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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的爱你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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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的生日,满城都在庆祝圣诞节。连医院都不能免俗,住院部走廊竖起了一棵圣诞树,玲琅满目地挂着装饰品,或许是节日的关系,原本沉寂的医院比往常来得热闹,他的精神也罕见地很好。她推着他下楼散了一会儿步,他气色特别好,跟她有说有笑,她也高兴,总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中午他破例喝了一碗粥,她念小说给他听,中途他睡了一小会儿,醒过来她还在。

他伸长胳膊把靠窗的窗户推开一点点,风很冰很冷,顺着那一线钻进来,像只手拨动着他头发。她轻声道:“冬天快结束了。”

他说:“我们结婚吧。”

她的眼泪簌簌掉下来。

“哭什么?我吓你的,”他笑着道,顿了一顿,又说,“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

“我想喝粥,就是从前你带我去的那个粥店,我想喝他们家的粥。”

她犹豫了一下,他催促她:“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

她仔细地端详他,他还是在笑,冲着她明媚地微笑,脸上神情里没有一点异样。她飞快地算了下时间,一个小时没有问题,便叮嘱他几句,拿了外套皮包跟车钥匙下楼。

这一层的护士医生都认得许嫚,在走廊里频频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一路走到电梯门口,平日里迟缓的电梯到这种时候更加拖沓缓慢,简直叫人等得心急如焚,数字径自缓慢地上升。4,5,6,7……她一下一下地数着,心烦意乱的心跳跟着起哄,她越来越烦,越来越乱,有一面小鼓重重擂在心头,敲得她太阳穴都嗡嗡地响。

电梯双门叮地一声,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郑克厉捧着一束花站在那里,眼睛一眯,目光幽深落在她脸上。

惊雷顿时碾过,打得五魂六魄都不复原形,她几乎一个踉跄难以站立,一步步后退,在惊醒的下一秒她转身往病房跑。郑克厉一愣,大步跟上她。

她跌跌撞撞返回病房,门口已经围了好些人,有护士有医生,还有抢救时机器发出的嗡嗡的动静。

她站在那里,面前的世界摇摇欲坠,碎裂开去,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绝望像潮水一波波朝她身上涌来,她已无力承担。

江城被送往ICU。

有人推着救护车出来撞了她一下,她趔趄着后退了几步,被人扶住。她茫然地回过头,郑克厉站在身后,许嫚虚弱地仰头。他轻轻问:“还好么?”

她站在急救室玻璃窗外,刘姐匆匆赶来,跟她一起呆呆地看着里面忙碌的医生,十几分钟后有护士过来给她换上除菌服,领着她进去。他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没有,已经虚弱到极点,还在对她笑。

之前的一切表现,都是他演出来骗她走掉。他不要死在她的面前,他不要这么难看地离开她的世界。

他说:“阿嫚,你怎么还不走?我一直都不爱你,我只是骗你,骗你留下来陪我。”

他说:“你走吧。”

她屈膝半跪在他床边,隐忍着悲泣,小小声地问:“那你现在怎么不骗了?”

“我于心不忍啊……我想算了吧,别祸害你了……”他笑,一口白牙,还是飞扬跳脱的少年。

眼泪已经丧失意义,在生死别离发生的一瞬间。

她的牙齿深深浅浅地咬着手背,阻止自己哭出声音。他笑了笑,说:“怎么办?我想亲你……”话音刚落,他狼狈地深呼吸,大口大口咳嗽,撕心裂肺,恨不得把内脏都咳出来才罢休,狰狞地难受。她摇摇欲坠,只是浑身发抖,含着眼泪叫了一声江城。一声又一声,徒劳地想把他留住。

今天是他生日,可他明明连三十岁都没有到。

他喘着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眉眼痛苦地揪起,他说,“阿嫚,我不想死。”

他靠过来,他说:“我想亲你。”他带着呼吸面罩,玻璃罩面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站都站不稳。

他说:“阿嫚……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没来得及让你爱上我。”

她脱口而出:“我爱你。”声音很重又沙哑,仿佛宣誓,“我爱你。”

他笑,纵容似地笑起来,像安抚一个小孩子的任性胡闹:“好好,我知道了……”

她俯下腰,让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脸,他已经很累了,拼劲了全力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有一些东西留给你……手续会很麻烦,你要是看不懂,就去问郑克厉,除了他谁都不要信,连你的经纪人都不要信……听见了么?”

她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他也不强求,精疲力竭地躺回床上,冲着她微微的笑,仍是那个潇洒的白衣男子。

仿佛从前,仿佛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谁都不曾想过会有今天,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怕,受了辱也不过昂头向前,总以为命运会给出最公正的裁决,她只是没想到命运从未善罢甘休,不肯给她一条生路。她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从前已经算是侥幸。

江城的目光浮起,像是一道温暖的丝网,将她温柔地环绕。他疲惫地微笑:“我从小就在国外长大……中国文化我最不精通,可是我中学的时候读过一首中文诗,一直很喜欢……我念给你听……阿嫚,我想念给你听……”

他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有勇气独自面对死亡。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回床上,于寂静中于黑暗里轻声地开口。

仿佛世间最后一缕回音,掠过她生命,带起一阵飒飒的风声,她的心空前的悲哀宁静。

她听见他的声音。

……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的爱你……”

2:

江城的生母远在欧洲,一时赶不回来。他身后一切事宜交给刘姐处置。医院门口已聚集了无数狗仔联盟,长枪短炮地恭候。赵哥急得满头大汗,郑克厉站出来道:“我送她走。”

未等赵哥首肯,他解下西装外套,不由分说盖在许嫚身上。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失去七窍的魂魄。

那一刻郑克厉的心里很明白,他固执地不肯离开,他坚持出现在她生命中,就是为了一个好的时机,当时机真的出现,他绝不可能放手。这一次,他不会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哪怕这是她的经纪人。

对他想要的人或事,他一向表现得非常有控制欲,而且势在必得。

赵哥甚至只是来得及站起来,说了一声你,他已经半搂半抱,硬将许嫚带走。他自己开车过来,就停在医院的停车场,很顺利地出了医院大门。

他带走了她,送她去的是自己在浦东的别业。独门独户的别墅区,只他一个人住,因为家政定时上门打扫卫生,因此相当干净。

郑克厉一度担心她会情绪崩溃,可这一路她都默不作声,他反而更加担心。将浴室指给她,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被谁带走,被谁带去了哪里,却还记得说一声谢谢,抱着他给的干净浴衣毛巾走了进去。

他不放心,坐在浴室门口走廊的椅子上翻杂志。过了几十分钟只听见哗哗的水声,不闻其他动静。他心中发急,搁下杂志上前敲房门,叫她的名字。门并没有反锁。他犹豫了一秒钟,然后猛然推开房门,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

她呆呆地缩在蓬头下,脸埋在膝盖之间,任由水流从头浇灌,却连衣服都没有脱。听到声音抬起头,水雾中,嶙峋的眼睛睁得极大,披着一肩膀湿漉漉的发丝,只是看着他,看得他一颗心又酸又涨,别无他法。

他扯下大毛巾,关了水阀,不参情欲地脱了她湿透的外衣,拿干毛巾一把将她裹住,打横抱出浴室,回了主卧,把她放在床上。他转身去寻吹风机,等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缩成很小的一团,手还紧紧攥着床单。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先把她的头发吹干。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直到没电,他用自己的充电器给她的充上电,打开不久,就跳出了赵哥的来电。

他想都没想,直接关机。

郑克厉在后半夜的时候听到有人哭泣,声音细细。他陡然一惊,人跟着立刻清醒,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去看她怎么回事,她其实根本就没有醒,仍旧闭着眼睛,身子一抽一抽的,伤心地哭泣,眼泪又快又迅速地滚下面颊,仿佛是本能。他伸过手,揽住她,将她抱到自己怀中,她的脸枕着自己胸口,身体无意识地抽搐,因为伤心欲绝。

这一晚上他都没有敢闭上眼睛,他抱着的是自己这一生避了又避,却无法躲避的命运。这一次,即便是灾,即便是祸,他也不躲了。

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躲了。

天一点点亮起来,灰青色的天际线射出第一缕光线,密合的房间里洒满绒绒光晕,他终于能够看清楚怀中女子的脸,她哭得整个人都浮肿,手紧紧拽着他衬衫领口,皱巴巴的一团,他却低下头,吻了吻她眼皮。

她一直昏睡到下午,赵哥亲自上门来要人。

郑克厉没有阻拦,况且他也没有这个理由。站在门口,看着助理扶着许嫚出来。他平静地对她的经纪人道:“迟早她会是我的。”

迟早有一天,他将接手她的一切。

赵哥上上下下地看着郑克厉,第一句话是反问他:“您记性不太好吧。”他头也不回迈下台阶,背对着郑克厉冷冷道,“有些事,连我都忘不掉,何况她。”

他脸色剧变。

3:

江城的律师来过很多趟,因为文件太多,要当事人一份份的过目,不动产股票还有几处宅院,因为大部分都在国外,继承权改到她名下,手续相当复杂。但是生前江城做得周全,且滴水不漏,所以进行地很顺利。

他一些私人物品跟珠宝都放在银行保险柜,刘姐取出来,部分寄回给他远在国外的生母,部分由赵哥转交给许嫚。她一样样地看过去,当中还有他的手机,屏幕一闪闪的显示着电量不足。设置的桌面是她的一寸证件照片,她初中时的毕业照。

她看了很久,她已无泪可流。

赵哥怕她失控想不开,或者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就隔三差五地进去一次,送水果或者送吃的,或者只是看看她在做什么。

当她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几乎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哪怕她要求:“赵哥,我想出去走走。”

跟公司批了长假,粉丝也体谅——她曾经有心上人,此刻如此寂寞。

十二小时的直线飞行,跨了八个时区,飞跃大半个地球,乘务员给了她恰当好处的空间跟距离。飞机最后降落在北欧小城,由人指引搭船去了苏罗列一座无名小岛上。

江城很早的时候跟她聊起过这个地方,明蓝如镜的海面,能够看到下面清澈的白沙,岸边的椰树风影,是他每年暑假的避暑胜地。别墅建在悬崖上,夜晚时能看见成群的海鸥归巢,微波粼粼的海面,太阳是一寸寸地往下滑,很有层次的分了颜色出来,金黄金紫再是金灰,在海面漾出最后一层动人的玫瑰红。

她用他给的钥匙打开门,别墅很大,也很干净。沙发上橱柜上盖着白色的遮尘布,她没有掀开,她找到了房间,丢下行李,她只想睡一觉。

但是连睡眠都是奢求。

痛苦跟绝望如此清晰而又强烈地存在那里。

她精疲力竭地睡过去,但又很快惊醒,惊醒的那瞬间所有情绪通通袭上来,痛苦自责绝望悲恸生不如死,无比清楚地知道他走了,他再也不可能回来,她的生命中将从此没有这个人,她的手机接收不到来自他的任何信息,无助跟痛苦像一柄缺少打磨的匕首,锋利而精准地刺中她的心,再慢慢地滴下血。而她毫无抵抗的能力。

竭力强迫自己继续睡过去,然后再次惊醒,情绪重复地袭来。无数次地反复,直到天终于亮起来。

她照样起来,把行李箱打开,将衣服一件件挂上去,这里是亚热带气候,终年气温都保持在三十度左右。她出了一身汗,去冲了个澡,又把床单等等换了一遍,她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

可是每个晚上都像是翻来覆去的折磨,可能连死去都未必可以解脱。

每天下午三点陆地酒店会搭船过来送淡水跟食物。这一次的分量远超前几天,大概又有人来这里度假。岛上确实有好几座别墅,隔得有些距离,但因为不是黄金时期,她更不会去打听。

东西由服务生送到她所住别墅的客厅,水果篮一天一换,不管有没有被动过,哪怕房间永远通风,水果甜腐的气息久久都不会散去。

她就在这气息里迎接着黑暗再次降临。

当夜她就轰轰烈烈发起了高烧,连续的睡眠不足再加上疲惫作祟,使她的身体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她浑身发烫,喉咙发干,只是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发,连手指都动不了,心中模糊地猜测: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醒过来天已经暗了。她整整睡足了一天一夜,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转过头,看见床头柜一只玻璃杯,还有一板退烧药,拿起来一看,她已经吃了两粒。

心中正疑惑,起身下床,却发现拖鞋不在床边,光脚踩着地板出房间,靠着扶栏朝下一看,拖鞋放在一楼客厅的沙发前,想了想没想明白。第二天问送食物过来的joey,他是酒店外派的服务生,一个热情的意大利籍男生,问他有没有去过她房间。

率直的小伙忙摇头,样子简直跟受了污蔑差不多。

她有点心神不定。

其实别墅里里外外都有监控,如果有要求就可以调出来看,但她觉得实在是自己多虑。况且她也没有力气去考虑其他的。

因为实在太疲惫,仿佛生命都在这里耗尽。Joey不止一次建议她去玩潜泳,设备很齐全,如果她不会,他可以教她,这西崽的面容实在真挚可爱。她还是摇了摇头。他搭船离开前微笑对她道:“baby,有什么问题尽管跟我联系。”

潜泳,她曾经听江城形容过在海底的感觉,海水温柔拂过臂弯跟身体,成群的五彩缤纷的海鱼追逐着你,亲吻着你,这描述曾令她一度着迷。那天她散步经过爱琴海海域,再高一些的斜坡上竖立着巨大的风车,一列无数只,来供应岛上发电。她很好奇,人类既然对自然有所需求,为何总无敬畏?

4:

海边风总是很大,但因为炎热,吹在身上总有点粘乎乎的感觉,时刻准备着出汗。她一步步往海里走,海水漫过她脚踝,小腿,腰部,清澈见底,她的脚深深陷在沙子里,可能是近海的缘故,没有鱼,水很凉。

她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揽住了腰身,往后拖行,那个人力气很大,手劲更大,箍得她很痛,她一张嘴就咬在他手背,对方几乎只是本能的一震,然后继续拽着她往后,海水旋出激烈的水花。她被迫跟他一起倒在沙滩上。他的样子很狼狈,衣服全都湿透了,她也差不多,因为被水呛到,一直在咳嗽。她翻了个身,看着东欧蓝湛湛的天空,太阳强烈到刺目,此刻地球的另一边正是深夜。

她想不明白。

他撑起身子,还在喘气,衬衫贴住胸口,勾勒出结实体形,他冷笑道:“想死是不是?”

大概是因为大病初愈,她有点糊涂,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干什么?他想做什么?这些问题在此刻都变得无关紧要。她只是看不到他,像很多年前那样,她走进赵曼娜的化妆间,她看不到自己。

熟悉的愤怒跟恐惧在那一瞬间撕碎了他的心。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十年二十年,还是一样。这静悄悄的一生,她若无其事地出现,他竭力忽视那些与日俱增的感情,他没日没夜地跟自己的情绪作对,几乎到达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关于她的一切,可是太无力了,她的存在无一不是引信,炸起心头一点点或卑微或针刺一样的疼痛。

他忘记在哪里看到的那句话:情网情网,说到底不就是那个时时缠在心口,念兹在兹,难以遏制的念头。

像悲剧一样。

每一次他都在劝自己,算了吧,算了吧,就这样子过下去,没有那个女人,他不是活不下去。

他能活下去,只是每一天都在忍受煎熬。

他劝慰着自己,哄着自己,仿佛饮鸩止渴,在绝望之际往心头注下的一剂麻醉剂,硬生生压下每一次潮起的苦痛。

直到自以为若无其事,直到以为能够一个人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苏媛媛拿了一本杂志叫他看,逼问他当中的封面女郎是否美丽。

只一眼,就明白什么叫魂飞魄散,自欺欺人。

他曾以为全关的心智在那瞬间轰然重启,他引以为傲的克制力在那一秒钟全线溃堤。

他根本忘不掉,她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仍旧如此鲜明地存在记忆里。

许嫚坐在江城的自行车后,冲着镜头张扬地大笑,硬生生从他的记忆中闪现,他二十八岁才遇见的十八岁的少女,却注定了一见钟情的悲剧。

媒体说,她跟江城在恋爱。

他以为是炒作,他一直一厢情愿地安慰自己。他总以为能够轮到自己,在弟弟郑家阳过世之后。

他等待着,像一个幼儿园的孩童,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糖果。

他却等到了娱乐圈一段王子公主的童话,与己无关。

那年十二月,他就坐在车里。他一路跟着她的车出了机场,去了超市,她在生蔬区盘旋的时候,他就躲在一列列罐头之后,她弯腰拿起一盒生肉,他的手指无意识滑过玻璃的瓶身。她进,他跟随,她退,他回避……无数次黯然地问自己:她和他,大概永远都不能再接近一一点。他和她,大概永远都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

他跟着她开到她自己公寓,他就跟个傻子似的,坐在车里,抽了大半宿的烟。

了无生趣。

人活着,不过是气数将近之前的一场挣扎。

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是望着洋面。最后跌跌撞撞站起来,又朝大海走去,她其实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本能在驱使。郑克厉在身后看着,这一次他没有拦,他冷笑:“你不就是想死么?好,我跟你一起。”

他捏住她的手腕,两人一齐跌落海中。

水汽从四面八方袭来,压迫她的胸腔跟肺部,由此引发的剧痛宛如千万根针齐齐插入身体。

成串的气泡围绕着他跟她,挤出她肺部的最后一点氧气,她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将要窒息。他表情阴鸷冷酷,目光锁住她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许嫚惊恐地猜测,他真的想跟自己同归于尽么?

最想死的人有偷生的欲望,而最不该死的人却欣然坠入九层地狱。

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他的手伸过来,压住她后脑勺,迫得她微微低下头,然后干脆地吻住她的唇。舌齿交缠间一点点渡气,一点点诱哄着她张开双唇,舌头宛如生了钩刺,长驱直入,最初的被迫到完全出于求生的欲望,她恶狠狠地回应,夺取她赖以生存的氧气。

两人在水底目的各异的亲吻,仿佛搏斗。

搅乱的水声中,她仍能够清晰听见他倒吸一口气。

吻变得粗鲁而密集,他捏住她的腰,抬起她一条腿,紧紧压向自己胯部,恨不得将她揉碎化入怀中。可还是不够,辗转索求,一点都不够,跟等待的那点时间相比……肺一点点干涸,可偏偏舍不掉那微乎其微的甜蜜,此刻她在他自己手中,此刻她在自己怀里……在这个人类无法生存的领域,他是她的唯一。

破水而出的刹那,她剧烈而疯狂地咳嗽,喘气,几乎无力,由他拖抱着倒在沙滩上。她翻了个身,面朝天空,喃喃自语:“疯子。”

他冷笑着反问:“让我陪你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挣扎,被他控制,她几乎尖叫:“你疯了。”

“我以为你早知道这件事。”他平静地说。

5:

不知道是因为这场耗费体力的争斗,使她精疲力竭,无力再与情绪作对,还是郑克厉的出现,让她觉得跟命运反抗其实无益,她获得一晚珍贵的好眠。

醒过来是上午九时,阳光无私地漫进卧室,是晴天。她坐在床畔很久,很用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接着就想起了楼下那个男人。

上帝保佑,但愿他已经走了。

她走出房间,他正好走出厨房,两束目光陡然相撞。她脸色顿时一沉,他点点头,很若无其事的语气:“早。”

昨晚是怎么发生的?她正跟许野视讯通话,聊起彼此近况,许野一直很牵挂,只是从媒体那获得来的消息总是语焉不详。细细端详,姐姐虽然瘦了太多,但是气色尚好,他刚要松口气,脸色忽然剧变。他压低声音:“姐,你快离开房间,不要回头……快点出去!”

她其实也听到了声音,落地窗被人推开,她回过头,郑克厉洗完澡,换了一身,赤着脚顺着月光从外面大大咧咧地进来。平静地回视她错愕目光。

她站起来,他走近来。

她想不明白,因此暂时沉默。情形变得相当古怪,许嫚特别明白,她的意见跟决定在这个男人面前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她闭紧嘴巴,转身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手机里许野脸色也怪,很久才问:“姐,他怎么也在?”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郑克厉热了一杯牛奶,做了两份三明治。她走下楼梯,走到他面前:“郑先生,我们聊一聊,可以么?”

他看着她:“先吃饭。”

“先说明白。”

他倒笑了:“阿嫚,有意思么?”

她反问:“你这样子做,有意思么?”

他慢慢道:“我说过的,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个你。”

让我得到你,我就能放过我自己。从前我借着恨你的名义接近你,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请给我一次,给我一次悔过的时机。

许嫚疲倦到极点,皱着眉头看他,仿佛并没有听懂他的话。这目光令他有一种冲动,而他也确实依循本能——他伸出手,将她狠狠抱住。他不要她这样看着自己。

她笑了笑,忽然发现,面对郑克厉她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随便你。

6:

成年过去这么久,焉会不懂视而不见的道理。

她尽量做到不与他待在同一个房间。他出现在厨房,她便退到客厅,他在客厅用笔电处理资料,她则躲去花园,他去花园晒日光浴,她便踱去二楼的阳台看小说,全密闭式的包窗,大面大面的落地玻璃,阳光大手笔地直射,晒得人骨头都发软,她几乎昏昏欲睡。花园中郑克厉在浇花,发现她在那儿,拎起塑胶水管,直线的水流扑在玻璃上,激出大团大团的漩涡,惊得她往后跌去,一下跌坐在抱枕当中,惊魂甫定地看着他在那哈哈大笑。

转头望向卧室,她忽然发现,这关于掠夺空间的游戏,她已经退无可退。环顾四周,却发现只有这里还没有他入侵的痕迹。

浴室,厨房以及上下四个卫生间,都有他罗列的物品。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

Joey傍晚时分送淡水上岸,两人就站在门口台阶下说了几句话。意大利人的种族天赋显然与生俱来,joey也没有直接说喜欢她,而是暧昧地问她:“你最希望这里谁最喜欢你?”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上帝。”

他笑:“honey,你该知道他很忙的。”Joey忽然看向她背后,目光中带着不解跟疑惑。许嫚也回头,洗完澡的郑克厉面无表情走下来,毛巾随意地擦拭着短发,走过二人面前,语气却若无其事:“阿嫚,我帮你把水放上了,你可以去洗了。”

在两个中国人一个美籍意大利人当中,他偏偏用英文通知母语跟他都是中文的许嫚。

Joey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噎了半响,才问:“你的男朋友?”

她摇头。

“要不要我报警?”joey忽然压低声音。

她还是摇头。

他看了看走开的郑克厉,又看了看面前这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想了想又说:“那我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许嫚心说:这哪跟哪啊。

郑克厉就坐在一楼客厅,开着电视,当地的电台播报未来几天的天气预报。他诶了一声。她看都没看他,转身上楼。

他踱步过来,靠在一楼的雕花扶手上,看着她往上走,慢悠悠地道:“别生气嘛。”

她鼻头顿时一酸。

太像了,他跟江城一看都是北方人,后鼻音咬得特别准,说话都带有儿化音。有一回两人刚刚对外确定恋爱关系,她在外地拍戏,收到江城的微信,唧唧歪歪就是不肯好好说话,把她给惹急了,他也是这幅腔调,“别生气嘛。”顿了顿才又轻声笑,“I miss u,my little stupid girl。”

他对她有许许多多的爱称,my sweetie,pumpkin,cookie……是国外长大养成的习惯,可她一直觉得腻歪,所以格外受不了他这么叫自己。

许嫚不敢停下,只怕一回头,就知道不是那个人,不是他,她仰起头,将那些即将凝结成水意的雾气倒流回心里,脚步匆匆,进了自己房间。郑克厉隔着门跟她道:“这几天会下雨,你自己要当心。”

天气预报的不准确性,全球皆是。

连续几日风调雨顺,椰树沙影,晚上洗过澡她在自己房间看小说,床头柜上的台灯闪了几闪,随着房中所有亮着的灯一起灭下去。

她在黑暗中兀自出神。

听到外面有人叫她的名字,敲着门,确认她是否受到惊吓。她一声不吭,郑克厉不知道哪里搞来的钥匙,打开房门,看见她,只是淡淡道:“怎么坐在地板上?”

他这样堂而皇之地公然地出入,在江城留给她最后凭吊的领域,连她最后一点生存的空间也夺去,她心里跟自己说,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很早开始,他跟她都应该认清事实。

他走下楼,门开着,留给她一个手电筒。

他跟赵哥一样,都怕她会想不开。这段日子的许嫚就像一条绷紧的丝线,谁都料不准哪天她都有断裂的冲动。

电力迟迟没有恢复,她慢腾腾地站起来,走下楼梯。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袖子跟裤腿都挽起,埋头在一个打开的壁橱中,那是公寓的电网中枢。他听到声音,回过头,见是她,遂一笑:“电线老化,接触不良,给吓到了吧?”

吧台上放着一杯热牛奶,透明的玻璃杯,纯白色的液体,似乎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她不能吃冰,任何东西都要加热过才可以。

她锥心一样地疼痛,心被扎了无数遍,却流不出一滴血。

他忘记了么?从前他逼她去死。现在他不过心血来潮,他当她是什么?

许嫚浑身发冷,过去种种不堪却于此刻通通漫了上来,叫嚣着将她往悬崖底下拽,一次又一次,她无力反抗。

她恨透了面前这个男人。她恨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的世界,他凭什么,凭什么认为还有余地来爱她自己,谁给他这样良好的自我感觉?

最最崩溃的一瞬间,心魔驱走了她仅剩的理智。她抓起杯子,朝地上摔去,飞溅的液体里,清脆的破裂声中,是她崩溃的质问:“郑克厉,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围太安静,似乎能听见庭院外的海风,掠过椰树,发出沙沙的动静,仿佛恋人的舞曲。

时间在这里凝固,黑暗的空间中,她唯一能够辨别的,是她来生去路所受的所有苦楚,包括江城。这不是郑克厉的错,可她跟他明明可以有一段平静的时光一起度过。

命运欠她的太多,她无处追讨,只有迁怒旁人。

不可以是赵哥,不能是江城。

她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寻常人,她就是仗着他的爱恃宠而骄。

他一动不动,在昏暗的光线中,背影挺拔高大,像一株不会醒悟的树。他没有回头。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反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郑克厉你忘记了么,从前你恨不得我去死,你恨不得我从你面前彻底消失?你到底怎么回事?你都忘掉了么?我为什么要喜欢你?你让我怎么说你才能听得懂,我恨你,我讨厌你,我看到你就想到从前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就当放过你自己,你放过我吧,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无声地泪流满面。

轻微的一声嚓,沉寂了两三秒,屋内顿时灯火通亮。

她后退了两步,靠在料理台上,冰冷的瓷砖贴着她手臂,让她觉得一阵阵发冷,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从椅子上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又别过头,似乎恐惧此刻他的情绪泄露。背对着她站立了两三秒,最后还是走了出去。

她哭到疲倦,她知道自己是在发脾气,她从来没有过这样任性的权利,只是她太难受。哭到最后她太阳穴一阵阵抽痛,大脑嗡嗡地响,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强回到房间拉上被子闷头就睡。哪怕梦境里她仍在无助地啜泣,流着眼泪。她以为所有伤害已经过去,到头来才知道一切只是她以为而已。

白日有点迹象的热伤风发展到后来就成了高热,她到底适应不了热带气候,高密度的水汽令她难以呼吸,她浑身发热,也不是发烧,是生命机制颓然到极点开始本能地反抗。

当夜还有暴雨,大雨如注肆意地击打着玻璃,发出噼啪的巨响。

她昏昏又沉沉,并不想醒来,只想暂时回避眼前的现实。

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有人扶着她靠在软枕上,端了一杯温水到她嘴边。她嗓子干哑,话都说不出,出于厌恶扭头躲避。那人稍稍用力,就固定住了她的头,在她听来,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几度夸张,几经处理,相当扭曲,包括哗哗不止的雨声。

他喘着气,有点费力地调整她的睡姿,抽出她腋下的温度计,甩了一甩,最后喃喃地报了一个数出来。

她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他在量自己的体温。他从来没有照顾过人,因此笨手笨脚,水杯被她推开,杯中水漾了几漾,差点就泼翻。他也没恼,只是走开,没一会儿就又回来,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块冰毛巾,敷在她额头。

她醒过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眼下几点,窗外风雨依旧如晦,窗幔密密地合拢,仿佛黑夜。很用了一点时间才使眼睛适应房间中的光线,郑克厉侧躺在床旁边的小沙发上,沙发真的太小,他缩手缩脚,连睡觉都皱着眉头。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空白的大脑中闪过经年的某些片段,比如从前某个混乱宁静的夜晚,又比如狭小走廊处的狭路相逢,或者最初他将她从陪酒的包厢拖出,他滚烫的手掌,他密集的呼吸,他哀求她放过自己……

不多久许嫚又慢慢倒回床上,像是精疲力竭的积木。她太疲倦,也太累,困意来袭,她顺从了本心,哪怕那个人睡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哪怕他的那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

多心的人向来寡情,看似无情的人最深情,多么荒谬的真理。

她被手机铃声惊醒,勉强拿起来一看,是赵哥来电:“听说那边有暴雨?”房间没有郑克厉的踪迹。她一边答手机一边下楼梯,暴风雨来的比她想象得还要大,一个晚上下来,楼下一层客厅都被漫进细沙,海水最终褪去,只剩下一层两公分厚的幼白沙子。他穿着沙滩裤,夹趾拖鞋,这样注重风度姿态的男人,弓着背,像是蚂蚁搬家,用盆子一点点将客厅的沙子清出去。

她没有穿拖鞋,光脚踩在乌木地板上近乎悄无声息,他始终没有察觉,也没有回头,自顾自做手上的事情。

他跟江城其实很像,口音像,说话的腔调也像,最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腔调,也像得不得了。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觉得那样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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