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九章 人世间最动听不过重头再来。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55txs.com)

1:

“怎么了?”她顺他的视线回头,蛋糕刚好被主厨推上来,三层高,最尖尖立着皮耶罗的小人像。

罗伯特巴乔当年效力AC米兰时的死对头,势如水火。

这样别致又恶趣味的小心思,想当然的江城手笔。她伏在桌上笑个不停,抬头看他时两眼俱是弯弯,分外娇俏可爱。

江城忍住了伸手去摸摸她的头,递礼物过去,长长扁扁的盒子,系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分量很轻,她在耳边晃了几晃,只听声音沙沙,遂好生失望:“不是钻石啊……”他以微笑鼓励她拆开看一看,诶,一件球衣,抖开来,啊,巴乔亲笔签名的15号球衣!

我的天啊。

她捂住嘴巴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睛瞪得很大,瞳仁又黑又亮,望定他。

江城闲闲一笑:“还要大钻石么?”

她摇头似拨浪鼓:“不要不要,给我伊丽莎白女王的王冠我都不要。”她心满意足地抱住球衣,发自肺腑地笑,“我觉得我现在好幸福。”

就是那一瞬间,让江城决定将来一定要生个女儿,长得像许嫚,最爱缠着自己撒娇。

中途许嫚离开去卫生间补妆,站在镜子前看见苏媛媛从一个隔间里出来。

两人都站定,默然全无语。

说实话,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一直很不善。她显然处处针对自己,但是,why?

她否定了郑克厉这个假设,与苏家联姻,绝对是坐庄保赚的生意。他是生意人,连她都懂的道理,他更加不会引火上身。许嫚在心底冷笑。

苏媛媛在镜中静静打量她,间或相撞,许嫚率先移开目光。苏媛媛便理所当然以为她生怯,优雅地笑了起来,第一句似恭维并不像恭维:“许小姐好本事啊。”

她转过头,看着面前这姑娘,妆容精致,家室优越,一生下来应有尽有,并且显然接受过良好教育,她这是为什么呢,逮着机会就给自己不痛快?

许嫚到底不想招惹上这号人物,略一颔首,就走开。

苏媛媛真是疯了,追上来,泼辣地堵住了她出门唯一的路,挟一缕刻薄的笑问到许嫚脸上来:“前脚搭上郑世英做闺蜜,后家就有小天王做男友,许小姐这一身本事,真叫人叹为观止。”

许嫚暂时沉默,且听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知道,是我命太好,家世好背景好,不必跟许小姐一样低头卖笑,这也没办法,谁叫老天爷格外宠我。我见过太多跟许小姐类似的女人,但也不能怪你们,谁叫你们没的选,走了这条路,只是我得告诉你,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别硬挤进去,惹人生厌。”

她在教训她以世英为友。

这真是从何说起,即便沾郑家的光,与她有何干系?

许嫚转过头,笑道:“你怕我在世英身上占到什么便宜?我实在能够理解苏小姐的心情,确实是有那一类人,半只脚还未踏进门来,已为郑家上下操碎了心,唯恐别人沾她夫家的光。”

她脸色发涨,而后变白,眼珠的颜色格外突出,咬牙切齿道:“许嫚,你不过是个戏子,得意什么东西?”

许嫚拨开她的肩往外走,闻声回头,竟真的想了一想:“我得意自己漂亮,演技又出色,粉丝且众多,就是不知道哪一点让苏小姐这么生气?”她微微一笑,歪着头反问苏媛媛。

苏媛媛被她戳中了心事,双颊怒红,终于褪下名媛淑丽的皮,朝着许嫚的背影蹦出一句活色生香的国语经典三字骂。

明里暗里,她确实一直在拿自己跟许嫚比 。

身世,地位,家境,包括健全的双亲,样样不输对方。唯独一张脸。

就凭这张脸,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就算不承认,苏媛媛心里也明白,她嫉妒她的天生丽质。

像中学的时候,她一度无比嫉妒美丽的校花同桌,如果她不是自己同桌,如果她在其他班级,如果她们的生活永远不会相遇,就算她美得再惊天动地,不以自己为参照品,那也跟她没关系。

可她就在面前,她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会忽略她身边这个女孩子惊人的秀色。

跟现如今的许嫚是同一个道理。

长大后,她也被男孩子们追捧,因为她姓苏,她有个以坐拥山西煤矿出名的父亲。而他们也乐意去讨好一个穿白衬衫花格子的穷女孩,只是因为她美丽。

时尚杂志里有一期她跟江城的专访,题目用了江城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她不经意地把这张照片指给郑克厉看:“你觉得这个女的长得漂亮么?”

她只是想他哄一哄自己,像寻常人家的男朋友,哪怕昧着良心也要夸自己的女友最美丽。他淡淡瞟过杂志,自顾自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问这个做什么?”

林荫树下,英俊的江城骑着自行车载着美丽的少女,他恶作剧地松开车把手,吓得女孩紧紧搂住他的腰。角度奇绝的一张照片,看得出男女姣好登对的眉目,脸上俱是漫无心思的大笑,仿佛从未遭遇任何难堪,生活对所有人都毫无恶意。

“你就说说看嘛。”

他随口答:“还看得过去。”

苏媛媛不知为何,却松了口气。

2:

出了卫生间,说不生气,那一定是在骗自己。她憋了一肚子邪火,真觉得哪天应该去庙里找大师算一卦,她一生怎么就命犯了郑家?

她深呼吸,攥紧拳头,一路往外走,走廊里铺着厚厚地毯,迎面过来的人脚步近乎无声无息,偌大一条走廊,他偏偏立定在自己面前。

她抬起头,她凶神恶煞地抬起头,意图用眼神吓走这个不识眼色的路人。

狭路相逢的郑克厉正垂头打量她。

她显然是受了委屈,脸才憋得通红,连带着眉骨一段都是绯红,睫毛很长又厚,湿漉漉地盖在眼脸上,要发怒却硬生生憋回去的样子生动地不得了,到底叫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东西:“好狗不挡道。”

他不动声色侧过身,苏媛媛绷着一张脸从卫生间出来。

哦,难怪。

最后离开餐厅去地下车库取车的时候又遇见这一对,她几乎连招呼都懒得打,恹恹地坐回他车上,是江城过去应酬,回来时见她头靠着车门,在逗她手机里的汤姆猫说话。

看都没看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汤姆猫还火上浇油,“坏人坏人坏人……”

“谁是坏人?”他笑,明知故问地笑。

她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

她只管生闷气,才不理他。他把安全带系上,又解开了,凑过来,笑眯眯的,摸了摸她头发,拉了拉她耳朵,拿她当小孩子,“怎么了啊小姐,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她撒开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人还靠在车窗上缩在椅子中,整个人又小又软又弱,简直想叫人抱她在怀里。她用上海话控诉:“伊们都是坏人,你不要跟他们做朋友。”

他很喜欢看她跟自己撒娇。

从前的时候交过无数女友,通宵派对,激烈飚车,酗酒抽烟,乱得一塌糊涂,荒唐地一塌糊涂,因为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二世祖富二代千金名媛,没有一个值得变好的理由,没有灵魂地虚度。

后来才知道,爱情无非是温柔,看着她觉得温柔,想起她的时候也很温柔,她的所有表情都是让他更爱的理由,那段时间他甚至担心世界大战忽然爆发,他害怕战乱会使他们从此失散。

最幼稚的念头,放在爱情里都不会觉得一点可笑。

对面奥迪打弯而来,一瞬而逝的车前灯,刺目的强光伴随车内人冷冷的目光。

他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在哄她。

她添油加醋地说了卫生间血雨腥风的一幕,当然拔高了自己的段数,狠灭对手威风。江城对她这种巾帼不让巾帼的态度做出了高度赞扬,立刻决定带她去买钻石。

她真的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他的车泊在了一家历史一百年的珠宝店门前,店长带着白手套取出一枚6克拉的钻石,无论何种理由,只要江城站在她身边,她都值得被彬彬有礼地对待。

店长相当上道,不必过问江城意见,直接将盒子的开口,钻石的正面朝向许嫚。她很认得这副表情,例行公事的麻木的殷勤,间接向她透露了一个讯息:她并不是第一个被江城带来这里的女孩子。

甚至可能上个月,店长就以同种态度向别的女孩子展示了另一枚钻石。当女孩不确定地转头询问他时,江城大概会微笑着说:“戴上试试。”

许嫚的耳朵听见他的声音:“很漂亮,是不是?阿嫚,为什么不试试呢?”

江城果然是江城,他不会命令女伴做什么,就算给她买钻石,也会用可爱的祈使句,让对方觉得替她出钱也是一件荣幸的事。

她为什么要生气呢?

这个人,他别出心裁给自己过了二十四生日,在所有人包括赵哥都忘掉的情况下,生日礼物是她深爱的球星的签名,他动过心思,罗伯特巴乔远在意大利,稍微懂点球的人都知道他最恨被人打扰。

他爱她,他对自己很好,她受了委屈,他花力气跟金钱讨她开心,这还不够么?

你在别扭什么东西?

心里那个兽,渐渐俯下去,收回爪子,收回刺。许嫚在飞速回忆并且安慰自己的同时,她大概也不知道,心里正在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钻石被小心翼翼地包裹,他替她拿在手上,回到车里,他轻轻地问:“为什么不开心呢?”

她的脸色在店长讲解这枚钻石来历时相当平静,甚至有点疲惫,没有其他女人的春色昂然。

他只想哄她高兴。

受了委屈,没关系,好看的好吃的他都会带她去,珠宝美食仍旧会供应你。

车在她家小区停下。她去开车门,而他不让,他冰凉的手指拨着她的脸颊,转过来,正对自己。他开口:“有些话,我要跟你讲。”

许嫚看着他,他有一对很清澈的眼睛,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她不知道江城十八岁什么样子。

然后他说了。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过去已经存在在那里,我没办法向你提供伪证,我也不愿意欺骗你。”他顿了一下,带着苦笑,“我的经纪公司是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他们签下我之后,花力气抹掉了我酗酒飚车的经历,他们解决掉我所有前女友带来的后顾之忧。阿嫚,我的过去相当混乱,我不想说出来吓坏你。”

他慢慢把手放开,目光中有一些哀求,有一种脆弱的无助,并不奢求她改变主意。他说:“明天,你会来看我么?”

他得回到医院去,他还是个病人。

她走下车,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或者该舍弃什么,离开的时候她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里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隐隐约约才发现,是她无端在任性。而且,她为什么要在意她是不是江城的唯一?

她头痛欲裂,决定暂时不去思考原因。

3:

电梯门停在她所住楼层,她低头从包里拿出钥匙,然后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男人坐在她家门口,一条腿屈起,脚边散落无数空易拉罐瓶,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

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有那么一秒钟,她觉得这会是个恶作剧。刚刚跟女友吃完饭的郑克厉,现在出现在她家门口。她推他的肩,连名带姓地叫他,凑近了能闻见他一身酒气,他烂醉如泥。

情况就是,他堵住了门,她进不去,掉头去住酒店,明天早上对门的邻居看见又不知道有什么事。

折中下来她去翻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没几个人,应该是他的私人电话。

幸好,她在他的手机里叫许嫚。继续往下翻,找到世英的联系方式,拨了电话过去。

关机。

没有助理或者秘书或者司机的联系方式。

只有寄希望于他没有醉得太离谱。她轻拍他的脸,他浑浑噩噩睁开眼睛,深色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水灵灵的,睫毛又长,皮肤白净,像个秀气的女孩子。她凑近来,觉得自己很有演变态的天赋:“呵呵,知道我是谁么?”

“许嫚,”他雾气濛濛的眸子扫过她,口齿异常清晰,许嫚心想醉得不是很离谱嘛。下一秒他人渐渐歪过来,脸靠住她胸口,呼吸喷在她颈窝。

她身体一僵,手垫着他脑袋,轻轻放在墙壁,越过他,用钥匙开门,进去再没有管他。

去厨房先把水烧上,等水开的这期间她开了三次门,关了三次门。这人没有一点酒醒的迹象。

最后一次她终于良心发现,满头大汗架住他一条胳膊,凭一己之力把他往房间里拖,走过客厅,扔在沙发上。

一只蓝色的盒子从他怀里滚落,她给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里面亮晶晶的东西掉出来,就掉在她脚边。她光着脚,那东西很熟悉。

盈盈一泊,绿得仿佛研不开的颜色,拍卖会上她一眼相中的名贵宝石,最后被郑克厉所得。

她垂涎欲滴,在心里跟自己说:如果谁拿着这颗祖母绿向她求婚,她立马就嫁。

当年媒体问维多利亚,踢足球的贝克汉姆究竟是如何打动当时身为流行明星的她。贝嫂回答:第二次约会,他带了一只礼盒,我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鲜花,而是一只三克拉的橄榄形状钻戒。

当时许嫚看着报纸就想笑:这哥哥啊,真上道。

可睡在她家沙发上的这位先生,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觉得还来得及么?

盒子底下压着一张纸,她拿起来看了很久,又轻飘飘地放下,那是陈小宜的签名。

她把宝石放回盒子,放回他大衣的口袋。

洗完澡出来,他还没醒,皱着眉头,姿势蜷缩,这么大个个头窝在沙发里确实委屈了他。她去卧室抱来毯子,盖在他身上,顺带脱了他皮鞋,放到门口玄关处。

……尽量把他弄得舒服点,就当是刚刚视而不见的补偿。

她去睡觉,睁着眼睛属羊,想到外面睡着那位,无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手机里有几条短信,她最先点开了赵哥的,他说网上有照片流出,拍到她跟江城在珠宝店试戒指。

自作多情地忽然一想,这就是郑克厉为什么深更半夜在这儿出现,想了一想,又觉得可笑。

赵哥很委婉地旁敲侧击:是否打算定下来?

她茫然地想,茫然地回: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

许嫚做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梦。她梦到自己置身一个卡通世界,颜色鲜艳地不可思议,红色的花,绿色的松树,那里很多人爱自己,她安心地等待着,王子过来将她吻醒。那人弯下腰,轻轻触碰她的唇,起初只是浅浅的试探,点水一样触碰,仿佛惧怕将她惊醒。然后渐渐加深,呼吸变得急促,唇齿交缠,贪婪地索求,气息真实地涌入她鼻腔,唇和身体都滚烫。

她挣扎着,奋力睁开眼睛,猛地坐起,她看到站在床边的郑克厉,淡漠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后退,目光投向旁边的闹钟,六点二十。

他说:“以后别随便让男人进你家门,否则,也记得把卧室门反锁。”

她气急发闷,恶狠狠地瞪着他,心想:您等着瞧,我就等着哪天杀人不犯法。

郑克厉走到门口,回过头,见她拥被而坐,尤在生气,两颊尚带初醒的粉红,大眼睛雾气濛濛的,老想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熟门熟路地开了她客厅的电视机,调到世界杯,八进四德国对巴西,已经是转播。她洗漱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他头一偏,示意她挡住了电视。

“郑先生既然酒醒了,可以打电话让司机来接您回去。”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里,看了她一眼:“人家也有上班的时间。”

“打车也行。”

他一本正经的:“太早,天儿太冷。”

她几乎气煞,偏偏他还若无其事:“我饿了。”

身后电视里响起了足球解说员黄健翔的声音:“各位观众朋友们晚上好,今天是中国时间凌晨两点,这次比赛不是德国或者巴西一个人的战斗……”

他不再理她,目不转睛投向比赛。

她本来是不想计较的,只要他现在就识趣地走掉。

都是他逼的。

许嫚忽地冷笑,望住郑克厉,咬牙切齿道:“4-2,德国队输了,输惨了。”论起足球,整个世界都不是巴西的对手。趁他勃然大怒之前快快走开,他给了她不痛快,她也得叫他不痛快。

早饭还是在许嫚家里吃的,冰箱里只有土司跟鸡蛋,鸡蛋在白水里煮熟了,剥了壳圆滚滚白胖胖地一溜躺在瓷盘上,土司抹了果酱,倒了两杯牛奶,这样粗简的怠慢,他吃得慢条斯理,也可能是故意扎她的眼。

吃完以后许嫚把盘子通通打包搁水槽,用洗洁精泡上,收拾出一堆垃圾,打了结靠在冰箱门上,他很识趣,起身道:“我来倒。”

她觉得外面有点不对劲,因为只听见开门声。真奇怪。她走出厨房。

江城站在门口,抬起一只手,正打算按门铃,脸色依旧很白,死死盯着从里面出来的郑克厉,另一只拎着永和豆浆跟油条。

这样厉害跋扈的一个人,此刻茫然地立在她家门口。

现在从楼上跳下去,会不会从梦中惊醒?

郑克厉背对着自己,她看不到他表情。他站在那里换鞋子。她才注意到他一直赤着脚,穿一双黑色棉绒袜,左脚踏进皮鞋,再换另一只,动作有条不紊,情绪异常平静。仿佛他经常出入这里。

他故意的。

许嫚想到昨天晚上在车里,江城这孩子掏心掏肺地跟她交代,自己的过去多么混乱。他们都太单纯,真正的流氓恶棍霸王混蛋是眼前这一位。他处心积虑地,四两拨千斤地,若无其事地狠狠地在她跟江城的心里捅进一刀。

可他转过头,他竟然还转过头。许嫚看见了他嘴角的笑容,左脸颊若隐若现一个浅浅的酒窝:“谢谢你的早饭,还有,祝你生日快乐。”

她痛恨这个人,她痛恨这个笑。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糟糕透顶,做人蠢不可及,一件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好,直到将它弄得不可收拾。

江城把早饭分门别类地放在餐桌上,温和地问许嫚:“你饿不饿,要不要再吃一些?”

食物翻江倒海地从胃里翻上来,顶在喉咙,她下意识叫了一声江城。

他抬起头,神态间有种罕见的无措。女粉丝们趋之若鹜并不是没有根据,他可以象征世间一切角色,俊美邪恶阴晴不定包括,柔弱,他近乎哀怜地望着许嫚,这时候解释或者掩饰都是残忍的事。

他走过去,抱住她,抱得很紧,把她的额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别解释,没关系,我抱着你,至少现在,是我抱着你。”

4:

从那一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江城。

一个人莫名地消失,最先从粉丝当中引起轰动,众说纷纭,争执不休,刘姐出面给出的官方解释是,游学。

她不信,而没有任何途径来证实。发给他的微信如石沉大海,手机从开始的关机,到最后的提示已经停机。他的微博停留在2月16日,那天是她的生日,他写道:今天天气很好,想见的人都能够见到。

她失魂落魄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看见头条谁谁谁过世的消息,会先下意识地头皮一紧,定一定神,才敢去看那个名字。人人都以为他们分了手,连赵哥都这么看,常劝她放宽心:“一个人走开,有他走开的理由,别总是把责任归咎到自己。”

她沉默地不发一言,任它风来雨起,她只做自己。

有时候拍外景,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骑着脚踏车驶过林荫道,她会不由自主想起江城,漂亮,英俊,邪气,北京腔十足,带着她去摘橘子,保护过她,安慰过她……起初因为忙,后来一空下来,总会想起关于江城的点点滴滴,他带给过她的快乐时光。

她并不是没心没肺,她只是害怕。

就像她害怕点开那几千条@的生日祝福。

但不得不承认,她在思念他。

绿宝石被郑克厉留在许嫚家中,她曾经托信得过的中间人送还,没有成功,中间人带回他的一句话:“她要是不喜欢,就丢掉,送出去的礼物再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无论悲辛,生活照样得继续。

她赶上了娱乐圈花旦最紧俏的那几年,几部大戏同时盯上她,公司谨慎地审阅剧本,从其中挑出三部,两部大古装,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重新翻拍。她是标准古美人的脸庞,最适合头发全部梳起,露出额头跟长颈,异常上相。

有一部剧就缺个惊鸿一瞥锦上添花的人物,只一两场戏,中间托了不少关系,用了不少人情,辗转找到赵哥,求他帮忙。给出的劳务费相当不菲。

那时候谁都没料到,这部剧由郑克厉投资,女主角还是孙美亚。

乍见将近半年没有动作的孙美亚,发觉她富贵许多,手上不动声色挎着得某品牌限量包包,手上颈部成套的卡迪亚钻石,以及悄然被换成宝马七系的座驾。

薇薇姐在背后当笑话跟他们讲:“……她那新男友有钱确实是有钱,也愿意给她花,不过眼光略差,一进珠宝店两眼就蒙黑,除了周大生,只认得卡迪亚……”

孙美亚的男友姓曾,她见过一回,个头矮矮,人还蛮精神的,如果不是那么胖的话。

她其实能够理解孙美亚的选择,苏媛媛这样厉害的一个角色,岂容得下她,换做别人又有什么两样,家室好不一定长得帅;长得帅的钱不一定多;钱多的未必愿意给她花……想至此,她忽然叹了口气。

生存已经这样不易,女艺人又何苦再为难女艺人。从这个角度看,她倒是乐意见到孙美亚有个好归宿。

第一天开机祭财神爷,大小投资人都过来,她不意外能够见到郑克厉,被好些人簇拥在中间,介绍剧组成员到她时,导演也是有心,有意化解当年恩怨:“阿嫚没见过郑先生吧,来来来,握个手,就当交个朋友。”

那天郑克厉穿了一身西装,没打领结,气质相当随意,先伸出手,她也不好推辞。两只手在中间握住,他目光冷淡,倒仿佛真的是初相识,极快地扫过她,收回手的刹那他的食指划过她掌心中央。

她一震,不声张,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偏偏又回过头,却见她懊恼地一遍遍用袖子擦手心,忽地一笑。

郑克厉自己也不知道,他竟还有当流氓和瘪三的爱好。

5:

那两场戏拢共也就拍了一个礼拜,倒在化妆间碰见了那曾先生整整三回。

他来接孙美亚收工,许嫚恰好在房间里看台本,没注意到他进来,他已经默默地坐在对面沙发上。

她抬起头的时候有点被吓到。

曾先生立刻起身含笑道:“是我唐突了,看见许小姐这样用功,就没有出声打扰。”

许嫚略一笑,曾先生顿觉眼前一亮,娇容如花初绽,鲜艳欲滴,想当然以为这笑是特特地地做给自己看,一时之间不能自已,只有陶然神往地望着。

许嫚低头继续看剧本,长发从颈后柔顺地滑下,垂到锁骨处,倒给了这位曾先生欲拒还迎的暗示。他笑眯眯地在那里问东问西,她已是十万分不耐烦,只是碍着孙美亚这层关系,没有立即走开,心中却隐隐替孙觉得可惜。有了这样美的女友,却还这样沉不住气,将来还得了。想到孙氏母女曾经的经历,忽地叹了口气。

对面的曾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上海新近置办的房产,这些年他生意如何蓬勃发展,人际圈多么广泛,在南北二地都置有不动产,一年入账多少多少万,最后停下来问她,眼睛里的殷勤都快滴下来:“好端端的,许小姐叹什么气呢?”

许嫚微微一笑:“我只是遗憾。”

他脸上几乎只剩下笑了:“遗憾什么?”

“曾先生有讲家史的爱好,只可惜我没有听别人讲家史的兴趣。”没等他反应过来,当即扬长走开。

最后一次是在地下停车场,她等助理倒车出来,遥遥便见那曾先生的车子先往这里开来,在她面前停住,降下车窗,递出一张笑容满面的脸:“许小姐,好巧。”

她窘得拔腿就想跑,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明白。而这位曾先生把事情做得相当不堪,他拿了个盒子一个劲儿往她手里塞,一口咬定她的拒绝是不好意思,笑眯眯只管说:“许小姐拿着吧,小玩意儿,以后还得拖赖你多多照顾我们美亚。”揉捏着她十枚手指,顺便狠揩油。

她奋力夺回手,他却拉过她的包,厚着脸皮笑嘻嘻塞进她小包中。许嫚从没见过这种男人这种作派,只觉恶心作呕,只是力气不够,正要发作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恭恭敬敬叫她许小姐。

她侥幸似地猛回头,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

他很彬彬有礼,提出任何要求都以商量为前提,不叫人太过难做。他说:“小郑小姐想请您吃个饭。”

她狼狈到极点,满额都是冷汗,脸色想必更加难看。曾先生目光来来回回地在他们之间转,最后确认了他的身份,悻悻然收回了手。她哪管得上更多,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走。

车停在很偏僻的角落。他替她开门,许嫚刚弯下腰,立刻就怔了。郑克厉坐在车后排,散漫地扫过她,她几乎连笑都不会笑了:“郑先生……”

“世英想请你去家里吃个饭。”

她竭力在脑海中寻找着拒绝的理由,他先开口:“世英怀孕了。”

像是黑暗世界中乍现的一道光,给了人愉悦的希望。她一愣,笑起来,真心实意道:“这是好事啊。”

郑克厉也笑,目光温和:“我们都很期待新生命。”

6:

车子开到郑家老宅门前,世英站在阶前迎接,与婚前相比,她丰腴了一些,脸部跟手肘略为丰满,腰身渐宽。她先生小心翼翼陪在一边,神情紧张中带着甜蜜。

两人手挽手上台阶。一顿饭,加上世英的丈夫拢共就四个人,郑夫人去日本旅游,所以专门挑这个时间宴请。

她当然并没有资格去指责谁仗势欺人。

世英与她对面而坐,丈夫坐妻子身侧,于是她的左手边只剩下郑克厉。她原意只是过来看看世英,只是她竭力挽留用饭,到最后连她先生都来劝:“许小姐,坐坐再走吧,您就这么走了,世英该多伤心啊。”

她拉着许嫚的手,娇滴滴地哀求:“许姐姐,天已经很晚了,你再陪陪我。”

菜上得慢,饭因此吃得慢,等甜品终于上来时许嫚几乎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尤其当郑克厉就坐在自己身边,他是那种最气定神闲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举箸夹菜,碰杯喝酒,有一种天生的自如淡定,不必为钱挂心,万事都不放在眼里,跟世英的丈夫很像,都是一类人。

在他们开始聊起股票之前,世英拉着她上楼。

兄妹三人就在这里长大,从前家阳带着她来过。但是她从来没有去过郑克厉的卧室。

她不想看到的东西,她一向很坚持,而世英比她更加坚持。

“许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么?”世英望着她,“有一天,大哥跟朋友出去聚会,中途撇下众人匆匆赶回家里,所有人面面相觑,都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后来才知道,他正在追的一部连续剧要播了,他急着回来,就为这件事朋友们足足笑了他半年。”

许嫚双手抱臂,倚住墙壁,仿佛是怕冷,仿佛是怕听到什么消息。

窗外的月光隐隐绰绰,漏进来一束扑在老柚木地板上,乍一看像是浅浅的水潭,盛着盈盈的光。郑克厉的房间其实很干净,深色的床单,同色系的枕巾和被套,看得出主人的审美。书架上放着几架飞机模型,还有全国物理竞赛的奖杯。

谁不自私,作为手足,谁忍心见自己的兄长黯然失意。

世英有了身孕,站久了就觉得腰酸,慢慢坐到房间里的小沙发上,抬头看着许嫚,眼睛里有一种执拗。“谁都不知道,那部电视剧里有你。”

许嫚只是听着,不吭声,不点头,连一点维持客套的微笑都没有,只是觉得疲惫。

他那样高贵,连带着他的爱情,都被附以强烈的绝望的意味,他做什么都OK ,伤害了谁都无所谓,只因为他这一生应有尽有的,当真正想要而不可得时,才更加引人同情。所有知情者都在替他可惜,默默地怜悯,冷漠王子的深情,永远都是引人落泪的东西。

可是她呢,从头到尾,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起初她只是想演戏,后来她只是想要活下去。

“我大哥有许多女朋友,有些我见过,有些我只是听说,但是他从来没有带到家里来过。后来有一天,他身边一个女孩子都没有,他像是忽然安静下来,没有很多聚会,没有很多朋友,沉默却快乐,他追着你演的电视剧,有时候在深夜,有时候在白天。”

世英的语气温柔动人,像是缅怀一段往昔:“就好像恋爱了,一个人跟电视机。”

“江城不是好人,我们从小就认识,我哥的女朋友,他几乎个个都要抢。他最喜欢看的,就是我大哥吃瘪不痛快。许姐姐,他对你不是真心的,他只是知道大哥喜欢你,故意想叫他难受罢了。”

世英眼中的世界,跟她眼中的世界不是同一个。

许嫚想到刚出道时,她没有赞助,没有代言,珠宝跟项链都是问买手借,而且大多都爱理不理,并不看她得起,有时候百般周旋,并不顺如人意,而且,很容易被当成笑柄。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能够接受很多东西:一个不被器重的角色,一件有瑕疵的裙子,一条被其他女星挑剩下的珠宝首饰……或者有目的的好,最起码对她好。

那么,她为什么要去质疑,一个人对她好是否有预谋是否有动机。一个饥饿的疲倦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当她接受食物时怎么可能还有余地,去怀疑施舍者的目的跟起因,就在她一无所有的情况下。

她太了解这世间的求不得。

许嫚看着世英哀伤急切的面容,忽然难受到了极点。

家境好的女孩子大多单纯,因此爱憎分明,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不可以有一点杂质,不可以有一点点不如意。

可是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她环抱着手臂,低着头,有点受冻者的姿态,声音轻轻,“他对我很好,他使我感到安心而且快乐。”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接近你!”世英激烈地控诉。

许嫚笑一笑:“我也曾经故意接近他,为了炒热度。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圈子里的生活就像冒险,光是活下去就谢天谢地,实在不必分得太清楚。难得糊涂,很难得,因此我们宁可糊涂。”

世英快哭出来了:“大哥从来没爱过谁,除了你,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

一些过往记忆的碎片在她激烈的控诉中零星地闪现,母亲重病,弟弟辍学,人生最艰难的一瞬间,她才二十一岁多一些。她被逼到曾经想过跳楼自杀,如果说这是以爱情为前提,那么人世间还有多少男女在正常的相恋。

刻意的呵护,跟带来痛苦的爱情相比,她为什么要舍弃前者,去亲吻火焰?她幻想一点温暖,她幻想自己被爱,哪怕爱的本身就是幻想的一种形势。

她反问,语气平静:“我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爱情,我为什么要对他仁慈?他曾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噩梦,我之所以没有去死,无非是因为还有人爱我,在这个世界上,比如江城,比如赵哥,但不是他。”

她浑身发抖,因为痛苦,因为回忆,当她回过头,然后愣了一愣,仿佛有一个世纪可以在这里终结。

上帝打算在今夜痛快地处理掉所有孽缘。

郑克厉站在门口,脸色奇白,眼睛里有惊痛,幽幽的火焰燃烧到尽头,只余些许灰的光在闪烁。

世英的丈夫就在这时候走过来默默抱住世英,她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被拉走。

爱情并非这样高尚,她所遇到的跟世英所拥有的截然不同,成分复杂到一点点愧疚,一点点好感都能使她被左右。

因爱而爱是本能,因人而爱是天赋。可是抱歉,她没有这样杰出。

郑克厉低垂着眼皮,在没有开灯的走廊里站得像一尊雕塑。中间隔得太远,有一条河,中间蜿蜒过冰冷的水流,千万年的光阴,连纵身一跃都不再有可能。

他说:“我送你回去。”

她仓促地答:“赵哥会来接我。”

他忽然笑了笑:“是么?”像是躲避某种最不堪的局面,他转身大踏步地走掉,一点犹豫都没有,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浪费掉,他走得太快,太急,撞到了楼梯拐角处的花雕大理石扶手,下楼的时候就有了踉跄的姿态。直到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当中。

7:

赵哥的车停在小区门口。他没有八卦地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热爱八卦,同时又对八卦充满了罪恶感。

她将曾先生塞来的盒子递给他看,麻烦他送还。他反应相当平静,仿佛这是迟早的事。倒是许嫚窘起来,喃喃道:“为什么啊……”连她都觉得可惜,替孙美亚可惜。赵哥淡淡道:“陈小宜的现任丈夫身高一米六一,在法国巴黎给她买下一个葡萄酒庄,为什么?你问她为什么去?”

可孙美亚的前任是郑克厉啊……许嫚很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从前她倒是挺看好他们这一对男女,无论出于祝福或者私心。

之后的生活按部就班,唯一能令她觉得稍微惊喜的是,她接到刘姐的电话,代江城汇报他近来行程状况。挂了电话以后,她开心了很久。

那部戏顺利杀青,导演请到所有人吃杀青饭,包括许嫚。饭吃到尽兴又辗转酒吧,一个剧组的人待久了就跟战友一样,感情深厚,她只是客串,导演却颇照顾,当年她的第一部戏就是在他手下拍的,红起来以后也还念旧。

况且她的酒量是真的好。

可导演不知道,因为看起来她是那种最娇滴滴的南方小女孩儿。走开去应酬,还回过头叮嘱她:“看好自己的酒杯。”

许嫚有点不解:看着它干嘛?又不会变成大钻石。

小飞也在,在赵哥的斡旋下,她顺利跟原先的经纪公司解约,签到如今这个名气当当的工作室,只是其中悲苦尴尬,更与何人说。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有点寂寞,作为女配角,许多人过去跟她碰杯子,许嫚知道她是真的喝不了,她酒精过敏,喝多了浑身起红疹。劝酒的几位眼看着不耐烦起来,她起身走过去,拿过酒杯,替她一饮而尽,话也说得漂亮,众人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地走掉。

小飞抬起头,眼睛有点红,轻轻叫她小嫚姐。

无论多不堪,到底不能忘,曾经有过的好时光。

她酒量不错,那几杯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回到自己座位上隐约觉得有点发热,心跳加速,可能是酒吧空气不流通,再加上闷热的缘故,她走去卫生间,几步路走得脚底直发软,浑身冒汗,不像喝醉,反倒有点像发烧。

她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有点不对劲,有服务生看出了她的异样,过来问她要不要帮忙。她一个劲儿摇头,口干舌燥,心头有一簇簇小火苗在烧。

服务员见走廊有人过来,就走开,当中男女都有,正中间的男人个子最高挑,简单的一件毛衣搭配西裤,戴一支劳力士腕表,穿得相当随兴,面容又英俊,偏偏回过头看了许嫚一眼。

她已经满额都是汗,靠着墙壁,脸色红得奇异。

他上了台阶,却站住了,打手势让几位先去包厢。

很快就有人过来,也是服务生的打扮,扶着她,上了电梯。他立刻打电话给楼层经理,调到大楼的监控画面,这部电梯最后停在九层套房。

他人已经在电梯里,挂了手机,按住九楼,甫出电梯,便见到那人扶着许嫚走过拐角。有人先接到消息,在过道将那服务生拦住。

短暂的挣扎,对方很快屈服,她被换了人带走。

原本是去9301,不过现在去了别的套间。

他特意先去楼下应酬了一圈,才回自己的套房,边解袖扣边走进来,手放在开关上,到底没有落下。他因为从光明处过来,很用了一点时间让眼睛去适应暗色的空间。白颜色的床单,墨黑色的头发,那美人像一滩柔媚的春水,完美地倾泻在他的床上。

他看了她很久,然后去浴室洗澡。

其实就是冲了一冲,换了件浴袍。

回来的时候她大概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走过去,单腿撑在床上,床褥因此陷下去一些,轻轻地拨过她的脸,却发现她一张脸绯红,连鼻梁眉骨处都是娇媚的粉色。身上穿的一件黑色高领真丝衬衫被揉得皱巴巴,她拽着领口往下拉,努力想要获得更多的新鲜空气。

他拍着她的脸,叫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说:“认得我么?”

“认得……”

“我是谁?”

“大魔王……”

他呼吸一滞,手指着她鼻子,真正的动怒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臭流氓,大魔王。”

她的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紧身牛仔裤,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衬衫往上提,露出的一截肌肤雪白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手心发腻,很费了一点劲儿,才把她的手机给拨了出来。

她通讯录里自己的名字就叫郑魔王。

他咬咬牙齿,决定给点教训,一只胳膊一只胳膊地把她外套给脱了。她浑身发虚发软发烫,仿佛连最后一根骨头都被抽走,只有依靠着谁,依仗着谁,声音细细的,像刚出生的猫咪,叫到人心里去。嘤嘤嘤地小声哭着,只会说难受,我难受。

他刚刚洗完澡,胸膛脊背挂着细腻的水珠,冷汗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下来。

她软弱无骨,软软地伏过去,双手不由自主搂住他的脖子,肌肤滚烫,仿佛火烧,只是依循本能来寻找一些冰凉的慰藉,比如他的锁骨他的手指他的胸膛……他呼吸加促,眼中一簇簇幽深的火苗四溅,手往下,掐住她的腰,跟想象中的预感一模一样,他猛地用力,她被带到自己怀里。她不舒服到了极点,根本就无理智可言,软得仿佛水流,无任何形态,只是断断续续说着难受,破碎地呻吟。

撩拨着他的神经。

他感觉她握的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他的魂魄。

一节节击碎,一节节软化,一节节失去骨架,投身炼狱,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被救赎。

顽强的意志占据了欲望的上风。他终于还是松开手,去浴室拿了两块干毛巾,用冰柜里的伏特加浇透,敷在她额头,仔细小心地擦她的腋下跟胸口,他在野外学来的生存经验:酒精能带走身体的热度,加速血液流动,帮助人尽快清醒。

家庭医生很快就赶过来,看了看床上的这位,又看了看站在床边的这位,目光很奇特,对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讲:“别告诉我你还在喜欢她。”

郑克厉冷冷看了他一眼。

家庭医生想了一想,眼神变得无奈:“那么别告诉我,还是在暗恋。”

他听到了手指发出来的咯吱咯吱的响,他不能保证,如果面前这个人再发出声音,他会不会一拳头挥过去,不过眼下他只敢在脑海里想象那个画面。

医生发自内心的感慨:“郑先生,你的青春期长得让人发指,足够被当成心理学案例。”

他终于挥出拳头,砸在旁边的墙壁。

家庭医生在护理的时候,他坐在床位默默地凝视,他看着她。

心里在想,她怎么可能记得最早的一段交集。

她在拍戏,他借探望赵曼娜的名义来探班。中间发生了一点意外,她从威亚下来摔伤了右手手臂,剧组里没有医生,他的家庭医生被他急电召来,以过路人的身份拔剑相助。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清自己的心,只是等到幡然醒悟的那一天,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她成了他弟弟的女友,将来的未婚妻,最后的妻子。因此说出那些混帐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是生气还是愤怒,他沉浸在过去不能自拔的时候,而她连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爱上谁,最伤心。他的爱情是荒凉的森林,其中是嫉妒,像强盗一样。他的手里只有一把剑,是绝望,每一刺都是残酷的死亡。

他想不起这是谁的诗。

此刻他内心起伏激荡地坐在沙发里,缅怀他已无法缅怀的后青春期。

有人在敲门,他暂时离开,却没料到站在门口的是孙美亚,她满脸都是眼泪,哭得梨花带雨:“我一点都不快乐。”

他笑着反问:“有钱也不能?”

他多么残忍,他多么无辜,他不爱的人朝朝暮暮,他爱的人却对自己不屑一顾。那个人不爱他,所以他也不叫别人遂心如意。

她喝多了酒,扑过来,两只手臂像藤蔓,像绳索,一门心思要缠住面前男人喜新厌旧的魂魄,孙美亚的泪簌簌往下落,在哭诉,听起来更像是指责:“你跟那个alien已经分手了,你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我知道,你只是逢场作戏,拿她骗骗你老婆……”

她低估了这个男人太多。郑克厉不语,眉眼间已经有不耐烦的情绪。她彻底崩溃,大哭:“我爱你,我一直都只爱你一个。”

如果许嫚这样对他说,他会不会放弃一切,就跟着她过。

会不会呢?

他从来不给自己做这个假设的可能,他怕问题比答案还要让他心碎。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在这种事情上,孙美亚当真冰雪聪明。他穿着浴袍,可是他明明赤脚,湿漉漉的发梢,肌肉虬结的胸口有一处碍眼的吻痕。她头皮发麻,神经发烫,有一把幽幽的冷火在不动声色地灼烧。她一把推开他,力道之大劲头之猛令郑克厉毫无防备地连连后退,他靠住墙壁,她冲进房间。

她看到了躺在床上那个女人,还有郑家的私人医生。

她这一生最震惊最错愕最万箭穿心的瞬间,也不过此刻。

所以她会脱口而出:“为什么许嫚在你的套房?你想对她做什么?”

潜意识她仍在回避那个可能,哪怕万分之一。

他望向床上一闪而过的眷恋击中了孙美亚。

他是恨她的,她也在恨他,不仅仅是她,娱乐圈的所有人都这样以为,他们是势如水火的一对,那时候孙美亚甚至庆幸,他们中间没有一点爱情的痕迹,诞生在灰烬跟绝望里的爱情就像罂粟,一旦发生,就会上瘾。

她连带着同情自己,开始同情他。

当美亚忽然惊心动魄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好,都发生在有那个人存在的场合,仿佛赌气,仿佛作秀,仿佛要故意给许嫚看,他对别的女人一样殷勤,甚至更加上心,像个小孩子,以故意的忤逆跟无知,来作为使她吃醋的武器。

这是一把双刃剑,效果显然并不明显。

她转过头,似哭似笑,两腮肌肉不可控地发抖:“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站在那里,并不认为自己有解释的必要:“跟你有关么?”

“什么时候!”在孙美亚的想象里,自己是一个被人捏住了脖子垂死挣扎的鸭子,声音沙哑凄厉,濒死挣扎,披头散发,灵魂都碎了,还要形象做什么,“化妆间,演播厅,还是停车场,你来接我收工,看见她走过你车子旁边的时候,告诉我,郑克厉,你走神的那一瞬间到底在想什么?”

“你后悔跟我在一起,还是后悔没有跟她说我爱你?”

她拍打他,眼泪狰狞地流淌,跟个疯子没两样:“我不是没人爱,你何必恶心我,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我?”

他只是后退,并不招架,他学过十六年的近身擒拿,但并不是用在女人身上。他沉默不语。她嚎啕大哭。这是他每一任女友分手的情形,他给了她们希望,一样给了她们绝望。

是啊,他问自己,那一分钟,那一秒钟,他来接孙美亚下班,看着她语笑嫣然地走过身边,最最最接近的一瞬间,他几乎能够望见她睫毛轻颤引发的弧度……那时候,他坐在车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后悔,并不仅仅如此,或许还有认命。

还没有明白爱情这件事之前,先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因此错失了人生中所有美丽的可能。

牵一发而动全身,余生只有悲剧来填充。如果他不值得被同情,那还有谁该享有这种高贵的感情?

孙美亚歇斯底里质问,推开他,冲出门。

她不会往外讲,郑克厉深信不疑,作为一个在娱乐圈长大的孩子,她的自尊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做这种事情,那太低三下四。私人医生在美亚走后也告退,乖觉地替二位掩上门,她陷入了宁和安静的睡眠,呼吸匀停,他坐在她床边,他觉得该打她一顿,也实在很想打她屁股一顿:“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最后他只是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

8:

许嫚清醒的时候,想过先尖叫两分钟。那是一个陌生的包厢,身边睡着一个不陌生的男人,床很大,并排躺六个黑人都不在话下。所以他有必要紧紧圈着自己,用他的胳膊来代替她的枕头么?

她隐隐约约地想起了昨天的事,习惯性地皮肤绷紧,然后头痛欲裂,但愿,但愿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睡容安详,乌黑的短发抵着白色的枕套,睫毛厚重地搭在眼脸上,姣好的容颜仿佛在拍广告。

她好想哭,她真的真的好想哭。

她一动,床又太软,他跟着被惊醒,被枕了一夜的胳膊苏醒过来,引发了针扎一样细微的疼痛,过电似的,一直蹿到心底。他睁开眼睛,声音里还带有浓浓的睡意:“早。”

他起身,睡袍开到胸口以下,露出结实的胸腹,肌肉壁垒分明,撇开身家背景,这幅身体本身就是杰出的艺术品,难怪女孩们趋之若鹜。

他说:“我先去洗澡,待会儿再送你回去。”他拍了拍她脸颊,最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腔调让她觉得发慌,“乖。”

兵荒马乱的凌晨六点,天都没有亮全,老话说的辰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高楼层极目远眺地平线,太阳斩破第一缕曦光,挣扎出一天将来时的艳丽光芒。

她没想到他洗得这样快,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完全,欲哭无泪地站在门口,像只走投无路的小狗,不,说猫咪才更加恰当,会温柔地蜷在脚下撒娇,逼急了也会亮出锋利的爪牙,可爱跟蛮横旗鼓相当。

他湿漉漉地站在浴室门口,用干毛巾随意地擦拭短发,道:“先吃早饭,我们再谈一谈。”

她坚持,他比她更坚持,这种事情但凡妥协过一次,就永远失去主动的权利。他电铃酒店服务送早餐到房间,一杯牛奶一杯咖啡,两份烟熏三明治,他说:“再要一份提拉米苏。”

她既喜欢甜,又深爱辣,是一个对口腹极为贪婪纵欲的孩子。这些事他本不该了若指掌。许嫚浑身发着冷汗,待在浴室的时候在镜子里跟自己交代,仿佛电影中的经典一幕: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在这里把一切都终结。

他打开了今天的财经早报,从报纸上方扫了她一眼,说:“坐啊。”

她说:“郑先生,我以为我把话说的很明白了。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打算做你的地下情人。”

他真正生气的时候从不动怒:“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许嫚一愣,站得笔挺,困惑地微微摇头。

“那就坐下,把早饭先吃了。”他搁下报纸,话题峰回路转,永远能够绕到他最真实的本意。

她毫无挣扎的余地,哪怕最微小的事情。

郑克厉靠在沙发中,十指自然交叉,谈判中最放松的姿态。她谨慎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挪开杯子。她怕自己会失去控制,水杯被当成武器。

他开口,语气相当轻松:“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你不想做我的女友,随你高兴。但你要记住阿嫚,现在是法制社会,连行动都无法限制,何况思想跟情绪。我喜欢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淡淡道:“随便你。”

他像只猎豹,静静地窥伺着猎物的反应,她或者激动或者愤怒都在情理之中,而当她说随便你的时候,他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他的车就停在她公司的楼下,放她下车之前他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她回头,静静地等待着隐忍了这一路的男人开口。

他很慢很慢地说:“一个罪犯哪怕罪大恶极,法律还给他的律师申诉的权利。你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判处我死刑,而不给我一点悔改的余地,那太残忍。”

“那么请问郑先生,您的律师是哪一位?”

他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眼神坦白无欺。

她想,会有很多女人迷恋他,容貌俊美,出手阔绰大方,又这样子会耍花枪。她很放松地笑出来:“我要你娶我,我要一个婚姻,我要正大光明,你愿意给么?”

他连犹豫都没有,径直道:“愿意,不过眼下不行。”

理所当然到仿佛天经地义。

这就是他的真心话,哪怕听起来巧舌如簧。

她很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你知道辛德瑞拉是怎么死的么?”

他的目光很平静,温和中带有一点困惑,一动不动望着这个女孩子。

“王子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么?辛德瑞拉犹豫了一秒钟,当夜,她死于后母跟姐姐的毒手。”

他显然听过这个享誉中外的著名童话。他慢慢地反驳:“我听到的那个故事,并不是这个样子,王子跟公主求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么我们听说的,大概不是一个童话。”

郑克厉一直看着她,对她的挑衅全盘照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阿嫚,你不能这么残忍。”

她笑了笑:“郑先生,我理解你,你之所以混蛋,并不是因为你坏,而是你从来没有挨过揍罢了。”

他眼中有一团微弱的火焰,语气轻微,因此更加像是在哀求:“阿嫚,你不可以这样子对我。”

她一点点用力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走,走掉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坐在车里的人一眼。

9:

赵哥的办公室第一次簇拥了这么多人,她走进去,着制服的所有人都往她这里看,目光中带点职业性的打探,以及对艺人的好奇。赵哥疲惫地站起来,道:“阿嫚,这是孙局长。”

“孙局长,这是我的艺人,许嫚。”

她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赵哥面容苍白,形容憔悴,孙局代为回答:“昨晚十一时左右,顾小飞从天台坠落意外身亡。曾有目击者证实事发当夜,你跟顾小姐有过交谈。其中细节,是否能请许小姐跟我们回局里一趟。不不不,只是例行摘录口供,您请放心。”

面对你昨晚九点至凌晨三时在哪里的这个提问,她口干舌燥地发觉这问题对她而言,其实无解。

一遍遍相同的询问,由女警察换成男警察,由一个人增加至三个人。她以为只有演戏才会发生的一幕,真实地在面前上演。一张桌子泾渭分明地隔开敌我,灯光对准她,一丝情绪的变化都逃不过观察。

想必他们早就打探地清清楚楚,实在不必走访询问,八卦周刊密实地记录这一段关系的潮起败落,她跟她曾是一个经纪公司的艺人,曾经亲密无间,因资源反目成仇,逼得当中一个败走孙山,签到目前这个工作室,隐隐有了腾飞的姿态,事业戛然而止在开端。

她无法不被怀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可许嫚却总是想起小飞那一晚的眼睛,那样欲语还休的为难。如果她不是走开,而是坐下来问一问:“你有什么麻烦?”事情会不会改观?

在那一瞬间,她内疚地想要死去。

这种情绪的转变,成了佐证她罪名的理由之一。况且,她始终没有交代昨晚九点到凌晨三点自己究竟在哪里这个简单的问题。

调来的录像最后几个镜头,是她被人搀扶着走过走廊拐角,从她踉跄的脚步跟走路的姿态来分辨,她醉得很离谱。于是她的沉默更加证实了人们的推测,她的沉默证明了在仇杀以外,埋伏着另外一段难以启齿的丑闻。

她更加静默,双手放在桌上,横成一条直线,只是低着头,仿佛俯首认错的姿态,因为柔弱才更加引人着魔。

她那样美丽。审讯室外男警察们的心底,掀起了一阵无措而又疯狂的怜香惜玉的风波,虽然脸上各个不动声色。

当艺人起码有一点好处,陌生人面对自己时会多一点好奇,多一些善意。女警察刚刚入伍没多久,关心八卦,推心置腹地劝她:“许小姐放心,消息我们都不会严格保密,您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放心。”

这女警察忽然被上头领导叫了出去,只见走廊里乌泱泱的又是一片人,机关处长都从办公室里出来,远远地将手伸出去,握住来人的手撼动不已。中间的男子很高,目光格外锐利,望在人身上像锉刀一样,有切肤的疼痛感。他径直看向身后半掩的门,房内的灯光浅浅铺了一层,问了此行第一句话:“许嫚在哪里?”

“昨晚九时至凌晨三时许,她跟我在一起。”

“是否有第三人在场?”

“我的家庭医生徐东可以作证,许嫚小姐在我名下的酒庄跟朋友小聚,因时间过晚,便宿下休息。”

“据说您的酒庄包厢是会员制的,不是一般人想住就能住的。”

“那你也应该知道,许嫚小姐跟舍妹的关系相当好。”

“可许小姐当晚下榻的,是您自己的套房。”

郑克厉微微一笑:“警官先生这话说的可不对,酒庄的所有房间都是我名下的,按您的意思,她无论住在哪一间都逃不掉干系,是不是?”

“不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胖胖的男警官额头有点汗,“这么说的话,许小姐喝醉的时候,您也在场。而且这一段时间,都是您陪在她身边,同时请来家庭医生照料,是这样么?”

郑克厉点头,一丝异样都没有。

彼此对视的瞬间,有惊异和困惑闪过眉间。这其中还有许多前辈,参与过当年郑家阳跳楼事件的调查,据说当时情形一度失控,郑老夫人在现场崩溃,急电召来救护车。郑克厉公然对住媒体,这最看重风度的翩翩公子第一次如此失态,他掷地有声道:以后哪个台胆敢播许嫚的戏,就是在挑战郑家的底线。

她的戏路坎坷,多少是出自他的杰作。

所有人的心底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相同的问题: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八卦心颇重的女警官,莽撞地脱口而出:“你们待了这么久,是在做什么?”

当他面无表情说出以下这些话的时候,性感地足以让人窒息:“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我实在不必向警察同志透露其中细节吧。”

早有闻风而动的狗仔堵在门口,她戴口罩跟墨镜,在赵哥护送下走出警局,乌泱泱的人蜂拥而上,长枪短炮送到她眼下。

“许小姐,听说顾小姐跳楼时您就在现场,能不能谈一谈当时情形?”

“您私底下跟顾小姐反目,据说闹得不可开交,跟此次跳楼是否有关联?”

“这一次跳楼,是否使您联想起两年前郑家二公子事情?”

“许小姐,那个时间段,您人到底在哪里?”

赵哥一边拦着记者一边送她上车,与此同时郑克厉也走出警局,事发地就是他名下的产业,当然倍受关注。

她得以顺利上车,因为他的出现引起了娱记们更大的兴趣。

他从容地应对,立在众人中间,气质雍容地仿佛出席晚宴。

而她只是一个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过了两年算什么,再过二十年走出来还是一个样子,标签是枷锁,压得她不能呼吸。她想忘记,全世界都不答应。

她精疲力竭,赵哥坐在身侧,目光哀悯,渐渐打开手臂。她仿佛打散的积木,慢慢伏过去,脸枕着他膝盖,像畏寒的小兽寻求最后一点温暖的庇护:“赵哥,我错了……赵哥,我知道错了……”

眼泪无声地往下落,一痕之后又一痕,迅速地滑过脸颊。

如果有可能,她不要遇见这些人。

如果有可能,她一定会谨慎,她一定要小心。

她这一生太可怜,又多无辜,用失去换所得,失去的太多,所得的也正在失去。

“没关系,”赵哥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光洁额头,像一个爸爸,他的安慰发自肺腑深处,“没关系的,阿嫚,我们从头开始。”

人世间最动听不过重头再来。

他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灌注在许嫚一个人身上,他想再捧一个陈小宜出来,到头来却是海市蜃楼梦一场。

10:

小飞在事发三天后被证实是意外,在她的公寓翻出信件若干,在警局录完影像后交到各人手中,赵哥有一封,她也有一封。

关于小飞,她跟赵哥之间曾有过私密的短暂的讨论。赵哥轻轻道:“……她日子很难,我也听说过一些,你知道,娱乐圈如果没有后台,最好就乖巧。小飞心太傲,抢通稿,争头条,动不动就‘艳冠群芳’,无形中伤害其他女艺人的利益,难免不得罪旁人。老人家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她吃得并不是正道上的苦头。”

惊心动魄之间,许嫚想起了那杯酒,她替小飞挡下的几杯酒,倘若她不在,倘若没有遇到他,她和她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情。

人永远都在准备硬下心肠的时候遭到会心一击,郑克厉绝口不提,无非不想让她耿耿于怀这件事。

小飞的意外众说纷纭,最终在那份日记中窥到蛛丝马迹,她签入的工作室并不以规划艺人生涯为正途,而是拼命将她们往富商酒席上塞,信中她如此描述,“我曾有一次从1号一直烂醉到5号,通告无法接,戏全部被推掉,醒来时身上有无数淤青,无论如何都洗不掉。我感觉自己身陷泥淖,一直往下,想要挣扎,几乎窒息,没有人过来拉我一把,我终日以泪洗面……时至如今我只后悔一件事,后悔没有以全力去爱爱我的人……”

她在公司的卫生间打开小飞给她的信,上面贴了邮戳,却始终没有寄出,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她将永远蒙在鼓中。看清楚的第一行已经让她泪水决堤。

小嫚姐:

见字不必如晤。

我一度很嫉妒你,我不知道为什么,赵哥偏爱你,江城愿意帮你,连大老板都愿意提携你,包括郑克厉……不用惊讶,也别紧张,我知道,可能也只有我知道,真有趣,他爱你,他竟然爱你,他在暗处注视你的眼神,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记得么?那一次我们住酒店,吃夜宵。我们出楼梯的时候,他刚好就在大堂,你没有注意到他,他的目光一直断断续续跟着我们,像一只忘记该怎么走路的麻雀,那时候我并不确定。戏拍完了,你杀青了,他也就跟alien分了手。Alien很失了态,对住我哭,说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我再怎么猜,也不会猜到是你。

他藏的那个人是你。

那一刻,嫉妒就变成了恨,我恨你,我们都是平凡的女孩子,我恨你凭什么好命,我恨你遇到那么多人,他们伤害过你,最终爱上了你。

为什么呢?我离开了赵哥,并不是因为他的偏心,而是我不甘心在生活里继续做谁的配角。我签到了一个显赫的工作室,我以为人生会有不同的面貌和奇遇,可是我发现,那其实是噩梦。噩梦还有惊醒的那一天,我却再也回不去。

我思念赵哥,我思念你。

在我彻底灰心的那一天,还是你过来替我解围,我很担心那杯酒有问题,我跟着你,看着最后他把你带走,我觉得很放心。

恨在那一晚悄然回到最初的情绪,我那样羡慕你,你还是你,有很多人爱你,你也值得被爱。

有时候我想回到过去,回到我们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我们一起找不到面试的办公室,像两只壁虎一样贴在墙根望着进出的人,有些认得,有些并不认得,我们嘻嘻哈哈等了一整天,指指点点别人,也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大概从那时候我知道,无论将来多么落魄,都不需挂心,你会陪在我身边。

时至今日,我只是遗憾,遗憾我爱的人都已经不在我左右。

许嫚姐,你能够原谅我么?

许嫚在镜子里看着那个流泪的女孩子,娇媚的眼睛跟鼻梁,秀气的樱桃小口,瘦削的肩膀,骨架小所以看着永远都像高中生,只要穿一件T恤。她失声哭泣。

小飞的追悼会她也去了。粉丝们的激烈控诉,将小飞生前所属的工作室推向风口浪尖的地步,但是仍有部分媒体将注意钉在她身上。因为事情一环扣着一环,紧密相联,她是当中出场最频繁的人物。

娱记一路追到灵堂门口,然后再被保安截下。小飞的父母都不是本地人,坐了数十个小时的飞机赶来看女儿最后一面,两位老人头发几乎全白,面目呆滞地相互扶持,木然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凭吊,这里他们谁都不认识,包括许嫚。

她含着眼泪撇开头去。那个人意外走了,她将一切痛苦留给还在世上的人承受。

赵哥鞠了躬,上了一炷香,背地里塞了一张银行卡给小飞的助理,一个腼腆内向的大男孩,茫然地看着他:“赵老师,有人给过钱了,很大一笔,足够安置小飞姐和她的父母。”

许嫚心底隐约浮现一个名字,在他的回答中得到证实:“郑克厉郑先生。”

走出灵堂回到车上,赵哥对住空气忽然自言自语道:“有钱真好。”

她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悲观言论,岂料他却说:“只有它,能够不动声色抚平人世间一切伤痛。”

11:

她望着天空,很少能在上海看见这么蓝的天幕,一丝云翳都没有,她的心情却跟天气截然相反,寒意充盈胸口,还有一缕晦涩不明的情愫,久久不肯散去。

赵哥转过头来忽然问:“江城人呢,他有多久没有跟你联络?”

她大惊失色,退后几步,防御的姿态看得赵哥很受伤:“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许嫚也有点委屈:“……可你总是把我跟他拉在一起。”

“他再没有联系你?”

她眼神躲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踢了汽车轮胎一脚,喃喃咒骂几句。

“在娱乐圈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为自己谋条生路。”她低声解释。

赵哥默不作声很久,最后叹气开口:“年轻的孩子一个一个走掉,只剩下我们这一群老人家,捧起一个再一个,聚成娱乐圈繁花锦簇,花好月圆,顷刻间又成镜中花水中月。”

他们才是娱乐圈真正的功臣,最忠实的见证者,他们八卦至死,却永远对八卦保持最崇高的敬意。

赵哥史无前例地伤感。或许因为故去的小飞,或者因为失联的江城,他认认真真谋划自己的婚礼,还有后半生。偶有闲暇常开车去各大楼盘转悠,这年头,抢银行风险太大,于是乎大佬们一蜂拥地做起了地产商。

这些年攒下的钱也只够交个首付。一下午一下午地跟售楼小姐去磨,小姐们脾气个顶个的好,就是不肯通融,这年头房产都是保值品,就等着坐地起价。最后赵哥灰头土脸回到公司,像扔沙袋一样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去,悻悻然道:“实在没办法就把你带过去。”

许嫚不解:“带我过去做什么?”

“卖笑!”

说归说,最后还是跟薇薇相中一处学区房,地处幽静,周边设施齐全交通也方便,离地铁口也近,两人都喜欢,喜滋滋地把公积金取出来去银行贷款。办好手续之后高高兴兴去吃饭。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流光如梦 (55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