喜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又哭又笑:“你别吓我,吓死我了!”
“于归,我要看看孩子。”
“嗯!”我用力点头,叫小绿赶紧把孩子抱过来。
沈云珞脸色渐渐回复了红润,眼角含笑。她轻轻摸着襁褓中婴儿的脸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我与小绿相视一笑,问她:“做母亲的滋味如何?”
沈云珞心满意足阖眼,喃喃道:“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华清泠。”
我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看那边稳婆的脸色很差,又想起要赶紧去找罗净帮忙。可是小臂被她牢牢拽住,冰凉的手沾着冷汗往我单薄的衣袖里涔。我强自镇定安慰她:“我去去就来,找大夫来。”
“于归……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她淡淡的细眉毛猛地一收,含糊不清念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终是没有力气再睁眼,纤弱的手指无力松怠下去。
“不要——!”我嘶喊一声,接着哭不出任何声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任由泪水肆虐。小绿怀里的婴儿像是受了惊吓般大声啼哭,打破了桃苑里长久来的宁静。
沈云珞,你真是自私,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稳婆将帘子揭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边摇头边往外走。
我现在除了为她多流点眼泪,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小绿也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小桃花——!”远处传来罗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一怔,回首望了望,一袭白衣翩然落在了窗前。看见我,他抽搐的面容缓和下来,箭步如飞冲到我跟前将我扶起,嗓音止不住在哆嗦:“你没事?稳婆说你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他激动地捉住我满是鲜血的手,“你吓坏我了!”
我失魂落魄往他肩头靠了上去,啜泣着:“为什么会这样?生孩子而已,怎么会这样……”
小绿悲悲戚戚和婴儿哭作一团,罗净往小绿身后的床上看去,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他愣了半晌,随即双臂用力抱了我一下,劝慰道:“人各有命,你不必过于悲伤。”
我无力阖眼,心痛得几乎麻木了:“你不是说她命比我好么?怎么会这样?”
“或许她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至少她没有遗憾。”罗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你为了保护她,骗了我大半年,也无意伤害了华容添。为何?你认为我会伤害她?”
“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儿,皇上岂会放过他们母子?”我苦笑一声,“如今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女儿,你告不告诉皇上都没什么分别。”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罗净轻轻推开我,目光怜惜,“尽管如此,还是不宜声张,快些准备后事罢,就葬在桃苑。”
“那孩子呢?”我无助看着他。
“请奶娘照顾,孩子由你养着罢。既然是先皇的遗珠,也算是华容添的侄女,他一定会同意。”罗净扶我坐好,又不放心我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好暂且在一旁守着,命僧人们去善后。我忽然站起身,平静道:“不用麻烦他人,我来。”
双手拈起兰花指,桃色的光芒交辉在沈云珞身上,刹那间,所有凌乱都变得井井有条。她穿上了最喜爱的湖绿色绫纱裙,披帛挂在臂弯,妆容干净,发髻上插着六支柳叶簪。如果能回到从前,长庆王没有逼宫篡位,沈云珞大概已经登上后位罢。只是我没办法为她准备凤冠霞帔。
罗净沉吟问:“我们……是否应该知会秦朗坤?”
“还是你去罢,好好和他说。秦朗坤近日也一定不好过……”我应该亲口告诉他,只是现在有心无力了。我将小绿扶起来,温柔抱过孩子,她哭累了,小脸涨得通红。每一段缘都是天注定的,难道说我和这个小不点有缘么?俯下身让她看看沈云珞,有这么美丽的娘,她将来也一定美若天仙。华清泠,你要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啊。
半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我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睡熟,心绪凄迷。隔壁间传来奶娘温顺的声音,哼着小调哄清泠。我没办法安睡,一闭眼就想起沈云珞,她柔韧的性子与外表那么不相称,可她却是世间唯一的沈云珞。罗净说她走得没有遗憾,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没有遗憾。
小绿在外间翻来覆去悉索作响。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一施法转身来到了罗净的禅房。窗户紧闭,屋里一片漆黑,我弹了个响指,桌上烛台燃了起来。
罗净很快醒了,坐起身紧张望着我:“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我在桌边坐下,离他一丈远。垂头沉默了半晌,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罗净盘膝而坐,随手抓起一串佛珠拈着:“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端端地害怕。这几日来都睡得不好。”
罗净松了口气,点点头:“你应该多诵经,慢慢就能平静了。”
“我无法平静,世间的一切我都看不透,是不是我天生就没有悟性?”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原来我还是很执着,放不下。”
罗净往旁边挪了挪,挥手一招:“你来,我与你讲经。”
我抿唇看了他许久,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还未等罗净开口,我径自躺下了。罗净蹙眉,目若寒星瞪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我竟然心情大好,咧嘴一笑:“大师,你说人不能有分别心,既然是听你讲经,坐着听和躺着听有何分别呢?”
他本还想说什么,却又作罢,叹了口气开始讲经。我听得很认真,他的菱唇在暗暗的光线中一动一动,声音低柔绵软,很喜欢这样安详的感觉。当我睡意正浓时,冷不丁听见他问:“这一段你可有疑惑?”
什么疑惑呀,真扫兴。我不理他,装睡。罗净大概十分无奈,既然我睡着了,他也不好把我叫醒,只有把床让给我,他自己去榻上休息。
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何在他那才睡得安心,我的桃树不就长在他院子里么?尽管我死缠烂打要把桃树移栽到桃苑去,罗净坚决不同意,振振有词说这树是唐家的。他不让步,我只能委屈自己,时不时跑去树下睡一觉,才能把夜晚的失眠补回来。
清泠百日,秦朗坤来了。
正值初冬,桃苑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华。沈云珞就葬在桃苑西边,墓地很简朴,却也雅致。旁边种了一棵杨柳,如今凋零了,只剩下一缕缕光秃的枝条。
我不知道他为何选在这一日来祭沈云珞,可是华清泠在见到秦朗坤的一刹那,“咯咯”笑了起来,我们都愣了。平日里无论怎样逗她,她都是嚎啕大哭,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这一点应当是遗传的。秦朗坤微微笑着接过孩子,脸上布满了疼爱的神色,我感慨万分,看来他们俩才是有缘人,我仍然是戏外人。
秦朗坤抱着孩子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和罗净在远处观望,接着听见他咿咿呀呀唱起戏来,竟是那曲熟悉无比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事隔几年再听这牡丹亭,别是一番滋味,心底眼底都已潮湿。我想唱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是他们的姹紫嫣红又关我何事?罗净似乎有意盯着我看,我故作无恙,低声嘟喃:“清泠那么小,他就唱情情爱爱的曲儿,别把孩子教坏了。”
“我看清泠与秦朗坤有缘,将来就交予他抚养罢。”
“也好,反正他孤身一人,也好有个伴。”
见秦朗坤如此悲恸,我于心不忍。孩子的百日,应该喜庆才是,于是怂恿罗净把桃七酿拿出来大家分享。罗净沉默以对,我不悦道:“大师,一诺千金啊!上次我问你要酒喝,你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喝多少你都给。”他还是不作声,我忿忿抱怨:“真是吝啬。”
罗净思前想后,咬咬牙说:“就一小坛。”
树下埋了大大小小几十坛,他都舍不得,留着做什么?浇树?有意思么?不过我还是表现得很知足,冲他假笑:“那就多谢大师。”
我们几人围着圆桌吃饭,热热闹闹给清泠过百日。
桃七酿幽香缠绵,自有一股桃花的风流,不像别的酒入了我的口只会淡而无味。本想着一醉能解千愁,不料秦朗坤越喝越不对劲,从秦夫人去世到蔺水蓝成亲,现在连沈云珞都撒手人寰了,留给他满腔悲戚。
我如今也不知要以怎样的立场去安慰他,自顾自地将一杯杯酒灌下肚。或许真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思绪愈加纷乱杂芜,仿佛回到了那些仙乐飘飘般的宫宴,一杯桃七酿,一个眼神,就已搅得人意乱情迷。我怀念他的怀抱、怀念他的味道,越虚无越怀念……
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嗞嗞”的响声,厅堂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伫立着一位不速之客。不,算不上,只是同样失意的人。我趁着酒意疯笑道:“蔺大人,你不请自来啊?我家孩儿过百日,你不好这样空手而来吧?”
蔺水蓝径直走到秦朗坤面前,语气阴森:“你真的决定了?”
罗净左看右看,见我和秦朗坤都不搭理人,于是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秦朗坤,你回答我,真的要走吗?”蔺水蓝一心急,双手拽着秦朗坤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眼里似是要喷火。秦朗坤微眯着醉眼,苦笑道:“在朝为官,一为父母、二为云珞、三为抱负,如今这三样都没了,我还留在朝中做什么?白白受人耻笑么?”
“耻笑?谁敢耻笑我们?你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么?!”蔺水蓝猛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钳住,字字咬牙切齿,“我在你心里,始终比不过她!”
小绿和奶娘看得目瞪口呆,清泠从奶娘怀里探出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挥着小手欢笑起来。我喉咙里一口酒喷了出来,险些呛到,难道这小妮子跟蔺水蓝也有缘?
蔺水蓝扭头盯着清泠,有些厌恶说:“这谁家孩子,打小就会幸灾乐祸了?”
我拍案而起轻蔑笑道:“你说谁家的孩子?哼,在我孩儿面前搂搂抱抱,你们两个真不害臊!”
蔺水蓝丢开秦朗坤,凶巴巴冲到我面前吼道:“你和相国寺高僧做出苟且之事,还敢说别人不害臊!”
罗净及时将我拉开护在身后,双手合十道:“蔺大人,若有私事可以进内堂了结。可是切勿口出恶言。”
蔺水蓝冷哼一声:“少装模作样!明明迷恋女色,还故作清高……”
我踉跄了两步,从罗净身后钻了出来,指着他大嚷:“你大胆!冒犯国师该当何罪?!”
秦朗坤颤颤巍巍站起来拉住怒火中烧的蔺水蓝,低声劝道:“关他们什么事?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那孩子……其实是珞儿的,我相信于归和大师之间很清白。”
“什么?”蔺水蓝怔了半晌,又吼道,“你竟然跟她生了孩子?!”
我忙塞住耳朵,龇牙咧嘴对罗净说:“看样子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散了罢。”罗净也认为有理,扶着摇摇晃晃的我穿堂而过,往他的禅院去了。
在寂静的夜里踩着枯叶,那声音很微妙很动听。我恍恍惚惚往前走着,罗净却时不时拉我一把,我挣开他,抱怨道:“你总拉我做什么?”
“你走错了,这边。”罗净不拉我了,很有耐心引我拐入长廊。
只有清冷的月光照耀,眼前全是重重叠叠影子,我不小心撞上了廊柱,幸亏罗净自身后接住我,才不至于摔得很难看。我倚着他傻傻笑起来,努力站稳了脚,继续朝前走。罗净跟在我后面说:“你这样子需要解酒茶,不然如何回桃苑。”
我嘟着嘴拼命摇头:“我没喝多,回去很简单呀,变个法术就回去了。”
“你走路都走不稳,哪里还会法术?”
我扭身冲他嚷嚷:“我哪里走不稳了?我很清醒呢!变法术好简单呢!”话音刚落,我便拉着他瞬移到了禅院,灵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瞬间抽离身体,我反应不及,竟然一头栽下去无力爬起来。
罗净索性将我抱进屋里去。还是那张床,还是那盏灯,床边也还是那个人。我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平静了,懒懒打了个呵欠,鼻端仍然氤氲着酒香,不自觉就沉醉了。
“小桃花先别睡,若是不解酒你睡醒之后会头痛。”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可是这个和尚真烦人呐……
“小桃花,这样会着凉的。”
“解酒茶来了,你起来喝完再睡好不好?”
“火盆就放在床边,你要下床的话小心些。”
“小桃花,茶都凉了……”
好好的兴致被他消败了,我怒不可遏弹了起来,冲他发火:“你有完没完?!”
罗净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很委屈,慢慢递过来一杯茶:“喝完就完了。”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我絮絮叨叨、他冷漠不理人,如今倒反了。忍不住发笑,接过茶杯,微眯着眼问:“你近来对我如此忍让,是不是由于内疚?”
罗净有意避开我的目光:“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来弥补?”
我还是听话地将茶喝光了,睨着他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转变?你一直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他用侧面对着我,重影中,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从鼻梁滑落,喉结动了几下。“我一直都清楚,可没有丝毫印象,直到你让我忆起那夜所发生的事。真切的感受全部回来,我才明白……你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罗净的呼吸开始凌乱,脸上浮现出的是惊惶不安。昔日的高僧果然被心魔乱了修行。
我好像酒力发作了,纤指无力,茶杯从手中滑落跌碎。罗净稳稳托住我的后背,慢慢让我躺下。他的颈项曲线很优雅,尽管在我看来是重叠的影子,有点滑稽。想起蔺水蓝方才的话,不无道理,罗净明明是迷恋我,还故作姿态……我忍不住提了一个执着的问题:“你的心魔是我,对吗?”
他怔怔看着我,漆黑的眼珠越发迷惘。
我醉眼朦胧望着他笑,舌头都不受控制了,含含糊糊说:“对这件事,你无法释怀,更加不敢面对……大师,这会耽误你修行的,为何不对自己坦白一点?”
“你醉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醉?”罗净替我脱去绣花鞋,盖上被子。
我的确没醉,可是又没力气争辩。拽住罗净身上一片雪白的袍袖死死不放手,今日一定要他说出实话。
他起身时发现被我拽住了,扯了几下,见我仍旧不松手,索性一根根掰我的手指。“你安心睡罢,我在旁边守着。”
我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微微眯着一条缝,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字:“我才……不睡呢……你承认吧……”
罗净俯首,脸庞近在我眼前,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与我说话:“才喝多少就醉了?语无伦次的。也不知你想叫我承认什么?”
我想说话,但嘴唇使了几分力,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便一直眯眼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暗了下去,微弱的烛光被挡住,而唇上多了一种温度。
那是冰凉的柔软,熨帖了那么一刻,马上又消失不见。不,不要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信手往前一拽,借力起身,又刚好撞上他的唇。我很热,浑身燥热,我需要那种沁人而冰凉的刺激。张开嘴唇使劲吮吸,在一阵桃七酿的清香中,终于得到了回应。
这大概就是得意忘形,我完完全全闭上眼,尽情贪图眼下的欢愉。冬日里的干柴碰到一点火星子足以燃烧殆尽,我用力喘着气、用力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什么也没了,就是一场梦。
我们一面吻着一面缓缓倒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熄了烛火,屋里的一切都黯淡下去。我不喜欢黑暗,素手一挥,奇异的光芒姹紫嫣红笼罩在周围,就像几年前我们一起看的烟花。身下冷硬的床板幻化出一摊软滑的丝绒,呈现圣洁的月白色。我抚摸着他的脸,眯眼笑问:“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仙境?美吗?”
罗净目光痴迷,可终究摇了头:“再美都是假的。”
“仙境是假的,我们是真的。”
“你喝醉了,在做梦。”他猛地撑起身子,痛苦蹙眉。
“做梦也好。”我将他重新拉下来,趁着酒劲肆意调笑道,“你在我梦里放了把火,难道想不负责任地跑掉么……”
“于归,够了!”罗净叱呵一声,狠狠将我甩下。此时真觉得他成了猎物一般,我没玩够才不会给他机会逃走,两手交互一转,光芒四散,一道屏障横在床前,他哪里也去不了。我毫不客气挑眉娇笑道:“是你先吻我的,这叫引火自焚!”
酒力在体内四窜,我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欲念。猛地一个腾跃朝他扑过去,在空中交手几回合。罗净早已乱了定力,招架不住,被我按倒在床。法术营造的五彩光芒在丝绒上映出了一道彩虹,光华在他脸颊流转。
“你别耍酒疯了!”罗净目光凌厉得如同雪亮刀子,身体却被我压住动弹不得。我伏在他身上笑得极尽妩媚,唇沿着锁骨轻轻擦过,最终停留在喉管处。那里有一根血脉,如果我像其他妖精吸人血,此时应该一口咬下去。可我怎么能伤人呢?我只是吻了下去,笨拙而生涩,从颈上渐渐辗转到耳根,我还没吻,那耳垂已经通红。他有大智慧,所以耳垂才这么漂亮吧?
舌尖刚触到他的耳垂,他双臂猛地抱紧了我,手掌在我后背狠狠攥了把。我继续撩拨,诱惑他的反应。他咽了咽口水,双目紧闭,手渐渐下移,在我腰间使力按,似是要将我揉进他的体内一样。那种坚硬令我像遭了重击似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大口喘着气认真盯着他,虽然还是花花的有重影,但更显魅惑了。几乎是半撕半扯,他的白衫被我扒下,胸前的肌理一览无遗。
“于归,等梦醒了,你能忘记吗?”
我娇笑,贴着他胸膛:“那要醒了以后才知道啊……”
“一定要忘记。”说罢,他翻身而上,埋首在我颈窝喃喃道,“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我害怕的事到底发生了,我想对你说,可我不能说。”
我的唇不安分在他脸颊摩挲,窃窃笑起来:“你喜欢我对吗?”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用吻封住了我的笑声。他没爱过,只是顺应本能,疯狂地揉捏我的身子。两人的气息厮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只觉整个人虚无得厉害,极度渴望被他占有。外衫被褪去,内衫裹着玲珑身段尽显妖娆,我陡然想起什么,曲卷起双腿,有些无辜瞪着他问:“你别弄疼我好吗?”
罗净蓦然一僵,好久才缓过来,手掌慢慢抚过我膝盖,沉吟:“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我浑浑噩噩望向他,接着,眼前袭来一团金光,意识混沌之下没有防备,很快昏睡过去。
这日醒来已近午时,浑身充斥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许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小绿说蔺水蓝和秦朗坤刚刚走,我才恍然想起来昨夜给清泠过百日了。只是怎么回的桃苑完全没有印象,迷茫问小绿,小绿眨巴着眼兴奋道:“昨晚是国师送夫人回来的,他抱着你飞过来,你们的裙袍飘飘扬扬,就像仙人一样!”
我摸了摸额头,疑惑问:“难道我昨夜喝酒喝晕了么?”
“国师扶着夫人离席的时候夫人有些醉,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我下床伸了伸胳膊,神清气爽。从干燥的空气中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阳光味道。对着妆奁略施薄妆,准备去看看小清泠,再找罗净商量秦朗坤和华清泠的事。
寻了一圈才得知罗净早已进宫,约莫很晚才能回。罢了,我想过几日再来找他。谁知接下来的日子,几次三番都错过了,我才陡然意识到他像是在躲我。为何要躲我?难道是我酒后失态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他?那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我赌气坐在他禅房里等,就算一夜不阖眼都要把他等回来。
不知罗净是不是算到了什么,竟然连着几日夜不归宿。在府中打听,连他的弟子都不清楚他的行踪。我心里不知何种滋味,华容添失踪之后,我就像丢了半条命,如今罗净也躲着我,这天地仿若都成了空的。我独自守着桃树,怆然涕下。
寒星稀疏点缀在夜幕,月华如练,清冷地铺洒光辉。我落寞垂头时,蓦然发觉桃树底下有翻新的泥土,还泛着潮潮的红。胡乱擦了擦眼角,挖开一看,地下又少了几坛酒。难道罗净每日都回来取了桃七酿而瞒过了我?他身上有太多谜团需要解开,于是我等不下去了,掐指一算,竟然算得他如今正宿在醉月楼。
醉月楼,真是个令人流连忘返之所。我想轻蔑地笑一笑,却做不到,于是气急败坏冲出了国师府。早前为了寻华容添,罗净没对我防备,撤掉结界就一直没再封上,如今倒为我行了方便。
当我堂而皇之飞跃一条巷道时,顿然瞥见一抹道袍的影子!落在屋檐边上定睛一看,正是清谷道长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欣喜若狂,暂且将罗净的事抛在脑后,念了隐身咒悄悄跟上他。清谷身后还跟着一名小道士推着车,车上皆是粮食蔬菜,大半夜的他们才去送东西,果真谨慎。
一直远远跟着到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处院落,他们进去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城隍庙毕竟是神庙,妖鬼不敢靠近,因此那老道士才将他们藏在此处罢。
我按捺住紧张兴奋之情,待他们走远了,小心翼翼施法弹出一团火焰烧了门匾,那枚小小的符咒就藏门匾在后面,迅速燃成了灰烬。及时灭了火便窜进院子,三间房屋,我准确无误找到了华容添住的那间。
轻轻推门而入,月光也随我漾动,合上门,烛火燃起。熟悉的气息氤氲在四周,我屏住呼吸在他身边坐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透着淡淡的愁容,伸手抚摸他的下颌,胡茬扎手。
华容添紧紧蹙眉,而后睁开眼,眼底尽是迷茫之色。我收回手,苦涩笑道:“一别将近一年,原来你对我没有丁点想念。男人是不是动情容易,弃爱更容易?”
“于归!”他低呼一声,猛地坐起身。
“把孩子都叫起来,我带你们走。”
华容添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我又做梦了吧?”
我心中一亮,凑过去问:“你时常梦见我?”
华容添痛苦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走到如此地步,我还想着你做什么?”
我使劲朝他胸前捶一拳:“别迷糊了,我跟你说正经事!”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簪子,递给他,“你看,这是先皇留给你的东西。”
华容添疑惑接过来,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视线终落在我身上,几乎是质问一般:“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有被下了咒,我们都出不去。”
“现在可以出去了,快些叫醒孩子,我带你们走!”
他没再多想,动作敏捷赶到隔壁的房间将孩子叫醒。我帮忙给紫葳穿衣,一面说:“我可以带你们到很远的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至于什么地方对你比较有利,你可以考虑一下。”
华容添忽然顿住了,侧头凝望我,道:“现在不能走。”
“什么?待明日清谷发现之后,恐怕就走不了了!”
“我们走了之后,皇上会拿四弟来要挟我,结果还是一样?”
“那我把他也一并带走?”
“于归!”华容添恳切道,“能不能给我一个月时间?”
“为何?”
“我得把自己的人都带走,准备反戈一击,否则,宁愿老死京中。”他说得如此决绝,我有什么办法?男人无非是热衷于权势之战,我搂着紫葳轻叹一口气,问:“紫葳,你们被关在这里一定害怕吧?要随我走么?”
紫葳伸手牵住华容添的衣袖,乖巧一笑:“我们要跟着爹。”
华容添义正严词道:“不是我愿意手足相残,但皇兄的秉性我很清楚,江山社稷岌岌可危,怎能眼睁睁看着百年基业毁于我辈之手?要走,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思前想后,我终是点了头,至于符咒被烧了,只能用我的法术暂时掩盖过去。清谷道长平日里也不经常来,他们乖乖呆在院子里即可。他深邃的目光里闪现一丝精明,笃定道:“若是有你帮忙,我与外面联络就方便许多。最好的时机,在除夕宫宴之后。”
“就剩一个月了。”
华容添忽然举起金簪问我:“谁给你的这个?”
“沈云珞。”一提及这名字,我整个人又陷入浓浓的哀伤,“是先皇叫她交给你的,可惜她没机会,簪子就一直放在我这里。”
华容添大惊:“沈云珞?她还活着?”
“原本还活着,可前几个月……她遭遇难产……”想起当初血腥的场面,我禁不住颤抖,“已经香消玉殒了,留下一个小家伙,是女孩儿,叫华清泠。”
“皇兄的遗珠……如今在何处?”
我悄悄握住他的手,狠命掐他的虎口,忿然道:“从前我挺着大肚子,不就是为瞒天过海么?如今国师府添丁,大家自然以为是我的孩子。可你却……”华容添的目光忽然变得清浅起来,荡漾着丝丝缕缕的情愫,我兀自甩开他的手,“哼!你却小肚鸡肠,躲在这里害我好生找!”
紫葳揉揉眼睛,左看右看,嘟着嘴说:“你们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而华容添怀里的京墨正睡得酣畅。华容添嘘了声,安置好他们,又牵着我回到隔壁房间。
将所有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之后,华容添悔恨万分:“都怪我一时感情用事,没能代替皇兄照顾好妻儿。”我幽幽瞥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不说没照顾好我呢?只知逃避,不问缘由就狠心抛下我。”说着,我渐渐朝他倚过去。谁知华容添闪避了一下,双手扶住我胳膊:“于归,只怕你的心早已迷失了方向,我不是逃避,只想让你冷静地想清楚,我和罗净,究竟谁对你更重要。”
一时我觉得怒火中烧,厉色道:“这是什么问题?你明知道我嫁给他是逼不得已!你明知道我的心意、还一次一次怀疑我?”
华容添半眯着眼,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不是怀疑,你以为不着痕迹,可我在你心里呆着觉得拥挤。于归,在苏州时你就爱发愣,我就在一旁唤你,你听不见。因为你在微笑,你在想什么、笑什么,我全然不知……你为何跟着我,是因为那株桃花上的字迹?还是前世的缘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清澈的目光里藏着秘密。何时你还能用五年前的目光看我一眼,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我不知为何,眼眶里已蓄满了泪,吸了吸鼻子问:“五年前我怎样看你的?”
华容添斜了斜脑袋,一手支着下巴笑道:“你手指上栖了只宝蓝色的蝴蝶,笑盈盈唤我容公子。那种目光大胆、好奇,透露着很纯粹的欢喜,我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人面桃花当如是。”
“人面桃花?”我忍住泪,哽咽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不过把我当作惊鸿一瞥,时过境迁,我再不是当初的于归,恐怕令容公子失望了。”
“于归……”
没等他回话,我倏然飞出了窗,一个人在夜空中哭泣。他不过是贪图我最初的天真无邪,越熟悉才越发觉得我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寒风仿佛要在脸上刮出口子,眼泪一滴下便凝成了冰。一团团漆黑阴惨的乌云在徐徐移动,不一会,雪粒子沙沙地落了下来,就像在伤口上撒盐。我踉踉跄跄在罗净的禅房外着了地,一头钻进了桃树中,再也不愿出来。
白娘子警告的没错,越界爱情不会有好结果。若我只图报恩,不付出感情,自己就能固若金汤。可世上非要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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