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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片稀松的冻云半掩住一轮弯月,朔风掀起满地碎雪往树上摔打,酥脆的树皮被撕扯去一大片,哧啦作响。我蜷缩在树干中想起一个词,晚景凄凉。雪夜中遥遥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的心一下被揪住了。清泠的事还未找罗净商量,也罢,就让他在醉月楼躲着,或许那里有令他留恋的东西,或许那里才可以令他没有心魔。
我只是兀自伤心。
连着数日连降大雪,大地银装素裹,松脆的树枝不堪重负,有的被压断,折了的枝桠就静静横在雪地里,又被新雪覆盖。我被罗净从树中逼出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只隐约瞧见他愠怒的脸色,然后倒在他冰寒的怀中。
不知罗净怎么突然大发慈悲,恩准我在他的禅房里啃鸡腿。大概是我实在太虚弱了,菩萨也于心不忍。罗净惴惴不安守着我,许久才敢开口问:“出了何事?”
我狼狈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沉吟道:“你去醉月楼做什么?”
罗净一愣:“你去找我了?”
我狠狠啐道:“没有,那种鬼地方!”
罗净沉沉叹道:“小绿几日没见着你人,都急疯了。你为何要躲在树里面?”
“你尽管躲在醉月楼好了,至于我,是生是死都不用你操心!”我一面啃鸡腿,嘴里含糊不清数落他。
罗净不作任何反应,平平道:“我叫小绿过来这边照顾你。”
“罗净!”我气急败坏,扔下鸡腿朝他大嚷,“你干嘛躲我?秦朗坤的事我没弄清楚,想找个商量的人都不行,小清泠今后怎么办,你也不管了?一大摊子全扔给我吗?这可是你的府邸!”
罗净无视我的愤怒,侧头微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见面。”
“不再见面?何时说好的?”我觉得莫名其妙,蹙起眉问,“你在逃避什么?我们见面怎么了?犯了天条吗?”
罗净长长舒口气,反问:“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什么?是清泠百日那日么?我好像醉酒了,可是次日你就没了踪影,然后一直躲着我。难道我喝了酒就很可怕?像吃人的妖怪?!”我朝他乱吼了一通,怒火难平。罗净却笑了,眼中流露出一丝戏谑,颔首道:“正是,就像吃人的妖怪。”
我惊愕不已,摸摸自己的嘴,喏喏问:“真的吗?”
他连连点头:“今后都不许再沾酒了,免得伤及无辜。”
我顿时蔫了下来,哭丧着脸打量他:“你没被我伤着吧?就算我……狂性大发,吓着你了,你身为大师,应该渡我才是,哪有躲起来的道理……”猛地我又恍然大悟,“喔!是不是我说不要跟你见面了?”
罗净沉默不语,就算是默认了吧。我还是有些意难平,冷眼睨着他:“你堂堂国师,又是相国寺的高僧,怎能躲到醉月楼去?不怕人说闲话?”他仍旧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收拾一片狼藉的桌案。对付他这样的人,我痛苦极了,整个人往后一倒,赖在床上滚了两下,“你不说也罢,反正我知道你不是去寻花问柳的。恐怕不是捉妖就是捉鬼吧?”
“你若想住在这便住下,不想住就回桃苑。”罗净扔下这句话,合上门出去了。
我心烦意乱,拽起被子将头都蒙了起来。没日没夜地伤心过后,我也应该做点正事了。只是下一次面对华容添的时候,我能否心安理得唤他一声王爷,而他会否问心无愧?
罗净根据我的饮食很果断地判断出我不适合住禅房,次日便将我遣送回桃苑。深思熟虑之后,我告知罗净已经找到了华容添,只是省略了反戈一击的部分。罗净目光一滞,慢吞吞问:“那么你们要远走高飞了是吗?”
“他担心皇上对玉临王不利,想带着玉临王一起走。于是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罗净似是反应迟缓一般,许久没答话。我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想去给皇帝通风报信了。好在他及时吐了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他说:“你们打算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清谷在,恐怕你们躲不了很久。”我答:“清谷会做隐身符,我也会造世外桃源,只要不动声色逃出了京城就有办法躲。”
罗净眉间藏着一丝忧郁,目光仿佛极力在掩饰不安。“就怕夜长梦多……浮华殿有清谷道长贴的符,你进不去。打算怎样救玉临王?”
我摇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道,还需要商量。”
“依我看,除夕是个好机会。”
看来罗净和华容添不谋而合,我微微笑了笑,反问:“你还会告密吗?”只见他嘴角抽了两下,神色黯淡下去。人心隔肚皮,他的秘密藏得太深,而我也渐渐懂了什么叫做防人之心。
暮色烟霭里,树上冻明的冰条反射出晶亮的光,青悠悠的小院很安静。清谷还未发现这里的结界已经被我替换了,我放心走进去。凛冽寒风像冰刀一样划过脸颊,我双手捂着脸揉了揉,忐忑不安敲开华容添的门。
他显然很高兴,赶紧拉我进去。紫葳和京墨正围在火炉边玩耍,他们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好似懂事了许多,对我亦不再有敌意。华容添轻轻念了句:“上回你没听我说完就走了,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我咽下了心软的话,硬生生吐出一句:“劳烦王爷挂心了。”
他拉住我胳膊的手骤然松开了,尴尬笑笑:“坐罢,我去沏茶。”他转身的刹那,我明白无误瞥见了他鬓角的一丝银发,就像被一块巨石砸在了胸口,钝痛难当。侧头看看安静孩子,他们不吵不闹反而令我不习惯。
华容添给了我一叠信,教我送出去。那些都是他多年的亲信,少数在京城,有的在江南一带,有的则远在漠北。他决定先逃往漠中一带,虽是荒凉之地,但可避过官兵,待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
我收好信件,应道:“送信都不是难事,只是玉临王那边如何是好?浮华殿的符咒不知下在何处,我总不能把那全烧了。”
“那就只能等到除夕。”华容添抚掌沉思,视线一直游移不定,最后看着我问,“京中人马总共不超过十五,包括几车金银辎重。你凭一人之力能把我们全部带走吗?”
“那可不行。”我咋舌,他把我想成神仙了吧?“太重了,一个一个带走倒是可以,不过那几车东西仍然没办法。”
“这么说,我们不可能从京城凭空消失……”
我们细细琢磨之后,决定先将多数人转移,除夕那夜城门大开时,留下几个人赶着马车就靠我的隐身术蒙混过关了。为以防万一,还是暂且瞒着罗净罢,我不想让他知晓我们离京的目的何在。
我离开时,华容添起身相送,欲语还休。在院门前,我依宫礼斜了斜身子道:“王爷,于归告退。”转身间,瞥及他笑容里含着一丝无奈,耳后响起他沉厚的声音:“辛苦你了,雪夜里多加小心。”
我隐隐觉得揪心,强自镇定,默默施法,看着身子一分一分隐在夜色中,朝远方飞去。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怕说过之后得到一个难堪的结果。
土地被积雪覆盖了,很艰难才从树下挖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一阵,然后用力喘着气,白白的热气从口中呼出来,一阵一阵消散。天边渐渐露出一线光亮,我怔怔望着,就好像看见了希望。手蓦然一松,酒坛砸在冰雪上碎裂了。
一整夜我跑遍了大江南北,现时才觉得累。歪头靠着树干,耐心等待日出。
忽而听见木门嘎吱的响声,知道是罗净从禅房里出来了。大概是被酒坛跌碎的声音吵醒了。他没来得及披袈裟,只穿着单薄的白僧袍,疾步来到我面前质问:“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偷酒喝?”
我失笑,伸手推他:“别挡着我看日出。”
罗净轻轻拭去我额上细密的汗珠,蹙眉道:“你这样在冰天雪地里要冻坏的。”他强行将我拖进屋里去,不停地责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
我浑身瘫软趴在他床上,嘀咕着:“那你还酿酒呢?七公子……绝世佳酿啊,人人求之不得,我却能喝得痛快!”
罗净很快生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给我翻了个身,愠怒道:“小桃花,酒品不好更当少喝。”
我拍拍他的脸,笑眯眯说:“你怕我吃了你啊?”
罗净愤然挡开我的手,满脸厌恶之色拂袖而去。我一头钻进被窝,心想原来连他也讨厌我了。昏昏沉沉睡过去,似乎脑子里一直很乱,不曾消停。有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就发生在这里,那些醉酒后的戏弄和缠绵、是梦还是回忆?耳边明白无误传来传来清晰的低喃,穿越了时空一般,让人心悸不安。
他就埋首在我耳旁念着:“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惊醒了,愕然起身,酒意顿时退去大半。那句话是他说的——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罗净为何要隐瞒我?是因为我们僭越了礼法而令他羞愧、还是另有隐情?他一声声唤于归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恸绝不是假的。他害怕念及我的名字,这么多年……
我口干得厉害,侧头张望,他不在房中,桌上有水壶。也顾不得穿鞋,径自踏在地上过去喝茶,忽觉已经日上三竿。连日来的风雪停止了,这轮暖阳足够慰藉人心。足底沁着冰寒的湿气,我整个人都清醒了。细细回想,前一阵醉酒在此,耍了酒疯,事后罗净竟然对我施法,令我忘却。不料桃七酿可轻易将我的记忆勾了起来,其实他本也没多少把握,因此才躲在醉月楼吧……正琢磨着,罗净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了,见我坐在桌边,眉毛微微收了收:“吃碗粥,你今后再这样胡来我可不客气了。”
我淡淡一笑,反问:“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冷哼了一声,将托盘里小碟的咸菜一一摆放在我面前。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坦然问:“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罗净镇定自若,拾起筷子问:“此话何解?”
我语带嘲讽说:“你明明对我不能自持,竟在事后对我施法令我忘记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说的那句话,今日若不解释清楚,我不罢休。”
罗净的手僵在半空,随后又放下,半眯着眼盯着桌面,不敢看我。我一面摇头一面叹:“敢做不敢当,大师,你太让我疑惑了。”
“是我的错。”罗净的声音隐隐透着酸涩。我想起那时自己的举动,也是脸颊滚烫久久不退。他丰厚的唇曾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激起阵阵心潮,那便是令人欲罢不能的渴求。可罗净凭什么可以平心静气?明明是他先动了情,却让我背负搔首弄姿的罪名。
窗纸被阳光映得耀眼,外面的冰雪在消融吧。火盆里忽然发出噼啪的响声,室内渐渐暖起来,我抬起一双赤足,兀自搁在他膝上,淡淡说:“脚冷。”
罗净垂头瞥了一眼:“我也一样冷,我们并不能互相取暖。”
“你是说华容添才是能让我取暖的人么?”我又笑了,颇为无奈,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或许是他怕我这妖精毁了他的修行。我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哪个人不是虚伪的,哪怕是僧人。收住笑意,肃然质问他:“你每次念及我的名字就害怕,为什么?你究竟在怕什么?”
罗净举眸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你拥有无敌的法力,体内混合了妖法和邪术,戾气一天天渐长,我怕你危害人间。”
我一怔,指尖掐得紧紧的,他没撒谎。
“唯一可以化解戾气的方法是爱,你要真的懂爱,就不会行差踏错。”
没由来觉得一阵寒冷从心底开始蔓延,渐渐冻结了身体百骸。我或许不需要温暖,可我需要爱。手迟疑着朝他伸过去,摸着他的心跳,低低问:“你能给我爱吗?”渐渐攀住他的臂膀,唇贴近他耳边,“哪怕一点点,我需要……”
猝然间,罗净握住我的脚腕抬起,将我扛了起来扔到床上。他愠怒之下,脱口而出:“我看你还是没醒酒,总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已经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为何还要招惹我?!”
“终于说实话了么?你恼我。”我话一出口,他面容僵住。我阖眼转身,泪从眼角淌下。原来是我招惹了他吗?既然我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何必这样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爱给我?看来我真的没醒酒,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如痴如醉。狠狠咬住嘴唇,一股血腥的味道侵蚀了舌尖。没有温暖、亦没有爱,兜兜转转,我仍然是孤寂一人。
静谧的深夜里,我正执着一柄灯为华容添照亮桌案,猛然听见“哗啦”一声。举目打量,但见一只娇小的燕子扑棱着翅膀撞破了窗纸,跌在窗边的榻上。漆黑的小燕子哆哆嗦嗦,时不时发出啾啾的哀鸣。
我搁下灯盏,走过去将它拾起来,略略施法,令它恢复了体力。用指腹轻轻在它头上摩挲,心疼道:“可怜的小家伙,捱到腊月了真不容易。”
华容添斜睨着我,若有所思,忽然拾起信笺置于烛火上烧了。
我从他桌上抽了张宣纸叠成小船,把小燕子放进去,犹自说着:“紫葳和京墨一定喜欢,明天找只小笼子过来。”
华容添似乎没有理会我在做什么,一本正经叮嘱我:“江南一带不安全,你小心行事。能转移的人先送过去,在漠中的宁邑一带选个隐蔽之处,其他的事情就由他们自己去。你只需将众人隐蔽好,不被清谷找到。”
我应了声,便在一旁坐着等他回信。一切看似平静,却像有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上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些天我好像徒有一副躯壳,麻木地来来去去。
华容添让我找的人都很不俗,大都曾经在朝为官,后因各种原因辞官隐退。漠北这位虬髯大汉过去是骠骑将军,我从窗户飘进去的时候,被他误认为狐仙。待他看完了信件,才念念有词:“王爷对付女人果真是有办法……”
我倚着窗不冷不热道:“徐远将军,王爷的交代可看清楚了?尽快安置好家小,明日我便来接你。”
徐远朝我抱拳,声如洪钟:“高人,王爷交代的事有些棘手,可否宽限两日?”
被人称作高人的感觉真不错,我不由微露笑意,颔首道:“好,我会回报王爷。”说完,我飘然远去,听得徐远在后面叫“高人走好”之类的话。
回到国师府,又忍不住去挖了坛桃七酿,罗净回来的时候,我已是满身酒气。他朝树这边瞥了一眼,却熟视无睹,淡定从容进了屋。我靠着树干坐下,举坛就口,一通猛灌。这些天我的寡言少语、闷闷不乐,甚至抬不起头来,所有的反常他们都视而不见。
就这样坐着,漏夜听风声,想醉却醉不了。待到次日天边发白的时候,我四肢都冻僵了,毫无知觉。忽而想起昨夜那只娇弱的小燕子,它现在好不好?
僧人们纷纷起来做早课,开始一天的忙碌。罗净终于出来看我了。他面色憔悴,似是一夜无眠,下巴隐隐泛着青色。我虽是吹了一夜寒风,发髻松松垮下来,但却没有他的模样狼狈。不知是不是幸灾乐祸,我“嗤嗤”笑出声来,终于笑了。罗净不由分说将我掳进屋里去,语气冷冽:“我早说过,你再胡来我便不客气。”
我垂目望着冻僵的双手,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很是骇人。语气平静道:“我没有胡来,只是想喝点酒。”
罗净似乎倒吸了口气,轻声问:“难道是你和王爷?”
“你是不是骗了我?他真是我的良人吗?”我害怕得抱紧膝盖,蜷缩成一团,失声哽噎,“他喜欢五年前的那个我,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妖精。他终于发现,我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罗净捧起我的脸,笃定道:“你一定弄错了,他不会这样!他是愿意陪伴你终生的人,他是愿意包容你一切的人。我没有骗你,从头到尾我都可以明白无误告诉你,他就是你的良人。”他忽然蹙眉,用被褥将我裹住,“你这么凉……”
“他亲口对我说的,人面桃花……”我颓然掩面,抑不住满心的凄惶。罗净握住我冰凉的手,默默施法,一股暖流沿着手臂攀沿,渐渐循满全身。我泪眼朦胧望着他问:“就算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你也还在我身边,对不对?”
罗净闭目撇开头,低声说:“你安心跟着华容添离开此处,今后我们便是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我含泪道,“你明明舍不得,却因僧人的戒律要将我拱手送人。能不能顺从一次自己的心意,能不能……忘记你我的身份……假如你不是僧人,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话毕,我挥手在他面前划过,法术令他的样貌变作普通公子,开襟缎袍,长发如墨,眉眼熠熠。他忡怔复念一句:“假如我不是僧人……”
“你天生就是七公子,酿得出这世上最缠绵的桃七酿。”我柔和一笑,拈一束他的发,与我的散发绑扎在一起。他呆呆盯着我手中二人的发,渐渐伸臂环住我的腰,一同斜斜倒下。痴缠拥吻,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不管白天黑夜、不管身在何处,我都能用法术营造一个梦境般的天地。
但凡肌肤相触的地方,都被激起异样的酥麻。无力低吟,仿佛沉沦在醇香的桃七酿之中,自甘堕落。我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有种唇齿相依的亲切……他的气息洋洋洒洒拂过周身,一切好似化作了水、温暖的潮水。
他在后面,小心翼翼摩挲我的小腹。听见他在耳畔轻唤“于归”,我反手摸着他的脸,于一阵气息迷乱中呢喃:“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叫罗净,你是唐家的七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顿住了,身子一僵。我扭身看他,正欲开口问,他忽然劈手破除了我所有的法术。他变回了罗净,缎袍、长发都不复存在。那束绑扎在一起的黑发只剩下我自己的,倏然落下,孤零零搭在我的肩上。
罗净拾起衣袍披上,双目瞪得如铜铃,咬牙切齿低吼:“你又用幻术来迷惑我!”
我惊愕于他的反应,且哑口无言。或许我真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心魔吧?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直到他离开并决然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泪又流了下来。我怎会变成这样?怎会明明爱着华容添、却不甘心非要跟罗净求个圆满?
华容添怀念五年前的我并没有错,现在连我自己也怀念。
漠中一带极度荒芜,放眼望去皆是无边无际的戈壁。遍地沙砾,踩上去沙沙作响。一行十几人,都是华容添常年招揽的能人异士,而军中武将尚在漠北一带静候时机。华容添对这一带颇为熟悉,我们按他画的地图轻易便找到了依绿洲而建的一座叫宁城小镇。众人安顿下之后,我便念咒施法,将整个城封上结界隐匿起来,任清谷多高的法力也算不到此处。
黑白颠倒忙碌了几日,回到桃苑一沾枕头便睡了。黄昏时分,口干舌燥爬起来喝水,隐隐约约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难道是腊八?我在阁楼里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小绿,这丫头一大清早就不在,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外面听起来很热闹、很喜庆,我披散着墨缎般的长发,飘然飞出了桃苑,落在国师府被布置一新的前院。
张灯结彩,花轿临门,新娘的嫁衣鲜红刺目,像一团热烈的火朝正堂缓缓移去。
吹唢呐的少年越吹越带劲,眉飞色舞。喜娘牵着女子的手,交到了一袭火红袈裟的罗净手上。他温和地笑了,领着新娘子款款走进喜堂。
我站在枯败的花丛中,冷眼瞧着这一幕,心凉得很彻底。唯有小绿发现了我,慌慌张张跑过来,着急得直跺脚:“夫人,小绿也是方得到消息便跑来瞧瞧!大师、大师他怎么可以不和您商量就纳妾!”
纳妾?我还道是娶亲呢。我进门那日,迎接我的只有整个府里的风铃叮咛。如今他要纳妾了,声势浩大做给谁看?我微微眨眼,问:“新娘是谁?”
小绿语气忿忿答:“是醉月楼的香落姑娘!”
香落,看来我们还是有缘之人。我径直走上前去,坐于高堂之位。大概是我的样子惊吓了旁人,乐声骤然停下,席间噤若寒蝉。罗净神色无恙,扶住身边微微颤抖的女子。
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讨人厌,冷冷道:“敢拜堂么?不怕天打五雷轰?”
罗净一挑眉,欣然看向身边的新娘。香落温柔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逸出:“为了免夫君受天雷之苦,香落宁愿不拜堂。”
当初我为了拜这个堂,害罗净险些丧命,如今他倒是寻得了一红颜知己,体贴入微。我起身夺了为他们准备的合卺酒,一杯递予罗净,一杯捏在自己手中瑟瑟发抖。我怕看到他冷漠而平静的神情,亦不敢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懦弱,仰头一饮而尽,视线涣散不知落在何处,低喃:“祝你们早生贵子。”
罗净手中的酒忽然被香落接下,她半掀盖头,柔声道:“夫君不能饮酒,妾身代劳。”
我的心仿佛被最柔的针刺痛了,狠狠道:“不能饮酒那更不能结亲了,此等狂僧怎会拿戒律当回事?”扭身冲喜娘叱呵,“给新郎倒酒!”
罗净淡定接过满杯酒,一手揽住身边的女子微笑道:“一杯酒而已,坏不了我的修行。”
我自顾自捋着长发说:“是吗?一杯酒,一名女子,坏不了大师的修行。那么一壶桃七酿,加一个于归又如何?”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罗净一口饮尽杯中酒,信手搁下,猛地打横抱起新娘大步迈进内堂。
他的身影挺拔,她的笑声悦耳,皆消失于眼前而一遍遍回荡在脑中。我失神踉跄了两步,被小绿扶住。蹒跚迈出喜堂,抬头望见一片浓厚的云遮住了月亮,我回身对所有人说:“不一会就要风雪大作,大家都请回吧。”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归处。
于雪虐风饕中狼狈逃离国师府,浑浑噩噩来到了华容添屋外。
门窗被风刮得哐啷直响,屋内烛火摇曳,窗上的影子也跟着乱晃。我披了一身白绒绒的雪花,渐渐走至窗边,伸手触到薄薄的窗纸,那影子就投在我手上,好像在抚摸他的脸庞一般。
椅子吱嘎一声响,脚步沉稳逼近,窗户倏地被拉开,华容添错愕呼道:“怎么站在外面?”
他只穿了单衣,但披了虎皮裘,衬得目光愈发深邃。我愣愣将手收回,华容添几步出了房,拥着我进去。风雪被关在了门外,我才察觉到冷,剧烈抖了起来。他敞开怀抱拥紧我,一面用手指弹去我头上的白雪。他的躯体很温暖,我将手臂探入大裘内,环住他的腰,一股炙热的男子之气扑面而来。
忽听得他在耳边低声说:“穿得这样少,披头散发站在雪地里,你在干什么?”这样温柔的话语,好像阔别已久。我眼眶一热,越抱他越紧,声音发涩:“原来你还在意我吗?”
他扳过我的脸,一双剑眉扭作一团:“于归,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你只是喜欢五年前的那个我而已,如今,我早已变了。人面桃花,我懂,不过是你一直在追念旧事……”
“你懂什么?我喜欢五年前的那个你,是因为那时候的你心里没有任何人!”华容添忽然用力捏住我的下颌,狠狠道,“我深深爱慕而得不到,只得一个人面桃花假意承欢的笑颜,这是你的施舍还是他的成全?我忍受你的魂不守舍、忍受你心里偷偷藏着他人,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唯独害怕你无意识对我的疏离。”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睛,听着他强劲的心跳。这张深刻面容中藏着许多过往的悲苦,这具躯体亦给了我渴望已久的温暖。不想放手了,外面真的太冷。垂头伏在他的胸膛呢喃:“容添,我好冷。”
他好似长长舒了口气,手臂陡然收紧,将我箍得透不过气。半晌,听得他的声音从胸腔嗡嗡发出来:“你不跟我别扭就好。说罢,出什么事了?”
原来我在他面前真的藏不了心思。双拳不由攥紧,迟疑说:“罗净……纳妾了。”
华容添扶我坐下,摇头道:“他纳妾?怎么可能?”
我心急答:“真的,那女子你也认得,是醉月楼的香落。”
“香落!”华容添目光惊疑,“她跟罗净?”
我怕他看见我湿润的眼睛,稍稍撇开头说:“今夜我不想回府去。”
“那便在这里住一夜,漠中的事先别忙了,你好好歇歇。”华容添将裘衣卸下为我披上,柔声哄着我,“别想太多了,一会好好睡。我去隔壁铺床。”
我及时拉住他,摇摇头。隔壁还是一样冷,跟孤零零在桃苑有何区别?紧紧握住华容添滚烫的大手,撒娇一般撅起嘴。罗净此刻在过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宁愿要一个青楼女子也不愿碰我。前有秦朗坤,后有罗净,这两段如出一辙的婚姻、无休无止的纠缠,大概注定了不是我的归宿。
外面风声呼啸,卷着飞雪拍在窗上,几欲将窗纸撞破。我扑上去揽住他的腰,期待停留在这个温暖而阳刚的怀抱。于是用一种娇柔得近乎少女的声音央求:“我怕冷,别赶我走。”
他想掰开我的手,却一直犹疑不决。我微微颤抖,不由自主仰起头看他。他的眉陡然挑起,唇缓缓覆下来,暖暖的气息充盈在颈间。我浑身的力气仿若被抽干了,微醺一般眯起眼,瘫软靠在他胸前。隔着亵衣,听见他的心跳越发急促。
“于归……”终于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我抱起。素帷散落,烛火摇曳。
慵懒地窝在木桶中,腾腾热水上铺洒了些淡红的花瓣。腰身疲软,垂头打量身上零落的吻痕,脸上不由一热。换上宝蓝色夹袄长衣,领襟袖口露出一截白狐毛,简单挽髻施妆,披上斗篷便气定神闲朝正堂去了。
罗净静静伫立在厅堂中央,香落身姿窈窕,神情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我直勾勾盯着她,她却目光闪躲,双颊染上绯红。侧目瞟了眼罗净,心潮忽然涌动起来,他能抱温香在怀、彻夜贪欢,我亦不输他。
香落给我敬茶,虽然年龄在我之上,却只能叫我一声姐姐。我喝着茶,百感交集。一直以为香落痴情于华容添,不料她却孤注一掷跟了罗净。或者风尘女子都只想求个安稳罢了。
一直静默的罗净终于开口说:“除夕宫宴,我打算带香落进宫去。”
我的心猛地突跳了一下,除夕他不带我进宫,是想叫我准备出城吧?随口应下:“也好,我不喜欢进宫,带香落去热闹吧。”
香落款款施礼:“多谢姐姐成全。”
我觉得别扭极了,干咳了两声,大模大样起身迈过门槛,步入一片雪晴风霁中。小绿在一旁为我抱不平,我置之一笑,忽而又担心小绿,我走之后,她该如何?我试探她问:“小绿,你在桃苑里觉得寂寞吗?”
“夫人不在的时候,整个国师府好像就剩我自己,可无趣了。”
“我时常不在,不如你去跟了香落吧?反正你们也相识已久。”
小绿撅起嘴,满不高兴:“我不想伺候她,在醉月楼的时候她是花魁,大家都让着她,可是在国师府,夫人才是女主人,可不能由她喧宾夺主呀!”
我睨了她一眼,笑道:“如果我走了,让她当女主人,你愿意去伺候吗?”
小绿眼神慌乱起来,使劲拽着我的胳膊:“夫人要去哪里?!”
我没再吱声,绣履踩在雪地里早已湿了大半,渐渐朝桃林深处走去。奶娘正抱着小清泠在上坟。小妮子此时不哭不闹,看上去懂事极了。我必须将她也带走,否则迟早被暴虐的皇帝拿来做要挟。
小绿不罢休,不停追问我要去哪里。我伸手抚摸如冰一样刺骨的墓碑,曼声道:“去寻一个归宿。”
“归宿?”小绿茫然望着我,又盯着沈云珞的墓碑。
我微微一笑,感慨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征得华容添的同意,决定带上孩子和奶娘,小绿没有危险,便暂且留在京中。除夕当夜营救玉临王的任务落在了我肩上,只能趁宫宴结束之后、他还未回到浮华殿之前下手。送走了玉临王,再跟随华容添和运送辎重的亲信随从潜行出城。
华容添忽然警觉说:“清谷今日来过,竟没发觉异样,难道你的法术在他之上?”
“我只是琢磨出了他的阵法,照做而已,八九不离十。”
“为防他,紫葳和京墨还是多留几日,待到除夕那日再送走。”
我连连叫苦,抱怨道:“你当我是神仙,飞来飞去都不累吗?除夕那日要送奶娘和清泠、小王爷,加上紫葳和京墨,我得休息好几日才能复原。”
华容添轻轻捏住我的手,笑道:“你不是瞬息千里么?”
“是呀,瞬息千里。可此处距漠中何止千里?我看这么来来回回得十几个瞬息,那也足够耗光我的灵力了。”
他将我揽入怀中,缓声道:“辛苦了,几乎所有的事都要倚赖于你。送信,安顿部下,救人……真是把我的小妖精累坏了。”说着,他揽在我腰间的手一紧,唇贴了下来,低低絮语,“今夜就放过你罢。”
门忽地被推开了,我迅速坐正了身子,一手捂着发烫的脸颊装作若无其事倚着桌案。紫葳和京墨捧着一叠写满大字的宣纸嚷嚷着叫华容添看。紫葳迫不及待跳上华容添的膝盖,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撒娇,一面还朝我露出挑衅的笑意。我咬唇瞪着她,真是个鬼灵精怪的丫头。
两个小家伙缠了华容添好半天,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脸色越来越难看。趁华容添下厨房给他们烧热水,紫葳嘟着嘴冲我埋怨:“你赖着爹爹好几天了,总该让我们一回!”
我脸上热了好一阵,狡辩道:“不是我赖着他,是他赖着我。”
“你胡说!”紫葳叉着腰振振有词数落我,“明明是你赖着不走,还千方百计黏着爹爹。要不是因为爹太想你了,我们才不会让给你,一天也不!”
我竖起手指嘘了声,眨眨眼悄声问:“你怎么知道爹爹想我?”
京墨也竖起手指朝紫葳嘘了几声,小声答:“我们都知道爹爹想你,以前你们不好的时候,他整天皱着眉头。这几日你们好的时候,他特别高兴。”
我不由吁了口气:“你们知道什么?”
紫葳横了我一眼,神气极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举起双手佯装可怜,央求道,“我要出远门办事,不会有空常来了,就再让我一回好么?”
京墨紧盯着我,语气紧张问:“你要去哪里?”
紫葳也有些不安,惶惶望着我:“你又要走了?爹怎么办?”
“咦?你们不是不喜欢我么?”
“可是你不在的时候……”紫葳微微侧头和京墨对视一眼,小声说,“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将他们揽过来,笑眯眯说:“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但是先要好好准备一番。我不会走远,过不久呢,又要回来跟你们抢爹爹了。”
京墨拉了拉紫葳的手,一本正经说:“姐姐,我们就把今天让给她好了。”
紫葳摆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挥挥手:“好了,我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天就把爹让给你。”想了会,她又忐忑不安补上一句,“你一定要回来哦。”
床帏抖动了几下,我赶紧闭上眼装睡。一具滚烫的身躯滑入被窝,将我搂住。他亵衣上有男人的汗味和淡淡的桃花香,沁入肺腑觉得甜蜜。
“怎么趁我哄小家伙睡觉你就睡着了?”他笑声温煦,手掌滑过我的后背,在腰间挠了一下。我痒得笑起来,扬手打他,嗔道:“你吵醒我做什么?”
他一手支头,斜睨着我:“唔……你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我羞涩一笑,扑上去捂他的眼睛,柔若无声道:“你闭着眼,闭着喔。”那种深刻而锋利的目光消失了,我顿时松了口气,伏在他健硕的胸膛,心底滑过一丝空虚。我已经空虚到需要用情欲来填补,而且沉溺在意乱情迷中便不愿醒来。他的臂弯令人颤抖、他的肌理张弛间爆发出傲人的力量,我想我这辈子都挣脱不得他的怀抱。
“于归。”他见我安安静静伏着一动不动,轻轻抬起我的下颌,眉头微蹙,“在想什么?”
我微眯双眼,将唇凑上去娇俏道:“在想你为何这样迷人?让人欲罢不能。”
华容添深邃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明晰的笑意,埋首在我发间深嗅:“这样就好……”
除夕至,我愈发紧张。宁城那边都安置得差不多了,就差京中的人过去汇合。趁罗净带香落进宫之时,我先将奶娘和华清泠送走。那时小绿不知所措,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辜望着我。我只能搪塞她,说把孩子送去了更安全的地方。只是在我转身的刹那,瞥见她眼中泛着怯怯的泪光。我狠下心不予理会,她留在这里可以和香落一起给罗净作个伴,至少这座府邸有了她们不会过于冷清。
将紫葳和京墨带到了宁城,开始还担心他们离开华容添会不安,不过当他们一见到襁褓中的华清泠,欣喜又惊奇。我放心把他们交给奶娘,在这陌生的地方,但愿他们能坚强一些,等华容添顺利到达宁城。紫葳忽然拖住我问:“你要回去接爹爹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颔首道:“爹还有车队和随从,不能像你们一样飞过来,所以我会陪着他一路赶过来。你们要听奶娘的话,好好照顾小妹妹。”
紫葳忽然瞪着我:“小妹妹是你生的么?”
我噗嗤一声笑了,忙摇头:“不,这是你们的堂妹,是先皇的女儿。”
紫葳喔了声,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轻轻抚摸小清泠的脸蛋。我又交代了京墨几句,便回京,静候晚上的宫宴。
大殿修葺一新,金虬玉兽,壁砌生光,明幌幌的金顶照耀人耳目。宝座后设有仪仗,兼宫女掌扇。复有金石丝竹声起,舞姬们穿着云纹水袖长衣,个个袖袂翩翩,宛若仙子。伴着乐声,歌姬清音宛转,如诉如慕。皇上龙颜大悦,大颁赏赐。
除夕夜宴只有皇亲国戚,人不多,却觥筹交错极尽酒兴。
我隐身坐在玉临王身边,放眼望去,整座殿内没有清谷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华容添趁喝酒时,与玉临王匆匆说了几句话,玉临王才警觉环顾四周,悄悄喊:“于归,你在哪里?”
我扯了扯他的头发,笑嘻嘻说:“就在你旁边,别找了,待宴席散去之后你快些走,到隐蔽的地方去。”
罗净一早就发现了我,不动声色。皇上还多次打趣罗净有了新欢便抛弃旧爱。我听在心里不知何种滋味。众人肆意作乐,喝得酩酊大醉,我已将玉临王的酒偷换了,他喝的尽是白水。恐怕整个殿内,只有罗净和玉临王还清醒着。
散席之时,亥时已过。罗净扶着醉得瘫软的香落出得殿来时,暗暗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了清谷不在宫中,便放开胆子追上玉临王,袭晕了左右侍卫,将他掳走。我们在夜空飞翔,风速极快擦过脸颊,微微泛疼却很是痛快。我现形时,他异常兴奋,惊呼:“终于重见天日了!”
我笑道:“小王爷,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出逃,便是罪人。”
“罪人总比犯人好,我们此去何处?王兄呢?”
“去漠中的宁城。王爷尚在京城,有几车辎重和金银珠宝需要护送。”我微微侧目打量他,如今出落得很标致,果然是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漠中一带起了风,飞沙走石,我们到达宁城时灰头土脸,被紫葳嘲笑了好一会。
众人都只听过玉临王的名号,未见过真人。玉临王也是讲究极了,非要梳洗之后方出来见人。我等不了他,交给紫葳和京墨去引见给旁人,自己匆匆赶回京城去帮华容添。
街道上全是尚未消融的冰雪,马车太重,偶尔会踏碎冰面,溅起碎冰渣。两旁大树的秃枝上挂满了灯笼,游龙一般盘旋在京城。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守岁,红融融的光透出窗来,洒在雪地里。
清冷的街上只有我们悄然潜行。整个车队都隐形了,嘚嘚马蹄和车轮倾轧的声音却无法掩去。子时城门关,还有少许人从城外赶回来过年,陆陆续续擦过身边。看城门的侍卫们在城楼上喝酒,呼喝不断,我飞上城楼施法令他们睡过去。下面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肆无忌惮通过城门。
我高高站在城楼顶端,望见华容添的车渐行渐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待到最末的一辆马车出了城,我正欲从城楼飘然而下,猝然被一道金光刺了眼睛,整个身躯弹了回来,落在城门内。这才惊觉失策,城门顶上竟悬了面金光闪闪的圆镜,衍生出无数道细细的丝线,按经纬围绕在身边,像巨大的鸟笼一般。这是专用来擒妖的法器,我太大意了,不论从何处出城都不该走正午门,悔之晚矣,恐怕现时已惊动了清谷。
欲施法术闯出去,可一碰到那些金线,便如遭了雷击一般头痛欲裂。我近日耗费了太多灵力,如今竟没丝毫办法自救。难道坐以待毙?
清谷势如闪电,瞬间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袭逍遥道袍上布满了各种符咒,一手挥着拂尘,笑意温和:“妖精,你怎么自投罗网了?”
我被这些耀目的光线搅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苦蜷缩在地上。最末那辆马车上的两名男子惊恐万分,停下了马车却不知所措。我用尽最后一丝法力将他们推走,马匹嘶鸣一声狂奔而去,清谷听见动静才恍然大悟,顿时飞扑过去,一掌劈向前方破除了我的法术。
所有的马车都显形了,在雪夜里疾驰。清谷移形换影十分厉害,追上华容添轻而易举。我焦心无比,情急之下拽出一股在体内沉睡已久邪气,不管仙道还是魔道,此刻救人才最重要。法术渐渐在手掌凝聚,呈现一股深紫的阴郁光芒。我有一丝胆怯,但迫在眉睫,容不得多想,振臂一挥,只听得隆隆的巨响,城楼在摇晃,顶上的圆镜脱落,跌碎一地,我飞身出了城门,顷刻间城楼已经坍塌。魔道的力量果然强大,我双手有些发抖,方才那些侍卫恐怕已经死在了睡梦中。
深寂的夜空中飘来一道火红的影子,罗净如一只挥着翅膀的火凤凰落在我面前,勃然大怒:“你竟伤人性命!”
“我顾不得这么多了!”说罢,我瞬移赶上前去对付清谷。华容添的车队已经被清谷施法困住,进退维谷。罗净在后方穷追不舍,一面放声吼问:“你究竟在做什么?叫你去过安稳的日子,你们却暗中密谋以图后举!”
我回头狠狠抛下话:“帮老道士还是帮我悉随尊便!或者尊驾就冷眼旁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才那一释放,邪气轰然而出,我几乎控制不住,以招招毙命之势攻向清谷。罗净见他招架不住,愤然上前挡住我的攻势,喝道:“不必夺人性命!”
“老道士,你让不让路!”我满腔怒火,双手掐指一弹,深紫的光芒自指尖散出,弥漫在四周,飘渺着犹如鬼魅一般的形状,甚至能隐约听见凄厉的尖叫。清谷挥起拂尘大力甩下,金光劈开紫色迷雾,朝我袭来。我横向一闪躲,后方一辆马车已然被劈成两截。
老道士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念念有词举口朝向我。罗净一声惊呼刚出口,我已经被定住了,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脚底坠着千钧重的巨石一般,我从空中跌落在地。
华容添不知何时下的车,将我紧紧搂入怀中,仰头朝清谷咆哮:“放了她——!此事与她无关!你若要抓我回去便放了她!”
清谷重重哼了声,道:“这妖孽竟深谙魔道之法,不可留!”
我用仅存的力气去推华容添,吃力道:“别管我,你走开,这法器十分厉害……我会慢慢变成石头,也好,从今以后,无爱无恨……”
“那就一起变成石头,这不是你的愿望么?变成石头,千年万年都相守在一起。”华容添霸道而野蛮吻住我的唇,天地好似静止在这一刹那。不期而至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哪里知道,他原是这么爱我,不惜豁出性命。双腿麻木,渐渐到了腰间,我觉得这一生再没有遗憾,缓缓闭上眼睛。
只是谁也没料到,葫芦突然摔在地上裂了,清谷猛地喷了一口鲜血,愤然吐了两个字:“妖僧……”
罗净手中的法杖仍在鸣响,他伫立在马车顶盖上,睥睨着四周的一切,只淡淡说:“你们快走。”
我心中一怔,从未见过他如此肃远的样子。
华容添抚摩我的脸颊,生怕吓着我一样轻声细语说:“没事了于归,我们走。”
我痴痴望着罗净,直到华容添道谢时,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我心碎了一地。他到底站在了我这边,还犯了杀戒。我一直在毁他的修行,一直在害他。
马车在夜色下如闪电一般疾驰。王爷失踪,城楼坍塌,清谷之死……不久皇上便会下通缉令。好在我们是隐形的,不易被发觉。
一整夜,我窝在车厢角落里瑟瑟发抖,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可怕。若一直控制不住体内的邪气,我会不会真的堕入魔道?车轮滚滚伴随驾车的呼喝声,令我越发觉得凄惶。华容添疼惜地将我拥住,声声哄我入眠。
到达宁城时夕照沉西,晚烟袅袅。远处的山坡密密地生满了参天野树,如天然的屏障挡住了风沙。小巷中鸡鸣狗吠,邻里间酣歌淋漓,几个孩童围着土井玩耍,不顾小脸冻得通红。
华容添从后面搂住我,欣悦道:“你瞧这里的生活多安逸,真是世外桃源。”
我略带一丝戚然道:“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于归,我们也可以这样幸福。忘掉一切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可以吗?”我不信,侧头问他,“你要去打仗、夺权,你不是一直想回宫吗?那才是你的家。”
华容添向我解释道:“黎民疾苦,我无法坐视不理!江山应该交给有才能的人统治,否则会天下大乱。”
我不再说什么,若有一天他夺回了皇位,后宫是否还容得下一只妖精?静默许久,华容添忽而叹了一句:“若你不信我,我宁愿和你一起化作石头。”
我一怔,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转身抱住他,定定说:“我信、我信你!”
宁城的日子安详而惬意,我决计忘掉过往,全心全意依赖他。我寻了多年的归宿或许真的在这里罢。男人们似乎整日都有商量不完的大事,我带着几个孩子倒是乐得其所。
春天虽然迟迟才来,但到底是来了。柳条抽出新芽,山林子里鸟雀渐渐喧哗。在我院子里洒了些种子,不知花开时节会不会有馥郁芬芳。这日为华容添送了封信去边塞,回来时四周静谧无声,宁城已然沉睡。推开半掩的门,发现小捣蛋鬼都不在房中,水墨屏风后面传来哗哗水声。我捂嘴窃笑,悄无声息溜了进去。
热气腾腾中,那张轮廓鲜明的脸上漾着异样的神采。我心中纳闷,明明隐身了,他怎能瞧见我?华容添朝我招手,温煦笑道:“别躲了,我闻见你的香味了。”
这句话好似一把榔头,在我心上重重砸了一下。我依旧忘不掉从前,那个冷漠的僧人总是得意地说闻见了妖气、总是目露厌弃说我身上有妖气。我渐渐现形,不由自主低喃了句:“你怎么闻得见?”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华容添倚着木桶,微笑时露出一排皓齿。
我羞得撇开头不看他,却逃不出他的魔爪,打闹时一不留神便被他拽进了木桶,浸得一身湿透。我大声埋怨,他却嬉皮笑脸贴在我耳边说:“逃什么?不是说欲罢不能么?”
“胡扯,我何时说过?”
“耍赖的小妖精……”他下颌的胡茬扎着我,刺痛却又觉得快慰。我向来招架不住他的手段,不一会便噤声了,徒留喘息。
欢愉过后,我喜欢趴在他结实的背上,用手指描着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我时常幻想他曾经驰骋沙场的模样,应当穿着一身闪着寒芒的铁甲,气势雄浑。他能清晰地记得哪道疤是在哪个战场留下的,尽管他看不见后背。如若当初华容添当了皇帝,我就没有现在的幸福吧?如若将来他当了皇帝,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贪欢吗?未来的不确定令我有些发慌,不由抱紧了他的腰。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绪,沉声道:“于归,抱紧我别放手。”
他的声音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甜甜笑了,应道:“嗯……我不放,不会放。”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生活简单极了。时常有过往的商旅驻足,人们似乎也习惯了路人来来去去,我们这群外人的到来丝毫没有打扰他们的平静。听院里的占卜师说近日星象大吉,适合发兵。华容添或许正在暗中调动军队,招兵买马。
我和奶娘上街买些杂货,途经正街,见大茶肆里围了许多人,说书人唾沫横飞、慷慨激昂。本来不以为意,可谁叫我耳尖,不经意听见了国师两个字。国师?我不由驻足,转身向旁人打听。一名商贩打量我两眼,问:“姑娘看上去是外地人,不知最近出的大事么?”
“什么大事?”
“皇上要处死国师大人。”
我嘴角猛地一抽,失声问:“为何?!”
“听说他和妖精勾结,放跑了逆贼。好在那位清谷道长命硬啊,不然谁知道那高僧竟是道貌岸然!”
我狠狠攥紧了拳头,拨开人群冲进去将说书人拽了下来,尖声喝道:“无凭无据,你怎能胡说?!你不认识国师也不认识清谷,怎知道谁好谁坏?国师可是相国寺第一高僧,皇上喜爱得不得了,你们少在此造谣生事!”
“哎哟……”说书人啧啧道,“看来这位姑娘很清楚京城的情况?宁城消息闭塞,是不是在这呆久了也迟钝了?姑娘可以上郡府去瞧瞧,告示都贴出来了,皇上要将他处以极刑,活活烧死!”
我顿时僵住了,脑里一片空白,被奶娘拉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一直在窃窃私语。“皇上要将他处以极刑,活活烧死!”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挥之不去,我痛苦抱住头,沿着墙根蹲下。脚边的小草在微风中抖动,柔弱无依,忽然觉得罗净就像一棵小草,在风雨中飘摇、没有任何依靠。
清谷没死,看样子必死无疑,竟然还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失魂落魄闯到华容添书房,一屋子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华容添快步上前轻轻问:“怎么了?有事吗?”我茫然望着他,呆呆说:“罗净要死了。”
华容添半信半疑:“罗净?你如何得知?”
一名武将模样的男子大声道:“罗净就是大国师吧?我昨日在外边看见了官衙发的布告,皇上要烧死他。”
华容添眉头一收:“当真?”
“千真万确,已经押入大牢了!”
我缓缓扫视一圈,最终望着华容添,殷切问:“你们何时出兵?能不能救他?”
他拍拍我的肩,平静道:“战事破费时日,不是朝夕之间可以解决的。”
“那我自己回去救罗净。”我冷冷瞥他一眼,扭头就走。
“于归!”华容添死死钳住我的手,“你这样回去是自投罗网!”
“可我不能坐视不理,要不是他,我们根本逃不出来!”我的声音发颤,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很害怕。在他深沉的目光下,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渐渐垂下头来,“我会易容、乔装、隐身,我会极力保护自己。我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容添……”
华容添的神色平静无比,声音却夹杂着哀痛:“说不定皇上这样大张旗鼓地处死罗净就是想引你去,你愿意为他而涉险?”
我坦然对上他的视线,笃定道:“就当我去报恩,我不想亏欠他。”
书房里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华容添揽了我出来,沿一路简陋的栏杆走着,旁边有绿柳掩映。不知名的野花开了一地,院外的桃树、杏树都陆续结出了花苞,这样的生机,应当是好预兆吧。他放慢脚步,用力握住我微微发颤的手。我心急如焚,却执拗等他先开口。终于他长叹一口气说:“你去罢,如果可以就拖延时间,我们尽快出兵。”
我料不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欣喜呼道:“容添!”
“你要保证自己的平安,若你出了什么事……”他黯然一笑,带着几分戏谑道,“若你不惜命,我可会另结新欢。”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一时百感交集,什么话语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抱住他。闻着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和着漠中的风,不经意便想起了金戈铁马,更给了我坚定的决心。
谨防清谷设计捉我,我不敢大施法术,只化作男装跃过城墙。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人烟凑集,金粉楼台。街上千盏灯如同游龙,照耀如同白日。小心试探之下,发觉国师府并无异样,我便迅速飞进去。
禅院中空无一人,僧人们大概都遣散了。寻着木鱼声,发现角落中的一座小屋子亮着灯,难道还留了僧人在此看守府院?推门而入,僧人停止了敲木鱼,缓缓回过头来。那俏丽的容颜映入眼帘,竟是香落!
我一面大呼一面扑过去扶起她来,惊疑问:“你怎么……”
她微微一施礼,道:“是大师为我剃度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要被烧死,一个出家为尼?!”
“大师说,缘尽了,只能听天命。”
我松开她,痛苦捂住额头,理清了思绪后,一字一句问:“大师何时被抓的?”
“已有半月余。”
“关在哪里?”
“天牢。”香落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轻声道,“大师留了话,叫你别去救他,那牢笼你一旦进去便出不来了。”
清谷那臭道士,竟然就恢复了元气!我不顾香落的劝阻,执意赶赴天牢探望罗净。用定身术对付了狱卒,在天牢里掐算出罗净的位置,才找到最深处一间密室。刚走到通廊的入口,忽听得罗净一声大喝:“站住!”
我及时收住脚步,张望四周,两壁各悬了几只铜铃,顶上有一只倒扣的铜盆。看来我一过去便会触动铃铛,然后被法器收住。清谷真是省心,不用守着也能逮到我。
我只能遥遥站在通廊的入口,朝他大喊:“老道士为何还活着?”
“我救了他。”罗净很平静,声音中没有喜怒,“我犯的戒实在太多了,清谷不该死在我手上。”
“你救了他,反过来他却这样害你!”
“他做得没错,我助纣为虐,不配在世为僧。”
“什么叫助纣为虐?若不是他苦苦相逼,我怎会出手伤人?”两人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一遍遍回荡,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忽然低声道,“怎样才能救你?快告诉我。”
“不要救我。”
隔着一条廊和一扇封闭的铁门,我仍然清晰地听出了这四个字的决绝。好似连呼吸都凝滞了,我木然笑道:“不救,眼睁睁看你被烧死?”
“小桃花,眼见不一定为真。”
我一怔,反问:“不为真,难道是假的?你要假装被烧死,然后金蝉脱壳吗?”
罗净没再答话。我混沌的脑子倏地洞明起来,以罗净的大智慧,必定有后招,他如此笃定,我又何必再多操心。等罗净脱身,华容添攻入京城,阴霾的天空又将变得晴空万里,我欣悦不已,唤道:“不用多久,你会看到最美的春天。”
“春天……桃花开了吗?”
“没有,不过快了!再有十天,一定会开得很灿烂!”我顺势倚着墙角坐下,心情畅快了不少。
罗净突然话锋一转:“你能不能劝华容添以苍生为重,不要发兵举事。”
我愣了一下,随口答:“可是当今圣上非明君。”
“诱发战事,祸及百姓,恐怕更加不是明君所为。你们在小城里过着平凡的日子有何不好?”
看来罗净真的没有后顾之忧,否则怎还会担心华容添的事,我笑了声,应道,“好,我跟他说说。”
不一会,罗净生怕我暴露行迹,一味催我走。我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冲他挥挥手:“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天牢中尽是一股阴暗腐败的气味,一出来便觉神清气爽。我决定在这里等罗净,等他没事了,再一起回宁城。然后劝诫华容添不要发动战事,给罗净盖一座寺院,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喜乐。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连我自己都忍俊不禁。
回到桃苑中,小绿见着我喜出望外,香落出家了,她独自一人怪可怜的。我去挖了一坛酒,与她在桃林中开怀畅饮。寒凉的春夜下,风掠动枝条,花苞抖动,散出缕缕暗香。酒气氤氲,四肢百骸微微发热,脊背上不知不觉已渗了汗珠。
我们聊起了罗净的身世,如今这已然不是秘密了。只因皇上在他的罪状上加了一条欺君罔上,揭发罗净就是当年的七公子,唐家假办丧事瞒天过海。本是满门抄斩的罪责,但唐家一门女眷悉数出嫁,唐老太太年过七旬,依律不能治罪。这样一来竟无人可斩,皇上盛怒之下便给罗净判予极刑。
小绿喝了没多少,脸色酡红,俨然一副天真的样子。她晃头晃脑,含糊道:“大师若没有出家,那风姿便是京中多少男子也比不上的……可惜、真可惜……”
我摆摆手,眯眼笑道:“我倒是觉得出家之后更具风姿,超凡脱俗。你想,若他没出家,只怕早已娶妻生子,俗气……”
小绿嘟着嘴说:“可他到底娶了妻呀……”
“所以他俗气了呗!”我仰面靠着石桌,冰凉凉的触感贴在后背上,顿减了不少酒意。想起罗净几次三番因喝酒的事而怒叱我,傻傻笑起来。
“罗净大师、或是七公子,都是京中的传奇。可是很奇怪,这般显赫的家世,竟跑去出家。夫人,你问没问过他为何出家?”
我冥思苦想,好似问过,我却不记得缘由了。他为何出家,开了天眼?还是做了场梦?喝得晕晕沉沉,我合上眼喃喃道:“不记得了。”
“夫人,你说大师的法号好听还是本名好听?”
他的真名?七公子的名字……我问过、意乱情迷时贴着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只是他吝啬得不愿告诉我。“他真名叫什么?”
“唔……”小绿支支吾吾老半天,舌头一直打转,终于吐出三个字,“唐其华。”
“唐其华……”我信口念了两遍,猝然间仿佛被一道春雷劈醒了,从石凳上弹了起来,瞠目结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其华?”我惶恐万分,踉跄了几步跌倒在草丛中。那句伴我千年的诗,竟然含了他的名字!我全然没了酒意,一阵寒凉从头顶泼下来,仿佛在冰水中浸透了、连灵魂都浸透了。
其华,于归。于归,其华?
我反反复复念着那句诗,抽紧的咽喉中终于发出一阵哀嚎。原来他才是我的劫,我恍然明白了许多,他开了天眼,一定知道这辈子要与妖精有瓜葛,所以宁愿出家为僧来躲避我这场噩梦!
罗净,你骗得我好苦。
举目张望这片桃林,树枝缭乱,根根交错皆是凄惶。他亲手为我种下桃树,却不肯陪我一起赏花。他每每帮了我之后,会把功劳记在华容添身上。为什么……他宁愿孤独终老,也不要爱上我?
强忍着泪,瞬移到了天牢。在一股腥腐的气息中,我闻见了那缕沁人的檀香。
“你怎么又来了?”他在封闭的铁牢中问我。
“唐其华。”我张口唤他。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一道通廊,却是天涯海角。他的心在想什么、我全然不知道,他只会骗我,装模作样地骗我。
“你别乱猜,其实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他声音暗哑,却依然固执。
“是吗?你又在骗我。”
“小桃花……”
“住口!”我的泪簌簌低落,“我知道了,你说这么多年,你都害怕念及我的名字,那还是没什么关系吗?你简直心虚到了极点!你怕念及于归这两个字,因为你害怕面对!你是唐其华,是诗里的灼灼其华,是我的劫……”
罗净一声幽幽长叹飘了出来:“你别胡思乱想,听我说。十日之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十日?为何要十日?”
“无论你现在如何逼问,我也不能泄露天机,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你总是会明白的。”
我双手掩面却掩不住满面泪痕,哽噎道:“只问一句,你爱过我吗?”
“十日之后,我会告诉你。”除此以外,他不会说第二句话,任我如何哭闹追问,他保持缄默。我狠狠擦去泪水,冲他咆哮:“十日,若十日之后你再骗我,我决计不会放过你!”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样捱过,日复一日都是浑浑噩噩,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尽管小绿在旁陪着我说话、逗乐,却依然觉得好孤独,仿若世上只剩了我自己。外边的桃花零星盛开了,夹杂着杨柳的絮花,幽怨凄美。
罗净就要在今日被处决,小绿说今日京城里所有的人都会去看行刑。我害怕,但又迫切想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逃出生天,若我在场的话,是否可以帮到他?乔装后,我忐忑不安混在人群中去向刑场。在临街的商铺里,蓦然瞥见熟悉的身影。是夏青和凌湘,我迎上去,本想欢喜一些,却连一丝笑意也挤不出来。
夏青一眼认出我来,吃惊托住我的手:“你回来了!”我见她手里拎着药包,一旁的凌湘面无血色,关切问:“凌湘病了?为何要出宫来抓药?”
夏青眉头微蹙,挽住凌湘瘦弱的胳膊,淡淡说:“宫里的事,说不清楚。”
凌湘目光涣散,面无表情,似乎认都不认得我了。我想牵她的手,谁知她猛地一抖,往夏青身后躲了起来。我不禁恨意凛然,连凌湘都被折磨成这样了,那皇宫里恐怕……
“于归,你可是回来救大师的?”夏青小心翼翼问。
我点头又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心疼抚了抚我的发,安慰道:“他是高僧,你是妖,你们一定有办法逃走。那位清谷道长受了重创,法力大不如从前,放心。”夏青叫我放心,她却很担心我,便陪我一同往刑场走去。
刑场在午门之外,围观的人太多太多,我们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想看一眼罗净,却又害怕看见那火光。心中紧紧牢记罗净的话,他说眼见不一定为真,明明就是在暗示我,现在所看见的全是假象。我完全相信他可以做到,那台子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只是一个替身,一个被烧掉的假罗净,等我回到国师府,就能看见他在朝我微笑。
人群骚动不安,前方已经燃起了火光,映得午门上空一片通红。
我凝神屏息,听不见任何痛苦的喊叫或呻吟,只有自己的一颗心在砰砰跳动。
前边有人议论说:“大师的定力真好,在熊熊烈火中还能打坐。”
我一惊,又舒心一笑,在熊熊烈火中还能打坐,说明这普通的火根本奈何不了他。攥紧的拳头中尽是汗水,滑腻粘湿,就像被火烘出了汗。
不一会,迅猛的火势吞噬了整个高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爆竹一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隐约听见有人哭泣。我循声找过去,发现几名穿着白衫的妇人哭得悲戚,从旁人口中得知她们都是唐家人,是罗净的几位姐姐。她们是罗净的家人,我应该告诉她们别伤心、别难过,罗净不会有事。不,还是等等,或许能给她们一个惊喜。我暗自得意,焦急期盼着行刑快些结束。
夏青时不时侧头打量我,见我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也没有多不安,只是陪我静静等着。
等到火光渐渐暗淡,等到人群开始散去,我才举步朝前。熙熙攘攘,推推搡搡,他们并没有多悲伤。我紧紧盯着台上,见有几个人爬了上去。没多久,一人高举着一块闪闪发亮的东西大喊:“舍利子!罗净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
这话无疑是晴天霹雳,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炸了,飞身上前夺走了那人手中的东西。
人群哗然,散去的人们又重新聚拢,议论纷纷。
望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火红宝石,我整个人好似冰雕,动弹不得。
对面的人叫嚣道:“舍利子是我先发现的,还给我!”
我置若罔闻,迈着灌了铅一般的腿,跪倒在那摊灰烬面前。双手颤抖着插入滚烫的焦土中,拨开、翻寻,什么也没有,除了灰,什么也没有了。罗净呢?如果他不在这里,怎么会有舍利子出来?
他被烧死了,烧成灰烬,只留下一颗通红的舍利子?
热泪毫无预期地滴下来,落在舍利子光润的表面上,一刹那,一缕灵魄飘曳而出。我微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待狠命下手去抓时,那缕灵魄从指间倏然飞走。这是七魄中的最后一魄,我想我可以确定,罗净又骗了我。
他就这样走了,留下一颗舍利子。真真的来去无牵挂!
可是你还欠我一个答案啊……你爱过我吗?
抓住舍利子的手骤然收紧,指甲深深刺入皮肉,血腥味氤氲开来,像最原始的诱惑。
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勃然爆发,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自己,仰头狂啸,高亢而凄厉的声线撼动天地,直裂云霄。
顷刻间天色惊变,台下尘土漫天飞扬,人群惊呼尖叫。
垂下头,望见飘扬在空中的白发,胸腔中那颗柔软的心渐渐变得冷硬。
我和白娘子一样瞬间白头,却不是成仙。
腾空飞起,跃过午门,春风在耳边呼啸,不再和煦,冷冽得可以划破肌肤。
我要用毁天灭地的力量,让伤害罗净的人付出惨烈的代价!
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像地狱之火砸向楼宇殿阁。巨大的火龙在宫殿间盘旋、轻易便吞噬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凤舞门,红宫墙,描金匾额……一夕之间全部要化作焦土。
我目不斜视,拖曳着凄艳的衣裙,脸色麻木朝延华殿走去,众生都在烈火中煎熬,我无暇顾及。只因我是魔,天地万物再也入不了我的眼。我只想要一个人命,凡人说,这叫血债血偿。
昏君早已方寸大乱,护驾的人亦不知所踪,身边仅有一个吴千雁。他瞠目结舌看着我,握剑的手瑟瑟发抖。
我一言不发,出手便是最恶毒的招数,可将人打得神形俱灭!
紫黑的光芒飞速袭出去,昏君闪躲不及,一把抓过吴千雁来抵挡。魔道的法术岂是肉身可以抵挡的。吴千雁错愕惊悔,想躲避,却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他们的面容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在一阵紫黑的烟雾中渐渐分崩离析。
火蛇早已缠上了梁柱,不一会,房梁坍塌,延华殿化为废墟。
于惊天的凄厉哀嚎声中,我听见了激昂的号角。
原来华容添的援兵到了,可惜,一切都迟了。
我坐在罗汉殿的顶端,遥望皇城。脚下是五彩琉璃瓦,映着远处的粼粼火光。塔角的风铃嘤咛着,宛若在悲泣。漫天遍野都是炽热的风,夹带着烈火的味道。一头瀑布般的白发在云烟中飞扬,不知何去何从。
“小桃花、小桃花!”罗净的声音飘渺而亲切,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
直到他的魂魄真真切切聚在眼前,我麻木的心终于有了些知觉,眼眶中蓄了许久的泪滚滚扑落。
他坐在我身旁,神色平静,嗓音空泛:“你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我伸手小心翼翼触到他的脸,那么虚无,空空荡荡。将手中染了血的舍利子递出去,忍泪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宁愿去死,也不愿跟我交代!”
罗净目光忽而变得苍茫,深切道:“不,我只想避过这场浩劫,谁知道,一切终是徒劳。”
“从头到尾你都清楚地知道你就是我的劫,为什么要一直骗我瞒我?”我已经声嘶力竭,他却仍然平静。
“我是你的劫,你可知何为劫?怎样才能渡劫飞仙?我之所以成为你的劫,只因前世的渊源。你本是天界一颗仙桃,因缘际会之下落在了人间。我在千年之前是卖酒人,你一时贪新鲜,向我讨酒喝,可我却骗了你,将你吃下肚。之后我不知为何心生懊悔,随手将桃核掩埋,给你浇了几滴酒水,算作弥补。从那以后,你沉睡了,生根发芽,等待元神的苏醒。”
我好似想起什么来,却仍是一片茫然。罗净接着说:“之后你遇上的人,是华容添,他千年前不过是归隐山林的儒士,倾倒于你的绰约风姿,从此结庐于桃树下,一过便是一生。诗句是他刻的,便注定了你们俩一世的情缘。最后那念诗的男子才是秦朗坤,只可惜,他只是无心路人,你却错将他当作恩人。”
我喃喃念道:“劫……缘?”
他在我身旁叹道:“于归,抬头看看那些无辜的生灵,你知道自己的劫在何处了么?”
我茫然望着天际的那片火海,心中却浮不起一丝怜悯。
“这就是你的劫,也是人间浩劫。为了避免此劫,我才毅然出家。”
我咽下泪,隐忍道:“你既然早已洞悉一切,为何还要赴死?如若你不死,我又怎会堕入魔道?”
罗净阖眼道:“不,我看见了开始和结束,便自作聪明扭转了过程。若我没有出家,仍然做七公子,我们之间便是一段孽缘。华容添本来贵为天子,强取豪夺占有了你,并为我指婚,于是你一夕成魔,火烧皇宫,以至生灵涂炭。相国寺主持玄明大师领我遁入空门。这场浩劫皆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结。于是我私自改了华容添的命格,那时遭了三十三道天雷,元气大伤。我以为,我不是七公子,他不是皇帝,你就会幸福……其实现在你已经得到幸福了,我觉得一切也该结束了,我死之后,你的劫也就随之消亡,然后天下太平。谁知,你竟然还是走了这一步……”
我定定望着他,多想依靠他,多想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力量。他却终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我犹自流着泪说:“你真傻……你根本就不懂。明明爱着,却死也不肯承认。生离和死别,不是一样痛彻心扉么?你选择赴死,无疑是叫我绝望、叫我痛不欲生!”
罗净扭头望着天边,喃喃说:“我以为,你爱着他。”
“你以为、你以为?!你何时问过我!”
他摇摇头,剔透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对我,不过是一点眷恋、一点不甘、一点执着。说到爱,你又爱我什么?于归,你回头看看,华容添的军队已经进城了。”
“我不看!”我瘫坐在琉璃屋顶上泫然涕下,三千白发在风中飘散、摇曳。“你告诉我,你爱过我吗?有没有爱过我?!”
罗净纹丝不动,含笑凝视远方。“你看,旌旗飘扬,铁骑军团终于重整旗鼓了,赫赫天威当如是。他果然是帝王之才。”
我微微仰头盯着他,一遍又一遍问:“你有没有爱过我?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于归,放下执着,你才能看见更美的所在。”
我嚎啕大哭,朝他咆哮:“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看你,于归,他在看你。”罗净飘然落在我面前,指尖轻轻触到我的眉,“你回头看看。”
我蜷着头,强压住啜泣,嘶哑说:“你回答我,我就回头看。”
罗净素日淡漠的面容上凝出一股深情,幽幽叹了声:“我预见了开始和结束,却始终看不透过程。于归,我是爱你的。因为爱着,所以害怕活着,我以为人死了,便不会心痛。”
我破涕为笑,说:“胆小鬼,你竟用死来逃避。”
他也笑了,像是极尽了一生的快乐,神采飞扬唤我:“于归,快回头!很多人在等你。”
我紧抿着唇缓缓扭过头,泪眼朦胧,只见宽阔的御道上几列闪着黑色寒光的铁甲军队,气势雄浑。华容添端坐在一匹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
忽然,身侧闪过一道光,耳旁响着无数细碎的声音,就像有金子落在琉璃瓦上一样动听。罗净站了起来,仰面望着从天上直射下来的金光,似是恍惚了一下,随后俯身在我额头一吻,那一吻,似是有一生那么长。他从未笑得如此恬淡,在我耳边低语道:“生生世世,我都会保佑你平安喜乐。”
“大师……”我伸手想抓他,却生生忍住了,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便仰着头,不让它落下来。
他的魂魄顺着金光渐渐飘散,飘散至云端。我高昂着头,仿似看见他在云层中朝我笑。手中的舍利子散发出金灿灿的光,高高举起它,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他上了天界,把心留给了我。
华容添的铁骑步伐震天,每一下靴声都响彻城内外。
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一场轩然大波还未掀起,已然结束。
青山森郁秀,溪水凌波皱。柳絮漫天飞舞,繁花簇簇似锦。池塘清浅,烟波缠绵。
春天的山谷如同仙境,宅院倚着桃树而建,回塘曲槛,秋千荡漾。
篱笆外的花丛中,小绿带着紫葳扑蝶,京墨乖乖坐在一旁摇头晃脑念书。
我合上窗,拾起妆奁中一支银簪,斜斜插在髻上。华容添的声音忽然融融凑到了我耳边:“真美。”他喜欢在清晨专注地替我描眉画黛,末了还在眼角抹上一点桃色的胭脂。
镜中人娇颜白发,我一向自诩为不老的妖精,却还是白了头。因火烧皇宫,荼毒生灵。天庭本要处我极刑,但念我怀有凡胎,于是网开一面。只剔除了我的魔骨,判我受永劫之苦。永劫,即每一个轮回都是劫。我如今没了任何法力,与凡人无异。
玉临王登基之后,为我们在山谷中建了这座清雅的宅院。蔺水红被尊为太后,蔺水蓝封侯拜相,秦朗坤亦位极人臣。在秦朗坤的一再坚持之下,华清泠没有进宫,赐封郡主后交给了他抚养。
夏青为凌湘寻了一户人家之后,又返回宫中,继续侍奉后妃。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我微微一笑,将掌心的舍利子偷偷塞入了妆奁的夹层。
半躺在桃树下,望着悬在头上的一大片粉红云霓,花瓣落下来,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酒香。当初这株桃树几乎被烧死,是罗净日日用桃七酿浇灌,令它起死回生了。我看到树底下破碎一地的酒坛,才知道为何他如此吝啬,连酒都舍不得给我喝。
华容添伏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仔细聆听,像个孩子一样傻笑。
我凝视他的后脑,想起某一日的午后,有光滑的颈项贴着我的肚子,听得那么认真。尽管那时候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还是缘……
有些故事,在桃花灿烂的时候开始,亦在桃花灿烂的时候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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