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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恋爱十年来,算是头回有了分歧。
想容的董事会议上,连一向木讷的田湛都看出了端倪。
谈完公事,他委婉地提问,是不是公司因为外界的压力会有变动,所以许先生心烦意乱。
荣衍白说:“近期的事务不必再安排给许先生,她手里未完成的工作整理出来,尽快交给我,剩下的不要多问。”
“我好像还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许佛纶倚着门框,要笑不笑地看着会议室里的两个男人。
如果不是去而复返,她还不会知道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密谋。
田湛觉察出气氛诡异,很快告辞离开。
许佛纶走到长桌尽头,拿起笔记本和钢笔:“荣先生这是要架空我?”
荣衍白说:“你离开北平之后,这里及东北的所有产业,我会亲自管理,现在的准备是避免以后出现疏漏。”
“我不会离开!”她回答的斩钉截铁!
“你必须离开!”当她路过他身边时,他攥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娘和希孟去重庆武汉,或者是香港澳门都随你,那里的生意也很需要你,阿佛!”
许佛纶甩开他的手:“荣先生要明白一件事,我和你只是男女朋友,没有义务替你照管家人,而你也没有权利在董事会议结束之后,还在指手画脚!”
荣衍白叹气,将她圈进怀里:“说这样的话伤我的心,自己又何尝好过?”
她挣,却又挣不过。
他只要轻轻咳嗽两声,她就能败下阵来。
奸猾的人,无论是在生意场,还是情场,总能游刃有余。
他低头,亲亲她的眼睛:“你在这里会乱我的心,耗我的神,若有万一……”
后面的话,他不忍心讲出口。
这些年,她受的苦和承受的压力,每每提起,他几乎肝肠寸断。
她说:“我同你讲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日,我绝不会叫你为难……”
他咬住她的嘴唇:“你自己听一听,说的这些像不像话,明明知道我视你重若性命,何必赌气来怄我?”
“不是赌气,”她低着头,揪他前襟的扣襻,“是真心的话。你为难我也痛苦,我们互相折磨着抉择,怎么能落到这样地步?”
都是骄傲的人,不愿意跪着活下去!
他的额头挨着她的:“所以阿佛先离开北平好不好,等这里的局势安稳些,我就去找你。”
在安稳的世道里,和你结婚。
这句话,他在喉咙里过了千遍万遍,要搅碎了他的心,他的魂,可终究不能告诉她。
她会当真,当作一句誓言,会等他。
如今山河破碎,硝烟纷飞,今日对酒当歌,明天就可能马革裹尸,几时生几时死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不怕青山埋骨,唯一可惧的,就是她为了他蹉跎了一生。
荣衍白笑一笑,说:“这三十七年,我说的谎话几多,刚才那句却是真心,阿佛不妨信我一回。”
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只当这回劝说又失败了,可天黑到家,谢贞正从穿堂走出来,身后跟着抬箱子的伙计。
“佛纶才走,她说叫我和希孟收拾行李,过些时日要南下。”
谢贞搭着他的手进了内院,“希孟的书多,你的古玩多,收拾起来,多少箱子也装不完。”
荣衍白说:“这趟,娘和希孟跟着阿佛走。”
谢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和我们一起?”
他点头,无话。
谢贞将佛珠盘了很久,才开口一声叹:“你叫我写婚书,时至今日你们却也没有成亲,竟是为了这个不敢给佛纶,痴儿痴儿!”
爱之深切,患得患失。
荣家和许家都在匆匆收整行囊,男女之情不过风月,在心头上一荡,却连涟漪都不曾起。
至交听说后,到荣家话别,来的还是那年的老少。
十年时光,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其中缺了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据说是去东北参加抗联。他的家里是晚清旧贵,在满洲国的康德皇帝面前俯首称臣,与这个逆子恩断义绝。
初春的时节,人牺牲在苏联边境。
故人已逝,《长生殿》里的唐明皇不再,一出《重圆》唱不圆满,荣衍白只上了贵妃的戏装,却不肯登台。
也只能酒宴正酣时,借洒酒和地下旧友神魂相交。
民国二十五年,中秋月圆,这一群男人又醉倒在月影融融里。
许佛纶带了小丫头将人搀扶进厢房休息,当中几位真是醉的很了,摸了把茶壶踉踉跄跄扑到窗前对月唱诗:“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西面的那位听见了,也打开了窗,抱着笔筒要豪饮三百杯。
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欢乐事,盛年不重来,岁月不待人,至交也不过眼下寥寥。
人生无根,连陌上尘土也比不了,两位先生各自伏在窗下嚎啕大哭。
小丫头替他们关了窗。
许佛纶沿着游廊走到席上,高背椅里只剩下荣衍白一个,穿着宽袍广袖,眉眼清丽,醉酒的男人横生媚态。
她蹲在他面前,被他抬起了下巴。
“上皇——”他已经醉了,分不清现实和戏中人。
许佛纶配合,笑着望他:“玉妃。”
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最后出口的还是戏文:“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
词没唱完,他醉倒在她怀里。
后一句是,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这是他的心里话,她既懂得,就不必再唱出来。
别宴已散,行程就在眼前。
公事交接得很顺畅,也很隐秘,只有许佛纶和荣衍白的身边人知道内情,连荣希孟在女中也只是借口身体不适才告的长假,两家人南下的消息秘而不宣。
然而去车站前两日,许佛纶突然接到电话,她在长春开的账户突然被调查。
与康秉钦的资金往来,近些年因为日本人的严密封锁少了很多,他每回动用储备的黄金都是翁庆瑜或者唐勋出面,而自己这里,只有玉妈一人知情。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或许只是日本人一时兴起也不说定。
然而当天下午,账户被查封,玉妈被带走询问。
许佛纶接到电话的时候,荣衍白恰好也接到了电话,长春伪政府的银行公会接到军部命令,请他们前往长春对这个账户以及开户的公司,做出详尽的解释。
通知的语气还算礼貌,听不出他们和康秉钦的资金往来到底有没有被发现。
玉妈被关押已经超过十个小时,不准探望,也不准打听,情况一概不知。
小女孩子们不遗余力地探听口风,均以失败而告终,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只能暗中秘密行动,因此进展十分缓慢。
许佛纶在前往长春前,临时将身边的随行换成了翘枝。
庞鸾以为许佛纶知道她的难处:“平映带着学生外出写生,小宝上学没人接送,我公婆两个是不问她的,原本我是要带着去的。”
许佛纶只笑。
四年前,布瑞待她的态度,她始终耿耿于怀。
若是这一次……
她不敢深想,登上了火车。
荣衍白包下了一节车厢,坐的都是随行的亲信,许佛纶在其中意外地看见了胡幼慈。
“我生养在长春,很久没有回家,如今借着先生的便利回去看看。”胡幼慈这样解释。
日本人曾巨资请过她出演电影和剧目,都被胡幼慈拒绝,这些年,她招惹的麻烦并不比她的小。
如今不早不晚,却是这样的时候到长春。
羊入虎口?
许佛纶并不相信她的话,只觉得应该是有别的目的。
到了长春后,一行人住进了日本军部安排的旅馆,负责接待的军官声称过两天会银行公会的董事来和他们商量账目问题,然后留下重兵把守。
这间旅馆一共三层,其他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他们十六个人。
每个房间只允许住进一个人。
隔个把钟头就会有旅馆的侍者端茶送水,不胜其烦。
许佛纶坐在沙发里,研磨咖啡的女招待的视线目光从没有离开过她,来了三次,次次如此。
软禁么?
她冷笑。
晚饭时,她才得以见到荣衍白,众目睽睽,没什么私密的话能讲,除了讨论餐桌上还算可口的饭菜。
饭后,荣衍白将一杯温水放进她的手里:“回去好好休息,这些天你的身体并不太好。”
许佛纶仔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直到在房间里昏昏欲睡,她的心里开始隐约不安。
是那杯水出了问题。
但是,水是荣衍白亲手倒的,是日本人做了手脚?
应该不会,如果不打算让他们活着,何必监视的这样严密?
那么就是荣衍白。
他想做什么?
很快,她的房门被打开。
然后,她听见荣衍白在和军官急切地交谈:“我说过许小姐这些天连日奔波,身体很不好……”
医生很快被请来。
她已经看不清楚来人的面目,只知道很熟悉,却没有办法分辨。
耳边嘈杂的声音几乎要连成一片,她被人抱起来,上了一辆车,还有人催促尽快联系医院。
汽车动起来,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阿佛——”
是荣衍白。
她动了动手指,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你听我说,”荣衍白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我现在正送你离开长春,不要回头!”
那你呢?
荣衍白还在说话:“这是个陷阱,你身边有日本人的眼线,他们打伤了唐勋先生并抓住了他的侍卫,知道这个账户和抗联有关,所以你回去需要把人找出来。”
她的心被狠狠地攥了一把。
荣衍白继续亲吻她的嘴唇:“明天他们就会派人来游说,结果并不会理想。我负责在这里拖住他们,幼慈会替换你。”
原来,这才是他的计划。
许佛纶拼命地摇头。
也许他并没有看见。
他说:“当年在上海,幼慈自觉欠你良多,这次她是心甘情愿的。”
情愿替她赴死。
“当然事情的发展未必如我们想的那样坏。”
他笑一笑,“别哭,阿佛,或许我和幼慈都能活下来,如果……你要知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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