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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并不清高,有时候她更加低三下四。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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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脸色发白,凑近了看,能清楚地看清脸上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许嫚几乎崩溃,尤其当江城抬起头,指着她身后幽幽地开口:“她过来了。”

许嫚悚然色变,惊叫一声扑到江城怀中,两手抱住他胳膊,脸藏在他肩头,身体簌簌发抖,像只扑棱在掌心的雀,因为柔弱,因为美丽。

他身体绷得很紧,动也不敢动。半响,许嫚抬起头,看着他滚动的喉结,惊恐地问:“你不怕么?”

他怕,他怕得要命。

女孩子姣好的脸近在咫尺,目不转睛的时候格外动人,睫毛瑟瑟颤动,像一对生了黑翼的蝶,振翅就要飞走。

从他心底飞走。

咚咚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许野闻声赶来,撞见这一幕,老大不好意思地连退好几步,单手捂眼,一边走还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许嫚脸色顿时绯红。

江城倒有些感激他的出现。

一连好几天,见到江城她都觉得窘。但幸好他不当回事,给了许嫚底气大大方方地忽略过去。春节临近,太平洋的暖流遭遇大陆的冷空气,岛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耽搁了整部戏的进程,导演租了条船去普陀山进香还愿,协同全剧连女主角赵曼娜,除了江城。

也对,是该避嫌。

她汗然到极点,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她的错。网友贴了他跟赵曼娜的剧照,照片中一人着绯色旗袍,身材窈窕,一人中山装的纽扣扣到喉结,面如冠玉。并肩而立,背后是满天花雨,两人漂亮年轻,登对得不得了。她刷微博时瞥过一眼,被锐眼如炬的网友逮到,五花大绑按上了微博搜索的头条。

她手滑点赞,没来得及取消。

于是乎,他跟绯闻女主角的香艳头条,中间碍眼地夹杂了她这么一枚硕大无朋的电灯泡。

三帮粉丝的龃龉混战,其他小咖兴风作浪,魑魅魍魉横插一脚,江湖风起云涌,一时之间局面乱得不得了。

2:

赵哥远在上海也不忘发来微信取笑,揶揄她废寝忘食的八卦心。许嫚作大惊失色状:“赵哥你要信我,我是清白的。”

他笑,“你的清白我信,他的清白我可不信。”顿了一顿,他才以随意口吻提及秘事,“刘姐半夜来电,电话中边骂边哭,将我骂得狗血喷头。两月前,江城放了某知名大导的鸽子,无故缺席开机典礼,瞒着经纪人接下这风险高昂的文艺片,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许嫚微微一笑:“视名利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

赵哥轻轻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下去。

第二天雨还未停,却有转大的嫌疑,旅馆主人叮嘱游客这段期间最好不要出行,这里地势崎岖,信号欠佳,倘若被困很难找人求助。

她起了大早,帮着母亲弟弟加固某处漏雨的屋顶,老宅年久失修,为了避雨上头只蒙了一层塑料布,压了几块砖头,风一大就容易被吹走。江城刚好路过,拍了拍梯子,仰着头问:“玩美了啊您这是?”

她穿了一条工装背带裤,配雨靴雨衣,反戴一顶棒球帽,头发通通梳起,一点碎发都没有,乍一看,十足一个秀气可爱的男孩子。

他淡淡道:“下来。”

是真没想到,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干起粗活也一点都不含糊,卷了袖子,脱了鞋子,拆了防水布,在露出的底面跟四周边缘抹上厚厚水泥浆,又算了屋面油毡的面积,切开的大小跟屋顶刚刚吻合,粘合之后再钉上钉子,涂上一层黑沥青。

绝对真理,专注的男人性感无比。

她是真的震惊。江城不以为意:“你以为我大学学的什么东西?”

许嫚老老实实地拆他的台:“我以为你没上过大学。”

他瞪她一眼,哼了一声,傲娇地报了一个国际首屈一指的大学,专业竟然是civil engineering。

长得这么漂亮,还能心无旁骛地去念一个枯燥严肃的专业。难怪乎粉丝长情又忠心,他有值得爱护的理由。

3:

妈妈拿了毯子迎上来给他披着,连声道:“可千万别感冒。”

晚饭是一道吃的,多做了一道海带汤,也叫他受宠若惊,夸张地连连惊叹,演技过火但不至于叫人讨厌,因为气氛全靠他调动。

俗话说编箩重在收口,一张嘴好真的比什么都重要,不光妈妈被哄得眉开眼笑,连许野也是一口一个江城哥,叫得格外亲热。

吃了饭他先回房。许嫚帮着妈妈把碗筷收进厨房,人刚刚进来又被推出去,“怎么了?”她还糊涂。妈妈反倒急了,“那孩子脸色看着就不对,他既然不肯说,你去看看吧,要是严重千万别耽误。”

许嫚心一凛,洗净手立刻出去。

他房间在二楼最里边,门是虚掩的,她敲了敲,没人开,小声叫他的名字,也没人应,最后推门进去,却见他一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手背挡着眼睛,仿佛累到极点,终于酣然入眠。

许嫚犹豫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到他床边,展开一条小毯子想给他盖上,无意中碰到他的手背,他手腕忽然一转,将她的紧紧扣住。

她吓了一大跳,脱口道:“你大爷啊。”

他转过身来,睁开眼睛,并不着急起身,躺在床上自下而上地静静地看着她,眼波闪动,像沉在水底的鱼,孤独地浮上来看岸上的风景。

江城望着她,低声说:“大爷姓我。”

许嫚皱眉,按着他的提示重复:“我大爷?”

他展颜笑,应声答:“诶,姑娘乖。”

气氛中暧昧的触角缓慢收回。

她被他占了便宜,也并不十分生气,望着他近乎无赖的笑脸,只是悄悄松了口气。

他知道,他甚至痛恨自己知道。

松开手,就什么都发生不了,一点痕迹都被雨水冲掉,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到,这一切的一切,对他漫长的人生来讲都是虚妄。

她起身去寻他行李箱的药,就算没有发烧,早预防也好。江城的助理贴心地塞了一大箱子的解酒丸,她翻出一包板蓝根,两板退烧药,还有一本皱巴巴的《知音》,她啼笑皆非。

药送到面前,他却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脸,她无奈收回手,他便也跟着转头看她,眼睛很亮,脸颊很烫,烧得眼皮都绯红,困惑她的不告而别,像一个恶劣的孩子,屡次三番挑战着大人的底线。

她指着他鼻子:“欠收拾呢是吧。”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都讲故事给我听。”

她瞠目结舌,并且迟疑地看着他:这孩子不会烧坏神经了吧?

二十六岁的江城被这样的眼神一扫,顿觉颜面全无,痛心疾首地扑回床上,拳头捶床,声嘶力竭地嚷嚷,“我不要吃药,我要听故事,我要听小黄鸭的故事。”

“哪个小黄鸭?”

“变成天鹅那个。”

许嫚一顿,悲从心起:“那叫丑小鸭……”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听故事。”

4:

淫威逼迫之下,许嫚挑了那本《知音》里头题目最不惊悚的一篇,念给他听,他昏昏欲睡,她便逐渐放低音量,等到听不见时他立刻睁大眼睛,炯炯地盯着对方,提醒对方自己还没睡,一脸天真无邪地暗示:您倒是继续念啊。

她吓唬他:“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许野电脑里可下了好几部《咒怨》,再不吃药,小心我给你连着放。”

“坏人!”他无声无息凑近来,呼吸是一簇簇幽深的火焰,烧到她面前。

她尚无意识两人此刻的距离,近得只要她再低一寸头,她的秀发就能碰到他的额头跟脸颊。温热的呼吸仿佛触手,间或碰到彼此的肌肤,仿佛一只小手拂过他心头。

风雨如晦的夜晚,昏暗宁静的房间,雨水击打着玻璃,有杂乱动听的韵律,像是谁的心事细密地藏在这江南的雨中,此刻一点一滴,落下来要谁来听。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拨开她低头时垂落的长发,露出中间那美丽动人的脸庞,清水双目,玉碾双颊,流畅婉意的锁骨,流光丝滑的肌肤,一颗痘痘都没有。她的五官极美,眼皮褶得很深,嘴唇却偏于丰满,好像嘟起来的果冻,即刻等待着人去亲去吻去爱怜地吮吸。

暧昧的氛围如横生的枝蔓,以床为中心毫无节制地蔓延,嚣张缠绕的枝枝节节,困他在万劫不复的境地。

刹那之间,他看清自己避无可避的命运。

“不能叫我如愿以偿,何必让我念念不忘。”

她的手机铃声大作,来电提醒是她出道第一张专辑的主打歌,这年头娱乐圈都爱搞噱头,捧得艺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是唱而优则演,以选秀歌手的身份出道,最后广为人知却是演员。她从来没发觉,那样直白浅显的歌词也有讳莫如深的寓意。

脊梁立时滚出一层冰冷的水珠。她脸色微变,轻轻要求:“电话,松一下手。”

他看着她,用他水泽丰富的乌黑瞳仁,很久,然后依言照做。

她拿着手机走开去听,走到门口回过头,却见他端起茶几上的温水,将数枚药丸一气吞入口中,察觉到她的目光,若无其事转开了头,望向窗外大雨。

许嫚在心中对自己讲:你看,这么优秀的男艺人,这么有前途的青年演员,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做得了流氓修得了楼房,将他留给广大观众吧,别害己害人。

5:

来电提醒是个陌生号码,尾数吉祥,刚一接通,手机彼端传来女子痛哭声,一叠声叫她姐姐:“大哥出事了。”

她愣了一下:“您是哪位?”

“我是世英。”女孩含着哭腔介绍自己,只此一句,她不必赘言介绍她的大哥是哪位。

冬日本该无雷,可许嫚清晰地听见平地一声惊雷,在心头炸开去。习惯性的双足发软,地面明显凹陷下一块,空气胶着,仿佛失去流动的水,吸不进一口氧气,肺部干涸到滴血。

她往后退,往后退,世界大到无边,黑色蔓到眼前,回廊下的天又暗又低,阴沉沉地压在胸前。最后她倚住墙壁,软弱地说:“我离开已久,不太清楚。”

郑世英停顿片刻,哭声又起:“他不在上海。”

她挂断手机,回身奔下楼梯。弟弟许野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进来堂屋,气喘吁吁地问:“你的摩托车呢,捎我出去。”

手机滴滴又响,是一张图片,全球GPS定位截图,她放大再放大,看清那模糊的红点,世英找她求助不是没有理由,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边的地理环境。

许野看她神色凝重,二话不说去后院推车,妈妈追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她模糊地一句话带过:“一个朋友出了车祸。”

她也想过问世英,为什么郑克厉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江城都能来这里拍戏,她对任何意外都不存在怀疑。

其实太知道,那是本能的躲避。当上帝处心积虑,给她预设最坏的结局。

是什么?

是滂沱大雨,斩断了大陆跟小岛的通讯工具,渡轮停航,红色预警,还有一场车祸在来路虎视眈眈。

三日前,郑克厉来此地旅游,拍摄日出,这是中国最东边的疆域,日出第一缕阳光率先普照这片岛屿,历来是摄影发烧友的终极殿堂,但是郑克厉!是郑克厉,许嫚难以置信兼心有余悸。

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寻到事发地,两痕蜿蜒的车轮深深压向栏杆,隐没在路边一侧乱草中,许嫚率先跳下车,在许野大叫危险的时候,她头也不回,不管不顾走下陡坡。

她十分清楚,郑克厉不可以出事。先头已有郑家阳一例,他要是在这里发生意外,她这辈子就算栽进黄河也休想逃脱干系,只怕倒头来还会拖累赵哥一干人等。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安分守己地好好活下去。

遍寻不见,她心中发急,眼中滚下泪来,凄声大喊郑克厉,大雨斩断回音,旷野之中只她一人,仿佛走投无路的女鬼。她恍然发觉,每一次与郑克厉的狭路相逢,都是她一生之中最为狼狈的瞬间。

她跌了好几跤,最严重的一次半个身子都载在泥地里,湿漉漉的头发尽数贴着脖子跟脸,挣扎了一下,顿时钻心的痛,没立刻起来。弟弟许野上前扶她,脸色很难看,他看过的不多的八卦杂志里头都有那个人的名字,他自己的弟弟跳楼自杀,逼着别人的姐姐走投无路。

关她什么事?因为她吃的苦还不够多,还是因为她受的侮辱还不够解气?

冰冷暴雨激烈地拍打着彼此脸颊,滚下眼睫时几乎像是他的泪水,他粗声喝她,他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地命令过她:“你给我回去。”

她脸色惨白,不住摇头。

沐着暴雨,许野声嘶力竭地冲她吼:“他是死是活跟我们没有关系,姐,我们不欠郑家什么,他就算死在这里,也不关我们的事。”

她只是摇头,一点力气都没有,挣开他的手,然后往下走,坡的弧度放缓,成了一个平面的直角。

一声郑克厉还没开口,她就看见了他。车身侧翻,车头严重变形,安全带牢牢绑缚着他的身体,八只安全气囊无一损坏,所谓不幸中的万幸。

她拍他的脸,叫他名字,他听到声音昏昏沉沉睁开眼,望着许嫚,手动了一动,她伸过去,被他紧紧握住。她见他无事,激动地语无伦次,几乎落下泪去:“还好来得及……”

他眼中有一道奇特深远的光。

哪怕许野万般不愿,但也不好见死不救,他拉开车门,将他从车里拽了出来,立刻送去镇上的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右臂错位,还有轻微的脑震荡,身上没有致命伤,稍作处理就送他回了病房。抬起腕表一看,已经凌晨四点。

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她拨回去的下一秒就有人接,郑世英惶惶地问怎么样。她简单道:“找到郑先生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吃了点止痛药,现在正在休息。”

那边喜极而泣,连声致谢。

6:

这家医院还是90年代建成,此后几次翻新维修,很好地保留之初的风格,椅子,门板都漆成绿色,颇有上个世纪救济所的感觉,而此刻,病床上睡着富家大少郑克厉,他的名牌风衣斜搭椅子一角,床下的皮鞋是PR当季发行的限量款,听说登记也很难预定到。

那场景太后现代。

赵哥曾经不止一次感慨,做有钱人就是好,普通人买部手机都要畏首畏脚,他们随便一双鞋能抵名表。

她伏在桌上小憩,朦朦胧胧听到声音,陡然惊醒,抬起头正看见郑克厉坐在床沿,无恙的左手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很用了一点力,面孔青白不定,额头有一层密密汗珠,她赶忙上前,半蹲在地为他穿上鞋子。

她并不清高,有时候她更加低三下四。

心底最最最没出息的一面,她是希望能看见她的殷勤,她救他一命,并且悉心照料,伏低做小。从前的不快最好通通都忘掉。

与温饱有关的时候,那一点点自尊尽可以置之脑后。

起身才发觉他看着自己,狠皱眉头:“你怎么回事?”声音平淡无波,不似从前刻薄严厉。

许嫚立刻解释:“小郑小姐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郑先生出了意外,找到事发点后将郑先生送往医院。”

他听完这一段后才纠正刚刚那个问题:“我说,你的脸上身上怎么回事?”

她一愣,来医院之后再没照过镜子。黑色大衣不消说,已是斑斑点点泥泞不堪,脸?她抬起袖子下意识抹了把脸,低头一看,脏兮兮灰扑扑的一片。她简单解释:“路上摔了一跤。”

他于是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仿佛磁铁,能吸住什么东西似的。

她搀着他去厕所,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肩膀的距离,不过分接近,但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跌倒。他很高,站得近了才更加觉得,肩膀宽阔,常年有序而且规律的运动很好地磨练他的身体,颈部跟手臂的肌肉舒展,线条流畅,骨节大但并不显得粗,头发刚硬浓密,手臂孔武有力,用力时眉头拧起,嘴角抿得相当紧,在许嫚看来,这是一个进化完全野性难驯,且绝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男人。

他依靠着她,放心地将身体泰半重量放在她身上。

许嫚从来没有靠得他这样近,因此格外小心,眼睛只管盯牢他右手腕节,他并太瘦,那部分的骨骼却格外突出——这是赛车手常有的特点。

家室优渥,且兴趣高端,青春期他一定非常讨女孩子们欢心,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

她微微一笑。她不知道卫生间有一面镜子。他锐眼如炬地捕捉到:“你笑什么?”

啊,少侠,她岂敢说出此刻心中所想。

他脸色一沉,抽回了手,从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转眼变回那个刻薄的大魔王,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说:“好了,你出去。”

忙不迭地转身,如获大释地逃之夭夭,出了卫生间手抚惊魂甫定的胸口,心中暗想,翻脸无情啊,有钱人太可怕了。

郑世英的短信中,感谢的词语可以成吨批发,显然郑家培养儿子及女儿的方式大为不同。世英说,大概晚上就可以到,再接郑克厉去市医院做身体检查。

许嫚提醒:“渡轮明后几天都会停航。”

“我们搭爸爸的直升飞机。”

唉,阔人。

7:

她在病房等待阴晴不定的大少爷传唤,许野去而复返,手中拎了一只保温杯,分成三格,米饭,番茄炒蛋,还有一碗排骨汤,这样粗糙的家常便饭,不知郑大少是否会嫌弃怠慢。

许野催她回去休息。她匆匆赶回家洗漱,妈妈隔着门问她晚上去了何地,末了提及江城,“小江来找过你。”

奔波了一夜,她几乎没合过眼,此刻累到极点,拖着疲惫身躯从浴室出来,将自己抛向柔软的床铺。迷迷糊糊中,似乎是妈妈进房间来替她仔细掖好被角。

微信里有一条江城的留言:我有事情,要先回上海一趟。

江城,郑克厉,郑世英……关键人物通通在这一集涌现,在飞堕入梦乡的前一秒,她默默向上帝许愿,安全无害的日子,能多过一天是一天,请千万千万,别再给她考验。

醒来是下午四点,她起床去换许野的班。遥遥地看见许野蹲在医院门口,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表情相当颓然,等到她的脚踏车停在面前才发觉,忙不迭用脚踩灭踢开烟蒂,赧然起来叫了一声姐。

她竟不知他何时学会抽烟,没有防备地撞见,因此比他还要尴尬,最后才开口:“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他忙诶了一声,接过她手上的便当盒,看着她锁车,顿了一顿,最后才轻轻地朝着她背影开口:“姐,是不是郑家逼你……”忽然说不下去,声音就哽在那里。

他都知道,他痛彻心扉地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情。

新闻中,小报里,单位女同事的八卦议论,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亲姐姐,只当他是许嫚的超级粉丝,微博从来只关注她一个,电脑桌面手机屏保都是她的照片。关于她的访谈期期都买,任何对她的诋毁他比谁都激烈,甚至不惜在报摊前跟陌生人大打出手,就为旁人一句无端的污蔑。

她转过头,笑一笑:“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许嫚这一笑,许野心里更加难受了,实在不想看见郑克厉,便跟她在门口分别。

郑克厉瞥见她进来,侧身在烟灰缸里按灭香烟,边上的饭菜一筷未动,她开始头疼。

许嫚开窗通风,余光处他轻轻一敲烟盒,又弹出一根,低头咬入齿间,咔嚓一声,火机旋出一团小小的火焰,他拢在掌心,俯身去接。

她把便当盒放在桌上,犹豫了又犹豫,才鼓起勇气问:“你饿不饿?”

他自顾自吸烟,很长时间看也没看她一眼,中食二指轮流叩击着桌面,似在沉思。四周静得要命,医院病房的窗台放了一盆绿萝,一盆仙草,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叶面水珠缀成一串,积不住了,到某个时刻终于哗啦啦一气泄下来。

她心神不定,头更加疼了。

空气中有一根无形的弦绷紧。

他欠身弹掉寸许长的烟灰,清淡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淡淡地问:“你去哪了?”

“回家,换了件衣服。”

他不语,继续吞云吐雾,不知道是不是许嫚的错觉,他表情略微缓和,没有刚刚进来时那样剑拔弩张,甚至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

她动作轻轻地走去收拾那些残羹冷炙,听到背后他终于说:“我饿了。”

这边没有微波炉,幸好她又带了点热腾腾的食物,拆出来三层,一字排开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又看了她一眼,许嫚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他伤的是右手。

难道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吃饭饿到现在?

许嫚心头一酸,这孩子有个心软的毛病,见不得人受苦,当下开口便提出:“要不要我帮忙?”

他弹灭香烟,不说好也没拒绝,见她迟迟不动,转过头才懒洋洋地开口:“怎么还不帮?”

许嫚去卫生间洗净手,坐在他对面,跟小孩子一对一辅导功课似的。用勺子舀了一团米饭,浇上汤汁,递到他嘴边,目光执着地,不惨遐念地盯着他吃。

他嘴角一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勺饭,然后张开嘴。

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诡异的。

郑克厉脾气虽然大,但吃相不错,两人都沉默,因为实在无话可讲,聊什么,赛车还是股票,或者他那一票绯闻女友,天啊,放过她吧。

最后她客气地询问:“饭菜是否合口?”

他答:“萝卜有点咸。”语罢起身去卫生间漱口洗手。

许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盘萝卜,切成丁的萝卜块无论从色泽还是气味来说,应该是无与伦比的美味,况且那金黄的表皮,柔嫩的汤汁,怎么看都让人垂涎欲滴……她盯得太久,脑子就有些不够用,不由自主地开始犯傻,真的好想尝一尝啊,真的好想哦……手指脱离了大脑掌控,拈了一块萝卜,快快放进嘴里,嚼一嚼,再嚼一嚼,仔细回味,挺好吃的,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口味太重……

郑克厉在卫生间镜子里看见这一幕,嘴角勾起,忽然叫了一声:“许嫚。”

她傻乎乎地转过头,迟钝地等着他吩咐。

他抽了一把纸巾擦手,对着镜子严肃地点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在偷吃我的菜。”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很惊讶,仿佛不解他揶揄的那个点。

8:

世英说好了晚上过来,她怕她不认识路,因此不便离开,守在医院等着她来。手机嗡嗡地震动,一看,是许野。

她出去接,回病房一看,好家伙,这哥哥又抽上了,比之前还要凶。

一屋子的烟,大晚上的,她也不好意思去开窗,况且窗户还在他椅子后面。只得忍着,唯一庆幸的一点是,她不必绞尽脑汁敷衍他。

从今晚以后,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再遇见郑家人。

他觉察到,侧身干脆利落地折断香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几秒钟好似几世纪漫长,她呵呵干笑,一晃手机:“我弟弟。”

“许野?”

她很意外他知道,不由自主去看他。他恰好错开目光,垂眸把玩着银制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你们两姐弟,名字挺有意思的。”

许嫚微微一笑:“可不是。我妈妈怀我的时候,爸爸就琢磨,如果这是个儿子,就叫许野,如果是个女儿,就叫许嫚,两个字合起来就是野蛮。”

听得郑克厉倒笑了,气氛一宽,许嫚也松了一口气。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笑,不是狠笑,不是冷笑,也不是似笑非笑,是真的觉得她说的话很好笑。许嫚有意赔小心,哄着他,巴结他,他当然能感觉到。

万幸的是他买账,能够在下边接着。

她有意讨他高兴。讲自己第一次去试镜,客串一个龙套角色,六个字的台词说了整整42遍,还通不过,最后导播火了,对着那个扩音器大叫,整个棚里里外外能听见他的咆哮:这是谁啊,这是谁带来的?说得她自己都笑:“你去中视打听打听,搞不好现在还有人记得这件事。”

郑克厉低着头,笑得夹着烟的手一直抖。

她出道只是个小歌手,唱过一支广告的插曲,赵哥有意捧她,寒假塞她去剧组。人漂亮演技不赖,导演的调教下又十分豁得开,几个导演见着也喜欢,破格让她演女主少女时期,那时候她是真的小,才十几岁,念大一,走路中还有蹦跶的姿态,从未想过以此为生,演戏也当游戏,一天下来最高兴就是晚上收工跟大家伙儿一起去夜宵,没想过减肥这回事,于是杀青时胖了整整六斤。

那段新戏在暑期接档某国产雷剧,成功地令众多审美疲倦的观众耳目一新。上映后不断有人打听她的来历,观众大多宽容,不必苛求演技,难能可贵是她身上一股逼人灵气,远超同龄女星。

赵哥眼光很毒,她入这一行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渐渐有了名气,有了口碑,再加上赵哥的精心栽培,很多人预测她的坦荡星途,前途不可限量。

直到遇到郑家阳。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她并不后悔,人生的意义主要在于感受,她只是难受亏欠赵哥许久。

窗外的天暗下来,屋中没有开灯,她觉得有点不合适。开关恰巧就在他椅子背后,她欠身摸索,不妨他也有此意,伸出来的手按在她手背上,疏忽一触,立即收回,她心中坦荡无欺,并没有觉得怎样,黑暗中也看不清郑克厉什么表情。

从前的怨怼那样深,能够冰释前嫌都是人生的侥幸。

日光灯一闪,屋中大亮,映得当中角角落落一览无余。窗外有风掠过,递送来檐下悦耳风铃声,她神往地听,月光下眼睫浓密,仿佛小扇子,五官楚楚动人,眉目确实如画,更加难得这种克制,这样年轻就已经不将美貌当回事。她忽然笑吟吟侧过脸叫他听。

他一时失神,嘴角有个向上的小小弧度:“听什么?”

许嫚转过头来,难得有兴高采烈的表情:“是直升机的声音,小郑小姐来了。”

她有理由为之高兴,因为接他的人终于赶来这里,可他却无法解释一点点沉下去的自己的心,她这样开心,因为终于,她能够摆脱自己。

那样子的心猿意马,那样子的意乱神迷,无从倾诉,无法解释,像一团濒临失控的野火,他甚至鄙夷此刻的自己。

9:

来的除了郑世英,还有他们的母亲郑夫人,身后浩浩荡荡簇拥着一帮人等,想必医生也在其中。她识趣地拿脚走开,留空间给母子二人。世英叫着姐姐,一路追她过来,在走廊将她叫住,一叠声鞠躬道谢,眉眼弯弯,甜美地足够叫所有人心生欢喜。

她笑着还礼,请她不必这样客气。

世英望她许久,目光幽幽,像是忍了又忍,终于无法忍受,她冲动地刚要开口。郑克厉在病房门口厉声将她喝住,腔调很硬,脊梁很挺,眼神却冰冷。背后立着威严的郑母,早已望见她在,此刻用严厉目光掸了许嫚一眼。

她逼她最狠的时候,她一度走投无路,差一点从世贸顶楼一跃而下。现在她救了其子一命,在这个贵妇人的心目中也不过多添一条痴心妄想的罪名。

因为她是戏子,因为她不自量力,曾经相信爱情。

世英一步三回头,被她的哥哥拉走。

笔直的走廊,昏暗的壁灯,仿佛前世射进此生的一缕光影,一行人渐行渐远,影子拉向无限远。这给了许嫚一种错觉,从前置她于万劫不复境地的人此刻正安静地走出她的生命,那些象征着厄运灾难以及苦痛的回忆,在一声声错乱的脚步声中逐渐远离,谁都没有回头,谁都不必回头。

春节过后,大年初七接到赵哥来电,电话中他大啖苦水,“公司新招了一批学员,要我带,才训练了两个礼拜,已在富商饭局的价码牌上出现。”他万分感慨,“现如今,艺人沦为职业,各个争相秀底线。”

许嫚不知从何安慰。却在赵哥下一句话中落下眼泪,他如释重负地叹气,声音发自肺腑:“已经安全了,阿嫚,回来帮帮赵哥吧。”

这是郑家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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