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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如卯带了贺年片来。
四年不见,她的变化很大,身量高了,脸圆了,腰身也丰腴了。
甚至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拨了拨自己的小卷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其实在这段时间里我叫周声,是盐业银行的法律顾问,正陪同总行的副理来北平谈生意,许小姐也可以叫我周太太。”
从举止习惯而言,许佛纶多少能从她身上看见袁蕴君的影子。
她问:“工作需要?”
张如卯回:“工作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不然我也不会改姓周。”
许佛纶点头,她以为周良生也是一个化名,至于什么工作,她并不打算过问。
“听说,张副理到北平是和金城银行谈合作,”许佛纶想起在早报上看到的新闻,权当消遣,“怎么,张副理和我也有生意要谈?”
张如卯将手里的三张贺年片递给她:“私人拜访。”
烫金的梅花笺纸,上面印着恭贺新禧,署的是盐业银行总经理、副理以及周声的名。
还真的是普普通通的贺年片。
许佛纶笑着收下:“谢谢。”
张如卯说:“许小姐的私人账户一直都设在盐业银行,包括在您成为盐商之后,盐务产销也都是由我们提供服务,虽然有过不愉快,但是吴总经理和张副理都说和您并没有私人恩怨。”
民国十五年,许佛纶离开北平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天津长芦盐场。
当时有两家根基深厚的盐商斗富,两败俱伤,她从盐业银行贷款,然后迅速收整了两家的业务,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盐场的收入,是她后来南来北往的底气和所有的资金支持。
要说不愉快,也是盐业银行试图收购和掌控她的纺织厂。
所以,一个月前去工商部见要员,盐业银行的吴总经理也在场,然而她并没有过多理会这位国民政府的文官长。
现在,这是要做什么?
许佛纶说:“吴总经理和张副理都太客气了,在商言商,所以也请周顾问替我致歉,并带一句新年好。”
张如卯点头:“副理在北平的行程共有一个星期,今天是第三天,在他离开前会举办一场金融沙龙,如果许小姐方便,这里是一份请帖。”
她说的很正式,请帖也很正式。
许佛纶摸不透她的真实目的。
也摸不透,她现在的立场。
是跟着吴张二人,同属于南京国民政府,还是……
张如卯很快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哎呀,许先生,说完了这些要紧不要紧的,终于能松一口气了,你不知道我每天在银行的生活真的是太压抑了。”
许佛纶笑着,审视她的反应。
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她是被通缉的学生领袖,在她的家里获救,离开前会热情地鞠躬致谢。
或者,为了还她的礼帽,扮成乞丐,在她的公司楼下蹲守好几天。
这个女孩子身上,始终有让人赞许的能力。
张如卯倾身靠近她,低声说:“今天我来,是替纺织厂工会的代表来跟您讲件事,您不用怀疑我,工会代表还是我发展起来的,现在也是我的战友和同志。”
那个具有革命思潮的女孩子,今年也不过二十岁。
“你说。”
“纺织厂的赵司账,就是赵庶河,”张如卯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和茂本的会计董介来往很密切,据我所知,茂本的股东之一就是横滨正金银行。”
许佛纶几乎在一瞬,就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飞来横祸。
其中,就有想容所谓的账目明细。
张如卯见她不说话,继续说:“赵庶河在追求那位工会代表,她想把他发展成我们的同志,结果却发现他和日本人来往密切,他的宿舍里有两份账本,先生可以查查。”
许佛纶说:“我没有不相信你,毕竟董介和赵庶河曾是师徒。”
姚竹君四年来一直非常看重这个小徒弟。
调查内鬼的女孩子也没有将过多的视线放在赵庶河身上,更不可能想到他和董介还会有什么往来,毕竟董介当初严词拒绝柳瑛的邀请后,还遭到了严厉的报复。
张如卯说:“她怕打草惊蛇,才委托我来告诉先生,您要好好查查。”
许佛纶送她离开后,开车去了医院。
柳瑛伤口感染,反反复复,清醒的时间并不多。
董介的事,她想了很久。
“他应该是个日本人。”她靠在枕头上,目光投向窗外,“我见过林家父子私底下对他毕恭毕敬,他们只有见到日本人时,才会这样。”
“袁蕴君知道这件事吗?”
柳瑛笑了:“林祖晋是真的爱她,要不然,她早死了!”
所以,袁蕴君知道的内情,很可能极为重要。
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她的病很可能并不是精神不济,而真的如康馥佩所说,被催眠了。
办公室里,康馥佩对她的邀请很为难:“我现在没办法再去林公馆,这一个月来,我给蕴君打了四次电话表示想去探望她,都被她回绝了,我找不到硬闯林家的借口。”
林家很可能很危险,最好不要轻易招惹。
这是康馥佩在她离开前,告诫她的话。
路上,她想,当时竟然忘了去探望住院修养的康秉钦。
当天下午,许佛纶就到了天津。
有了明确的方向,查出赵庶河的底细就格外的顺利。
赵庶河的母亲是赵德延养的外室,赵庶河对他这个几乎见不着面的父亲,非常不错,还惦记着赵德延是为荣衍白所杀,要报复雪恨。
被人利用,也就利用了人,来当他的武器。
至于哪国人,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何况这个肯帮助他的人,还是他曾经的教员。
可谓一拍即合。
许佛纶将赵母控制住,包括赵家的两个印度佣人,然后悄无声息地进了赵庶河的宿舍,找到了账目的誊本,造假造得颇有章法。
她在纺织厂里见到了跟在姚竹君身后记录数据的赵庶河,严肃认真。
对于她突然的出现,赵庶河也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反而一丝不苟地和她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针对想容与几家公司的业务往来,甚至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赵司账这么为公司精打细算,我是不是应该增加工资,才能挽留你这个人才?”许佛纶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和远处的姚竹君笑了笑。
赵庶河笑起来,不见羞涩:“许先生,是怎样的挽留法?”
庞鸾的枪已经握在了手里。
赵庶河说:“许先生,您是留不住我的,您真的想试一试吗?”
他将目光从许佛纶脸上挪开,看向庞鸾,又看向她手里的枪,笑得意味深长。
翘枝从办公室里匆匆跑下来:“先生!”
吃晚饭的时间,她的嗓音能刺破所有的喧闹。
许佛纶皱眉,对庞鸾比了个手势,走到僻静地方等翘枝:“出什么事了?”
“今天下午五点,荣先生刺杀了前往医院探病的康老夫人。”
“人怎么样了?”
“荣先生下落不明,康老夫人现在还在手术中,生死不知。”
“确定是他?”
“允平姐亲自跟荣先生确认过,才打的电话。”
荣衍白不是在青岛?
可事到如今,再讨论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许佛纶闭了闭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荣衍白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去刺杀康家人?”
“允平姐说,荣先生得到的情报有误,康老夫人的车,按时出现在了他的射杀范围里。”
“谁给的情报?”
翘枝犹豫了片刻:“张如卯。”
许佛纶立刻回头。
赵庶河,正在对她微笑。
“让鸾姐审他,审不出什么就把人解决掉。”许佛纶叫备车,“买最近的一趟回北平的火车,今晚尽量赶回去。”
医院里已经乱作一团。
周曼蘅看见她,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碎。
康馥佩仍然在给她的母亲手术。
康秉钦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看见她来,笑一笑:“怎么,求情,还是解释?”
看起来,他都并不需要。
她也无力解释。
确实是荣衍白开的枪,无论过程是怎么样的曲折,他的责任无可推卸。
许佛纶摇了摇头,安静地在他对面坐下。
康秉钦看着她,然后抬起手,命令唐勋将她带回去。
“佛纶,你最好不要反抗我!”
他站起身,衬衫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雪白的纱布,还有一团晕开的血。
“荣衍白回北平,我就放了你。”
他把她关在了康公馆的花园深处的小洋房里,重兵看守,消息无进无出。
康秉钦太过了解她。
将她关进房间里时,他就笑着警告过她:“依照你的身手,逃出去很容易,但是要想想你的未婚夫,我的佛纶!”
他如果与荣衍白对立,两败俱伤。
许佛纶沉默下来,不再反对他的决定。
陶和贞的病情,只能从他的表情中了解一二,如果她还活着,这件事就有转机。
康秉钦每天晚上,都会到这栋洋房里休息。
共处一室,但是并没有同床共枕,接连三天,他们之间并没有一次对话。
荣衍白,也没有现身。
许佛纶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
比如,赵庶河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处理结束。
再比如,纺织厂在这三天里,已经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就在她离开天津第二天清晨,码头上送来从英国进口的织机,在安装的时候突然故障,砸死砸伤了六个工人,工会代表出面要求许佛纶做出解释。
然而,迟迟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
愤怒的织工烧毁了厂房,砸碎了机器,庞鸾和翘枝也在争斗中受了伤。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工会联合了另外几家纺织厂在市政厅前举行了罢工游行,要求严惩压榨剥削织工的商人,争取织工的合理利益。
许佛纶得到这个消息,已经是游行的第二天了。
纺织厂满目疮痍。
而远在上海的武内原却及时地打来了电话:“许小姐如果有意愿,我可以高价收购元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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