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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中睁开眼,望着床前的紫檀八扇屏,才知道身处浮华殿。
宫灯款款,华容添就坐在床边,一双剑眉下的深邃眼睛空洞木然,见我醒来,微微一笑,散发出一股忧郁。
我半支起身子,觉得心力交瘁,又躺了下去,喃喃问:“容添,怎么办……”
“于归。”他坐在那朝我抬手,却顿在半空,渐渐收了回去,“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要把我身边的东西一件件夺走。因为我,你受了太多苦,你走罢,什么也不用管了。”
“走?你赶我走?”我觉得难以置信。
“走罢,孩子与你何干?我是他们的父亲,不应该由你来承受这些屈辱。”
“与我何干?”我深吸口气,憋住眼泪,“你是说,我始终是个外人,不配跟你共患难么?”
他眉头紧蹙,垂下头去,沉声道:“于归,是我不配。我只能看着你受苦,一直以来,我只能看着而已,什么也做不了!”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声泪俱下质问他:“所以你现在赶我走?你刚才还说要娶我,现在就赶我走?!我走了你就可以去陪孩子,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是不是?反正你已经得到我了,结果你发现我和其他女人根本没什么不一样,况且我还是残花败柳!你终究是嫌弃我了?”
华容添撇开头,声音发颤道:“是,我嫌弃你了,你走罢,回到你的山谷里去,再也别回来。”
“我不走!”我咆哮一声,连屋瓦都在震动。华容添惊骇回头瞪着我,我发疯一般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说:“我就是不走,妖精没报完恩,是不会罢休的!”
他愣愣问:“报什么恩?”
我镇定下来,柔声对他说:“桃树上的字是你刻的,我的命是你给的。所以这一世我来人间报恩了,你对我好,我要加倍对你好,不管有多少劫难,我们都要不离不弃!”
他渐渐伸臂环住我,发出一声叹息:“难道……要我再一次看着你……嫁作他人妇?”
“就算嫁了,我的心也是在你这。”我握住他的手,摸在自己心口处,“我的法力远远在罗净之上,即便名义上我是他的妻子,他也根本奈何我不得。”
“其实,罗净救了你,若没有他那番话,皇兄垂涎你已久,如何会放过你?如今他只是奚落了我,却保住了你。”
我冷笑一声:“他如今是国师,早已不是当初的罗净。”
华容添的手指在我脸颊摩挲,“可是他对你……一如既往。”
我抬头看他迟疑的神色,问:“他对我如何?”
“你自己不也常说他帮过你许多次么?一个僧人,无缘无故帮助一个妖精?”华容添嘴角的笑意含着一丝苦涩,“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他很神秘。”
“你是在吃醋么?”我睨着他问。
“没有。”他矢口否认,闭眼转过身去。
我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容添,不管他对我怎样,我都是恨他的。若不是他通风报信,一切都不会变,或许我们此刻正在苏州拜堂成亲呢……”
良久,他背对我问:“你的法力远在他之上,为何他走火入魔时,你却无法应对?”
心里咯噔一下,我紧张得喉咙发涩,怕伤到他所以才任他为所欲为?不,若换做现在我绝不会心软。于是含糊道:“走火入魔,会法力大增。”
华容添紧张得立即转过来盯着我问:“如果他再走火入魔怎么办?”
“……”我嘟着嘴想了半天,埋首在他怀里,“我把自己的屋子封上结界,不让他进来,我天天躲在屋子里,这样可好?”
华容添拍着我的头,语气宠溺:“那可把你憋坏了。罗净并非大恶之人,我相信他是真心要救你。”
“放心,罗净关不住我。我会飞,可以时常来找你。”
“不,你在罗净那反而安全。”他将我紧紧拢在怀里,一字一句说,“自此以后,我不会再坐以待毙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别让我担心。”
婚期很快选好了,就在这个月。我望着墙外一枝梅花发呆,淡红的花瓣稀稀疏疏,新叶发芽了。又是一年春,夏青恰好从廊前走过,我蓦然发觉她老了。吴千雁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的,似笑非笑说:“春天来了,桃花快开了,你也嫁人了,真是好。”
“春回大地,阴霾总会过去的。”我轻描淡写说。
吴千雁忽然探出身去,直勾勾盯着宫门外问:“那个人是蔺水蓝么?”
我顺着看过去,只看见匆匆而过的熟悉背影,往蔺水红的仁华宫里进去了。吴千雁嘴角上弯,腮下映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于归,跟我过去一趟。”
吴千雁不等宫女通传,径自闯了进去,宫女一面大叫着通报一面多加阻挠。吴千雁气急败坏,喝道:“没眼色、没规矩!掌嘴!”
“本宫的婢女,本宫自会处置。”蔺水红一身华贵的装扮从内殿慢慢踱出来,气质雍容。“淑妃娘娘可有要事?”
吴千雁稍作收敛,笑道:“听说蔺大人快复职了,又好容易见他进宫一趟,妹妹来道贺!”
蔺水红微笑颔首:“贺礼可带来了?”
吴千雁脸色一变,悻悻道:“一时半会儿没来得及准备,改日定当补上。”
蔺水红意味深长睨着她笑:“还未正式上任,不如改日道贺罢。”
吴千雁吃了闭门羹,又不便在贵妃面前发作,只好打道回府。我抿着唇迟迟未发笑,直到吴千雁回寝殿生闷气去了,我才幸灾乐祸一边笑着一边偷偷溜进仁华宫。
本想问问蔺水蓝关于沈云珞的情况,哪知道一进到内殿,便听见蔺水红的怒叱声。我咋舌躲在帘幔后面,见蔺水蓝气哼哼坐在椅子上,蔺水红劈头盖脸训斥:“只要你还姓蔺,就有责任替蔺家开枝散叶!”
蔺水蓝忿忿答道:“你让我回朝做官,我答应了!你让我找那种东西我也找了!这回又想法子来折磨我,你还是我姐吗?”
“你跟一个翰林院的小官厮混个什么劲儿?!你想气死爹吗?”
“大哥二哥暂且不说,还有那么多堂兄堂弟,怎么非要算上我!我不结婚生子我就不是人了吗?”
“蔺家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人!”
“再说,什么翰林院的小官?秦大人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迟早要做大官!”蔺水蓝“噌”地一下站起来,比蔺水红高出一大截,俯首逼近她大喊,“大官!至少比我大!”
“疯子!”眼看盛怒之下的蔺水红一掌要掴下去,我及时冲出去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娘娘,息怒啊!”
她扭头扫我一眼,又瞪着蔺水蓝:“你不娶也得娶!”
“打死也不娶!”蔺水蓝把头一横,神情凶神恶煞。
蔺水红气得杏目圆瞪,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见机插话:“都别动怒,坐下来慢慢商量。”
“没得商量!”蔺水蓝傲然睨着我们,“我就不信,蔺家这么大,难道会断了香火?”
“蔺家是大,可京兆尹只有一个!堂堂京兆尹为何迟迟不娶?你认为爹还受得起多少流言蜚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已近而立之年,怎么还跟年少时一般胡闹?!”
蔺水蓝的目光黯淡下去,轻轻说:“我多希望自己不是京兆尹,更不是蔺家人……”
蔺水红轻蔑一笑,摇摇头:“那你就走罢,再也别说自己姓蔺!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有我蔺水红在后宫一日,定要保蔺家百年昌荣!”最后这一句话铿锵有力、气势逼人,自冷宫出来,她就不是从前的蔺淑妃了。
蔺水蓝失魂落魄走出仁华宫,迷茫仰头望着一片晴朗的天空。不一会,他眼里蓄满了泪。我故意从旁打趣道:“蔺大人,很伤怀啊?”
蔺水蓝仍然站在那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念了句:“百善……孝为先。”
我没时间等他伤春悲秋了,拉了拉他的衣袖问:“她怎样了?”
蔺水蓝长长吐了口气,垂头丧气答:“很好,有他尽心照顾。”
我不由笑了,劝慰道:“你知道秦朗坤是怎样的人,不用和他计较。”
“我何时与他计较过?”蔺水蓝猛地蹙眉,像是忍受极大的痛楚一般,“若我真的娶了亲,他会不会像我如今一样心痛?”
我也迷惘了,他们俩是相爱的,世俗却容不下。难道真要各自娶妻生子?蔺水蓝只消沉了一会,又戏谑笑道:“我还未恭喜你,要嫁入国师府了,够风光!”
我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狂吼,不过还是很风雅地白了他一眼:“哼,到时候看谁比较凄惨!”
二月春风还夹杂着寒意,御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花轿乃皇上为我特制,四面镂空,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看见轿中的新娘。我被层层叠叠的红纱和绸缎围裹,凤冠沉重,压得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但是没有盖头,一张本属于新郎的精美妆容任人观看。
皇上一向是这样的人,既然得不到我,便要想方设法来羞辱我。所有人都认识,我是济民堂的秦夫人、是修炼了千年的妖怪,勾引了许多男人,逍遥王在我的怂恿下害死了太子,连相国寺的高僧都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婚事,其实是一场笑话,所有人都在看笑话,除了无法置身事外的我们。
国师府很气派,罗净没有穿着大红喜服,只是着了平常的僧衣和袈裟,站在门边神情平静看着我。我下了轿,被人扶着一步步迈上阶梯,直到罗净从喜娘手中托住我的手那一刻,围观的人们全都兴奋地呼喝起来。我猛地扭回头,目光冷冽扫了一圈,顿时鸦雀无声。
只有仪式,没有喜宴,甚至没有任何欢庆的布置。一切静雅得如同相国寺,池塘清浅,草木整齐,楼阁的屋角都悬挂着风铃,叮铃铃地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我怔了怔,微微仰头看着阳光下罗净的容颜,宛若镀了层金,从头、到耳朵、到脸庞,到颈……整个人好似就是一尊金像。
他避开我的目光,侧头对喜娘说:“劳烦你了,请随我的弟子去领赏。”
“啊?还没拜堂呢!”
“拜堂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贫僧喜欢安静。”
“哎哟,那可不行!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二位既无高堂也无手足,不能连媒人也不要呀!国师,你是喜欢安静,可这成亲总不能连主婚人也没有吧?新娘子,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罗净是怎样的想法,进了国师府,我已身不由己。便只是呆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罗净冷冷问了句:“恐怕你是要向皇上复命吧?”
喜娘赔着笑谄媚道:“国师,皇上可是一片好意啊!”
罗净意味深长看着我说:“拜堂,要拜天地,也就是拜各路神仙。”
我不以为意问:“那又如何?”
罗净的眉毛颤了颤,低声说:“你我一妖一僧,本是殊途,若结为夫妻,只怕天打雷劈。我纯粹是为救你,拜堂与否不重要,更不必因此遭受劫难。”
我冷淡睨着他:“我和人也拜过堂,没见天打雷劈。”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我抬头望着天空嘲讽笑道,“僧人要守戒,不能娶亲,你不也娶了么?若是怕天打雷劈,何必非要把我抢过来?救我?借口罢了!”
罗净铿锵道:“你虽然法力高强,修行却不够,天雷你根本受不了。我不能冒这个险,这堂不能拜!”
“不拜堂,也不肯放我走,你想怎样?”我紧紧盯住他,一字一句问,“你嘴上说救我,实际上就是想要我是不是?你明明就是修为不够,对我动了心,才想方设法把我弄到手!我嫁给秦朗坤,你不乐意,说华容添好,现在我要嫁给华容添,你又从中作梗!我都看清楚了!你算什么高僧?今天你只要当面承认,这个堂可以不拜!”
“承认什么?”
“承认你喜欢我!”
罗净轻笑一声:“不可能。”
喜娘在一旁催促:“吉时到了呀!二位快些进去拜堂罢!”
罗净迟迟不肯动,我趁机再奚落他:“如果连拜堂的胆量都没有,凭什么娶我?那就放我走啊!”说完,我看笑话一般望着他,罗净不再吱声,拱手请我入堂。
正堂前方挂着巨幅的佛像,一圈席地而坐的和尚在闭目诵经,代替了宾客和礼乐。我和罗净一起进香,跪地叩首,就像在寺庙里祈福一般,没有丝毫在办喜事的感觉。
喜娘在旁边欢喜无比叫唤:“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羡鸳鸯不羡仙!新人拜天地咯——!”
喜娘引我们转身,大堂的八扇门都敞着,外面的花草正在抽芽,碧空中漂浮着棉絮般的云,正是一片和祥之色。这样好的日子,我却心绪汹涌,有种悲凉的感觉,不知何时才能和自己真正想嫁的人拜一次天地。
“一拜天地——!”
我们俯身下去的一瞬间,呼啸的风声从远处逼近,迅速穿堂而过,刮得四周器物震动,连眼睛都睁不开。喜服和霞帔在风中飘飞,随着风力,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手臂被罗净牢牢抓住,站稳之后睁眼一看,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已经被一层层厚重的乌云遮蔽,狂风大作,天昏地暗。
喜娘吓得瘫倒在地,指着那些飞掠而过的乌云结结巴巴问:“那、那、那是什么?!”
周围的僧人依旧在念经,越念越快。罗净从容望着我:“还要继续拜吗?”
我就像受到了轻视一般不甘心,拖着他转身面对佛像,大喊:“天打雷劈正合我意!”扭头冲喜娘厉声高喝:“接着拜!”
喜娘哆哆嗦嗦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咬牙大喊:“二拜高堂——!”
我坚毅瞪着罗净,二人一同拜了下去。刹那间,轰雷从乌云深处劈了下来,闪电像一道狰狞的疤,在乌黑的天空不断变换着位置,由远及近,直到击中了府内一棵参天柏树,从树顶燃了起来,不一会成了熊熊烈火,烧出满院的通天火光。
凤冠好像愈来愈沉,太阳穴散发出针扎一样的疼痛,我不禁抱头躬身,痛苦呻吟起来。罗净迅速将我的凤冠取下,捧起我的脸说:“用心听着四周的梵语,要心无旁骛。”
我狠狠抓住他的衣襟,指甲几乎折断,生生咽下痛意,咬牙切齿道:“接着……拜堂!”
罗净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盯着我,认真说:“当然要拜,不然,这辈子我再也没有机会。”
“罗净!”我指着他,一面颤抖着一面嘶吼,“你承认了?你明明是有私心!你就是想从华容添身边把我夺走!别把你那一套伪善的东西放在嘴边对我说教!你的心魔就是我,你喜欢我、太可笑了,僧人爱上了妖精……还要用尽手段将我困在你身边……”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济,最终瘫坐在椅子上,奄奄一息,“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走火入魔、为什么要走火入魔……我宁愿你那时是清醒的……可你把什么都忘了?你都忘了,我又能怎么办……”
罗净侧头命令喜娘:“扶着她,最后一拜!”
风声、雷声、经声交杂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喜娘捏着嗓子尖叫一声:“夫妻对拜——!”
我踉跄倚着喜娘,笑着笑着就流泪了,躬身完成最后一拜。
天雷阵阵,轰隆叫嚣着,五脏俱裂般的疼痛自体内传来,我浑身冰凉,扑倒在地。罗净转瞬间已经飞了出去,手臂朝后一挥,为国师府封了道结界。我的疼痛立即消失,周遭都恢复了安宁,而他的身影,朝乌云深处钻了进去。又是数道闪电,我心惊胆战注视着黑隆隆的天,心却从阴霾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罗净,他是去受天雷了,将我的也一并受了。
雷声不停,已经十几道了,他受不住,会死的。我想冲出去寻他,却发现这府里除了罗净下的结界,还有清谷道长封的符咒,我被困住了,并且永远也出不去。
柏树燃起的烈火在院内蔓延,火苗不停窜着,就像蛇一样缠上了树木枝桠,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上元灯节,我们一起坐在青灰色的屋顶上,望着河岸的火树银花。那些回忆愈加灿烂,眼前的事物反而变得苍白。
抿住唇,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在手背上,顺着指尖滑落。原来我已经不再善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女子,这般不可爱。我后悔了……为了惩罚他的不坦白,不惜叫他豁出命去。可世上偏偏有这么傻的人,宁愿不要命,也不肯承认他的私心。
苍天大树被烧得焦黑,乌云散去,天空逐渐放晴。罗净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脸上许多污迹,衣衫褴褛、身上偶有被灼伤的肌肤。僧人们将他抬进房去,我恍恍惚惚跟在后面,在长廊的尽头有小沙弥将我拦下,我的视线随前行的人们远去了,人却被拦在这迈不开步子。
“夫人,请留步。前面的园子是众僧禅房,夫人的住处在南边,小僧叫师弟领夫人前去。”
“我不去。”我失魂落魄望着渐行渐远的一簇人影,“他受伤了,我可以替他疗伤。”
“夫人,此伤并非法术能治愈,弟子们自会为师父诵经。”
“那让我进去看看他,我不出声也不做什么,就让我在旁边看着吧?”
“夫人身上的妖气,只会打扰师父调息。”小沙弥一招手,又唤了两名年幼一些的弟子,嘱咐,“你们送夫人去桃苑。”
“是。夫人,请。”
我顺着他们请的方向慢慢移动脚步,裙角拖曳在地上,心中一片茫然。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一点也无法预料。现在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方才狂风大作,如今又是春风和煦,在屋角悬挂的众多风铃同时响起来,轻轻的,仿佛呢喃细语。
桃苑,实则是桃园。房屋四周全都种满了桃树,早春时节,只零星地长了些花苞,大多枝桠是光秃秃的。我疑惑望了一圈,问小沙弥:“国师府从前是什么地方?”
“是一位达官贵人的府邸,后来被抄了。”
“达官贵人家中为何会种这么多桃树?”
“这些都是师父种的。”
“什么?”我垂头看了看树根处的泥土,确实是新的,泛红。刚种下的树,竟然长得这么好。顺着蜿蜒的石子路在树林中穿梭,远远见一座雅致的小阁楼,依然挂着许多风铃。两个小沙弥送我到这便会去了。
楼下门廊处候着一名丫头,十几岁的样子,梳的羊角髻,那模样有几分翘儿的影子。我心中一恸,上前仔细打量她,问:“你叫什么?”
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兴高采烈:“夫人,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醉月楼的小绿!”
我恍然忆起许久之前,她在醉月楼给我递过茶。从前的孩子全都长大了,我不由感概:“光阴似箭,小的都长大了,大的都老了。”
“夫人还是这么美。”她的眼睛一直在发光,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她们都说夫人是妖精,不让我呆在这!不过小绿觉得你和罗净大师都是好人!”
我淡淡笑了,和她一起进屋、上楼,一边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不愿意接客,就从醉月楼翻墙逃出来,弄伤了腿,是罗净大师将我安置在这里的。”小绿一蹦一跳去拎了茶壶来,“当我听说皇上要把夫人嫁给大师,我真是高兴坏了!我今后可以跟最喜欢的两个人在一块生活!”
我一怔,笑容僵住了。
“夫人,你不高兴么?”小绿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我的霞帔,“这么好看的衣服,穿在夫人身上更好看了。夫人,你的妆都花了,刚才乌云密布,还打雷了,可是没下雨呀!你的脸怎么了?”
我忍住辛酸,岔开话题问她:“你的全名是什么?”
小绿笑眯眯道:“我都忘记了,反正在醉月楼的名字叫绿叶,大家都习惯叫我小绿。”
“人家都是花,你是叶,真是别出心裁。”我摸了摸脸上干涸的泪痕,觉得肌肤绷紧,难受极了,起身问她,“哪里有水呢?我想洗洗脸。”
“啊?夫人坐着,我去!”小绿笑容灿烂,手脚利索,不像青楼里养大的女孩。我脱下层层负缀的衣物、首饰,身上察觉到凉意,方知内里的衣物都汗湿了。那一阵电闪雷鸣,不知将罗净伤成怎么样。
打开随嫁送来的锦盒,将首饰都扔了进去,忽然瞥见锦盒的角落里静静躺着的金簪,猛地恍悟,这簪子和沈云珞的事我还没机会告诉华容添。
我心烦意乱,一夜未眠。刚刚拂晓,我就摸索着起床了。小绿在外间睡得很好,呼吸匀称。我初来人间时,也睡得很安详,甚至经常梦见花轿、嫁衣。可时间越久,梦境就越复杂,有时候惊醒之后,全然忘记了梦见过什么,只留下一身冷汗。
原想去看看罗净,不料僧人勤苦若此,刚溜进园子,发现他们已经在做早课了。一名僧人看见了我,恭敬问:“夫人为何在此处?”
“我想看看他。”
“国师有令,夫人不准进这园子。”
“可是……”我皱着眉,搜肠刮肚找了个理由,“我有要事需要出去一趟!”
僧人凝视我半晌,说:“待我回去问问。”他一去就没影了,我坐在栏杆上等,回头看近处那片荷塘,偶尔掠过一只飞鸟,轻点水面。飞过好几只鸟以后,僧人回来了,面带微笑说:“国师说,有何要事,可以交给小绿去办。”
我忽而笑了:“他醒了吗?”
僧人轻摇头:“伤痛难当,他一直没睡。”
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抽了一记,狠狠的。面上,我却不动声色:“我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逍遥王,不容有失,交给他人去办恐怕不妥当。等哪日他身子好些了,可以见我了,我再亲自与他说。”
让小绿把簪子送进宫去给华容添,谈何容易?而罗净对我再好也是敌人,恐怕只有秦朗坤能帮这个忙。迟疑再三,我担心会误了华容添的事,还是吩咐小绿将东西送去给秦家,并且只能交给秦朗坤本人。为掩人耳目,我略施法术,将她变作一名书生。
小绿顺利见到了秦朗坤,只是东西没送出去,反带回来一封信。原来玉临王被禁足宫中,秦朗坤也不得见。由于请了两次郎中,加上频频有下人出去抓药,秦府已经被监视了。信中字迹潦草,可以看出他很心急。秦府被监视,就不敢再出去抓药,可沈云珞的身子不能不调理,将来生产的时候,更是容易出纰漏。
小绿站在一边许久了,见我凝眉不出声,关切问:“夫人,还有什么事小绿可以帮忙?”
脑中灵光一闪,我抬头打量她,又望了望窗外一大片林子,一本正经对她说:“小绿,我是妖,被僧人和道士联手困住了,出不去。”
“什么?出不去?”
“嗯,外面有名夫人,她被坏人追杀,需要藏身之所。”
“夫人是想把她藏在这里么?”
“是啊,他们让我出不去,我同样可以在桃苑封结界,让外人进不来。可是我需要你把她领进来。”
她显得格外兴奋:“请夫人吩咐,小绿一定严守秘密!”
我随手拈了两颗珍珠,念咒施法,叫她藏好,一并细细交代:“这珠子含在口中便能够隐形,外人看不见。等天色晚了,你就含着珠子出门去,还是去秦府,若无旁人,你就可以现形,与秦大人说来接人的。接来的那名女子怀有身孕,你给她也含上一颗珍珠,路上小心照顾她。”
“放心吧,我最会照顾人了!”小绿自信满满咧着嘴笑。
我不放心,又叮嘱她一遍:“不准让任何人知道,国师也不行。”
“大师也不行?”她歪着脑袋问,“他不是好人么?”
“从来没有绝对的善恶,他将我困在此处,现在就是我的敌人。”
小绿很迷茫看着我,却点头说:“哦……我明白了,就是只有我们俩知道。”
夜幕降临,远远近近的灯盏次第亮起来,京城的繁华夜又开始了。我在桃苑里散步,实则焦躁难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望着门口,一面在心里掐算她们的位置,直到她们悄无声息进了国师府,我心口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她们一进桃苑,我马上封了结界。
沈云珞竟是从前在沈家的小姐装扮,眉尖藏着忧愁,看起来一如几年前的旧模样。我打量她的身段,发现小腹鼓了些。
“于归,他说秦家不安全了,可是这里安全吗?”
“放心,我的桃苑没人能进来。”
沈云珞侧目望着小绿,眼里水盈盈的:“看见她,我就想起了翘儿。”
小绿歪着头笑问:“翘儿是谁?”我忙使眼色叫她别问,小绿会意,忙道,“我先去收拾屋子!”
沈云珞垂头,一双手用力拧着衣带,不一会又湿泪满腮。我不敢问翘儿究竟是如何惨死的,连自己每次想起来,也是心痛难当,别说沈云珞了。我只得强笑问她:“你的孩子何时出生?”
她哽咽答:“已经三个月了,大概在七、八月出世。”忽然又匆匆拭去泪,掏出一叠纸给我,“这是郎中给开的药,有安胎药、补药、还有药膳的配方。”
我的心绪又纷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即便是让小绿隐身出去抓药,也总怕有露馅的时候。愁眉苦脸望着沈云珞,自顾自喃喃着:“怎样才能堂而皇之照顾你和孩子呢……将来还要请稳婆接生……”
沈云珞用那种极度无助的眼神望着我:“于归,你会法术,能不能替我生孩子?”我吓得直接从座上弹了起来,刚想嚷嚷反抗,突然机灵一动,想到一个好办法。
两层床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们既看不到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沈云珞躺在旁边,只伸了胳膊出去。也不知小和尚从哪儿找来的郎中,大胆得很,为了银子敢给妖怪看病。
他捏着沈云珞的手腕已经很久了,我不耐烦问:“先生,怎么样?”
那郎中慢悠悠说:“不急、不急。待老夫好好开方子。”
“有那么复杂么?”
“这人妖结合的胎儿,很难说。”
我略带嘲讽道:“难道妖精的脉象和人不一样么?”
“倒是差不多……”他终于松了手,沈云珞悄然吁了口气,将胳膊收回来。
“先生都看好了么?”一名僧人问。
“心中有数了,这就去给国师回话。”
“等等!”我喝道,“谁让你去回话的?告诉我就行了。”
“这……夫人,这些话,理应同当家人说的。”
我不客气道:“国师府我当家!你心里是有数了,可我没数,再说我的丫鬟就在这,你不得好好说说让她怎样照顾我么?”
郎中无奈答:“那好……夫人腹中胎儿已经三个月大了。这三、四个月的时候,是最要注意的,夫人体质虚弱,或许是有挑食的毛病,宜多多进补!”
我故意抬高音调:“不是我想挑食,在这府里天天跟一帮僧人吃素,我的孩子可受不了了。”
“哎哟,有身孕的人光吃素可不行!”
“听见了没?”我挑衅一般冲外面的和尚说,“回去跟国师说说,为了他的孩子着想,今后要多备肉食。”
郎中接着说:“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事我要一一交代给丫鬟,免得小丫头不懂伺候。”
小绿在一边兴致盎然道:“先生请吩咐,我最好学了!”
“小僧便在桃苑外面候着了,先生交代完之后,请跟小僧去见国师。”
我嘟喃了一句:“他重伤在身,何必还叫他操心这些?”僧人立即接话答:“师父听说夫人不舒服,很担忧,既然如今得知是有喜了,理应去报个喜才是。”
“小师傅,你不觉得堂堂相国寺高僧有了孩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么?”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出去了。我心里暗暗有一股报复般的畅快,可又无由地感到心酸。郎中交代小绿的时候,我和沈云珞都默默听着,悉心记下。
从床帐里钻出来,隐约看见郎中出了桃苑,再将结界封上。接过小绿手里的几张方子一看,沈云珞的身子还真够虚的。我耸耸肩将方子还给小绿:“这下我得想办法弄点银子了。”
沈云珞睨着我反问:“国师府没银子么?”
“谁知道呢?”
“你不是当家的么?”
我瞪她一眼:“我要真当家,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小绿从旁安慰:“放心吧夫人,既然是您怀孕,罗净大师一定会负责的!”
“嗯,有道理。”我一拍桌案,“以后买药,都管他要钱!”
“可是,夫人怎么会怀孕呢?”小绿眨巴着眼睛望着我,沈云珞也扭头盯着我。我无视她们,抬头四处张望,慢条斯理说:“好饿啊,怎么就饿了呢……”
沈云珞起身走到我面前,笑得很温柔:“于归,难道传言是真的?你在罗净禅房中……”
“胡说八道!”我噌地弹了起来,叉着腰冲她们凶巴巴说,“跟你们这样俗气的人,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嘛!我去厨房找吃的了!”然后一阵风似的逃开了。
我并没有胃口,也未往厨房去,在林子里乱逛了一通,理不清我和罗净之间的关系。昨日完婚,他受了二十二道天雷,我后悔过,却仍然心存芥蒂。若是没有他,我和华容添正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念及华容添,便心跳莫名,想起那月色撩人的长廊,微妙的感觉在周身蔓延,渐渐泛滥成灾。他似乎在我身上留下了一种叫情欲的东西,并且留下了就无法摒弃。我的脸颊滚烫,好在无人看见。
忽觉结界有异动,我即刻飞向桃苑拱门处,不料竟是罗净。他头上有许多青紫块,菱唇苍白,手上、颈上有灼伤的疤痕。他似乎站都站不稳,两边都有弟子搀扶着。我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及时施法,令自己的腹部鼓胀了些,看上去和沈云珞如今的身段差不多。
透明的结界横在我们中间,他过不来,便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我愣了,他在笑什么?我不能令他发现沈云珞,于是自己跨出去,心虚得不敢看他,撇开头问:“你来做什么?”
他抬了抬胳膊,自己站稳了脚,令弟子都退下。桃苑外边是长廊绕池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再过一个月,这里一定美极了。我担忧得想上前去扶他,或者叫他坐在廊边的石阶上,开口却冷冷说了句:“你能站住吗?别掉下水了。”
罗净固执地站在那,咽喉动了动,说:“我想替你把脉。”
“不必了!”我出于本能远离了他几步,“郎中都瞧过了,照着方子每日给我进补,若孩子有何闪失,我会把帐算在你头上!”
他蹙了眉头,但很快舒展了,目光温柔扫过我的腹部:“你随便怎样拿我出气都可以,只是不要为难自己。如今,当然是孩子最重要,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想要华容添,你能给我吗?”我脱口而出。
“放心,即便有了孩子,我也不会同他抢你。你们迟早会重聚。”
“罗净!”我顿时心痛纠结,丝毫不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朝他大喊,“抢都抢了,你如今又说这样的话?!我死都会记得,你拜堂时说的那句话,你说,怕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了!”只有自己知道,当时听见那句话,我的心是柔软的。
罗净缓缓摇头,嘴角用力扬起一个弧度:“我没有抢……你的心。”
我胸口堵得慌,狠狠瞪着他:“你抢不到,永远也抢不到!”
“那样最好。”罗净的身子歪了一下,伸手扶住廊柱,低声下气说,“我不放心……让我试试你的脉搏,好吗?”
“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关心我?”
罗净喘着气,脸有些涨红:“我关心的是孩子,你是知道的,唐家五代单传……若你肚子里的是男孩,一定要送回唐家去,继承祖业。”
我难以置信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过往那些承载了我们无数欢声笑语的五彩琉璃瓦,都在心里碎成了渣。他不辞劳苦到桃苑来看我,竟然抱着这样的目的。无力笑了一阵,我眉眼含笑,故作娇柔说:“大师,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就一次,我能怀上你的孩子么?”
罗净狭长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他想用读心术算我是否在撒谎,可惜如今他的法力不及我十分之一。最终他的神色是黯淡了,半眯着眼喃喃说:“为什么……我原以为他会明媒正娶,我以为你会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我附耳对他说:“你以为的都没错,只不过我们先情不自禁罢了。”
他面如死灰,颤颤巍巍扶着廊柱。我笑着转身,春风得意,我又使坏了,他会说狠话,难道我不会么?可是池塘里平静的水面倒映出我脸上的一抹笑容,怎会如此难看?我不敢笑了,更不敢回头,飞快回到桃苑中。
北风转东,春意渐浓。沈云珞的衣食起居全由我和小绿照料,兜兜转转,我还是在伺候她,难怪一早罗净就说她的命比我好。大概是做了母亲,她比从前温顺多了,也爱笑了。虽然偶尔也像现在一样发呆。
我趁她不备,忽然夺了她手里的簪子,笑道:“皇上既然把它给逍遥王了,你也不好拿着这个睹物思人吧?不然我还以为你在想我男人呢!”
“不害臊。”沈云珞没好气白了我一眼。
我往榻上倚着,懒懒道:“谁不害臊?我可没有痴痴呆呆地坐在窗边思春。”
在窗外煎药的小绿一面呼呼扇着炉子一面说:“是呀,夫人从来都喜欢在半夜躺在床上思春。”
沈云珞噗嗤一声笑了,我随手从花瓶里抽了枝桃花伸出窗去挠小绿,斥道:“鬼丫头,你何时瞧见啦?”
小绿委屈道:“夫人夜里总是难以安寝,不是思春是什么?”
我一时哑口,迟钝了许久才说:“难以安寝就是思春么?你真是在醉月楼被人教坏了。”
小绿也不扇炉子,自己摇着蒲扇走到窗边,一脸新奇问:“夫人,你都嫁给罗净大师了,为何还说逍遥王是你的男人?”
这小丫头真是什么话也能问出口,我故作淡定:“他本来就是我男人。”
“那大师呢?你的孩子不是他的么?”一面说,小绿还一面跟沈云珞挤眉弄眼。我索性从窗户飞了出去,手里拿着花枝追着小绿打,追了一会,察觉不对劲,扭头朝房里大吼:“沈云珞,你又折我的花!”
她从窗口探出半张脸,似笑非笑:“你不如好好想想逍遥王的事。”
我一愣,垂头看了眼金簪,皇上没有遗诏留下,但这簪子却足够表达他的心意。可是华容添的孩子被劫持,即便他有先皇传位于他的凭据,也不敢轻举妄动。最重要的,始终是孩子。
树枝上结了无数的花苞,大多都开出了羞涩的花朵,远远看去,如一团粉色的云。我没料到罗净的窗外种着一颗这样老的桃树,而且越看越眼熟。为了避免再次被人拦下,我是瞬移过来的。院里空无一人,我悠然自得迈进了他的房。
可我来得很不巧,坐在榻上的罗净褪去了衣物,整个上身赤露着。蜜色的肌肤,漂亮的纹理,在这样的春日看来更散发出一股生机。目光交错的刹那,罗净慌乱了,忙披起僧衣。洁白的衣服衬着微红的脸色,一点不像平日里的他。
我倚在桌边,戏谑望着他:“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我在上药,你不该这样进来。”罗净说话的时候不看我。
“那我该看见了之后再退出去,说抱歉打扰了吗?”我轻蔑笑着,“可看见的终归是看见了,就像有的事情发生了,就不能从记忆中抹去。”
罗净的语气开始不客气:“找我有事?”
“我想出门去买点胭脂水粉。”
他飞快瞄了我一眼:“你又不画妆。”
“可是我想画了。”
“让小绿出去买。”
“她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自己去看。”
罗净沉默着系好衣带,半晌才说:“你画妆给谁看?”
我心中顿时起了忿恨,女为悦己者容,可我与华容添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遥望相思而不得见。我负气冲了进去,劈头盖脸说:“画给你看!怎样?”
罗净眼里噙着笑意,垂目看我的肚子:“四个月了,不能大意,你这样动气对孩子很不好。”
“我真不懂你这个人,心里明明不痛快,非要装作若无其事!”
他语重心长道:“小桃花,现在觉得不痛快的是你,不是我。”
我本不想罢休,可听见一声“小桃花”,坚冰般的心顿时化作春水。小桃花,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一直传到了耳边。歪着脑袋想了会,有多久,没听见这个称谓了?算起来才两个月而已,怎么觉得过了半生……我一肚子气都消了,慢吞吞问他:“伤……好了么?”
“若你一直在这盯着我,恐怕就好不了了。”
“我帮你上药罢。”我忐忑在他身边坐下,“怎么说,其中是十一道天雷本是我的。”
罗净眉头一收,成了深深的川字,严肃道:“你以后勿要再胡搅蛮缠!若我当时没有替你挡住,你腹中胎儿有何闪失的话,便要悔恨终身。”
“谁胡搅蛮缠了?”我悻悻起身,走到窗边,狐疑望着院中那株桃花问,“这棵树有年岁了,不比我小多少,哪儿来的?好眼熟喔……”
“是唐府那棵,你见过的。”
我仔细回想,确实还在树上睡过一觉,当时便觉得那桃树不同寻常。“你把树移过来做什么?”
罗净的目光在树和我身上来回流转,迟疑许久才说:“你们是有渊源的。”
我不解,蹙眉看着他。罗净下了榻,大概还有内伤未愈,动作迟缓。他渐渐往门外走去,我也随了过去。
才刚进入花期,这一树桃花羞涩而天真。春风拂面,带着淡淡花香。我捋了捋被吹乱的发,侧目时发觉罗净的目光糅杂了许多不可碰触的伤痛。或许他又想念家人了吧?唐老爷出殡的时候,罗净痛不欲生,我似乎还流着眼泪抱了他呢……那时候我也和初春的桃花一样天真。
“这桃花,也有千年了。”罗净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其实你有强大的灵力,完全可算出来。”
闻此言,我大惊,随即凝神掐算,发觉这株桃花分明就是我的一部分。怎么会这样?我想了想,幻化一下钻入桃树中,运用灵力汲取这棵树浅淡而朦胧的回忆。原来,是有人在千年前折了我一枝桃花带到遥远的京城,随意插入土中,就这样成活了,长成这棵桃树。我懵懵回忆千年前醒来的一刹那,只记得留下的那个声音,其他的一概不知。
“是谁?”我迫切望着罗净问,“是谁折了桃花插在泥土里?”
“前世、今生,折花人注定是过客,便一直都是。”
“秦朗坤?”我低垂着头,靠在树干上,“我几乎死了一回,才知道他不是我的劫,原来只是折花人。那树干上的字迹是华容添的,他才是我要找的人,我从一开头便算错了。”
“一切苦难都来自于你的执着,若你早些放下情执,安心随了华容添,便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无奈苦笑:“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迷了路。而你早已知晓一切,却死死瞒着我。”
罗净仰头,双眸映出满满的桃花色,微笑说:“如今你们有了骨肉相系,将来会更加恩爱。”
恩爱?我以为今生无望了呢。对罗净的信任一直起伏不定,金簪和沈云珞的事我该不该告诉他?欲言又止,最终我还是选择缄默了。
思念与日俱增,我却仍然被困于国师府,外面就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得而知。
窗外桃花三两枝,镜前的我双颊也被映上了粉红。沈云珞闲来无聊,教我描眉画黛,她说我的眼睛最美,但还有法子画得更美。我忽然兴奋起来:“对了对了,夏青上回替我抹了桃红的胭脂在眼角,容添说很好看呢!”
沈云珞细细一想,摇头说:“桃红的我没有。”
忽然传来一声“小桃花”,是罗净的元神在唤我。他进不来园子,若我不答应,他根本拿我没办法。我不急不缓踱着步子,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走到拱门前。“大师,真是稀客。”
罗净手里捧了一个小包袱,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平和道:“这是你要的胭脂水粉。”
我一怔,伸手穿过结界,将包袱拎了过来。他一个僧人去买胭脂水粉,也不怕被人笑话。我撇撇嘴说:“谁让你买的?若不合我意怎么办?”
“你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去买。”
我讨厌看到他这样逆来顺受还一脸淡漠的样子,丢下一句:“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扭头就走。罗净却警告我:“总之你别再找借口出去了。”
我止住步子,回身瞪着他:“既然皇上都信了你的话,我出去了又如何?他还敢拿我怎样?”
“他是不敢拿你怎样。你出去无非是找华容添,皇上忌惮他你不知么?把你们分开,甚至将你困在国师府,就等于砍掉了逍遥王的双臂,令他什么也干不了。你一出去,只怕皇上更会想方设法对付逍遥王。”
“我真的不明白,华容添这样处处忍让,为何换不来亲兄弟的一丁点信任!”
“若他真的没有任何图谋,先皇岂会叫他一败涂地?”
我蓦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皇宫里的人,谁都不糊涂。逍遥王培植的心腹遍布大江南北,你当真以为他闲来无事爱好游山玩水?只是你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到最后他放弃爵位,还是为了你。”
“你是说,如果没有我的话,现在当皇帝的人是他?”
“人各有命。”罗净双手合十,垂目道,“他没有皇帝命,无论怎样都是徒劳。”
我一心急,又跨出结界,焦虑不安问:“怎样都是徒劳?难道要被软禁一辈子?”
“虽然没有皇帝命,不过他的命仍然很尊贵,有享不尽的荣华。铤而走险不是好办法,耐心等待为上策。”罗净意味深长看着我,似乎知道我想出去找华容添不单单为了一解相思。他功力在我之下,不可能算出我的心思,靠猜吗?我狐疑打量他一周,然后拎着小包袱晃悠晃悠进了桃苑。正要腾空飞回去,忽地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频繁用灵力对孩子不好,如果你相信我,把结界撤了吧?”
我渐渐飞升悬在半空,回眸一笑:“我不相信你。”
罗净,你终究是长庆王的国师。沈云珞一旦暴露,孩子也保不住了,我怎会冒险去相信你?
小绿打开我扔在案上的包袱,兴致盎然看了一遍,呼道:“夫人,这个胭脂是桃红色的!”
我愣愣望着她手心里托着的一团桃红,已然没了画妆的心情。
郎中按时来诊脉,我和沈云珞又躲在床帐里。这样的时节,闷在床帐里有些热,我轻摇着团扇,着急问:“看好了没有啊?”
远处依稀传来爆竹声,噼里啪啦热闹极了。郎中却不乐意,抱怨那些声音干扰了他诊脉。我吐了口气,懒懒道:“当做没听见好了。”
“老夫一听见吵闹声,就容易分神。”
小绿在一旁插嘴:“那么远的声音先生也觉得吵啊?”
“哪里远?不就在附近?”
“蔺府离这有十几里呢!老先生您的耳朵真好使!”
“蔺府?”我吃了一惊,沈云珞明显也颤了一下,我及时捂住她的嘴,“谁办喜事?”
小绿兴冲冲答:“京兆尹大人呐!听说娶的是吏部魏尚书的千金,京兆尹大人威风凛凛,和聪慧贤淑的魏小姐真是天作之合!”
我迫不及待问:“如今的京兆尹大人可是蔺水蓝?”
“是啊!”
“啊?”我一下子懵了,脱口而出,“那秦朗坤怎么办?”
沈云珞也目露哀怨,握住我的手腕从她脸上移开,唇形一动一动呼着气息说:“我要去看他。”
小绿诧异问:“和秦大人有什么关系?”
我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惴惴不安窝成一团,沈云珞躺在旁边一动不动,水润润的眼睛却一直不安地转来转去。直到小绿将郎中送走了,沈云珞弹了起来,坚决道:“我一定要去看他。”
“大小姐,你挺着大肚子我怎么放心?”
“原以为蔺水蓝对他用情极深,我也就罢了,可如今……”
我帮忙解释说:“蔺水蓝只是没法子,你想想,蔺家要东山再起,必定要联姻。”
“哪个人没有苦衷?我没有怪他的意思,蔺水蓝有特殊的身份,迟早要扛起蔺家的担子。只是阿坤……他一次次遭受这样的痛苦,眼看自己的幸福转眼间溜走,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沈云珞泪眼婆娑靠在我肩头,一手抚着肚子,“因为照顾我的事,他们二人还起过争执,会不会是因为我,蔺水蓝赌气才决定要成亲的?”
“蔺水蓝虽然横,却不至于这般冲动行事,形势所迫罢了。”我侧头看着沈云珞,认真问,“你对秦朗坤,是不是余情未了?”
“于归……”沈云珞幽幽叹口气,“一直以来,你对我们的事最清楚不过了。我太执迷,恨命运的捉弄,尤其是他娶了你之后,更加不能介怀。可当我发觉蔺水蓝的存在,发觉他们脉脉相看的神情,忽然之间醒悟了。其实人不应该总是缅怀过去,而是要踮起脚来朝前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罢。”
我诡秘一笑:“其实是你的心早被人偷走了,还浑然不觉,自以为还爱着。”
沈云珞垂头打量我们俩隆起的腹部,笑道:“你何尝不是?”
我大呼冤枉:“我这是假的!你才是被人偷了心还种了娃娃!”
她似笑非笑贴在我耳边说:“你既然敢用假怀孕骗罗净,还狡辩说你和他之间是清白的么?”我一时之间不知要怎么解释,舌头打结了。沈云珞接着说:“都四个多月了,时间不短,看来你们早就……”
“胡说!”我好不容易吐出句话来及时打断她,“我跟他说孩子是华容添的!”
沈云珞惊愕不已瞪着我,许久才叹了句:“那他还如此照顾你,果真是圣人……”
桃林中央,一方石桌,我备了些糕点和茶水。银色的圆月挂在深蓝夜幕中,令我不禁想起了许久以前,罗净弹奏的一曲月儿高。只听过一次,那旋律已经模糊了,越是模糊却越是想念。心思一转,趁她们未归,我溜进了罗净的院子。
桃树下罗净的背影很恍惚,一袭白衣胜雪,偶尔花瓣落在肩头。我轻轻飘过去,还是惊动了他。罗净不知拿了什么往身后藏,目光斜向一旁并未看我,唇边挂着一丝笑意:“又想出去?”
“不是……我有事请你帮忙。”我一边说一边绕到他身后,他也转了身,结果我什么也没看见。
“何事?”他漫不经心问。
“你教我弹琴吧?”
罗净诧异扭头盯着我:“教你弹琴?”
“嗯,用最快的办法,教会我弹月儿高!”身为女子不会弹琴,我羞赧垂下头,“反正我们都会法术,学起来一定很快是不是?”
“那倒是,只不过要想要真正融汇贯通还颇费时日。”
我笑嘻嘻凑了上去,“我不要融汇贯通,只想要这一首而已。”
罗净念咒施法,点住我的太阳穴,输入一道灵力。我细细琢磨一会,果然这首曲子已经深深印在脑子里。
“为何是月儿高?”罗净问。
“因为听你弹过,久久不能忘……”我趁他发怔之际,绕到他身后用定身咒将他定住,一举夺下了他藏在衣袖下的东西,竟是一只沾了泥土的小酒坛。低头在地上寻了一圈,发现树根附近有坑。又蹲下去刨了几下,相邻的地方竟埋了许多酒坛,我抬头指着罗净大呼:“被我逮到了吧!你这僧人,竟然饮酒!”用力挖了一坛出来,一手托着一只酒坛眯眼笑道:“既然有酒喝,当然要分给我一点。七公子,这可是失传已久的桃七酿?”
罗净被我定住了动弹不得,估摸他此刻怒火中烧,目光似刀子一般泛着寒光。我得意极了,席地而坐,开了一坛酒。果真是桃七酿,除了它,世间的酒对我来说都淡而无味。正捧着酒坛往嘴边送,罗净忽然窜上来,轻而易举夺走了酒坛,又拾起了地上那只,飞跃上了桃树。
我追了上去,大叫:“罗净!你好阴险,破了我的法术都不动声色!”
他落在树的顶端,站在一片桃花中,右手托着坛子将酒水渐渐倾泻。酒水浇湿了桃花,一股股顺着树枝滑下。
“这么好的东西,你竟然倒了!”我又气又急,扑过去抢夺。
他躲避我,在四周飞旋,回头警示道:“小桃花,你有身孕,不能喝酒。”
只见酒水像一条银色的纤细丝带,绕着桃树向下蜿蜒。我着急地上蹿下跳追堵他,一面解释:“我不喝,可你也不能如此浪费!小绿爱喝酒,她在醉月楼就喜欢喝酒,不如我带回去给她喝吧?”
“这酒是用来浇树的。”罗净手中的坛子已经空了,索性往身后一丢。我正巧接着,埋怨道:“树不浇水都可以生长,何必用酒水浇灌?”
他落地了,将那坛尚未开封的酒重新埋好。见我哭丧着脸,无奈摇头:“待孩子生下来,你想喝多少我都给你。”
我瞥他一眼,忿忿道:“哼……我想喝还需经由你同意?硬抢我也能抢过你!可是这样难得的佳酿,你竟然倒了……”
“你可知桃七酿是如何酿得?”
“如何?”
“皆由这株桃花。”罗净那张仿若镀了银的脸庞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是你的桃花有灵气,才令我酿出绝世好酒。春天的花瓣和秋天的露水,都是从它而来,将这美酒还给它也是理所应当的,给我留下一抹余香就够了。其实我每年都酿酒,全都用作来年浇树。年复一年,桃七酿的味道愈加醇厚。”
“真的?”我立刻抓到了他的把柄,拍着手叫唤,“露馅了吧?你若是没尝过酒,怎能知道味道醇厚了?”
罗净收敛了笑容,目光躲藏:“我能闻出来。”
我一步步朝他逼近,举眸盯着他问:“年复一年,你都守着这棵树?”
罗净眉毛忽地一挑,心虚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我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昂首笑了:“你哪里是出家人,明明心里有牵挂。你对这株桃花有感情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和它的渊源,所以你对我也有不同寻常的感情……难怪你一直关心我,处处帮我……”
“原来你知道我在帮你吗?”罗净毅然打断我,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悦,“那么今后尽管听我的话,不要胡闹。”
我抿唇望了他许久,颔首道:“好吧,看在桃花的面子上,我不生你气了。”
罗净蹙眉瞥了我一眼便转身回房去,慢吞吞说:“多谢。”
我加快脚步跟上他,柔柔说:“既然我们和好了,不如你带我去见见华容添?”
他沉思片刻,说:“月底是太后寿辰,我带你入宫赴宴。”
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欣喜若狂拽住他胳膊:“大师!真的吗?”
罗净止了步子,回头怔怔看着我:“小桃花,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你生气,你要一直这样笑才好。”
我晃了晃他的胳膊,乐不可支:“大师带我去见他,我就不气了!”
“劫难一定会过去的。”罗净轻轻抽出胳膊,“你别整天用法术,多走走对孩子好。”
我垂目看了眼腹部,又偷偷打量他的眼神,总觉得他是有几分失落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内疚起来。症结在于我根本没怀孩子,白白令他难受了。深吸口气,冲他甜甜一笑:“好,我走回去。不过,你的琴借我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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