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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明年春天,你带花来看我,好不好?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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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在他生日前一天回到上海。他恰好又出去拍杂志封面,她有他家的钥匙,但她没有就这么开门进去,等他看见简讯匆匆赶回来时,她就坐在他家楼下的大堂沙发里,这里的保安上岗之前最先被教会的一件事,就是别去打扰这里的住户,以及他们的访客。

她缩着肩,低着头,几乎要盹着了的样子,黑色羽绒服,围着一条棕色的粗线围巾,显得脸小小,白如玉,脚边搁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一截法棍从敞开的袋口里露出小脑袋。

他脚步很轻,不敢呼气,仿佛恐惧声音过重将她吹化去。一直轻轻走到她面前,半蹲在地,她仍旧垂着头,他把她几缕刘海别到耳朵后,她人小小的,声音也是小小:“生日快乐。”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能看见她睫毛上萦着的细碎水珠,仿佛一个小孩子没有睡好觉,不太高兴的样子。他问:“怎么眼睛红红的?”

她终于仰起头,眉目当真如画,看定一个人的时候五官最动人,她可怜兮兮地说:“饿的。”

他的心骤然被人捏紧,酥麻和锐痛沿着五脏六腑汹涌散开,胸口发闷,酸楚翻涌,手下用力,隔着她的手袋忽然将她重重抱住。他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回来,最重要的是,她回来给他过生日,这就足够了。

他替她拿着塑料袋上楼。

两人都是厨房杀手,买的冷盘还是助理帮着挑的,热菜只要放到微波炉加热就好,唯一一道现学现做的菜是尖椒牛柳,牛柳买的时候已经拌好,连尖椒都给洗净切成了条,结果还是给烧老了。

牛肉一老就总感觉嚼不烂,像在吃塑料。况且还是这样食不厌精的人,许嫚心虚,江城却一个劲儿夸她做得好,吃光了所有牛肉,用剩下的酱汁拌白米饭。

说是生日,除了在微博上一大圈人热热闹闹地@他,祝他生日快乐,背后都是冷清的多,因此他生日从来只过阴历。

她笑了:“你可别夸我,我这人啊,特虚荣,最经不住夸了。”

他大笑,起身开了一瓶82年的拉菲,她去拆蛋糕,二跟九的蜡烛由她一根一根插上去。关了灯,房间暗下去,蜡烛的火焰燃出一小团黄色的光晕,光晕围绕的中间她眼睛弯弯,笑容甜美:“快快快,许个愿,切蛋糕。”

他手拄着脸,纤长食指扶着下巴,光晕在他英俊的脸上无声流转,说是惊心动魄都不过份。他隔着烛火冲她微笑。

“你许了什么愿望?”

“三十岁生日的时候,那个人还陪着我一起过。”他说。

她正在拆蜡烛,手忽然顿在那里,去看他,他一直看着自己,目光明明灭灭,不知是灯光所致还是她的错觉。她语气很温柔:“过生日可以有三个愿望啊。”

“三十岁,那个人,陪着我。”他微笑着解释,“就这三个,已经够了。”

她心骤然一痛,几乎强忍不住,便走开去切水果,恍惚的刹那切到手指。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不大,江城在房间却听见,冲进厨房一把拉过她手指,不长,但是深,伤口沁出一大团血珠,看着就头皮发麻。他想也没想立刻含在嘴里,将那柄水果刀远远拿开。

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手。

水阀没有关紧,一点一滴,如面小鼓砸在听者心头,是古时战局将近,形势迫人,再容不得一点回避。

他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穿了一件长袖的棉质T恤,随便套了一条休闲裤,肩宽臀窄,松紧带一长一短地垂下来。她注意到他光着脚。

“别切了,我给你去找创可贴。”

她在伤口裹了一圈创可贴,碰不得水,碗跟锅堆在水槽,由江城大刀阔斧地收拾残局,事实证明能修屋顶的男人,在家务活上一定也无敌。她回到厨房的时候,焕然一新的程度叫她这个女同胞也叹为观止。他靠在料理台上,双腿自然交叉,表情得意,套用了广告里的一句台词:“遇到一个会洗碗并且能洗干净的男人,就嫁了吧。”

“呸呸呸,我要嫁就嫁千万富翁。”

他立马改口:“遇到一个会洗碗能洗干净的千万富翁,你就嫁了吧。”

2:

原本赵哥打算晚上过来接她回去,结果新闻报道三四环堵车,大城市一旦碰上堵车,就跟瘫痪了差不多,没个四五小时根本动不了。江城貌似不经意地说:“干脆晚上住这儿吧,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她是真的没往歪念上想,况且是真的不至于。她爽快地答:“那我一个人睡客房好了。”

他白了她一眼:“当然了,我又不会跟你睡。”

致电赵哥反应了这个情况,他忧愁地像个遇到女儿早恋的爸爸。

他俩吃饱了实在没事干,不知怎么说到了电影。客厅有一整套的家庭影院,3D投射的效果真实刺激。两个人跟小孩子似的,靠着沙发盘膝坐在地毯上,一边喝红酒一边看美国大片,枪林弹雨,身临其境……她就这么睡了过去。

头歪在两人中间的抱枕上,抱枕渐渐滑落,她的额头顺势落在他肩膀,房间暖气很足,她鼻息轻轻,脸却红扑扑的。他用遥控器调低音量,斑斓画面仍在无声地流动,爆炸时的硝烟,枪战中的白光,间或映亮黑暗中的客厅和她的脸,仿佛上个世纪的默片。

他的心底有一块悄然凹陷下去,不敢动,不敢起身,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从此往后还要什么,只是贪恋那一瞬间,时光原来可以慷慨动人到这一地步:在自己温暖的家中,旁边睡着他爱的女人。

他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拨开她额前薄薄的刘海,侧过脸,轻轻吻在她额角。

没回房睡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起迟了。再暧昧的氛围被火急火燎的情绪一催都荡然无存,两人原本头挨着头,她还躺在他臂弯中,盖着同一条毯子。这时候赵哥打来夺命连环call,催她快快快出发。两人哪管得什么避不避嫌,火急火燎一起扑向卫生间,各自拿起一把牙刷,她一边刷一边绾头发,他一边刷一边刮胡子,草草用水冲了脸,拿干毛巾一抹就算洗过。

也不管客厅一片狼藉,风风火火换好鞋,拿好车钥匙搭电梯直接往地下车库,上车前还暗自祈祷,千万千万别遇上堵车。幸好这是礼拜六,出门的人少,因此一路畅通开上高架。

他车技一贯很好,娴熟地超过一部部私家车。许嫚对镜补妆,红灯的时候画眼线,启动的时候扑粉饼,再停下来时画另外一只眼睛的眼线。江城忽然笑了起来,越笑就越停不下来。许嫚看都没看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笑什么笑?你以为你猪笑天啊。”

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只是嘴角勾得太厉害。眼睛是最正宗的桃花眼,斜飞入鬓,水泽丰富,似笑非笑的时候格外撩人。还笑啊他,他不知道自己长相妖孽么?

幸好飞机因为大雾晚点,可时间依然紧迫。路过一家豆浆店,他一意孤行非停下来去买早点,气得她下车就往航站楼跑,江城人高腿长,抛下车几步就追上她,拎着个塑料袋跟在她身后,脸上是绷也绷不住的笑意。

机场有粉丝认出这二位,悄悄地拿手机拍照。

一边是赵哥催,一边是这哥哥跟在后头唐僧似地念啊念,她素来好性儿,只是着急了,像小孩子一样会跺脚,会嘟嘴,埋怨起来更像个恋爱中的小姑娘:“都怪你都怪你,我要是赶不上飞机了都怪你。”

他只是笑:“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但咱可以错过飞机,早饭一定得吃。”

“飞机上就有吃的。”

“那是人吃的么?”他闲闲地反问。

“人端上来的,当然是给人吃的。”她伶牙俐齿地反驳。

两人一路拌着嘴,到底叫他牵住了手:“谁叫你腿这么短,还走这么慢。”许嫚跟在他身后跑起来,心扑通扑通直跳,越接近安检门越心神不定,她的第六感向来准确。

她会恨自己在那一瞬间转过头。

郑克厉显然刚下飞机,走出安全通道,身后跟着助理,两人各自拉了一只行李箱,最寻常的一件风衣也被他穿出玉树临风的味道。一样英俊的男子,却跟江城的感觉截然不同,他是冷而硬,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冷面罗刹,总让她想起杂志封面那种冰冷的质感。

他们的目光就在刹那相接,他略一凝神,他瘦了很多,五官更加突出,脸色相当疲惫,忽然站定。助理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便移开视线,目不斜视继续往前。

后来她想,她命里一定犯了什么忌讳,八字跟郑克厉的相冲,要不然怎么总是遇到他。

江城将她交给了等候已久的赵哥,二人拿好登机牌迅速穿过安检门上飞机。

找到位置坐下,她欲言又止,想想还是作罢,倒是赵哥凑过来,笑得好似朵菊花:“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啊?”

很快微博就爆出了江许二人行色匆匆穿过航站的照片,十指紧扣被重点圈出,大拍特写。粉丝也逐渐能接受偶像有男女朋友,从开始的怀疑抵触,到终于逐渐接受。评论较为温和。

在飞机上小憩,空姐递上当天的报纸,她实在是心血来潮,要了财经早报,她从来都不看这类新闻。随便一翻,头条赫然入目,夸张的加粗黑体,叫人不看见也难:郑氏一夜暴跌2000点,多空3900互不相让。下一条,苏媛媛独自返京无人陪,疑因郑氏股大跌,豪门情变。

她放下报纸,胃被一只拳头重重堵住。

大魔头也会遭遇滑铁卢?那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正的无坚不摧?

舷窗外大朵大朵白色的云连成一片,若无其事地飘过面前。

在二千英尺的高空,许嫚忽然想到在机场遇到郑克厉,他眼中迅速暗下的一道光。

3:

等新戏杀青已是来年一月中旬,春节将近,她有二十天长假。当然是要回家过年。她买了礼物,定了机票,想好了先斩后奏,最后才告诉赵哥。许嫚复出的那一年恰好是电视剧的黄金年,几部网络小说接连被翻拍改编,基础群众广泛,引来好评不断,接连破了收视率好几个记录。大老板赚得盆满钵满,给得奖金格外爽快,钱拿得一多心情就好,赵哥大手一挥:“去吧。”

她啪嗒啪嗒跑开去收拾行李,赵哥踱过来,吞吞吐吐地问:“江城有否跟你说过他的安排?”赵哥是长情的老好人,“听说江城执意要解约,刘姐已经开始物色新人。”

最无常的就是这世间的聚散。

她听得一声不吭,赵哥也不好意思多问。她在中午休息时打电话给江城。

他那边相当吵,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她分明听到有人在叫:“让一让,有急症室的病人……”声音很快减弱,大概是走到了安静地方,她难得有一回是主动联系自己,江城受宠若惊,油腔滑调:“怎么,想我了?”

“想啊,想得不得了。”她顺着他的话胡说八道。

他严肃道:“那你千万克制一点,别太想我。我这儿正到处找飞机呢,立刻开着来见你。”

她慢吞吞地问:“过年了,你有什么安排?还是一个人?”

他立刻回:“当然是一个人了,又不会变成狗。”

许嫚反应了一会儿还反应不过来,因为只在网上看过这个笑话,倒是真没遇见一个人真会这样断句,听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刻也跟着他呆了。

许嫚一旦不吭声,江城就知道她不是发呆,就是在走神,白长了一副通透样——他就是拿了个老梗在逗她嘛,这姑娘嘿。

他一本正经地揶揄:“阿嫚,得亏你长得漂亮。”

言下之意就是傻点也无所谓,反正漂亮的女生总不会吃亏。这次她听懂了,哼了一声。

他忍着笑,懒洋洋地问她:“怎么,过年你经纪人还给你排工作,要我配合?”

“呀,不是不是,”她牙齿咬住唇,想起赵哥那句话,忽然像是定了什么主意,开口讲,“我要回家过年,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带你去见见我妈妈。”

心骤然一停,然后杂乱无章地狂跳。回她的家,见她的母亲……从来没想过他的生命会跟这些庸常的词语产生交集,并且影响巨大。可笑他一个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也有今日这一遭,他手心冒汗,身体发烫,手机无论如何捏不住,喉咙发干,半响无语。

许嫚却觉得是自己唐突,忙道:“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只怕你新年寂寞,你要是有事情的话……”

“不是,”他坦诚自己的焦虑,还有紧张,“我该怎么做,才像个正派人?”

4:

短短几日他进进出出添置了好些礼物,有名牌保暖内衣,美国带来的保健品,新款psp游戏机……有些许嫚知道,有些她蒙在鼓里,他都藏在自己行李箱里。

去办托运的时候她都想笑了,一个男人啊,箱子又大又重,比她一个女孩子带的还要多。下了飞机又搭船,她照旧吐得昏天暗地,不过跟上一回不同,他撩着她的头发,拍着她的背,拿着给她漱口的矿泉水,急得满头大汗,跑到前台问人有没有晕船药。这哥哥不分五谷,以为晕车晕船晕机都有各自对症下的药。

长着壁虎脸的老船长一身凛冽的冷幽默:“这药还没研究出来。”

好些人没认出这个连胆汁都快吐出来的女人,却认出了这张过分英俊的脸庞。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群众们悄悄掏手机,间或闪过的强光,哪位偷拍的忘记关了闪光灯。他不动声色,除下围巾替她一圈圈围上,起身落落大方地跟人商量,语气温和:“各位多担待,阿嫚身体不舒服,实在不好上镜头。”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姿态又这样低,几个偷拍的小年轻也就因此罢手。

船靠了码头,群众们各自走开。她的老家在这趟轮渡的最后一站,许野亲自过来接,因为提前打过招呼,许野对他的出现表现得格外热情,一口一个江城哥,又是拿行李又是开车。目光落在他跟姐姐交握的手上,眼神却格外冷静,带着一种沉思的判断。

海水蔚蓝,海风依旧,时光宽容地对待这里的景物,四季都仿佛在此地停住脚步。

妈妈收拾了一间新房间,寝具都经太阳曝晒,床褥干爽松软。她拿了干净的毛巾跟牙刷,把浴室指给他看。在门口等着他出来,若无其事地递过他手机去:“刚才刘姐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江城哦了一声,随手放在一边。许嫚问:“你不给她回一个?”

他随手用毛巾擦着湿发,装得比她还要若无其事:“还不是劝我回心转意,再磨下去就是伤她的心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站起来,欲言又止,他转过身,只当没看见。最后她仿佛轻轻叹了口气:“记得把头发吹干,要不然容易感冒。”

吹风机用的还是老式的三角插头,团团找遍也没找到接线口,倒是江城眼尖:“好像在书桌底下。”他猫腰钻进去,底下的空间狭小,两人挨得近,几乎头并头。她都还没有洗过澡,又这样奔波了一路,四周却浮动着一股动人的香氛,可能是她的香水,或者她用的沐浴露,只是别处没有,格外让人心折。

她长头发垂下来,茸茸地扫着他手背,他正心神不定,她轻轻地呀了一声,语调活泼轻快,“找到了。”她笑意昂然转过头,猫咪似的眼睛又大又亮,满天的星空都落在里头。他心襟微荡,里面什么东西盛得太满,将要涨出来,这是他二十九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不由自主扶住她的肩,俯首吻住她的唇。

跟想象中一样的柔软,仿佛果冻,一触即融。

她只是开始的时候略微一怔,手下意识撑住他胸口,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的手盖在她的手背,深吻的过程里渐渐与她十指交缠,仿佛一个生生世世的承诺。

只是难过,只是来得太迟等得太久,还有前途未定的茫然,快乐也就不那么快乐,参杂着一种生之无尽的悲辛,劳燕分飞再聚头,谁能保证都是当初的人,谁能保证日后没有再一场分飞?

所有涌上来,翻天覆地地涌上来,密密遮住心一脉,既然压不住,索性便由着它去,快乐夹着悲伤,苦难含着甜蜜,气势磅礴,几乎把他的心都夺去。

他间或喃喃地说,声音从唇齿交缠中溢出来,仿佛发自肺腑,因此无限凄楚:“我爱你。”

许野来寻许嫚,不意撞破这一幕,一声不吭,掉头就走,缩在脖子立在门口,一根又一根地抽烟,许嫚出来的时候被他拦住去路,目光炯炯又急切:“姐,报道里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你一个好好的男生,怎么这么八卦?”

“因为你是我姐!”许野急了,“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假戏真做,真的在谈恋爱了?”

许嫚一愣,点头承认:“是,我们在恋爱,可是没有假戏真做。”

5:

江城在这里住下,每天最早一个起床,先绕着小岛晨跑,回来后许妈妈已经煮好了早饭,无论稀粥配油条或者咸菜,他都吃得香甜。然后再跟着许嫚去码头挑选海鲜,海边的空气清新怡人,海风激荡,涤荡得灵魂跟肺腑都清净崭新。

中午睡过午觉,她陪着他去海边散步,这里说是海岛,其实山最多,坡度也陡,爬要爬不少一段路,她走在他旁边,时刻准备着去扶,就怕他累着,其实他体力非常好,曾代表大学母校参加过环亚的马拉松长跑。

除了脸色有点白,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她的过度关心也并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从山顶最高处看大海是不一样的。

视线一览无余,没有一点阻碍。天与海的一线完美相接,海岸线极长,远洋的海是最正宗的宝蓝色,蓝得人心旷神怡,海风一大,卷起浪花击打着峭壁悬崖,翻滚出白色的泡沫。海上泊着一两艘渔船,船帆被涨得很满,仿佛一只只栖息的大鸟。

天空明净如洗,没有一丝云翳。海风清新怡人,带着浓重的水汽,拂过臂弯跟身体,像是能够把灵魂都涤荡干净。

天地浩荡,清正公明,世间万物都会消亡,只有天跟海将亘古永存。

他站了很久,似在沉思。许嫚扭过头去看他,他睫毛长长地垂下,下颌的弧度坚毅,轮廓线很清楚,在山海的背景下无端有一种萧条的感觉。

下山时走得比来之前慢了一些,他一直在喘,回到家已是五点左右。她去厨房做下手,帮着妈妈把碗筷都摆上桌。许野在堂屋修一张坏掉的椅子,江城立刻过去帮他扶住椅背,许野扫了他一眼,一改从前亲热,眼神出乎意料地有些冷漠。

江城明白,但也不点破。

修好之后他把榔头钉子都收起来,放到一边工具箱。许野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敲了一敲,递给他一根,他拿在手里看了看,也不抽。

许野咬着烟,问:“不会?”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不抽烟。想到这一点许野对他的印象倒有些改观,但是再好也不够好,许嫚是他唯一的姐姐,眼前这个人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将带给她转机或者厄运,许野不懂这些,因此格外排斥。

许野出海捕鱼的时候江城也跟着去。许嫚无论如何都劝不住,仔细给他检查救生衣有没有穿好,周到地连许野都有点嫉妒,酸意呼之欲出:“姐,我死了是不是不要紧?”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瞪他一眼,“大过年你说什么晦气话。”

渔船一直开到看不到陆地的远洋海面,许野熄灭引擎,任它自在漂流。看着蔚蓝的海面许久,才轻轻开口:“小时候,我姐乖,我皮,爸爸走得早,家里就靠我妈里里外外撑着,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受各种气,脾气特别不好。我姐做错了事,妈就打她,我哭了,也打她……我就比她小了一岁半不到,不肯走路,一定要她抱。她抱不动,就背着我在地里走。我在她背上一直往下滑,扯得她的肚皮都露在空气里。所有人都觉得她可怜,只有她自己不知道……我咬她肩膀,她就哄我,弟弟你说,大苹果,红又圆。”

一大滴泪,猝不及防地从这个大男生眼睛里滚下来,他狼狈地转开头,用袖子狠狠擦着眼睛。

江城的心,仿佛被人硬生生挤压揉碎,然后一把给按到了玻璃渣里面。

“我的姐姐就是我的命,江城哥,你一定要对她好,如果你做不到,就放过她吧,让她安安静静地拍戏,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别再被人欺负。”

回程的时候她还站在码头等他们,裹着一件披肩,海风吹得她脸色发白,近乎透明的白,衬得眼珠眉毛乌黑,仿佛心事重重。

他跳下颠簸的渔船,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她的脸贴住他胸口,只听见他一颗心又快又急,仿佛丧失规律,仿佛害怕来不及,更加贪恋这一秒钟她在自己怀里。

他在风中招回她狂舞的长发,缠在自己手中,绸缎般柔滑顺畅,透着沁人幽香,古人说结发夫妻,不就是眼下这个情形么?

他低头吻她的额发。

许野径自扭开了头,她脸到底还是红了一红:“怎么了?”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想你了。”

6:

大年三十,按照南方的规矩都要守夜到凌晨,去庙里抢头香。四个人围在堂屋的电视机前看春晚。许嫚一直心神不定,便催江城先回去睡。连妈妈都注意到了,劝他:“小江啊,脸色这么差还是别熬夜了,身体要紧。”

他笑着答应,跟几位道了新年好,许嫚陪他走回房间。

明月高悬,星光璀璨,随意地撒掷在夜空之间,所散发的光亮,可能来自几亿年之前,却照在今生的许嫚跟江城身上。人世间的因缘际会奇特而又注定,比如他们会相遇,比如他们会在今晚在这个岛上散步。

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天生的气息,不知名花的香气,他的手几次无意识碰到她手背,试探,再离开,触碰,又分离,仿佛心事重重的初恋少年。

他已经想不起中学初恋的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唯一只记得他们在操场上散步,天暗下来,谁都看不见谁,篮球场上有学生在打球,路过花坛,他几次伸出手,几乎快碰到她的时候又犹豫地收回。

那时候心中微渺的甜蜜,已经觉得这就是谈恋爱的全部意义。

下台阶的时候有个浅浅水坑,她拉了他往左边一避,轻轻道:“小心。”他顺势牵住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她的手指很凉,很细,也很温柔。

两人慢慢地走着,路过了那株栀子花树,时值冬日,枝叶都落了差不多,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她笑着说:“明年春天你再过来,开花的时候可香了。”

他笑答:“好。”

她在门口跟他道别,转身下楼梯的前刻被他叫住了,从前他一直都是阿嫚阿嫚地叫,这一次连姓也给带上。许嫚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把人转过来,眼睛中不由自主露出一种无法承受的惶恐,仿佛濒临悬崖的小兽。

江城看着她的表情就想笑,心一点点酸胀。

她知道。

她以为他不知道。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知道。

傻姑娘。

他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三十岁的生日,陪我一起过?”

“好啊。”

“明年春天,你带花来看我,好不好?”他很慢很慢地问。

她竭力睁大眼睛,唯恐一个不甚,那些从来只流向心底的泪会争先恐后从眼眶中溢出,她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江城,栀子花最娇气了,摘下来插水里几天就败了,你得自己过来,知道不?我不会把花给你送过去,我明年可忙了,定了好几部戏跟电影要我拍呢,你知道不?”

他笑啊笑:“我知道,我知道。”

7:

他在大年初一第一顿饭的时候突然病发。

餐桌上,先是胸闷咳嗽,然后恶心发晕,到最后呛出一摊摊红色的血,几度休克。直升机四个小时就降到海边,许野开了一部摩托车送他下去,刘姐来接,跳下飞机已经满脸都是泪,腮帮子一个劲儿抖,劈头盖脸就骂:“不是说好了叫你别出城么?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你说你干嘛,你说你这小子不想活了,干嘛总往别人心上戳刀子。”

许嫚的脑袋被人用铁锤重重敲了一下,嗡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大脑皮层炸开来。

乱糟糟的局面,惊心动魄的交接。直升机就三个座位,刘姐,江城,加个大夫。许嫚被丢在下面,脸色苍白,暂时回不过血,像个被人丢下的洋娃娃,仰头看着那部直升机飞过瓦蓝色的天幕。

心好像一下子就迷了路。

郑克厉那一次,也是直升机接了他走。

怎么这么巧?

她只能买到初九那天的船票,还是她连夜守在售票大厅才买到,抵达上海已经是初十当天的傍晚。

找刘姐问来了医院,他现在在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她衣服都没有换,还是下飞机的那一身,杏子色的呢绒大衣,提了一篮子水果去看江城,刘姐做事一向稳当,四周没有狗仔,网上还没有爆料。

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坐在病床上看书,这次不是《知音》,是《故事会》。

那一天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错乱的梦。

她有些恍惚地发怔。

他看到了她,招手让她进来,脸孔仍旧白,也瘦了一些,眉骨突出来,五官更加立体,穿着病号服,但总体上看没有大病之人的虚弱跟颓然,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或者发烧,吃点药就能好。

他说:“给吓坏了吧?”

他指了指自己肺的位置:“这儿出了点故障。这个病啊,它不传染,它也不容易好。”

她点点头,答得很多余:“这样子啊。”

许嫚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红的皮,白的手指,锋利的水果刀,灵活地转圈圈,她技巧非常好,果皮长长得垂下来,也不见它断。

“以前刘姐总让我再瘦一点,瘦一点好看,很欧美范儿,现在一瘦下来她又不高兴,鼓励我再胖回去。我就跟她讲,刘姐,您将来千万别养孩子,您这审美也太随心所欲了。”

她笑,又看了看他,评价很中肯:“你瘦了更帅。”

他听得高兴极了,几乎喜笑颜开:“是么?”

年初活排得少,也可能是赵哥知道江城生了病,尽量不给她排些无关痛痒的通告。有时候看见她的黑眼圈太显眼,只会回头叮嘱化妆师多补一点遮瑕。

除此以外,谁都没有办法。

她常去探望江城,有一回去,发现他正坐在床边穿皮鞋,深色短风衣配里面一件青绿色高领毛衣,这么鲜嫩活泼的颜色,也只有他才压得住。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瘦了,反倒更撑得起这一身。

她笑着进来问:“怎么,在天上人间找到新工作了?”

他哼了一声,决定不跟这小丫头片子置气:“过生日。”

“可不带这么讹人的,我记得三个月前刚给你过完生日。”

他破功了,气笑了:“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啊?谁说我生日了,你过生日!”

许嫚确实过得有点没心没肺,她真的给忘掉了,一拍脑袋:“我说呢,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我。”

“您都不点开来看看?”

她难得觉得不好意思,声音低低:“你知道,好几千条涌上来……我还以为是骂我的。”

心底骤然一陷,于是他就知道,面对这个孩子,他没办法再开玩笑。

他在她最喜欢的一家西餐厅订了位置,衣香鬓影,美酒佳肴,前桌疑似某名媛,咦,对面坐得怎么竟是这位……右方那位很眼熟,仿佛是某歌唱选秀节目的黑马,连赵哥也夸他姿色绝伦,跟他吃饭的竟然是圈内前辈女星,豢养的裙下之臣标准年龄都在二十一……

世界已进化地如此正大光明?

迎面waiter领了另一位丽人款款而至,长裙翩跹,走近来,啊,陈小宜,隐居香港多年,近来却频频在大陆出现。她压低了声音,江城见她神秘,也跟着俯身凑过去,岂料她耳语:“我可不可以问她要个签名?”

“可以,”他微微一笑,“只要回来的时候别说我认识你。”

她撒娇,拉住他袖子一只角:“那你帮我去要嘛……人家一直很想要签名,只可惜总是遇不到她……”许嫚的声线一贯偏冷,放柔音量哀求的时候不是不受用。

江城由着她求自己:“这么喜欢她啊?”

她有些怅然,手托住腮,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家里电视时常放她主演的电视剧,《一帘幽梦》《当时明月》《哑女》,哎呀呀,真是玉女天成,清丽无比,上学买的贴纸,都是她的照片。”

他微笑:“等下次……”

他抬起头,脸色怫然一变,眼神骤然转冷,像是遇见什么厌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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