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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衍白抱着她下车,眼前的光线已经转亮了。
人影攒动,声音嘈杂,周围的景致轮廓不断地变化,但一切很快又重新安静下来。
“这趟车去往大连,走得还是你上回的道。”
身下垫的是软软的褥子,大概是卧铺车厢,许佛纶想。
荣衍白坐在她身边,抚了抚她的头发:“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坐船去天津,娘和希孟还在家里等你南下,我沿途都安排了人陪着你。”
这是要软禁她,真的不许她回头。
他知道她气,气他自作主张,半路抛下她,不肯同生共死。
可这样的话讲的时候慷慨凛然,但凡事到临头,有哪个男人肯眼睁睁地瞧着心上的姑娘跟着自己往死路上走,只要有一线生机,总要试一试。
许佛纶躺在那里,手指动了动,翡翠手镯从腕子上滑下来。
青翠欲滴的帝王绿,配着她身上的黑底旗袍,本是风华绝代的姿容,可是手臂太瘦,就显得羸弱。
“南方的水土滋养身子,阿佛去了好好补一补。”他替她把镯子戴好,“往后再见,但愿是珠圆玉润的美人,你说好不好?”
圆润,她觉得,真不是什么好词!
荣衍白起身:“我要走了,阿佛!”
他心里不舍,低头亲了又亲,握住她的手捂在心口,最终还是放下了。
胡幼慈在外头等着。
她穿着和许佛纶身上同样式的旗袍,波浪卷发,甚至连手腕上的镯子和心口的胸针都别无二致,她抬起头看着荣衍白。
荣衍白轻咳了两声:“我将公会的人约到旅馆见面,到时候你戴上阿佛那顶纱网的礼帽,尽量不要说话,如果他们没有赴约,我会独自前往公会。”
另有一趟车带着胡幼慈离开。
胡幼慈点头:“我记住了,荣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口红的颜色淡了。”他笑一笑,走过她。
胡幼慈的手一抖,落拓低头。
许先生用的,从来都是最明媚娇艳的颜色,火焰一样。
她重新补了妆,出现在众人面前。
荣衍白正和海因说话:“……我想不出您离开供职十五年的医院,到这个近乎地狱的地方来的原因,而且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登上我的私人火车。”
海因抬起眼睛看了看顶在脑门上的枪口,举起了手:“好吧,好吧,我承认是被威逼利诱了,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说想顺道去天津的维多利亚医院看看X光机,根本是扯谎,说许佛纶是他多年的好友,其实也并不准确,他是被康秉钦收买并威胁着来的。
康秉钦出的价钱很优渥。
他是个医生不假,但作为海上马车夫的后裔,骨子里充满了冒险和贪婪的精神,他为自己感到自豪!
当然,他也会规避风险。
比如,荣衍白看到他身后的康秉钦,露出冷厉的目光时,他很快置身事外。
“康先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荣衍白笑一笑,蓄势待发。
盘踞的蛇,已经被惊醒,亮出了锋利的毒牙。
康秉钦穿一身灰青长袍,手里不胜其烦地攥着顶黑色的礼帽,眼尾一挑,要笑不笑的模样,还是当年北平城里打马章台的王孙公子。
他说:“但凡焦土,都该是我到的地方。”
静也是他,狂,也是他。
荣衍白并没有如释重负,知道他这样轻易露面,必是要事:“康先生要见我,说的是什么事?”
“你和我,有话讲?”康秉钦的目光从许佛纶的车厢挪回来,玩味一笑,“我来送你!”
荣衍白觉得有些事,可能失去了掌控。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之汉。
李之汉正握着西装,歉意地笑:“对不起,大哥,我在你今晚的药里动了手脚,这回你陪着许小姐一块走,后面的事交给我。”
怎么交,如何个交法?
无非是他替他送死这一条道。
他想不出别的。
荣衍白的头开始疼,几乎支持不住:“之汉……”
康秉钦将礼帽扣在头上:“是你不够警惕。”
怨得了谁?
李之汉怕荣衍白不同意他这样做,特意联络上康秉钦,请他代为安排,以求这个计划圆满。
如今,还算成功。
荣衍白体力不支,背脊贴住墙壁,握掌成拳,隐忍的背后尽是狠厉。
康秉钦笑:“若在平时,你还算对手,如今这模样,能挨住几下?”
李之汉命人将荣衍白扶进车厢里:“今天只有死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去送死,您有家室,不如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这是身边人头回集体不听号令,然而为了他的安全,什么也顾不得。
他跪在他面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别的话不讲了,大哥,来世还是兄弟。”
荣衍白试图拉住他,可没有了半分力气。
他给许佛纶用药时,力道控制的很好,李之汉给他用药,半分也不次于他。
李之汉出门:“康先生,我们走吗?”
康秉钦的掌心里颠着条烟,是手工卷的土烟,劲儿大,他不敢点起来,怕熏着里头的女人。
这么些年,她身上的骄矜毛病一点儿也没改。
他惯出来的,就得受着,无论在不在一起过日子了,都一样。
他笑,只是看着躺在毯子里的女人。
瘦了。
身上本就没几两肉,这回真是干巴巴的。
他在反应过来前,就已经伸手摸到了她的脸颊,是温软的,不像这里的天,刀子一样的冷。
真是,太想念她了!
“康先生!”李之汉近前一步,挡住了他的手,“请您自重!”
康秉钦哂笑。
李之汉不肯卸了力气。
他倒也不再僵持,转身,离开。
许佛纶听得见动静,却看不清脸面,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半句,火车就已经走了。
海因带着几个护士和医士,说是车上有长春军部请求代为照管的病人,一路就这样蒙混过去,到了大连坐上去往天津的船,才算是松了口气。
周介晖封了码头,只让秀凝带着四个小女孩子停了两趟汽车来接人。
许佛纶踩上浮桥的时候,脚步还是软的,攥了她的手问:“有幼慈的消息吗?”
秀凝沉默着。
“阿佛,”荣衍白握住她的肩头,笑一笑,“我们回去再说话,好不好?”
她甩开他,独自坐进汽车里。
这一路,她同他搭话的时间本就不多。
“鸾姐呢?”快要到北平,许佛纶才开口问话。
秀凝说:“带着孩子和她公婆上张家口祭祖去了,头三天还打电话来,不年不节的,她公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吴平映也去了?”
“上外头写生了。”
“电话里她亲口说的?”
“方漪在灯市口碰见她孩子急匆匆地要回家,就问了一句,后来家里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没听着动静,估摸着是跟咱告假来。”
许佛纶抿住了唇。
秀凝知道这些年她和庞鸾心生隔阂,于是劝道:“嫁了人不比做姑娘轻松自在,鸾姐这些年也身不由己,如果她公婆明事理也就算了,您也知道……”
“去吴家!”许佛纶打断了她的话。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秀凝不敢再问,嘱咐开车的小女孩子调头。
吴平映夫妻租住的公寓空荡荡的,孩子的书包和功课还都摊放在书桌上,窗台上的花已经泛黄枯萎,土都干固了,看样子很久无人照料。
“只听说他们夫妻不和,倒没想到这样落魄,吊着最后一口气做什么,还不如离婚断了!”秀凝皱着眉,嗅满屋子古怪的味儿。
许佛纶推门出去:“鸾姐公婆向来不喜欢她们母女,清明祭祖都不肯带着同去,如今不是什么要紧的日子,吴平映也不在,却这样明事理。”
楼下,只剩荣衍白的两个随行,其他人已经都被他带走了。
处处都是古怪。
秀凝心里开始不安,尤其在吴家的老房子里。
土炕上的褥子皱巴巴的,被子掀开了一半,床头还剩着半碗药汤,浮了一层灰。
架在堂屋的茶吊里头,被烧焦的茶叶躺在干巴巴的壶底,屋子西面的窗户大开着,一阵风涌进来,吹得人毛骨悚然。
“祭祖而已,用得着走得这样急?”
秀凝比了个手势,让小女孩子们出去打听。
“好像晚了。”
许佛纶跨出堂屋。
院门已经被打开,涌进来的是阴森森的枪口,粗略数了数,至少也有三四十支。
许佛纶看着坐在天井里的男人:“林处长,好久不见!”
林祖晋翘着腿看她:“是很久,等得我都不耐烦了。”
“也就十来天而已,”许佛纶看了看门缺腿的小木凳,笑一笑,“林处长不会在我前往长春的时候,就在这儿候着了吧,怪不容易的。”
林祖晋说:“你知道倒清楚!”
许佛纶说:“你竟然还肯听命于他,林太太生前就憎恶你和日本人往来,如今她尸骨无存,你不顾……”
枪响了。
一颗子弹从她的耳朵边擦过,嵌进窗户里,碎玻璃片倒下来,震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响。
林祖晋起身,走近一步:“许小姐还是想想,怎么说些好听的,才不会惹恼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在长春都没能杀死我们,这里可是北平啊,林处长。”
林祖晋心一沉,枪口对准了她眉心:“荣衍白在哪?”
“他不是你有资格见的,回去转告老先生,”许佛纶伸手拨开枪口,看着他眼睛里的戾气,“他没能来得及去祭祖的爹妈,在我们手里。”
孝子贤孙,怎么能弃爹妈的命不顾?
门前有车来,飞快地跳下两个日本浪人,握着佩刀打开了车门。
吴平映从车里露面,上回握着铅笔的手,这回握着的是一把手枪,很精巧。
“许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他走进院子,从身后将门掩住。
吴平映说:“我的父母和妻子确实没有去张家口,荣先生找到他们确实费心了,劳烦许先生说个情,林处长可以随您处置,把他们还给我!”
他的眼神不再畏缩,笑起来很坚定,也很冷漠。
林祖晋举起了枪。
吴平映先他一步,打穿了他的手臂:“这是我的诚意,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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