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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跟他，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么？
她默默站了很久，转身回到房间。赵哥吞吞吐吐地问：“预备什么时候回来？”此话一出也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可是她不能任性再逃开一次。她答：“我今晚的飞机。”
没有回音，却也能猜到那边厢赵哥如释重负的一口气。
拉出来时的行李，一件件将衣服装进去，东西因为少，收拾得所以快，不多时便已经收拾整齐。她自己洗漱完，换过衣服，出来时却瞧见他站在一楼楼梯口，一只手扶着扶栏，仰头只是看着她，目光沉寂，带着一种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她经过他身边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他似乎笑了一下，但总让人觉得那样无力。他问：“你要走？”然后就没有了后话。
他们搭同一部飞去香港转机。
十六个小时的行程，他坐在她右后侧，只要稍微回一下头就能看到他在那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香港转机的时候，邻座是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女儿，女儿四五岁的样子，脸鼓鼓，眼睛大大，有点像以前宝塔糖铁盒上印着的年画娃娃，最可爱的是她身上那种爱动的欲望。等飞机平稳滑入对流层后，她获得母亲允许能够自由活动，趴在扶手上左顾右盼，打量身边的这位阿姨，小朋友大多敏感且敏锐，知道对方并没有不耐烦，便大着胆子直溜溜地盯着她看。许嫚向来都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样精灵可爱。她开了一盒机场免税区买的甜甜圈，小女孩被吸引，一点点凑过来，依偎着她，用食指点了点左上角那一枚，仰头征询地看向许嫚。
许嫚笑起来：“哦，你选的是蒂芙尼蓝。”
小女孩好奇地问她：“阿姨，什么是蒂芙尼蓝啊？”
身旁母亲在催她归位，她匆匆抓住那枚宝蓝色的甜甜圈退回到自己座椅上。年轻妈妈很会养女儿，问她谁给她的。女孩道：“一个阿姨。”妈妈又小声地问：“那你该怎么跟阿姨说？”
小女孩想了想，朝许嫚挥挥小手，道：“阿姨thank you。”
女孩的妈妈随之看清她的脸，忽然一怔，愣在那里。许嫚只当被人认出来，朝她一笑，便转过头去。
那对母女随身行李有点重，拿下行李架的时候郑克厉顺手帮了她一把，将箱子提下来，年轻妈妈忽然倒吸一口冷气，准确地叫出他名字：“郑先生。”
他皱着眉头，没有认出她来：“您是？”
她笑，苦笑，大概顾忌孩子在，低低报了一个俱乐部的名字，她做过几年的公主，就是在那里认识郑克厉。
2：
其实不算久的事情，过去却也有六七年了吧。她高中辍学来上海打工，凭借靓丽外形顺利通过面试。那年她刚刚二十岁出头，碰到郑克厉的时候她正拉着大堂经理的袖子哭诉，因为年纪小，再怎么撒娇都不觉得造作，反而真情流露，相当可爱。九号间的客人素来难对付，因为有钱又上了年纪，最难讨好的就是他们这帮阔人，吃过太多年的苦，享福也像是在报复。她拉着袖子，撒娇央告说：“经理人最好了，帮帮忙啦，叫兰姐姐她们去吧，兰姐姐最会讲了，那些人上回过来，就没刁难过她。”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郑克厉，他靠在走廊抽烟，深深吸一口，又拔下来夹在手指之间，忽然朝她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像是漩涡，惊涛骇浪似地拍过来，一把将她挟裹住，她丧失一切判断力，哪怕堕入地狱也情愿。
因为太英俊。
她读书少，除了英俊也就只能想到漂亮，他的动作跟神态，真的只能用漂亮来形容。那当头她还在想这是不是哪个电视的演员，他已经朝自己走过来。
再后来他约她出去，她仍觉得像在做梦。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要来的她手机号码，到现在她还记得手机亮起来时那一串陌生的数字，尾号是六个7。这是他的私人号码，他并没有通过秘书。
那动魄惊心的一瞬间，连灵魂都在颤栗。
哪怕在电话里，他仍旧客套到不可思议，任何要求都是设问句，留给女士随时反悔的权利。
并不只是他有礼，他所有的朋友都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约会私下里被当成灰姑娘的经典案例，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当着她的面让她下不来台，他们是天生的绅士，最讲究风度，第一要照顾的人就是女士。
他将她带出去，他的交际圈都是那类人。她渐渐惶恐，不知所措，无法应对，她并没有念过几年书，却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叫相形见绌的成语。他上一任女友毕业自剑桥，坐拥经济学跟西方美术学两个学位，人高挑靓丽，分手后仍旧是朋友，业余爱好竟然是蹦极，对她十分客气，哪怕在人后，也从来没有假言吝色过一次。
有一回前女友怅然对住她道：“郑克厉似乎真的动了感情。”他们私底下都习惯称呼彼此全名，仿佛高中时的同学。
她没有说错。
因为他真的宠她。
他投资了一部新戏，听说她是赵曼娜的粉丝，特意推了会议，开车载着她去横店片场，六个小时长距离的行程，就为了她想要一个亲笔签名的夙愿。
乍见她时赵曼娜着实吃了一惊，但也十分周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怯生生地答：“周甜甜，您叫我甜甜就可以了。”曼娜忽然抬起头，看了站在她背后的郑克厉一眼。
他若无其事转开脸。
化妆间很大，人却不太多，让周甜甜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一个小姑娘，大概刚刚出道，因为她叫不出名字，脸上还有婴儿肥，却是那种过目不忘的漂亮，头发全部绾起，露出的五官精致，两只眼睛又清又亮，看着人的时候简直能望到人心里去。她也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很自然地把手里的一包曲奇递过去：“你要不要吃？”
一个年轻男子刚巧大步走进来，吓得那小姑娘手一抖，直接把饼干塞她手里。男子慧眼如炬，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道：“你说你进组以后你胖了多少斤。这样胖下去，戏服都白做了。”
小姑娘忙作心虚状，低下头认错。
她抬起头，在镜子里惊讶地看见郑克厉嘴角向上，有个小小的弧度。
赵曼娜殷勤地劝他留下来，看他们拍戏，中间有一场仿佛是女主的少女时期跟男主角袒露感情，情动之际有一场对手戏。郑克厉走出演播棚，她以为他是去抽烟，过了很久又回来，默默地站在角落那里，结果戏一条就过。
那段日子，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兴奋最愉悦也是最吃力的日子。物质上的应有尽有造成了精神上的惶恐，她只是个平常的女孩子，有一点小小的野心，也有贪婪的情绪，他对住她的时候，心思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除了她，他一定不可能有其他的女人。下流当风流的作派，那简直就是在贬低自己的人品，关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他只是心不在焉。
况且这根本就没有结局，光为着他姓郑，光为着他的母亲是那样严厉冷漠的妇人。
分手是她先提出来的。他其实也有点吃惊，下意识问：“我对你不好么？”话一出口就知道语气不对，旋即弥补，“抱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对她不是不好，只是这好，像飘在空中的云，谁都不知道它是如何形成，谁都不能保证太阳一出来，它是否就消散在艳阳里。
她低低地凄婉地说：“良禽择木而栖，我无法配得上你。”
那也是她能说出的最动人的拒绝的话，那也是她今生能够拒绝地最高贵的一个人。
郑克厉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哪怕被一个女人甩脱，他仍旧给了不菲的钱财跟费用，足以免除她的后顾之忧。
很多年过去之后，他仍旧存在那里，杂志的封面，电视台的采访，于她而言则是伊甸园的风景，上帝偶尔路过的垂青，永远白马王子式的降临。他是她这一生遇到的一段最美丽的童话，他在她的想象里被奉上神坛。
而他已经记不起她。
她的心在时隔六年以后，微微地疼痛。
他仔细地辨认，才隐隐约约认出她来：“是你。”
她立刻说：“我叫周甜甜。”她怕他说出别的女人的名字，她会立刻想去死。
他颔首，微笑，很有风度很有礼貌，他叫她，周小姐。
六年后，她的心终于被迟来的绝望撕裂。
“你的女儿？”
“是啊。朵朵，叫叔叔。”
朵朵藏在母亲背后，露出半边脸庞跟一只耳朵，怯生生地打量这个年轻男子。
许嫚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探听的欲望。
他的飞上去，又宕下来。
这对母女最后跟许嫚前后过安检，郑克厉过的却是不同安检口，出了机场便是素昧生平，从此陌路。
3：
赵哥特意在机场等候区接机，看见她，道：“瘦了。”车是助理开来的，这一路赵哥都显得有点心神不定。助理在后视镜看着她，目光犹疑，欲言又止。她问：“怎么了小郭？”赵哥瞥了他一眼，助理仓促道：“小嫚姐你瘦了蛮多。”
确实是瘦了太多，想到从前小的时候赵哥一直逼她减肥，现如今穿衣服，腰部一揪就能揪一大把，跟个纸片人没有两样，造型师最会说话：“镜头前人都显得胖了十磅不止，瘦了以后更加上镜。”
娱乐圈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她陆陆续续地恢复工作，演戏拍广告，采访时最爱打听的仍旧是她未来感情的动向。每一次，每一次都叫赵哥恨出一身汗。
娱记的嘴巴能有多坏，心有多毒，才会对着刚刚失去心上人的女明星问她的择偶标准。
幸好公司体谅，除了拍戏，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通告。她有许多独居的闲暇时光，但也并不常出去。她养了一只猫，叫咪咪，有一回赵哥笑她：“普天下的猫咪都叫这个名字。”
她很细心地养护它，定期打疫苗，办了宠物店的年卡，她实在纵容这只猫，由着它吃睡长，一路痴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不得不在医生的建议下带着它去散步，而且只能去人少的地方，因为它怕被其他的猫看不起。被赵哥足足笑话了一整天，只听过遛狗，没听过有人遛猫。
许嫚委婉建议道：“你不要对着它笑了，这样很伤它的自尊心。”
赵哥脸上露出很复杂的神情：“一只猫？”
咪咪龇牙咧嘴，脊背高高弓起，果然冲着他狂喵。
赵哥顿时哈哈大笑。近来他一直心事重重，难得有这样开怀大乐的时候。
她并没有追问内中原因，每个人活着都有他自己的烦恼，是否说出来对烦恼本身并无助益。
那年清明节下了一场雨，并不大，却是凄凄切切缠绵不止，她带着咪咪自己开车去了陵园，买了束花还有一只蛋糕，撑着伞站在江城墓前很久，直到火焰烧尽。
他兀自灿烂地对着她笑。
她也对他笑了笑：“过得好不好？”
从前她被他惹烦了，又不能揍他一顿，总爱说：“地狱里到处都是像你这样的人。”他朝上吹了一口气，吹得刘海飞起，意气风发道：“地狱要是住着我这样帅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愿意上天堂。”
他哪怕在地狱，也一定过得很快活。
过去很久的事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涌上心头，旧事如旧，心情却如昨，一幅幅经年的画面仿佛带有水汽，掠过她面前时清晰如亲历：西山的秋天，金色的落叶，或是滂沱大雨，和他看的那场电影。
她的心意外宁静，被定义为遭遇的经历，最终都会外化为人生体验的一部分，使内心醇厚，使性格宽容，使她看待人情世事又多一份温柔。
山下烟灰飞腾，人潮涌动，世上的人都来这里凭吊怀旧。
她撑着黑色的伞一步步走下山，回到停车场雨已经很大，雨声哗然，啪啪地击打在伞面。她打开车门，咪咪已经不在车里。
车窗开着，原本是为了让小猫透气，如何都想不到这么窄的一条它也能够钻出去。
她几乎急出了一身汗，沿着马路四周找寻，山路另一侧是一面陡坡，杂草丛生，蓬蒿长得齐人高，雨越下越大，顷刻间就成了电闪雷鸣，激烈地打在灰色泥浆的地面，空气中随之浮起一层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终于知道无望，靠着车身又回头望向雾气皑皑的青山，心中隐约却有些其他念头，只是不忍说。
只怕一出口，那些幻想都将消亡。
她驱车离开这里。
到底牵挂，在微博上po出咪咪从前的照片，讲明它走失的地点。因为明星效应，满城刮起了找猫的热潮，无数好心的网友贴出拍到的外形酷似的野猫照片@给她看，但没有一只是咪咪。
后来有人专门送快递到公司，由赵哥签收，转交给许嫚。她打开来一看，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也确实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只小小的奶猫奋力扒开盒盖，冒出毛茸茸的头颅，两只眼珠一蓝一紫，滴溜溜地转，看得人心都能融化了。
最后她送给薇薇养，她顶爱小动物。顺便问她婚礼的事情，她跟赵哥的婚礼。薇薇一脸甜蜜蜜，一一数来：已经定了大日子，定了宴客的名单，定了婚庆酒楼……她衷心地替他俩高兴。
半响薇薇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老赵这几天似乎并不开心。”
许嫚笑：“婚前焦虑吧，不知道未来是否可以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她脸色忽然一红，左手下意识拢在腹部，欲语还羞的表情很动人。许嫚睁大眼睛，惊喜来得太出乎意料，薇薇冲她微微一笑。
这世间多么美丽，好事永远能够成双。
“有跟赵哥说过么？”
“等去过医院检查确定后再跟他讲，已经先把辞呈递了上去。”
许嫚无限感慨：“从今往后，只有我还在圈子中摸爬滚打。”
薇薇笑：“但是爱你的人仍旧会在那里。”她抚着猫咪的颈毛，忽然咦了一声，这奶猫脖子上挂了一条银质链圈，缀着一块小小的铭牌，她翻开来，上面刻着几个字母：M，love u。署名是Z。
薇薇浑不知情，只当是粉丝的献礼，却还是很感动：“爱父母因为养育之恩，爱姐妹因为手足之情，可是当明星，却能轻易拥有陌生人毫不相干的爱意，这世间赢得尊重太不容易，被人喜欢就已足够了不起。试问这世间除了做慈善事业，谁还能被无条件地这样爱护？”
许嫚低头不语，捏着那块铭牌径自出神，毛茸茸的猫咪蜷缩在她掌心，温柔地喵啊喵。小舌头无意识地滑过手指，湿漉漉的一痕，拨得心弦都一震。
4：
电视剧首映礼在上海举行。一流阵容格外引人注意，距离入场三个小时，门口已有娱记驻守，女主角是孙亚美，男主角亦是当下首屈一指的炸子鸡，红到粉丝以“睡他”为人生的终极目的。
她只是客串，却也在应邀之列，也是导演有意提携。
二女迟早会在一个场合出现，不过早晚问题。
她们于化妆间首先撞面，孙美亚最后一个进来，左右助理，身后跟着经纪人亲妈，一席正红色礼服，美背全裸，一路叉到腰窝处，意图以性感博出位。看得赵哥冷笑不止，在背后恶毒评价：“就差一双红色漆皮长靴，就好去动物园驯狮子。”
孙美亚满场打招呼，这个哥那个姐，唯一略过的人是许嫚。
许嫚走开去了幕后，男一好心肠，大概怕她尴尬，追上来与她闲聊。后来她才知道他跟江城认识，从前一起出去钓过鱼。
她有一刹那的鼻酸，他保护过她，哪怕过世，依旧假托别人的手继续帮她一把。
是她自己运气不好。
男一很健谈，任何事情都能娓娓道来，对未来影视业的期望，明星本身演技打磨以及职业操守的看法，决口不提谁谁谁八卦，一来他们并不熟悉，二来人多实在口杂。这中间他说了好几句俏皮话，逗得许嫚终于展颜微笑。
抬起头，就看见正往楼梯下走的郑克厉。后知后觉地才想起，他是投资方的大头。他的公司一力在捧孙美亚。
他早已望见她，此刻四目交接，他的眼神中有蓬勃的火焰，忽然烧起来，烧得人五脏不全，六魄全灭。
男一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望见郑克厉，立刻笑着与他道：“郑先生。”
他点点头，走近来，与他随意地攀谈。她便独自走开。在此之间郑克厉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一路往里走，走到一处少有人迹，像是这大厦的死角，刚要掉转头，郑克厉已无声侵到她面前，她吓了一大跳，不知怎么他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面色阴沉，一把捏住她手腕，迅速拉着她避去安全走廊。
她被他压制在走廊墙壁上，俯首低头，他实在太高，他的下颌间或触到她的额头。他问，含着幽幽的妒意与怒火：“为什么？阿嫚，为什么可以是任何人，就不能是我？”
“抱歉，因为爱情不是超市大甩卖，不能够先到先得。”
他惊痛道：“阿嫚，你不可以这样子对我。”
她疲倦地避开他，面朝一侧，轻声道：“我还有一些羞耻心。”
而他已有未婚妻。
许嫚推开，第一下并没有推动，第二下很用了点力气，他恰好收手，因此被推得连退数步，几乎站立不住，头顶声控灯应声而亮，茸茸的一圈光晕打下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只是看着，睫毛很长，仿佛年纪很小的孩子，没有明白眼前这件事，不由自主地从眼睛中露出可怜的意思。
所谓不可得，就算天之骄子，也要有怅然若失的时刻。
5：
她顿了一顿，走出通道，然后愣在那里。
孙美亚站在拐角处。
她抬起头，目光像一柄匕首，挟裹着最激烈的野火朝她刺来。右手捏紧成拳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是凛然的恨。可是最后她忽然分外自如地冲她一笑，转身走掉。
首映现场，主持人介绍完主创团队，接下来导演偕同几位主演齐齐现身，许许多多目光都在她跟孙美亚之间打转，她一直在笑，对着闪光灯微笑，说不多的话，主演包括导演编剧制片人都相当会聊天，实在不多她这一个。
到底躲不过有心人的故意刺探，问完孙美亚再来问她，相同的问题，相同炯炯的眼神，等着当中任何一个勃然大怒或者崩溃失态。
别人难堪的过去，不过是这些人赚钱得以营生的手段。
她道：“只是拍戏，平时接触不多，会交给公司解决，其他的事情留待时间证明。”
再要逼问，赵哥便上来打圆场。对方好生遗憾地走开。
首映之后腹中大多空空，投资方安排有冷餐会，专给剧中的演员，导演制片人等三三两两离场。她决计想不到曾先生会在此时现身。他从侧门进来，穿着高尔夫球服，一路走到她面前。
她这一生，哪怕被郑克厉逼得退无可退，也从未直面过接下来的奇耻大辱。
曾先生一声冷笑，端起一杯红酒朝许嫚脸上泼去，在全场齐齐倒吸的一口冷气中，这矮而肥的猪猡扬起手，气喘吁吁扇了她一个嘴巴，不干不净地骂：“贱女。”
全场静无人声。
背后的孙美亚搁下酒杯，挑衅地朝她扬眉。
手劲奇大，她无从反应，因此无从招架，脸上的疼，是要等几秒才有所反现。这几秒钟之间，她找不到任何表情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网上的谩骂攻击，她能够视而不见。可是这一巴掌呢，这来路莫名，手劲狠辣的一个巴掌，叫她躲到哪里去？如果江城在的话，如果江城还在世的话，他会给她出头。
他一定会给自己出头。
赵哥原本在外面给娱记派红包，听到消息冲进会场，看了看现场情形，这出身东北的大老爷们一句废话都没有，拎起自助餐桌上一瓶未启封的红酒，淬裂瓶身，酒水哗然流了一地，场景触目惊心。他拿瓶裂口向着曾先生，朝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所有人都过来劝他，劝他算了算了，别把事情闹大。赵哥硬生生被人拦下，看了一圈，其中不乏身强力壮的男性，他冷笑：“这一屋子的男人都是死人么？眼看着一个大男人打女人？”
事实证明，只有土匪的作派才能镇压住流氓。
赵哥堵在会场门口，把话就撂在这儿，这事不会完，警察没到，姓曾的休想走掉。
闻此言，曾先生略显慌乱地瞥了一眼孙美亚。许嫚彪悍而护犊的经纪人，并不在她跟他说起的意外当中。
助理扶她去大厦一楼的停车场，太狼狈，又尴尬，助理一直不敢看她，她倒还算冷静，反过来跟他讲：“小郭你不用管我，去劝劝赵哥，别叫他把事情闹得太大，我在车里等你们。”
助理踌躇了几秒钟，唯唯应声，低着头走开。
四顾其实无人，在将近凌晨的深夜停车场。她坐在车里，脸冲下伏在方向盘上，心想是否该应景地掉几滴眼泪，副驾驶座的车窗被人敲击。她以为幻听，在手臂上侧过脸，看见弯腰的郑克厉从外面看着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子。
啊，那是已经熟睡了的朵朵，裹着他的大衣。
停车场没有暖气，她愣了一下，立刻跳下车拉开后车厢的门，帮着他把朵朵放上去。她睡得太热，脸颊红扑扑的，更加像苹果。
他自己拉开车门，却坐上副驾驶座。
她一声不吭，却也觉得窘迫。他一定听说了，否则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她刚要侧脸回避，他已经扶住她下颌，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像研究什么重要文件，过了很久，才松开，手放回膝盖时已经捏成拳头。每一块骨骼都很清晰，手背青筋突起。
她兀自惊心。
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更加叫人胆战心惊，目光只是看着面前虚空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后座的小孩子在睡梦里哼哼了几声，从大衣里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叫了一声郑叔叔。他伸手把她从座椅中间的通道抱过来，这孩子也不认生，看到了许嫚，又朝她伸出小手，“甜甜圈阿姨。”
她接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郑克厉拿了自己车的钥匙给朵朵玩，小孩子也不怕无聊，翻来覆去地拨弄，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她低着头问：“你怎么在这儿呀？”
郑克厉简单回了两个字：“路过。”
她顿了顿，才说：“我问的不是你。”
他也真不尴尬，若无其事地反问：“是么？”神情却明显比刚刚要出去杀人的样子好许多。
朵朵的叙述颠三倒四，到底叫许嫚听明白了。她妈妈把她带来这里，遇见了郑克厉，大概是有什么事急着去办，于是暂时把女儿交给他看管。
这个点，这个地点，可以有什么事么？可是再问下去，想必小朋友也再说不出更多的来。
中间是一大段沉默。
他看着车前，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放在膝盖上，能看出手背数条青筋。她的目光微妙地在他跟朵朵之间移动——在不动声色地比较二人五官相似的地方。
他终于察觉到。
他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尴尬过。他发誓，他从来不屑向女人解释这种事。
“我不是朵朵的父亲，我跟孩子的母亲并没有什么事情。”人生的第一次，他这样狼狈地开口。
朵朵闻言抬头，许嫚也跟着抬头，两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同时盯住他，一式的表情，一式的皱眉，仿佛很不齿他说这话的语气。两束目光盯得他浑身发热，简直要顺着脊梁流下汗来，朵朵很快就被手里的车钥匙吸引回注意，低下头去。许嫚也随之收回目光。
那种压迫顿时收回，他相信，再过一秒钟，他就有可能溺毙在这对眸子当中。
6：
电梯是直达车库的，赵哥从里面出来，一脸意气风发，许嫚心惊胆战地下车迎上去，惊恐地问跟在他后边的助理：“你们没有把他怎么了吧？”
赵哥文绉绉地掉书袋：“杀鸡焉用宰牛刀？”保姆车都贴有反光膜，而他一眼望见车中的郑克厉，她知道他一向不待见这个人，但这一次，他只是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哦，他也在？他送你回去，还是让小郭送你回去。”
助理默默地上前挪一小步，再上前挪一小步，显示自己已经足够微弱的存在感。
她沉默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她的人生太习惯由经纪人做主。
爱情呢？
赵哥有点生气：“人都在这儿了，霸王都上弓了，你现在还说不知道？这种事情我还能替你拿主意？你自己想好怎么办吧。”
她看着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看得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娱乐圈，你以为拼演技，到头来其实还是拼后台。放在哪里都一样，背景深的就比别人多一点公平……如果，他可以帮你……”他压低声音，“我听到消息说，他对这个未婚妻似乎格外冷淡，最近苏媛媛一直在跟他闹。”
“也不过就两三年时间。”
赵哥苦笑：“两年三年，就足以抵得上别人几十年的打拼。你以为声名狼藉，殊不知捡到大便宜，况且他……”
许嫚轻声道：“靠住他两年三年，往后二十年我该怎么过？”
看看孙美亚就知道，就算有了富商男友，提到与郑克厉的关系，你知道狗仔们最爱用什么词语？
下堂妾。
多粗鄙多下流，哪怕她是她的宿敌。
赵哥不语。郑克厉正好抱着睡着的朵朵下车，赵哥换了副脸孔满面含笑上前打招呼，最后是助理送她回去。车里她问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助理这样解释。
“有人透消息给了娱记，放了他们进来，当时小嫚姐你并不在，孙美亚跟姓曾的要走，他的妻子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当着狗仔的面质问他，小嫚姐，你真该来看看当时孙美亚的表情，跟活见了鬼差不多。”
这了了几句其实并不足以概括当时血雨腥风的场面。
第二天，所有网站都在大篇幅地报道这消息。许嫚在热搜的视频中看到曾先生的妻子。
赵哥以过来人的眼光点评视频中这位年轻女子的控诉：“句句戳痛处，话题刺激但回回避开隐私，很上道，显然被人教过。”
她目不转睛地久久地盯着视频里女子的脸。她平静地控诉这个男人作为父亲跟丈夫的忘恩负义，姓曾的几次上去要打她，叫几个保安硬生生给拦住了。
赵哥说的对，全场的男艺人都死绝了，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打女人。但毕竟彼此不是娱乐圈里的人，真正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其实是孙美亚。
她的亲妈经纪人孙泗洪率先被爆出用小号疯狂叫嚣辱骂网友，大爆粗口，轻而易举露出了当年做过北姑的底子。在现场跟记者发生冲突，甚至当众@几位主编怒骂：“老娘的家事，关你们屁事！”艺人最应当跟娱记搞好关系，哪怕忍无可忍，也得从头忍起。各大官媒同仇敌忾，阴阳怪气地齐声呛回孙氏母女。
公关最难洗白的，大概就是道德问题，孙美亚被网友骂得最凶的那几天，还有粉丝来她微博下留言，安慰她大仇已报。
而她只是看着视频中那女子的脸。
她想到了朵朵，为什么郑克厉偏偏在那一天抱着小朋友出现在那里，为什么娱记明明都收工了，却能这么迅速回到现场，为什么曾先生的妻子，恰好就是那天她在飞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妇。
几天后，冷静下情绪，寻回到理智的孙泗洪开始展开公关维修，孙亚美发了一条长微博，历数她跟曾先生的种种过去，她承认自己的无知，被蒙在鼓里，以为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所以一门心思投入进去，却又很快被网友找到前后口供相矛盾的地方。
赵哥回过头，闲闲道：“要不要我代劳替他说声谢谢。”见她只是呆呆的，便又说，“毕竟人家帮过你好多。”
后来她买了一只jellycat的邦尼兔玩偶，托中间人转交给郑克厉。要送给谁，他心里想必有数。从此往后她再没见过这对母女。更别提曾先生，彻底在大陆消失了行踪。
郑克厉亲自送周甜甜母女去机场，朵朵在后座抱着毛绒公仔酣睡，他不方便下车，最后周甜甜抱着女儿离开前说：“我羡慕她。”
他淡淡的：“每个人都有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她用平静的语气道：“我曾经跟你交往，最后嫁给那种人，你不会懂我现在到底有多绝望。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放心，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她说。”
“你也不会让我跟她见面的，是不是？”想至此，周甜甜实在想笑，事实上她也终于微微一笑，“想不到，连你也会有今天，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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