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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梦见自己在寒冷的街边等人,一直等一直等。他不知道该等到何年何月。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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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了下午事情就开始往一种古怪的方向发展。

因为有眼尖的粉丝发觉,盛鱼的那套瓷器是反光的,有懂图像处理的粉丝将图片锐化,提高像素,反射的光影中赫然有一个女人的背影。

是许嫚,因为从前那些捕风捉影的绯闻,很快就有人从她最近的街拍中找到她常穿的那件私服。

这样一个发现再经所谓娱乐圈边缘人士闲闲转发,附以前情后因,种种蛛丝马迹再一补充,从前粉丝不过怀疑求证,如今掀起的与轩然大波根本无异。

他的官网贴吧被一轮轮的质问淹没,粉丝苦苦追问,只求江城一个交代,有部分偏激的粉丝涌到许嫚微博下大肆挞伐,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赵哥只怕她受不住,拿走她的手机跟ipad。

那两只洗面奶跟饮料的广告拍到中途,先后被爆出税务跟质量问题,广告中断,迫不得已开始走流程,进入质检阶段。赵哥动用人脉打通关节去询问,得来的回复通通语焉不详,广告商只有大呼倒霉。

迫于粉丝淫威,刘姐被逼着用工作室的名义发通知:江城跟许小姐不过朋友关系,对那些蓄意造谣生事别有居心的人,将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

通告一出,大慰粉丝的心。

同时刘姐致电赵哥,在电话里恶狠狠地威胁:“不越界,什么都好说,再有这类投机取巧的事,我们江城心软,我不怕撕破脸皮跟你闹到法庭。”

赵哥这样虎虎生威的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也不得不伏低做小赔尽笑脸:“您别这样,斩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是吧,咱们谁跟谁啊,以后你们江城有什么麻烦,不说别的,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们阿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姐冷笑:“求你就盼着点我们江城好吧。我是我,你是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说破就是千好万好,玩崩了的那天,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某天早上起床,许嫚忽然发现手机里一个通告都没有,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

仿佛饥饿,它并不会让她一下子断了生路,只是陷在泥淖中,一天又一天地挨下去,只等待有一天兵困围城,断了生路。赵哥真正着急,只是不肯让她看出端倪,嘴上尽说没事没事,心里其实发虚,如果仅仅只是八卦,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这步田地。

他又发了烟瘾,而且抽得比从前更凶。

许嫚渐渐明白,只怕赵哥心里也清楚,他们都天真地以为还有一条生路。

有么?

数码相机的广告商私底下打电话给她,约她出来吃个饭。

许嫚一怔,下意识问:“有什么事么?”

对方暧昧地笑:“我们老板很喜欢你的戏……”

她道:“什么时候?”

那人报了时间跟地点。

她轻轻点头:“好。”

挂断以后想打电话给赵哥,最后还是作罢,她换了一身,对镜描眉,镜中女孩嫣然巧笑,艳色无双。许嫚想到某位前辈在时尚杂志中的一段话:在我最最最绝望的时候,能伸手拉我一把的,只有我这副皮囊。

赵哥爱护她,哪怕被拖死,也决计不会让她低声下气。

但是见一见,总还有生机。

她开自己的车过去,等红灯的时候一部车打着右闪从她左侧开过,因为车号太好,她紧张极了,唯恐跟对方并道,大概只有在开车这一点上,她十成十像足了一个女人。

终于她小心翼翼将车驶入酒店停车场,甫下车,就有人迎出来接她。

一进包厢,她的座次立刻被安排到某个矮胖男人的身边,之前已经落座的女人即刻起身,笑盈盈为她让座,目光蓄意划过她,嘴角萦着一个意义不明的哂笑。离许嫚咸鱼翻身不知道还有多久,现在何必给她好脸色。

那胖男人谢顶,头颅只有一圈头发,于是选择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发型——左侧的头发一律往右边梳,却还自以为风流倜傥,伸过手,轻轻摩挲着她手背,冲她笑:“所有的camer都对不起许小姐,明明本人比小报上漂亮一百倍还不止。”

许嫚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合适的恭维:“您还看这些?我还以为像您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只会关心财经新闻。”

他哈哈大笑,相当受用。

那胖男人有意将她灌醉,教她划拳,输了的人自罚一杯,四局里面她都要输个三回,可是她酒量惊人的好,越喝眼睛越亮,只是爱笑,咯咯地笑,媚态横生,时而尖叫,纤纤玉指点着他嗔道:“陈总耍赖!自罚一杯。”

那样翻嗔作喜,那样巧笑倩兮,直哄得那男人浑身骨头发酥,脚筋发软,晕头转向被她哄了三四杯下去。她趁机将自己那杯推给他,不巧被席下那女人发觉,立时揭发。

胖男人也笑:“还好有咪咪向着我,要不然我还不得给许小姐欺负死。”

“我可不准您这么说,”她嗔他,“您替我喝这一杯算欺负了,那您是瞧不上我,还是瞧不上您自个儿酒量呢?”

那人不由放声大笑:“许小姐这张嘴啊,真是……”他手打蛇顺棍上,轻捏了她肩膀一下。许嫚躲的迹象太明显,叫他微微变了下脸,她胃中如火烧,仍是勉力赔笑:“喝酒喝酒……”

对方不悦,席间粉饰的太平一下子降到冰点:“许小姐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许嫚笑意盎然,困惑地反问:“你叫我出来,不是喝酒么?”

他冷笑一声,既灌不醉她,又不能把丑话放出来讲,索性拿了一瓶白酒满了一杯,推到她跟前。

她终于笑不出来。

2:

“那只广告,原本打算换成孙菲菲,只不过听说最近许小姐处境难,又这样洁身自好,实在佩服,如果许小姐喝了这一杯,就当我们交个朋友。”他冷冷提醒,“许小姐得罪的那位,一般人估计都招架不住。”

她低着头,杯身贴着手心,凉意一路渗到心底,喝还是不喝,根本不是眼下唯一问题。而是那个人倘若打定主意逼她,她还能怎么办?

命如蝼蚁也不过份,可他为什么苦苦相逼,致她于死地。颓然的丧气从最深处涌上来,摧枯拉朽的气势依次击垮她身体各个关节,她只觉得疲倦,她不过是做了一件错事,她不过爱错了一个人,她只是想求一条生路。

她沉寂了几秒钟,端起那酒杯,杯中液体晃了几晃,她微微一笑:“我敬陈总这一杯,陈总这朋友,我交定了。”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孩,眉目婉转动人,可偏偏说这句话中眉间有凌厉一闪而过。她不是懦弱卑微,从前她不能拖累赵哥。

她喝得很快,酒意冲鼻,她因此咳得厉害,迫不得已停下来,杯中还有大概三分之一,那位陈总冷眼旁观,席间鸦雀无声。

包厢的门在这时候被推开,她头也没回,举杯要把剩下的喝干,陈总脸色一下子不对了,不由自主站起来。她端酒杯的手都在发抖,也跟着回头,才看清那个男人。她像记得噩梦一样记得那个男人。

他表情古怪,像是走了一段路,微微气喘,但是眼神依旧锐利阴鸷,蒙了一层无端切实的恨。恨不能立刻杀了她,恨不能她立刻从眼前消失,哪怕这样恨,他依旧朝她过来,俯身捏住她的手腕,脸孔在她眼中刹那放大——那切骨的恨让她无端胆寒。他猛然一拽,她跌跌撞撞跟着他,出门,进电梯,出电梯,进到另一间包厢,她像枕头或者玩偶一样,被他狠狠一推,整个人栽进沙发。

他犹如困兽,烦躁地扯着领带,额角有一条分外碍眼的青筋:“跟他,啊?跟那种男人?从前我只知道你贱,没想到你这样饥不择食,怎么?江城不能满足你?”

她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响,好像有人拿了小锤子一下一下凿着她的太阳穴,胃里翻江倒海,可是又吐不出来。郑克厉这样生气,无非因为她千方百计想要活下去,偏不让他如意,想她死,还早着呢。她散漫地转过脸,避开他喷在她脸上的呼吸,手肘撑着沙发支起身子,以微笑挑衅他勃发的怒意。

他侵近她,膝盖抵上沙发,将她轻易压制的姿态,表情几乎可以说狰狞:“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跟他上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玉女也心甘情愿做他的妓女?”

她声色婉转地媚笑,她觉得自己是醉了,因为只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她绝不敢跟他呛声,躲他还来不及,可是今天她不痛快,他不就是因为家阳恨自己么,她偏要抚他的逆鳞,偏不让他快活,她受过的奇耻大辱,她偏要让他也受一遍:“给的好处多了去,他说啊,只要我跟他睡一晚,那个广告,他还是让我来拍。”

他急促地呼吸,瞳孔立时充血:“你玩我,你他妈就是在玩我!”愤怒中的郑克厉暂时失去理智,一扬手臂,许嫚迎着他冷笑:“怎么,你还想打我?”

郑克厉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你别逼我!”

她忍无可忍,眼泪纷繁地往下落:“我逼你,我什么时候逼过你?郑先生,郑大少爷,就算他是嫖客,我是妓女,我辛辛苦苦讨生活,你又何苦逼我至此?”

他忽然一怔,眼睛闪过一丝惊痛,最后松了手。

3:

她搭电梯下去,在镜子里看见双颊酡红的自己,喝成这样,车一定是开不成了。她伏在方向盘上醒了一会儿酒,掏出手机预备打给赵哥,只是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怎么都找不到通讯录里赵哥的联系方式。副驾驶座那侧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在她惊恐的注视下,郑克厉脸色阴沉,挟着一腔怒意坐进来:“下去。”

许嫚吓了一跳,语不成音:“这是我的车。”

他凌厉的眼风瞥过来,她立马下车,他在车内换了个位置,发动引擎,转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用围巾遮脸,只是一动不动,他冷笑:“你再站个两分钟,我保不准明天头条出来你的经纪人还能坐得住。”

许嫚一凛,弯腰钻进车内。他猛踩油门,安全带勒得她格外痛,他几乎失控,但难得一盏红灯都没有闯,顺利开进她家小区,他竟然知道她住在哪幢楼,车停下后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并没有回头。

四周其实并不安静,秋天的傍晚有路过的脚步匆匆的下班族,有夜跑的白领,有刚刚放学回家的孩子,没有人留意车里这对各怀心思的男女。

很久她才轻轻开口:“……赵哥原本想让我跟江城炒绯闻,只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两个广告代言相继告吹,赵哥焦头烂额,却还在瞒着我……我们当艺人的,好听点是万众瞩目,众星捧月,但很多时候,我们的决定不是由我们自己控制,我们要刻苦,我们又要听话,我们要保持曝光率,但同时我们又不能惹来太大的麻烦……生活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磨难,我们要时时刻刻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突发状况……”她抵着车窗玻璃,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晕乎乎的,像小时候偷喝了大人的米酒,恨不得倒头睡一觉,但是她不能够,郑克厉在前,她得小心周旋。

静谧的良夜,秋天的开端,依稀还能听见石阶那边凄切蝉鸣,气数已尽之前的挣扎,人活着,都是一场濒死挣扎。

他安静地听一个醉酒女人的呓语:“年轻的时候,都容易自不量力,但是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

“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郑世英,什么麻烦都没有,从小不用为钱发愁……谁想惹人烦,天天看那些制片商的脸色讨生活……”

“我知道你因为家阳恨我,等拍完这支广告,我就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找个人嫁了也好……”

他抽出一根烟,问:“可以么?”

没有得到回复,从后视镜看过去的时候,她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倚着车窗睡着了。呼吸清浅,洗过脸之后,一点妆都没有,但仍旧漂亮得仿佛失真。

她做错了什么,连郑克厉也会问自己。

她害死了他的弟弟,不过是托词。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卑鄙恶劣,但世英却总说他可怜。因为他是家里的老大,底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做任何决定以前,他要先把自己放在受委屈的位置。他不可以随心所欲,他不可以有欲望,他不能说,我想要。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要让给弟弟妹妹优先选择。

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跟世英的facetime他都会用英文聊天。这样代表着一种疏离,在别的语种里被误解,也好过在自己的母语中无所适从。

家阳死的那天,世英从国外回来,背着父母在医院紧紧抱着他,安慰他:“哥,二哥走了,以后你不用这么难做。”

她其实并不怎么亲近家阳,因为他们年龄相仿,好的东西好的玩意儿包括父母的宠爱他总会跟她抢,所以世英最喜欢自己,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得最分明。

可是不行,母亲的崩溃,父亲的震怒,困得他依旧寸步难行。

他是个哑巴,在聋子的世界里一步步丧失了表达的能力。家阳死后,母亲更加独断专行:“苏世伯的小女儿很适合你,有空去见一见,你也老大不小了,合适的话就定下来。”

他于是叫秘书挑了时间,挑了礼物,包了餐厅。最可怜的是他刚刚吃完饭,就看见了那条微博。

二十几岁的时候,他常常做一个梦,梦中他要去赴某人的约,可是街道空无一人,他走得两脚发麻,疲惫不堪,回头时却惊骇地发现路灯一盏盏在身后熄灭。

三十岁的时候,他梦见自己在寒冷的街边等人,一直等一直等。他不知道该等到何年何月。

4:

许嫚到底没有拍成那支广告。

因为狗仔拍到她出门赴宴,最后却上了郑克厉的车。

在报道里,她以这样一个姿态出现:功利心重,脚踏数只船,为求上位不惜手段,她破坏了整个娱乐圈的规则。

她跟赵哥说:“我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赵哥问:“多久?”

她便不吱声。赵哥气到要命,跳着脚骂她没良心。她耐心劝慰:“将来我要是失了业,总归有个去处吧。”

“那我呢,我呢,我们合作了五六年总有吧,你这样走了,叫我怎么办?”她温和地看着他,此间多少后辈多少人,多少亭亭少女想出头。赵哥格外心酸,走过来,重重抱了抱她,“就这样狠心,连赵哥我都不管了么?”

她说:“对不起。”

5:

是助理送她去的飞机场,整整三个小时的行程她一直在睡觉,出安全通道的时候只有一个空乘小姐认出了她,挤过来与她合影,兴奋地问她是不是来这里拍戏。她笑一笑,解释只是度假。

出综合航站楼时,迎面吹来的夜风,仿佛都有海水的气息。许嫚的老家位于祖国最东边的一座海岛上,四面环海,来往岛屿跟陆地的渡轮一天只有两班,分别在中午12时跟下午4时,运送必要的物资跟用水。她不晕车不晕机唯独晕船,吐得最难受的时候她根本站不起来,伏在椅背上,撑着一只塑料袋只觉得难受恶心,在飞机上吃的那一点点通通吐了干净,旁边的阿婆替她撩着长头发,拍着她背,她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她可怜:“小囡长得这么好,怎么这么受罪?”

等船停靠在码头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南方的秋天暗得格外早,暮色四合下的小岛,星火点点的人家,再远一点是深色调的山跟浅色调的海,界限被云层晕染。通往村落的唯一的柏油马路上有吃过晚饭的渔民散步下来,三三两两的,回过头看她,大概觉得眼熟。

路两边还是海,深蓝如瑰宝,不竭的海浪拍打着岩石,激荡出白色的漩涡。

最火的那几年,她确实赚了一些钱,给妈妈跟弟弟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但是他们宁愿租出去,自己却又回来住,在这里有妈妈的学生,在这里,有一种宿命一样的归属。

这些年海市萧条,祖宅里的族人都陆陆续续搬走,偌大的宅院只住了她们一户人家,偏偏又赶上秋季禁渔,青壮年都纷纷离开岛屿去大陆找工作。她突然回家,妈妈很吃了一惊,一边披衣一边出去迎她,硬是将她的行李接过去,不住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公司给放了年假。”

从前也不是没有的事,影视圈跟股市其实差不多,赶上高峰期就一蜂拥地投资拍戏,生意人谈生意,都干脆把地点定在了横店。她们艺人更甚,忙起来一天要串四五个场,可是闲下来一样要人命,于是公司干脆定在淡季放假,一放放到元宵后。

岛上信号极差,妈妈关于她的消息都是从电视上得来,很多波澜周折被形容地相当隐晦,她其实并不清楚,只是高兴,一面开了堂屋的灯,一面上楼给她收拾卧室,许嫚跟在后头进去,想自己拎包,妈妈不让,她只好问:“许野人呢?”

“出海了。”

房间因为常通风,所以妈妈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给关上,又从柜子里抱了新的被褥床罩,等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崭新柔软。她坐了一天的飞机跟船,远距离的飞行使身体机能透支到极点,头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第六天下午许野也坐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姐呢?”

因为爸爸过世得早,妈妈又有工作,从小都是许嫚领着许野上学跟回家,两姐弟差不了几岁,感情格外地好。他蹬蹬蹬跑上楼,就站在许嫚的卧室门口,气势如钟感情充沛地叫了一声姐,这是一个面堂白皙的精神小伙儿,许家这一对儿女,都难得的长得相当漂亮。

许野或多或少知道了现在网路上在怎么议论,因此特地向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家里的时候他更是绝口不提,只捡开心高兴的事跟家人说,许嫚给他钱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塞回她背包。

娱乐圈,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姑娘能走到这里,真正替她感到痛的永远只有亲人。

老宅因为族人都去大陆定居,空下许多房间,许妈妈打扫干净,以家庭旅馆的形式租给过来旅游的游客。每天清晨会有汽艇运来新鲜蔬菜,渔船也会暂时靠岸,许嫚起得格外早,这样才可以挑到最新鲜的鱼。

6:

昨晚下过雨,起来的时候天仍旧是阴沉沉,她拿了把雨伞出门,出了柏油马路遥遥地看见码头处停了一辆游船,簇拥着乌泱泱的一帮人,寻常的游客就算来玩,也势必做轮渡,只有导游带团才会有这样大的阵势,可是现在又是淡季,她虽则疑惑,但也没有深究。再往下有一段是下坡路,路两边筑着铁质扶栏,清晨的海静得像匹蓝色绸缎,一点褶皱都没有,空气中有怡人的咸湿气息,她最后才看见走上来的那个男人,并不因为他陌生,而是他戴着口罩,外加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问题是,这种天气?

在她从前的生活里,这幅打扮通常只象征了一件事,那就是娱乐圈又有人出幺蛾子。她下意识地开始紧张,瞥了他一眼就匆匆低头,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到了码头,才看清楚那帮人不是游客,而是一个剧组,几个人七手八脚接力似地把摄影机,挡光板一些大物件从船上运下来,制片人模样的边指挥边吆喝:“小心小心……这边先别动……”

岛上是十年难得一遇这种架势,码头另一头卖菜的倒腾鱼的小贩都叉着手,笑嘻嘻地往这边看。许嫚认得那张熟面孔,是业内一顶一的金手指,对外号称一年只拍一部片。她其实很吃惊,不知道是怎么一部片子能劳得动他的大驾,在对方扫过来以前,她先把头给垂下。

还在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一片闹哄哄的,她心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大院门,才发现二楼几个房间门口都是人,进进出出,打水的,点烟的,放器材的,场务安顿好走下楼跟妈妈谈房租的事情,她避闪不及,对方先看了她好几眼,她没化妆,衣服是妈妈年轻时候改剩下的,汲了一双大拖鞋,再美也掺了一点小家子的俗气,她索性落落大方地迎视对方打量的眼睛。那人一半惊一半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明星?”

许嫚一本正经地问:“许嫚是吧?我妈妈很喜欢她的戏。”

他便明白,于是不再多说什么,神色间却多惋惜。娱乐圈美貌不稀奇,但出现肖似的复制品就是自寻死路。

她只管微笑,一转身,却见一人低着头从楼梯下来,除了脸上那副大墨镜,她不由怔了一怔。

那人好像不认识她,径自越过她到场务面前,干脆地答应了:“挺干净的,我就住这儿了吧。”

大概是没料到最难搞的这位回心转意地这么迅速,对方愣了一下,才喜笑颜开地连连道:“那敢情好,只要您没问题,赵小姐那边我再找人去做工作。”

她趁着两人讲话,拿脚悄悄地走开,去厨房,刚把鱼搁下,那人一声不吭紧跟着她进来,腆着脸在背后问:“今晚我们吃什么?”

她眼皮也不夹他一下,他只是笑,得亏他这张脸,换成别人这样笑,得多少人想揍他:“干嘛呢这是干嘛呢,端着一张晚娘脸给谁看呢?”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我又怎么了你了?”

“你来这儿干嘛?”

“拍戏呗,还能干嘛?”

“我怎么听着你说这话这么可疑?”

他好大一声咦,两臂一展,高谈阔论的架势,但是也不让人讨厌:“大场面大制作,你知不知道编剧是谁,你知不知道导演是谁,你以为我是你啊,说走就走的,这么没良心。”

她没想到赵哥连这件事都会跟他说,但仔细一想其实也不奇怪,许嫚只顾讪讪,还是撑着狐假虎威的最后一张皮质问:“路上明明认出了我吧,干嘛装不认识?”

“那时候情况特殊不是,我要是跟你打招呼,多少双眼睛盯着,谁晓得能编排出什么文章来。”他过来轻轻推着她的肩,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桃花眼里都是小星星,“都是我的错,你就原谅了我吧。”

他的戏路被他这张脸活生生给规定了走向,无一不是世家公子多情郎,现今网路上同人女们最津津乐道的GIF,是雪中鏖战的一幕,他一骑黑马,狂风猎猎吹鼓他两袖,策马劈过荒无人烟的雪原,去搭救前方遭敌军围困的帝王,翻身滚下马时他气喘嘶嘶地说:“臣救驾来迟,万死莫辞。”

故事的最后一幕,是他闭眼倒在年轻帝王的怀里,嘴际淌下黑血,堪堪拭尽,又有新的涌出来,和着帝王不竭的泪,他望着他,只是笑:“都是我的错,王就原谅了我吧。”

这年头的编剧,都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结。

她鼓着腮帮子回过头,憋不住的想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黛眉似蹙非蹙,笑意欲收不收,表情很动人。因此他笑得格外温柔:“气消了吧?”

“谁说我生气了?”

7:

拍戏的江城又是另外一幅样子。工作狂,细节控,零下两三度的海,让他跳,眼睛也不带眨的就往里跳,一条NG反复再来,在戏里把自己折磨地身心俱疲,连导演都看不下去。一天拍完戏下来,往往九、十点才好收工,这个点往往是人最疲劳的钟点,江城累得动也不想动,只会坐在楼梯上发呆,眼神困顿,像只泰迪。许嫚就瞅准这个点过去欺负他。

“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猎人,狗熊,枪。”

“……”

“我们俩人同时说令词,在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同时做动作,比如猎人,”她做了一个叉腰的动作,“狗熊。”两手挡在胸前,“枪。”举起双手呈手枪状,“猎人赢枪,枪赢狗熊,狗熊赢猎人,懂不?”

“就是剪刀石头布啊。”江城恍然大悟。

“石头剪刀布多儿戏,我们给它加点难度怎么样?”

“什么难度?”

“一局十块,外加赢的人可以打对方一个耳光。”

江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游戏规则。

“那开始了。”第一局,她是狗熊,他是猎人。许嫚道:“这样就是我赢了,你现在欠我十块,我还可以打你一个巴掌。”她快活地作势“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晕晕乎乎,“懂了么?”他老老实实点头。

第二局,他是猎人,她是枪,许嫚解释:“你看,你比错了动作,猎人该是这样的,所以这局算我赢,你现在欠我二十块。”又挨了一下打,他渐渐回过神,眼睛发亮,有点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我懂了。”

第三局,两人都是枪。

第四局,他是猎人,她是枪,江城狞笑,锐眼如鹰恶狠狠地瞪她,眼下之意就是让您抽了这么些个大嘴巴,这回您可瞧好吧。她气定神闲地笑:“看,像这样就是你赢了,现在你只欠我十块钱,还有一个巴掌,就像这样,”她打了他一下,示范给他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趁他反应过来以前施施然走开。

头也不敢回,想也知道他该气成什么样。

8:

可是有别的人在的场合,他是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人人都当他脾气差,不耐烦,倒从未有人深究。从剧组进岛开始,抛头露面的一律事宜全权交给了弟弟许野。许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厨下忙活,作深闺小姐状。

一回他拍夜戏直至凌晨才回来,遇见在堂屋看球的许野,不知为什么许野对江城的印象格外好,立刻起身笑眯眯道:“我姐在厨房。”

脚尖顿住,当下转了个个儿,鬼使神差的一瞬间他转身跨出大门,往右厢院过去,这是南方所谓的二进二出的格局,走廊中间还有个小小的花园,种着一个硕大栀子花树,过了花季但仍有隐隐绰绰的花香,混杂着食物的香味。他脚步近乎无声,进了厨房,反手悄悄推上门,她刚把面条下到锅里,他的手就轻轻搭上她的肩。

她整个人都立住了。

这是老宅,虽然住了好些个人,但毕竟有些年数的房子,她头也不敢回,身体绷得很紧,仔细一看,竟然还在发抖。江城知道玩笑开过了头,不禁着急,叫了一声:“是我。”

那股无形的力道忽然一撤,她仍旧一动不动,低声问:“干嘛?”

“饿了,找吃的,许野说你在这儿。”

“只有面条。”

他其实挺歉意的,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这么吓人实在不厚道。他连声应她:“我就爱吃面条。”

两人都懒得动弹,就简单收拾腾出一张空桌出来,她做饭其实很有一手,青菜鸡蛋面也叫她做得喷香四溢,胃口大开,他持了一双筷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一边吃一边由衷地赞,两人就这么聊起来,提到了这间老宅。江城咽下一口面条,问:“这房子古香古色的,有些来历吧?”

她在他面前坐下,一手托腮,忽得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娇柔的神情,仿佛一朵花心忽然一颤,不胜娇羞的怜意,江城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不由问:“怎么了?”

“这房子,确实是挺多年数的,咸丰年间动的基,我曾祖父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去去,所以刚才,你真的把我吓了一跳……”她欲言又止,眉眼间三四分怯意是爬在江城心头的蚂蚁,纷纷扰扰,他竭力把那一切异样给压了下去,转开视线,仿若无意,但问:“为什么?”

“听我爷爷说,我曾祖父的大太太,是个治下严厉的主母,曾经打死过曾祖父的一个妾。来之前看到了院子种的栀子树么?”她凑近他,刻意压低音量,仿佛惧怕人耳闻,他的视野里因此只看得到那对又黑又亮的瞳仁,她的气息很淡,大概在栀子花树下经过,沾染了一丝半点,却跟他经历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他喉咙发紧,口干舌燥,在她那个问句里做不出任何回应,仿佛是恐惧。

她幽幽道:“就埋在那株树下头,听老人们讲,这女人精魂未绝,会在阳间四处游荡,晚上尽量少出自己的门,要是半夜听到有人叩门,也绝对不要开……因为那个人,她不会有影子……”

江城双眼发直,望着她背后,瞳仁上蒙着一层恐惧的光泽,俊脸随之褪去血色,扶筷的手一松,两只竹筷首尾相叠,落在桌上,与碗壁相击,发出两声清脆的叮咚。

许嫚心一沉,却不敢回头,只是说:“你别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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