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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是否悲伤,是否快乐,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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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被安排与女方的朋友同一桌,都是世英的校友同学,各个年轻蓬勃,相当前卫。她一坐下便引起了一帮男生的注意,倒都很大方,过来问她要电话号码。她微笑着不语。对方很洋派,一口一个MGD,“你有男朋友了?”

“你今年多大了?”

“你还在念书么?”

“你是哪间大学的?”

那个人咬字奇特,是努力想说准普通话但不能够的腔调,从小被送到国外的ABC,不认识她也正常。

郑克厉刚好从他们这一桌走过,听见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毕业了,没有男朋友,有两个小孩,大的已经念小学。”

他嘴角露出一个笑,忍了一下,到底笑出来,像涟漪一样扩散。引得一边的新郎好生奇怪,想了想又问:“世英带来的那个女伴,叫许嫚是吧,有男朋友了么?我有一个同事跟我打听来着。”

郑克厉脸色一沉,淡淡道:“没有,不过叫你同事也别惦记。”

新郎吃惊地看着他,却也渐渐明白过来。努力回想,却一点想不起来其中关联的地方,那点点细节首尾相连,惊心动魄地等待人发掘。

他们是大学同学。他见过郑克厉的所有女朋友,坐他的车,被带着出来见朋友,她们脸上都有相似的春色,恃宠而骄,立定心志,要抓住身边这个男人的心,为自己的未来搏一个郑太太的封号。

无一得手。

当中有一个确实惊人的漂亮,是德国纯种,尤其是那对湖蓝色的眼睛,简直能进到人心里去。看得出他真的上心,认认真真地追求,精益求精地打磨前戏,层出不穷的炫技,终于将她追到手。聚会的时候郑克厉带了她过去,他不由多望了两眼,郑便笑说:“你喜欢mary?mary,你过去,坐那个人身边。”

那时候他就知道,她们根本没戏,郑克厉是这样一个人,他越是喜欢谁,他越不会让别人看出端倪。

一厢情愿的爱慕太蠢相,他也曾经自嘲:“她们都在恨我,明里暗里咒我,迟早有一天开车出车祸。”

他没有出过一场车祸,他活得风生水起,终于有一天他遭到了报应。

郑克厉既是姻亲,又是伴郎,替新郎挡去一波波的敬酒攻势,每喝下一杯便引来轰然叫好,引得许嫚不由自主往那里看。他穿一件深色礼服西装,喝酒向来干脆,酒品很好,手指捏着红酒杯,指甲干净修长,指骨粗细合意,嘴角带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这是一个英俊到性感的男人,她能够理解女孩子们的痴迷,就算青春期,他也是那种在球场上最风生水起,呐喊最多的名字。

她转过头,望着桌上一群年轻孩子们,他们心无城府地笑笑闹闹,推推嚷嚷,遇到喜欢的女孩就冲上去大胆要电话号码,没有过于浓烈的恩怨,快乐得不得了。

如果人生能够重新来一次。

她越来越痴迷这个伪命题,如果能够重新再来一次。

现在的人她一个都不要遇到,她还是要演戏,然后演到走不动路,说不了话,就飞到世界某一个角落养老,然后安安静静地死掉。如果还有不甘心的记者要来采访她,打扰她的平静,她完全可以拒绝: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剩下的,我要亲自去跟上帝讲。

2:

世英过来给她的同学们敬酒,有谁不甚,泼了半杯酒在她白裙子上,白色底沾上红色的液体更显得怵目惊心,幸好这种场合都精心备了备用品。立刻有人过来领她去更衣室,将她领到酒店二楼一道门前,自己微笑着走开。

她推开门,也是一个起居室,大面的落地镜,两三把沙发错落地摆放,显得空间局促,天鹅绒窗帘密密坠下,些微的曦光从底部泄进一层来。衣服在柜子里,她挑了一件自己的尺码,挂在扶手上,反手落下拉链,褪下连衣裙,将它拿在手中看那块污渍,然而就在抬眼的一瞬间,她如遭雷击。

镜子中的男人静静地望着自己,像一只深陷沙发的野兽,沙发的布料颜色跟他身上的西装相似,况且那位置奇绝,难怪乎她进来时没有发现。

她想到替她领路的佣人,望着她时忽然躲闪的目光,泄露了天机。

这不是更衣室。

她只穿了一件衬裙,上半身近乎光裸,精致锁骨,皮肤细腻到仿佛盛放微弱荧光,两条腿细而且直,并拢在一处连条缝隙都没有,小腹平坦,人鱼线恰到好处。

男人的审美总在细节处有偏差,譬如郑克厉,评估一个女人是否美最先看她的腿,很弗洛依德的心理——最下流的时候最诚实。

人永远无法对冲动掩饰。

四周并不安静,楼下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他把玩着火机,一下又一下,偶尔击出火花。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

她无法命令他出去,用礼服遮住上半身,在即将拧开身边卫生间门球的前一秒,他扑过来,如一只虎视眈眈已久的猎人,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一把攫住她的手臂,拧到背后,将她重重压在门上。他的气息都喷在她耳垂跟颈窝,带着浓郁酒气,“第三次了,你故意的,”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公布她的罪名,“你在勾引我。”

她惊怒地挣扎,说不出一句话,被他捂住了嘴巴,然后一下抛在房中唯一一张大床上。郑克厉动作迅速地脱下西装,抛在地上,一粒粒解衬衫纽扣的时候她猛地弹起来,还没有爬出床,脚踝被他一把握住,然后猛然用力,她像一只沙袋又被拖回他身下。

他喝醉了。

她浑身发抖,皮肤因为恐惧而潮红,仿佛最可口的粉色果冻,亟待人去亲去吻。这跟上次的情形完全不同。

之前那次,他尚有理智。

仅剩的唯一蔽体的衣物在挣扎间滑落,衬着底下的深色床单,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诱色,两瓣唇格外嫣红,像是雪上落的红梅花。

她仍在声嘶力竭地搏斗,反抗他进一步的侵犯。

那一刻,一切都是茫然的,失去边界,光晕下的床,人或者空气都朦胧而且虚幻,理智无从解释情欲,他屈从了此刻蓬勃激发的肾上腺素。他热切地索吻,悲恸与慰藉如影随形。

她的手机铃声加入其中,为这场搏斗助兴。

他直起身,两腿将她压制在床上,任由她的手激烈地抓挠拍打,那些无伤大雅的伤,他不去管它。

他解开皮带时金属叩击的声音镇住了她。她渐渐软化,像一道虚弱的烟雾,伏在床上,之前盘好的长发凌乱地盖在她脸上身上,惊心动魄地铺了一床,像是谁在作画,不小心泼翻了研好的黑色墨汁。

若非她仍旧起伏的胸脯,他几乎以为她死去。

而她只是躺在那儿,不再反抗,从头到尾没有歇斯底里地咒骂。

这种屈辱的妥协比任何一种锋利的词语都更加让他感到绝望。

很久,她用手臂撑着身体,仰起头,声音沙哑地哀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他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心灵的窗户,然后笑了起来。他的脸上有一道她指甲刮出的红痕,斜过嘴角,一笑,带动了伤口也疼。

他说:“你放过我好不好?”

许嫚身体一震。

“不要再出现了,不要在我忘掉你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忘掉你的,只要你别再提醒我想起。”

他从她身上退开,她迅速翻身下床来,找到衣物避入卫生间。等再出来时已收拾停当,她拉开门出去,却在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回头,他单膝撑着床,保持着抽身那一刻的姿势,看着她离开。

目光陡然相撞,他淡淡移开视线,望向别的地方。

新郎推门进来,目瞪口呆看着房中搏斗后的痕迹,惊讶之余脱口而出:“你疯了吧。”

他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草坪,她出了酒店,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加快了离开的脚步。郑克厉头也不回,心里回答那个问题:疯了,疯了好久了。

3:

电话是赵哥打来的,第一句是大事不好。

江城马场斗殴,跟对头公司另一位男歌手大打出手,狗仔倾城而动。她赶到公司时,正遇到赵哥对住小飞咆哮:“公司千辛万苦捧你做玉女,不是叫你低三下四去跑马场吊男人。”

新鲜出炉的微博头条爆出斗殴场面,背景中有小飞侧脸,坊间流传种种版本中有怒发冲冠为红颜。大批不明真相的粉丝涌入小飞主页,喊打喊杀声不迭,她跌坐地上,以手掩面,肩膀微微耸动,她痛哭失声。

许嫚屏声静气,站在房门边缘。

公司的电话从早响到深夜,这时候大小报刊都打内线电话过来套交情,拿消息。最后许嫚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刘姐。这样彪悍坚韧的女人,在电话中流泪恳求,:“刘姐一辈子没求过别人,这一次,刘姐求求你了,当初你出事,我们江城二话不说就来替你出头。这一回他遇到了大难,我求你你帮他一把,好不好?”

她不是圣人,她没有豪赌的资本。她轻轻地请求:“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

赵哥很快就猜到电话的内容,看着她:“从前的赵哥会建议你,抓住这个机遇狠狠消费江城,但是现在的赵哥得告诉你,跟全民偶像谈恋爱,没有一个好下场。”顿了顿,又想起来一件事,“你跟郑克厉怎么了?”

她色变,不吭声。

他冰雪聪明地一下猜到:“他告白了?”

她难受到了极点,却不知道什么缘故,声音轻轻:“像一个梦,噩梦……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一见钟情,因恨生爱。”

许嫚愣了半响,老老实实道:“赵哥,你三十六岁了。”

他被这一句刺中灵魂,脸上挣出一层窘色,以大怒掩饰他可亲可爱的少年心:“怎么,怎么,三十六岁就不能相信真爱吗?哪个混账王八蛋规定的?”到底是江湖上走惯夜路的老大哥,虽不曾做过大佬,也懂得苦中作乐。

谁管你默罕默德,谁管你是不是山,来就来吧。

世英耳闻风声,打来电话悄悄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婉拒。世英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大哥喝醉了,把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理。我只见过他喝醉两回,第一次是你跟我二哥订婚的晚上。”

许嫚的大脑在剧烈震荡中沉默地消化这一讯息,到头来只有一句:“抱歉。”

刘姐还在医院,江城的伤不打紧,重要的是被打的男歌手,据说肋骨断了两根,请了律师,开始走诉讼程序。

最无辜的是小飞。

她想走许嫚的老路,傍住江城,江城因为她是许嫚师妹的缘故,也相当照顾。那天一伙人商量去骑马,她娇怯怯地表示也要一道去,没成想会出这种事。

赵哥护犊,将她骂了又骂,恨不能骂醒她。许嫚在中间周旋劝解。小飞一夜没睡,手机都不敢开,眼底下生着厚厚青痕,忽然将目光盯住许嫚,冷冷地笑了:“小嫚姐,你也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赵哥,我们是蠢,我们是呆,学不来人许嫚,人家有的是能耐长袖善舞,勾着一个小天王,转头又钻郑家的豪车。难怪赵哥这么看重。”

她浑身发冷,一块秤砣重重坠下心底,脑袋中嗡的一声。

赵哥纵身一跃,朝小飞大吼:“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她受不了这种呵斥,大叫大哭,撒泼似地嚷嚷起来:“我就说,我偏要说,我跟她都是同一期进来的,论资质论演技我哪一样比不上许嫚,赵哥你所有资源都塞给她,桌上扫下的面包屑也不肯分我们一些,赵哥你摸摸自己的心,偏到哪里去?”

他的手直发抖,“小飞,出道至今,我对你怎么样,也请你摸摸自己的心。”他跌坐在沙发里,手捂住脸孔,声音接近无力,“你向别的公司投递简历,我一直替你向老板瞒着这件事,我们好歹合作了这么多年,有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小飞料不到经纪人会知道这件事,呆立在原地,面红过耳,眼珠一点点转红,嘴唇翁动,却再也没有说什么。拎起包包,转身走掉。

高跟鞋一声声叩击着走廊,如此刻错乱的心事。

白炽灯的强光映亮了那一瞬间赵哥灰败的脸色,这些年,他花在小飞身上的公关和心思不逊于当年对许嫚,这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

许嫚心中冷一阵热一阵,到底站起来,轻声道:“薇薇姐打来好几次电话了,赵哥,我先送你回去。”

这种事出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消停,因此放了助理的长假,从前都是赵哥开车载她,这一次换做她。公司门前的这条路一旦过了午夜,红灯就频频,她将车停在黄线后,远处就是中视的大楼,通体发亮,象征着所有艺人通向成功的终极殿堂。她注目凝望,赵哥眼神逐渐温柔,轻轻开口:“你刚刚出道时,公司拼命压榨新人,各种小广告应接不暇,我就骑着电瓶车带你去试镜。回去的路上你跟我讲,赵哥,哪天我要是拍戏赚了钱,就给你买一部私家车,四个圈圈的那一种。”

她笑起来,也记得第一次试镜,六个字的台词,她颠来倒去说了42遍,紧张得狂喝水,因此一遍一遍跑卫生间。

赵哥轻声道:“为什么我不能偏心你呢?人心都是肉做的,谁对谁好,谁对谁真心,自然有人记在心里。”

4:

她送赵哥到家,才回自己公寓,将浴缸注满温水,拿了ipad进去,一边泡澡一边刷微博,时刻关注眼下舆论发展。

小飞两分钟前更新的一条微博跳了出来,扮可爱面孔,用甜美语气自证清白:“人人都说江城先生跟我,我不过跟他骑了一回马,其他的事你们问她们吧。”临了同时@许嫚跟江城。

她不甘心再被愚弄,哪怕玉石俱焚,这是许嫚怎么都想不到乖巧的小飞会做的事。

她筋骨发硬,皮肤绷紧,仿佛灵魂过了铁。热水一遍一遍地冲刷,如何都缓解不了心底那种末日来临的悲戚感。

她在浴缸里盹住了,她又做了那个梦,梦境里,她奔跑在深夜一条雾气茫茫的长街,空无一人,只听得见她咚咚的心跳声,她不能停下,被逼着向前,路灯一盏盏在背后熄灭。

这一次不同,有一辆车在她身边急刹,车门被推开。她转过头,她努力转过头要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心跳得快破膛而出,耳中嗡嗡响作一片,竭尽全力她终于看清那张脸。

坐在车里的是郑克厉,他冷淡地招她上来。

她猛得坐起,浴缸水已经冷到彻骨。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抖抖索索裹上大浴巾,草草吹干头发,推开了浴室的门。

手机在响。

她拿在手里看到来电提醒,眼皮顿时一紧,梦境诡异地辐射到现实。说好了不主动出现,这又算什么怎么回事?

铃声锲而不止,她终于还是按了接听。

那里只有呼吸声,久等无人回应。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郑先生。”

“是我,”他答得有点多余,“打错了。”

她挂断手机,躺在床上敷了一张保湿的面膜,给小臂和腿搓上身体乳。放在身边的手机收进一条简讯,对方显然不太用手机打字,一段话里没有一个标点:“世英跟我说了我能帮点什么”

她觉得好笑,让他觉得她有这种幻想:“谢谢,不必。”

“我只是想帮你。”

她哑然失笑:“您该怎么帮,让所有人闭上嘴巴,还是买下明早全城的头版头条?”

她在早上才接到他的回答。

“别人犯错尚有回旋的余地,但我不想给自己退路,因为我不想,再爱上你。”

她看着那排在屏幕上的几个字,轻轻地关上手机。

8:

她在凌晨六点出发去医院探望江城。

他住在十九楼VIP,独门独户的单间病房,囊括了一个小的会客厅,卫生间和厨房。她拎了一个果篮,苹果粉翠香甜,柑橘金黄饱满。他四脚八叉躺在病床上,当中一只脚被支撑架高高吊起,认真在翻一本杂志。

她一看,倒乐了,《知音》,还是过期的。

抬头见她来,江城摔掉报纸,兴高采烈地让许嫚有点受宠若惊:“可把你盼来了。”他老老实实地问,“你身上带烟么?”

她摇头。

他好生丧气:“不就骨个折么?跟看犯人似的,这不准做那不准吃,一住还得两个月,嘴巴都能淡出个鸟来。”

“要不给你削个苹果,今天超市大降价,六块钱三个。”她严肃道,“我争取给你雕个鸟出来。”

他倒笑了:“您可别自个儿玩美了。”

刘姐中途过来病房一趟,脸色奇差,她起身跟她出去。江城低着头,一口一口吃苹果,垂着睫毛,乖巧地不得了。

在门口走廊她告诉刘姐:“我想好了。”

刘姐的眼里立刻滚出水珠,涟涟地滴落,哽咽着捂住脸孔,忽然倚住墙失声痛哭。

离开的时候走过前台,听见值早班的护士们在议论,好奇怪,好几个报刊亭都买不到今天的周刊。

她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一直往前,直到走完这条走廊,回到病房。

江城发了一条微博,直接道:“打了就打了,跟任何人没有关系。”时代变了,这年头我们要的是“老子就是做了,关你们屁事,滚”的明星。消息是他们同属的工作室一起发布出去:江城先生跟许嫚小姐尚处在相处接触的时期,期待深入了解彼此,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

想将江城的事情压下去,只有公布他的恋情。

甚至婚姻都可以。

整间公司陷入抗战中,早上八点,整座城市的狗仔都已开始工作,他们要赶在这之前,他们必须赶在这之前。

之后几天,她都陪江城在医院养伤。他用ipad刷新当天的娱乐头版头条,房间中静悄悄地,她用他的手机切水果,苹果香蕉哈密瓜,咔嚓,咔嚓,果汁四溅,痛快淋漓。

他忽然低声自言自语:“我会不会有报应?”

一根针出其不意刺入心底,惊痛在霎那间袭遍四肢百骸,她低着头,任由五彩缤纷的水果在屏幕上撞击,下落,忽然想不起应对的表情。

空气中能听到声线流动,射进窗户的强光绚烂到近乎刺目,许嫚问他:“那个人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失控,在马场跟人家大打出手?”

“跟我有关,是不是?”

他笑了笑,不说话,浓密的眼睫毛垂下来,像秀气的男孩子,他瘦了一点,轮廓更加分明,下颌格外尖。

“我嫉妒人家比我帅。”

她说:“骗子。”

江城抬起脸,也在那里笑,瞳孔黑亮:“傻瓜。”

“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很慢很慢地讲:“说什么都不可以。”

“你知道,我不会在乎的。”

“我在乎的,”江城若无其事,眼中有别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她几乎强忍不住,转开了脸,望去另外一面墙壁。

她未必不知道他的心意,只是日子如此艰难,说她怯懦也好,说她愚笨也好,她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掀开对方的底牌。

9:

她开刘姐的车离开医院。一部黑色的奥迪泊在她家小区楼下,很大众的一款车型,并不醒目,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注意。

她瞥了一眼,在车牌号看出了端倪。

很久以前,她被逼得走投无路,去赴某片商的约,马路上有一辆车差点跟她并道,人在极度紧张或者无助的情况下,总会对细节施以格外的关注。

此刻她视若无睹。

上电梯,进公寓,进门以后将钥匙抛在茶几上,浴缸注满温水,去厨房插上扑满。洗完澡她窝在沙发里,继续用手机刷当天的舆论走向。

前辈陈小宜说过最著名的一句话:公众向来都是集中起来施恶。她搜了一圈,双方艺人各请水军,角力不分伯仲。倒是她跟江城的恋情隐约压过了斗殴的新闻,但,她也被说得相当难听。

她心神不定,无数次抬头望向悬在客厅墙壁的石英钟。

它公众无私地判决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走向落地窗前,透过隐约的窗帘缝隙,看见那部奥迪停在原地,在午夜十二点钟。

她明天没有通告,只要做好女友的本职工作定时去医院报道,但是这也不代表她可以整夜不睡觉。她收回手,布料如水一样跌回原状,亘古的月光是浅浅的白颜色,不及屋中灯亮。

心事也在这个夜晚隐隐约约地晃,她睁大眼睛望向天花板,实在睡不着,起身去厨房煮一锅鲜奶。

奶白色的液体微微颤动,有细小的气泡,客厅的电视放着冗长的偶像剧。她仿佛听到门铃声。而四周如此安静,当初选中这片小区就图它大手笔的绿化面积,邻居相当尊重彼此的隐私。

她走到玄关,推开房门,下垂的视线首先望见了门口几只错乱的烟蒂,最终被皮鞋碾碎。

她抬起头,有一个世纪可以久远,然后微微地发怔。他站在电梯门口,也听见声音,徐徐回过身,身上穿一件棕色风衣,没有系扣,同色系围巾,此刻正除下皮手套按住下行键。

目光穿过走廊安静地相接,此刻历历闪过面前的,都是从前。回忆带有呛人的气息。

是否悲伤,是否快乐,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有点狼狈,目光躲闪,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郑克厉。但到底不动声色,很快冷静下来,解释更像是掩饰:“我就走。”

不是不难受。

她扶着门,觉得点头也实在残忍,这样风度翩翩的贵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许嫚轻轻说:“谢谢你。”

她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这个晚上,她终于坦诚,她是向往温暖,她渴望被人照顾,任何一个善意之举足以令她感激涕零。她没有出息,企望被爱,哪怕无人肯来。

他长身玉立,落拓地站在那里,目光是一道冬天的风,声音冷静:“不客气。”

电梯门在身后开启,他步入其中,两页门渐次合拢,压扁内中人的视线和门外人的轮廓。

她站在门口,微垂头,笔直长发弯过一个弧度,宛如旧梦惊破,跌落尘埃里。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他想了什么。

车停在小区楼下的时候,他想了什么。

站在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又想了什么。

这个世界宽阔宏大,有原始雨林跟万里长城,有登月计划和星球大战,有金字塔有狮人像,这个世界诡谲奇异,无论美景或者美女,无论如何不该多一点伤心。三十岁那一年,他考得飞行执照,独自一人架势直升机穿越南美洲最下端的德雷克海峡,峭壁的悬崖,发狂的海水像一个躁郁症患者,卷起宝蓝色的泡沫。

冰山雪沫,他跟白色海鸥一起冷冷地掠过。

他也曾经孤身一人睡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满天星河下,二十米开外一头成年大象虎视眈眈。

他的足迹遍布七大洲,他跋涉的线路有人迹最罕至的荒漠,他曾目睹最斑斓绚丽的风景,他本应有更广阔的心灵,来应对命运的险恶离奇。

而他甚至无法令自己稍微快乐一个小时。

绝望,痛苦和挣扎,一点点加重砝码。

永远的不合时宜,永远的不知所措,永远的笨拙无助。

很久以前世英笑话他,如果是在小学,他已经在揪那个女孩子的头发,扯她的辫子,然后把她推倒在地上。

而他三十四岁,距离成年又过了十六年,这期间,他交了无数的女朋友,习惯用金钱在她们的物质上做巨大改变,来使他获得一点愉悦。

曾经他想过,倘若她跟那些女孩子们一样,愿意顺从他,接受他的馈赠,做他的情人,他是不是能够少爱她一些。

后来才发觉,一切都不是爱她的先决条件。

并且她恨他,她怕他,她躲着他。如果有可能,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跟他有一点关联。

这作茧自缚的静悄悄的一生,会不会永远都是这样?他不敢想象。他害怕地发狂。

那么,就对她坏一些,再坏一些,爱或恨,两者只要存在其中一种,也足以证明他不是一无所有。她恨他一点,那么是否,他在她心中存在的时间,就会比上一次相遇时多一些?

他太知道饮鸩止渴的含义。

上帝不原谅自己。

三十四岁的郑克厉想起二十八岁那年第一次遇见十八岁的许嫚,是在赵曼娜的化妆间,她走进来,轻巧地像一只年幼的斑鹿。

他看了她一眼。

她说:“曼娜姐,今天有什么点心好吃?”

她微微仰起头,从中扬起的头颅美丽,下颌尖尖。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10:

江城出院后回到自己的公寓,刘姐又专门雇了两个特别看护照顾他的起居,收工要是早许嫚就陪着他去护城河边散步,医生说这对腿部肌肉的复健有好处。十二月份,天冷得出奇,两人戴了厚厚的围巾跟手套,经过天桥楼梯的时候她鞋带松了,他半蹲在地,摘下手套给她系上。

狗仔一路从他家小区尾随,拍到这一幕。

有时候刘姐太忙,由她开车送江城去医院复诊,私人医院保密工作最严谨。狗仔们旁敲侧击,从在场的护士中听到这样一段描述:他在拆药,她在旁观,腐肉阻止了新肉的生成,必须用药膏先进行融化,那场景太触目惊心,她流露出不忍表情,他痛得额头都是冷汗,却伸过手挡住她的眼睛。

而能佐证他们爱情的最经典的一幕,发生在医院的小径,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她拿着他的大衣,他因此只穿了一件棕色高领毛衣,双手插在裤袋,面朝许嫚,倒退着一步一步往后走,他脸上都是笑,在逗她笑。

一百个没心没肺的看见了也会讲,他爱她,他的眼里有深陷爱情的人才会有的绝望。

报道用了他在采访中说过的一句话作为标题: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他确实快乐地不得了。

她是江浙人,最爱吃辣,他祖籍四川,却一点辣都碰不得。在她影响下开始嗜辣如命,叫上全组的人去吃火锅,哪怕满头大汗,大口大口灌冰水。

为照顾许嫚喜好,他甚至洗掉了右手手背上99字样的纹身。1999是个好年份,那一年贝克汉姆曼联三冠王。

许嫚不看足球,自从她深爱的球星离开她深爱的球队以后。对江城的偶像,她用一句置之,傻得冒泡。

他没好气:“你就喜欢罗伯特巴乔。”

她是真的吃惊,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两人去了纹身店,老板还是当初给他纹身的那位,这99是罗马花体,根枝虬结,覆盖他右手手背,一路延伸到最桀骜的中指。老板摇头:“洗掉是没可能了,倒是能用刺青再盖住。”

一听还要再刺一遍,许嫚怫然色变,江城痛快地撸起袖子:“你来刺吧。”这样怕痛的一个人,其实就是为了看她实在过意不去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让她觉得亏欠了自己。

后来某一天他牵着她的手走出公司,遇上刘姐,她看许嫚的目光惊奇地不得了。

于是陡然惊觉无形之中他做出的改变,他无数次的迎合跟示好,毫无底线可言。心中明白赵哥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是娱乐圈的宠儿,粉丝向来只对女艺人苛刻,这样下去迟早得出事儿。于是渐渐开始远着他一些,电话少接,常常用忙来挡箭。倒没有人猜测情变,她性格冷淡,他又是花花公子的个性,人前人后不避讳跟人交往,男女皆有。

他心里不是不清楚。

到底改不掉习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下意识拨电话给许嫚,响了两声如梦初醒,立刻就给挂了。针扎似的懊恼一点点泛上来,仿佛穷途末路。从小到大,从来就没缺过讨他欢心的女孩子,他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有一回电影杀青,他身为男主角当然没逃掉,被人当场摁在桌上,丁玲桄榔又是喝又是唱,好不容易叫刘姐护着给逃出去,四处都是人,不是狗仔就是观众,连男厕所都怕有耳朵。他头重脚轻,也知道先走到安全通道,拿了手机翻开通讯录,手机里她叫阿嫚,以首字母排序,因此排在第一位。他拨过去。

也只有酒意上头,才有勇气。

她在拍戏,她的手机叫赵哥拿着,接通了,只说了你等等啊,就递过去。

她的声音很轻微,气息仿佛就在耳畔拂过:“怎么了?”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小小的手反复揉搓,心口微微发麻,似酸似涨。他是真的喝醉了,信口胡说,她很有耐心地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说起一件事,很像一个小孩子,语气夸张,妄图博得大人的注意:你信么,怎么样怎么样,你信么?

她笑着回,真的么?是真的么?

他的心终于被那只小手狠狠拽了下来。整个人靠住墙壁,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疲惫到极点,最后他问:“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还不清楚。”

“圣诞节能一起过不?”

她倒笑了:“怎么?江大公子还缺人陪?”

“可不是,”他仿佛很烦恼,“都知道我有主了,姑娘们各个急着撇清关系,忒绝情。”

“哎呀,真不成,导演不放人。”

“理他做什么,丫还敢扣你身份证?”他笑,“要不要我过来替你揍他。”

“您行行好吧,还是伤残人士。”

“谁说的,我结实着呢,不信我让你踹我一脚。”

“那我可不敢。”

话说到尽头,也舍不得挂,摸遍身上都没找到香烟,早被刘姐给搜走了,他那样管不住自己的性子。最后他跟她都沉默下来,手机里只能听到呼吸声,丝丝缕缕异常清晰。他很慢很慢地讲:“下个月的圣诞节,是我生日,你能给我插蜡烛么?”

声音低下去,太低,酸楚从肺腑里涌上来,他语调凄楚:“阿嫚,我爱上了你。”

说完这一句他就挂了手机。

喝醉了,才有勇气,喝醉了,才会让她觉得,他不像自己,说再放浪形骸的真心话都没有关系。

她不会当真的。

他可怜自己,他看不起自己。

许嫚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只是怔怔的,心里隐约知晓他的心意,只是娱乐圈多的就是漂亮女孩子。她美丽,比她更加美的多了去。她以为江城不过一时兴起,可她就算知道,她就真的敢豁出去一切跟他在一起?在人人自危的娱乐圈相恋,一颗真心捧出去之前要接受千千万万个无关的人检验,到所爱的人的手里已经破碎不堪。

被爱是一回事,爱情则是另一回事。

她模模糊糊地想,以后要远着他一些。

随后她看见了手机里刘姐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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