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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瑞在医院救治了十五个小时,还是死了。
林祖晋为了袁蕴君复仇,派人尾随许佛纶并撞沉了押送布瑞的船,算是和日本人彻底决裂。各方都知道内情,但是恩怨最终还是算在了许佛纶头上。
情势不可逆转。
武内原虽然不至于一枪崩了她,但是绝不会让她称心如意,在北平的日子不水深火热。她出入的随从,不得不成倍地增加。
除夕当日,荣衍白来接她到荣家过年。
许公馆里正愁云惨雾,庞鸾一面和姚竹君通电话,一面带着女孩子噼里啪啦地盘账,再接两个电话,仍旧是愁眉不展。
“你把整年的账翻来覆去算了三遍了,”许佛纶戴着耳环,从楼上下来,“今儿过年,也不让大伙儿松快一会。你这是指望算出什么好事?”
庞鸾把账本子阖上:“厂子里的织机叫日本人拆个干净,说是钢块铁皮一律充公军用,半个月都开不了工,订单几乎撤个干净,去年全部的收入都抵了赔的钱。”
东北如此,别地的情况也并不乐观。
许佛纶离开码头当日,日军登陆青岛,所有的纱厂和商行统一接受军管,商行的一位朱姓经理严词拒绝,被当场打成重伤。
现在人还住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许佛纶接过她手里的账本,掏出两个红包递给她:“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你皱着眉瞪着眼睛,这年关还要不要过的,快回家!”
她把有家可归的全都打发走。
家里还剩十来个小女孩子,换了新衣服新的妆容,抛开麻烦,客厅厨房里热闹着,要准备过年了。
许佛纶出门。
李之汉站在墙角吸烟。
脚底下的烟屁股围了一圈,手里的这根也快要抽到了头,他又摸出烟盒,倒一倒,空了。
眼前递过来一支。
他抬头,许佛纶正对着他笑:“不上车么?”
“大哥被日本几个株式会社的董事缠住了,无法脱身。”李之汉警惕地盯着后视镜,随行的四趟车正紧急地护卫他们。
许佛纶垂下眼睛:“还是老话题?”
荣衍白拒绝了和他们的生意往来,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成了所谓的会社团体,聘请荣衍白出任荣誉主席。
再次遭到拒绝后,又改换成几家银行和信托公司,日日登门,请求荣衍白担任金融顾问。
这样的邀请长达一个月。
除了报刊杂志,甚至连他们接受记者的采访时,也会明确地提出对荣衍白的欣赏和敬仰。
李之汉说:“长春准备筹建电信电话会社。”
“连这样的事,都要荣衍去掺一脚么,还真是急不可耐!”许佛纶冷笑。
李之汉也笑:“他们说如果大哥答应,会将许小姐的所有生意尽数奉还,并保证许小姐此后在那里,会飞黄腾达!”
本就是她的财产,叫抢了去不归还,这会还拿出来做人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佛纶到荣家,不速之客已经走了。
客厅里数十位老少爷们儿吵得沸反盈天,有议论在国联理事会的代表团到东北之后,以什么样的形式和手段揭露侵略者累累的罪行;也有议论,这个想法本身就天真可笑。
许佛纶驻足听了一阵,心灰意冷。
荣衍白站在游廊上看山石间的梅花,手从大毛斗篷里伸出来:“来,叫我瞧瞧。”
她笑着,一拍他的掌心飞快地挪开:“瞧什么,路上都好!”
他动作快,攥住她的手指捂进抄手里,就没打算放开。
“我的阿佛,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姑娘,怎么瞧都是瞧不够的。”
许佛纶伸手压了压他的嘴唇:“二十三的糖瓜是不是都叫你偷吃了,嘴巴这样甜。”
他笑,可眉宇间的愁化不开。
咳嗽了数声,惊动了路过的下人,找大夫把脉熬药,席面的香味没闻着,倒是红泥小火炉上的药先咕嘟咕嘟的响。
“你心里的苦别压着,同我讲讲。”许佛纶将他拉进房间里,撂了棉布帘子压紧了封口,“大夫说你这旧疾里头,多少还有些心病。”
荣衍白曲着腿,倚在罗汉榻沿的大迎枕上,闪红缎的料子衬得他的脸白的惊心。
他笑一笑,让出一块褥子请她来坐:“我心里的苦,都是为阿佛受的。”
她握住他的手:“这儿不好,总有那里好的,上海和天津的厂子都在租界里,不苦。”
荣衍白看着她。
说这话的底气不足。
九天前,驻上海的国民政府十九路军也遭到了袭击。
紧接着国民政府宣布迁都洛阳,翌日沪西日本纱厂工人罢工示威,抗议侵略。
为了响应运动,很多秘密工会的成员也组织工友加入到这次游行中,随之的动乱和惶恐,并不知道要蔓延到什么时候。
她笑:“总会好的。”
再忍一忍,争一争。
谢贞带着荣希孟来,在庭院里放鞭炮。
东北角留了一小块积雪没有清扫,荣希孟在上头玩,摔了个屁股蹲儿,嘻嘻哈哈地笑着爬起来继续到处奔跑。
孩子的稚趣散了阴晦。
她推开帘子,把雪花吹进来,欢快地叫着父亲。
天阴得快,丫头进来把蜡烛点上,暖融融的光,叫人尝不出岁月的味道。
清晨,许佛纶踩着红色的鞭炮碎屑,打开了家门。
厨房里堆着狼藉的碗碟,还有几屉胖乎乎的饺子,等着天明下锅。
波斯猫卧在壁炉边,露着毛茸茸的肚皮,听着动静抽了抽爪子,咻咻地接着睡。
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伏在地毯上的秀凝睡梦中伸出手,接通了,醉醺醺地应了一声许公馆。
许佛纶跨过地上另外几个小女孩子,将她扶进沙发里躺好,握住了话筒:“你好——”
电话彼端,沉默了一会:“佛纶。”
算起来,他们已经五个月不见了。
“新年好。”她的声音有些抖,黎明前的夜实在是太冷了。
康秉钦轻笑,大约是抽了口烟,沉默着。
许佛纶攥了攥电话:“少抽一些,你的胃不好。”
“佛纶——”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你说。”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哈尔滨没了。”
就在昨天下午。
民国二十一年,大年初一,三省全部沦陷。
新年的喜庆才刚刚开始,或许就要结束了。
许佛纶用头抵住了沙发,眼泪往下掉。
康秉钦调侃:“现在临时在宾县休整,散兵游勇。”
总不能在他面前哭。
她也笑:“没有你们可怎么办呢?”
微弱归微弱,那是希望啊!
康秉钦还是笑,嘲讽又无力。
后来,他说:“再见!”
“等等。”她擦了把眼睛,声音有些急,“我存的那笔钱,你知道该怎么取,必要的时候,不要忘记了。”
她储备的所有金条,都是为他准备的。
昔日的混成旅也好,如今的东北自卫军也好,当年的诺言,又如何能忘?
他嗯了声,最后才说:“新年好,佛纶!”
电话已经挂断了,许佛纶握着话筒,泣不成声。
天亮了,小女孩子们起身洗漱,闹嚷嚷地开门,把客厅里的懒鬼叫起来,进厨房下饺子。
热热闹闹的,才是初一该有的样子。
可哈尔滨……
许佛纶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脑子里走得场景鬼魅一样。
再醒过来时,荣衍白正俯身替她擦汗:“梦里抢着金元宝了,牙齿咬得紧紧的?”
她软软地应了声,笑得勉强:“你又跟来做什么,希孟不是叫你领她去博物院看看?”
“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荣衍白撂了手巾,陪她一道躺着:“守岁守到半夜,人却跑了,跑归跑,风衣也不穿一件。”
许佛纶笑着:“我在那儿,你也不会好睡,这样最熬精神了。”
荣衍白低着头,看她的眼睛:“不睡便不睡,没有大事,如今还不得我来给你送衣裳,不懂照料自己身子,往后可怎么好?”
话说得远了,他也觉得不妥当,生怕她觉察出什么,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要再说什么弥补,就更显得刻意。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藏着绝望的情绪,一日一日地煎熬。
荣衍白时常不在北平,或是上海或是南京,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年仅有两三个月,两个人是能见上面的。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热河省沦陷。
日军全面逼近北平。
此后,荣衍白的行踪更加不定。
许佛纶无暇顾及其他,承德与唐山的矿山遭到伪政府的军管,多次被提出要收买矿山和厂房。拒绝数次之后,又被要求以入股的方式合作。
许佛纶在北平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公司的生意每况愈下,工人或辞职或逃难,几乎走了半数,账目上日渐拮据。
不日,伪政府提高了纺织品及其他金属成品的统税,想容名下的商行纱厂和矿山,开始入不敷出,失陷于困境。
许佛纶召集经营股的职工开了多次的会议,并没有找到适当的解决办法,她只得动用昔日的积蓄,至于额外的亏空,不得不向银行贷款。
日商和伪政府再一次提出要收购想容。
许佛纶不予理会,并联合了几家濒死的商行,共同应付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度过的危局。
她重新清算了自己的资产,并将闲置的金银首饰和天津与上海的两处公馆和公寓转售,再依靠武汉和重庆的分公司的收入,最终得以勉强度日。
如今的境况,于她而言已经算是山穷水尽,对得不到她生意的日商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不能如愿以偿,时间一久,难免有鱼死网破的心思。
三年的时光,日日如履薄冰。
许佛纶遭到过数十次的刺杀,荣衍白的情况只会比她更糟。
那日,她从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公司里现身,坐进汽车里。
荣衍白将她头发里的碎玻璃碴捡出来,用手绢捂住了头皮上的小口子:“阿佛,我送你离开北平。”
又能去哪里?
他很少这样,讲不曾同她商量过的话。
她问:“你呢?”
“我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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