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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你把许嫚让给我,好不好

作品: 流光如梦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5-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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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先回上海,很快住进了某省级重点医院,主治医师是该系的部门主任,特地成立了治疗小组。她等戏杀青后立刻飞回来,关于他的病情是几经斟酌,由他自己发布出去,无论如何,他要亲自给粉丝一个交代。

掀起的震惊跟痛惜,他跟她都已经承受过很多遍,已不想多加赘述。

这期间许嫚推了所有拍摄,专心陪他住在医院,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很多媒体想要上来采访,被刘姐统统回绝。

在医院的日子其实相当安静。他有晨跑的习惯,这阶段因为免疫力低下,最怕他突然发烧感冒,许嫚怕发生意外干脆陪着他一起。医院后面就是中央公园,茂密的灌木林,一望无垠的绿草地,很早的时候会有乳白色的潮湿雾气。她给他拿着外套,他怂恿她一块儿跑,她一个劲儿摇头,他耐心地跟她解释运动的好处,放松肌肉啊,增加肺活量啊,你昨晚还吃了夜宵,这么高热量的东西,得代谢掉……她就是摇头:“我不跑,我就是不跑。”

江城忍不住笑了。

她有自己固执的一套,比如说牛奶一定要加热,不管冬天夏天,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绝对不喝,爱辣爱甜就不爱吃冰,有一回刘姐带了粉丝送的冰淇淋蛋糕来医院,特地问了医生,说是可以吃一点点,只有她碰也不碰,江城特地叉了一勺冰奶油送到她面前,坏笑道:“来来来,小白兔张开嘴……”

她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意志在塌陷的边缘摇曳不定,但还是摇头:“我不可以吃……”

“为什么啊?”江城问,“你妈妈不让你吃?”

许嫚看着他,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江城一愣,反应过来立即喷笑。

“我小时候牙齿不好,妈妈不让我吃冰的。”她这样解释,江城几乎笑倒。不觉得她奇怪,只觉得她可爱,因此更加遗憾,他过了二十五岁才碰到她,因此不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许野有一回来上海出差,特地拐来医院看他跟姐姐,他的皮夹里有一张许嫚初中毕业时的证件照,美人已初具雏形,清汤挂面,眉目楚楚动人,取出来,江城用手机拍下来。后来他也问许嫚:“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奇怪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想了一想:“都一样,没差啊,考试,上课,自习……”

“快乐不?”

“你要知道,中国孩子快乐的时候都不是在念书。”

他自小在加国长大,又是别一种文化,想了想,到底做不到豁达:“有没有男生追你?”

她默不作声,嘴唇蠕动,仿佛念念有词。他奇道:“你在念什么。”

她大笑:“我在数到底有几个追我。”

他眼睛习惯性地一眯,竭力忽视声音跟表情中的妒意,若无其事道:“我念书的时候,也很多女生追我。”

她笑眯眯:“是么?”一点都不生气,走开去整理粉丝送他的礼物,堆满了一桌子。晚间吃过饭,她看电影,江城陪着她,讲两个年轻人打小青梅竹马地一块儿长大,女孩子什么心思男生都清楚,她交往的所有男友都不如他称职,最后在他的衬托下都不能算数。他看着,心里堵住一块儿,烦躁若有似无地升上来,偏偏医生又不准他抽烟。

她没有察觉异样,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眼睛很大,所以睫毛也长,一根一根挺翘,间或一颤就仿佛在心里划下一道颤栗,光晕映在她脸上,肌肤近乎无暇,是真的漂亮。他捏了一张纸巾在指上揉着,搓成长条,随意道:“他们追到你了么?”

她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下意识地问:“追到什么?”

“我说那些男生。”

她老老实实答:“我念的一直都是女校。”

他愕然一顿,闷在心头的磐石立刻卸去,顿时松了口气,表情却还是淡淡的。许嫚想了想又道:“不过真的有很讨厌的男孩子,骑着机车在学校门口堵女生。”她神情烦恼,没有作伪,是真觉得那个人很烦,“姿态丑怪,还自以为风流倜傥,从来不肯好好说话,忽然跳出来吓你一大跳,抢你的书包,揪你的头发,把你推倒在地上。”

江城微笑,道:“后来呢?”

“我告老师了。”

他只剩下笑了:“他还有来找过你么?”

“一样啊。有一次高中秋游,跟隔壁学校一道去苑山湖远足,他一直跟在我后面说三道四,一会儿说我裙子太短,一会儿说我头发太长,阴阳怪气的,我差点被气哭。”她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时候每个人都分到一个睡袋,等晚上睡着以后,我偷偷溜去他们班那边,把他的手泡在温水里,当晚他就尿床了。第二天,整个高中都轰动,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他喷笑,惊讶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番语:“OMG,Why are you doing this?”她想了想,也承认:“我以前确实有点莫名其妙。大学里有男生写情书给我,我看完之后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塞班长书包里,也是个男孩子。”

倒有点郭襄的路数,江城最不通的就是古中国的武侠小说,却觉得喜欢,因为是真的可爱。

江城忍不住问:“后来呢?”

她呷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俩到底怎么了。反正四年下来,俩人就没坐下好好说过一回话。”

江城哈哈大笑,指着她道:“阿嫚,你要庆幸自己长得漂亮。”

“这叫什么话,”许嫚哼了一声,“您别光顾着笑话我啊,我可不信,您高中的时候就没做过蠢事。”

他一本正经:“那时候我醉心于学业,两耳不闻窗外事。”

“您唬谁呢?”她凑近来,一双眼睛就像星子,亮到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往后,却不舍得离她太远,维持着一个手臂的距离,她笑起来更像小妖精,尖尖的下巴,上勾的眼线,就差一顶小红帽就能完美cosplay了。他漫不经心地调节着自己的位置,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将她环纳进自己怀里,她兀自不觉,笑道:“你们国外长大的小孩儿,一定玩过彩虹圈吧。”

他真的被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听谁说的?”

“心虚了吧。”

“乱讲。”

“不心虚你咳什么咳?”

“我是病人啊妹妹。”

“你一定要说,快说快说,初恋是谁,第一次给了谁,”她咯吱他,论力气她哪是他的对手,只是江城由着她,她一直在笑,笑得快喘过气,撑着身体的手肘一滑,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鼻梁磕在他胸口,好一会儿都抬不起头,他笑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地抖。

“太不公平了,你都套了我这么多话,你不说我多没面子啊。”他一只手就握住她两只手腕,灵活地一个翻身,就压在了她上面。眼睛与眼睛近到会犯相思病。

他渐渐低下头,她一动不动,嘴角有个小小的笑,气氛很好,在他的唇即将触到朝思暮想的人以前,有人作势敲了敲开着的房门,抬起头,郑克厉站在门口。

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2:

江城并不觉得窘,替她把衣襟收拢,扶她起来,许嫚脸色不可抑止地发红,轻声道:“你们聊,我先出去。”他反手将她拖住,“外面怪冷的,你别出去了,郑先生怕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走。”郑克厉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把手里的盒子往沙发一放,环视一圈,道:“医生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保守治疗。”混不吝的语气,旁人难受得不得了,偏就他若无其事的样子。

郑克厉也是淡淡的:“还缺什么打电话跟老张说。”

“好。”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嗯。”

他顿了顿,才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希望你能好。”

江城略一笑:“是么?”

许嫚并不吱声。只知道再敌对的人也有共同的朋友,难道再敌对的人,也会是朋友?

郑克厉果然没说几句就要走,江城还握着她的手,忽然捏得很紧,松开的时候仿佛挣扎,最后只是很随意地请求:“阿嫚,能不能帮我送送郑先生?”

这时候郑克厉倘若拒绝,就也没有之后的那些事,而他并没有,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表情淡漠地等待着。许嫚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拿了外套出去,因为是VIP特护区,电梯很快就上来,他侧了一侧,让她先进去,按了数字键负一。

一路无话,下到停车场。两个人都有点默默的,他的车很好找,银白色的单门小跑,不动声色地泊在那里。她实在没话跟他聊,简单地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才走了几步又被叫住,回过头,郑克厉还没进去,靠在车门上,就叫了一声阿嫚。她惴惴地等着他开口,瘦了很多,更加有一种婷婷袅袅的风致。郑克厉难得对她笑了笑,慢慢道:“我是乐意的,阿嫚,不为了别的,我只是乐意等你。”

她摇头:“不要等了,没结果的。”三步并作两步,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就上了电梯。两页门缓慢合拢,关于他的最后一眼是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低下头,从荷包里抽出一盒烟。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得一个人过,他跟她都太执着。

许嫚先去一楼拿了药,被人认出来要合影拍照,因此耽搁了一段时间,回到病房的时候江城仿佛已经睡着,躺在床上,被子也没有盖,手盖着额头,听到脚步声抬起来,微微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有一种眼巴巴的味道,仿佛失而复得,仿佛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她的心原本就被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到此刻终于碎成无数片。你都知道,那为什么你还叫我送他下去呢?

他默不作声,仿佛疲倦到极点,最后无声地向他打开手臂:“阿嫚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她走过去,却说:“我今天不想听。”

他道:“那好,我下次跟你讲。”

“下次我也不要听。”

她伏在他怀里,他下巴就搁在她头顶,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头发,笑了:“下次我恐怕就没机会了。”

“你再瞎说我就揍你了啊。”她抬起头脱口而出,额头就磕到了他的下巴,像只怒气冲冲的小怪兽。

他轻笑,关于生死,他其实是最看不开的。心有所恋的人,最恐惧死亡。

3:

到11月份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够再晨跑,许嫚陪着他慢慢地在公园里散步,有时候会遇见年轻的男女,认出了他们,远远地看着他们,也不过来打扰。他们曾经是娱乐圈的金童玉女,此刻不过最普通的情侣,在人世间病痛前相互扶持。他病了以后脾气格外差,有时候她有事独自走开一会儿,回来病房已经乱成一团,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医生护士束手无策站在病房门口。

刘姐一见到她狠松了一口气,把她往里推。他痛得浑身发抖,因为胸肺积水,一直在咳嗽。她过去伸手揽住他肩膀,力气微乎其微,她喃喃道:“我没走……我不会走的……”他身体一抽一抽,仿佛痉挛。她一直抱着他,轻声跟他说话,直到他终于平静下来。

刘姐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就剩他们两个。他额头都是冷汗,发际线也湿漉漉的。

“我不会走的。”她说,他一声不吭,她轻声道,“让医生进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答:“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的。

特意找了他精神状态还不错的时候,买了中午场的票,由她开车,因为人少,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很快找到座位,坐下后她走出去一会儿工夫,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大桶爆米花跟可乐,他不能吃也不能喝,但是他很喜欢这个氛围,就像普通人一样真的恋爱。也不知是因为电影拍得烂所以觉得长,还是太冗长了所以觉得无聊,前排的人三三两两离场,他却看得相当投入,她时刻关注着他的精神状态,他察觉到了,扭头冲她笑一笑。他还是英俊漂亮的那类男人,只是瘦了太多。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化妆间碰见他,那时候他出外景,只用沙拉跟纯净水果腹,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逃课的高中男生,从沙发抱枕中仰起头,问她哪里有好吃的。两人甩了各自的助理跟经纪人,偷偷溜出去喝粥。

她在黑暗中以全力忍住眼泪。

前排的人三三两两的离场,而电影仍在继续,光线温和旖旎,像一场梦境。她转过头去,出乎意料看见他眼睫垂着的一颗水珠。变换光影中间,那句台词清晰地传到她耳底:“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这是她唯一一次看到江城落泪。

她挣扎着替他拭泪,他却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你知不知道……”他终于念不下去。

商厦开着一家婴幼儿日用品店,橱窗里放着小小的鞋子跟粉色的袜子,可爱极了。他硬被她拖进去,一样样看过去,店主主动迎上来介绍,认得他跟她,脸上只是很恻然地微笑。所有人都在流泪,只有他们没心没肺。

江城忍不住道:“买了做什么,现在又用不到。”

她白了他一眼:“买东西还要理由?你没陪女生逛过街么?”

他笑:“没逛过婴幼品店。”

最后她挑了几双鞋子,一件包身衣,几双粉色的袜子,就跟过家家似的。他接过篮子去柜台结账,她在后面戳着他肩膀,嘟囔道:“跟谁,你快交代,到底跟谁逛过街?”他转过头,捉住她的下巴,吻了她额头一下:“还要交代么?”

她刚要开口,就看见了郑克厉从店外进来,带着未婚妻苏媛媛。两帮人马狭路相逢,寒暄了几句,江城结完帐拉着许嫚要走,郑克厉后面叫了她一声。

空气有几秒钟的凝固,情形一下子微妙起来。

江城没有松手,她回过头,旁边的苏媛媛姿势也奇怪,勾着他手臂,半个人差不多都挂在他身上,歪着头微笑着看许嫚。他说:“下个月是世英的预产期,所以过来看看。”

许嫚心想,这是解释么?嘴上却说:“恭喜恭喜。”无论如何,她出自真心。

郑克厉轻轻点头。

4:

11月底江城被查出骨转,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越来越虚弱。右腿因为腰椎骨转疼痛而无法移动,出行都要靠坐轮椅,胃口越来越差,吃一点点东西都会吐出来,可是还是努力地一点点咽下去。做骨刺的时候,他实在痛得受不了,他从来没主动要求过注射止痛剂,这一次他真的无法忍受那种疼痛。她穿着防菌服陪在他旁边,给他念粉丝的评论,声音几度哽咽,到最后终于泪流满面。江城喘着气,一直在喘,呼吸罩内都是薄薄的雾气,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下来,挣扎着抬起手,替她把泪揩掉,强笑道:“哭什么。我不疼,真的,打完针就不疼了。”

每个人都尽量让他觉得开心,他也确实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很开心。她也笑,含着泪笑,她说:“以后我不拍戏了,我相夫教子,好好跟你过日子。”

他也笑,咧着嘴,其实是因为疼的,眼睛里却有温柔的光。他最不精通中国文化,国语也差,刘姐最忌讳他接古装剧。因为笔画查过二十笔的字他都不会念,闹了太多笑话。可是他听得懂相夫教子什么意思。他握住她的手,却说:“那你现在要开始爱我了哦。”

许嫚的眼泪簌簌往下落,晶莹剔透地萦在下颌,快得都来不及擦,只是点头:“我爱你。”

“你不用立刻爱上我,每天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他笑着说,“我不贪心的。”

到了12月中旬,所有人都不瞒着江城,因为疼痛跟呕吐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医生终于不限制使用止痛剂,都已经这样子了,为什么不让他无病无痛地走完这一生。最后一次身体检查定在12月20日,再过五天就是他的生日。起床的时候他精神其实不错,喝了点粥,难得没有吐,进vrt之前对许嫚说:“阿嫚,记得给我插生日蛋糕的蜡烛。”

她点头,尽可能笑得最甜美:“我记着呢。”

护士推着他进去,从江城病发到确诊这期间表现都异常冷静的刘姐终于崩溃,伏在赵哥肩头失声痛哭。赵哥喃喃劝她:“聚散常有……”

可偏偏为什么是他们。

她找了个空档搭电梯下去,问一个当值的护士,找到妇产科病房7601。先叩了叩门,一声请进后推开一看,屋里没几个人,却有郑克厉。她脚步一顿,世英眼尖叫了一声许姐姐。

他回过头,扫了她一眼。

小婴儿安静祥和地躺在小床上,白色小帽,穿一条粉色连身衣,肚皮鼓鼓,四肢滚圆肥短,只差一对翅膀就是拉斐尔笔下的小天使。世英的先生抱起来给她看,小小的一团,仿佛连骨头都没有,许嫚低头深深地望着,只觉心内有一块悄然凹陷,生命如此奇妙,她无法想象自己就是这样具体而微地长大。

世英的先生抱着递给她,她紧张到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旁边的郑克厉眼疾手快,替她扶住婴儿的头,协助她调整姿势。她只顾着感动,一叠声赞道:“太可爱了。”又仿佛发现新大陆,惊喜道,“你看你看,她在打哈气。”

郑克厉也笑:“刚出生的小孩都是这样子。”

她这才听到注意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他脸上仓促一绕,就又低下。

他的心就在不动声色间被搅起惊涛骇浪。

这些日子她又瘦了,大概睡不好,皮肤因为白,黑眼圈更加显眼,她低着头,嘴角带着一缕恬淡笑意,目光柔和如初春的暖阳,只是静静地看着婴儿。世英怕她会累,接过来喂奶。她从小袋子里拿出给婴儿的见面礼,一柄纯银打制的长命锁。这样子的大富人家什么没有,不过心意在其中,待了一会儿,又担心江城检查快结束,赶着要回去便匆匆道别。

郑克厉送她下楼,到了楼下的时候她对着他道:“我走了。”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从她出现开始就被人揉着,捏着,这一次终于叫她狠狠拽了下来,心烦意乱,最中坚的其实是心疼。他心疼她,却没有办法。第一次觉得这样无能为力,既不能给她钱,也不能叫她开心一些。所有积蓄的勇气就在她那一瞥中化为灰烬。

他痛恨那一刻的自己。

他想说,他太想说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到他能够接手为止。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眼睁睁看着她掉转头,孤零零地走远走开,沿着绿色草坪一条青色的地砖,在南国的冬天。

他的手伸出去,没有目的地又轻飘飘地落下来,然后握成拳头。

江城被推回病房的时候已经睡着了,这些天他很容易陷入昏睡,因为体力透支得太厉害。

刘姐跟她说,医生曾经断言他活不过半年。可他断断续续地撑着,零零碎碎地忍受着,一直到今天,多活一天就多一点希望,是他在给别人制造希望。刘姐微微笑着,眼中一粒粒滚下泪来,她哽咽着道:“阿城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你好好照顾他,阿城他现在谁都不要,除了你。”

许嫚比谁都要清楚,痛彻心扉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胸腔酸楚,眼睛发烫,几乎喘不过气,只是竭尽全力不叫自己哭出来,只是点头:“我会的,我会陪着他。”

5:

晚上他精神要比白天稍微好点,因为病情的关系他的眼睛开始不能视物,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她就念小说给他听。《野性的呼唤》全英版,口袋大小的小开本,边角都翻起毛边。她的口语好到让江城都觉得惊讶,口齿清晰,短元音急促有力,长辅音不留一点破绽。她得意地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也笑,他不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太多,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去知道。他曾经如此坚定地跟病魔斗争,却在这个事实面前失去一切勇气,那样虚弱无力,他曾应有尽有,可多么有趣,最想要的不属于自己,甚至连接近都已经没有余地。

他难受极了,他曾经有那么好的时光可以跟她一起过。

许嫚却懂他,拉着他的手贴住自己面颊,他的手很冷,她的脸却温热。她仰着头,尽量不让已经凝结的水意滑下来,努力冲他笑:“以后,我天天念给你听。”

“好啊……”他说话有点吃力,一个一个字慢慢说出口,像小孩子刚刚学说话,“你的口语比我还好。”

“是赵哥说的,女孩子不管什么出身,但凡有一技之长,有一张拿得出手的文凭,到哪里都不会叫人瞧不起。那时候我刚出道,还在念书,功课很吃力,赵哥于是给我找了英文老师专门辅导口语。”

那时候的艺人跟经纪人还没现如今这样纯粹赤裸的利益关系,他们是良师益友,规划演艺生涯以外也照料她的日常起居。江城听着听着,俯身过来亲了亲额头,语气温柔:“你是个好孩子,所以遇到的都是好的人。我很放心。”

她头一偏,吻他的唇,唇舌间有清苦的气息,喝多了中药西药,漱再多次口都去不掉。他怔了一怔,几乎狼狈地躲开,眼睛里一闪而过沉溺的苦楚。他不敢放纵自己,他克制着自己,就算亲吻也只是吻一吻她的额头跟脸颊,他怕那一天来临时他会不舍得去死。

可是最痛苦的,并不是心有不甘地死去。

他慢慢地开口,每一句话都停顿很长时间,但是他依然在今晚之前要把话说完:“很久之前,我们才刚刚认识,我不小心拿到你的手机,后来一天的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郑克厉打给你的,他并不知道手机在我手里,而且他喝醉了,他说了很多,大多都是胡言乱语。”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许嫚转开脸,一厢情愿地回避他的视线。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手背绽出一条条青色的筋脉,但力气却不大,他声音压抑,接着讲下去:“那时候我不喜欢他,甚至恨他,但凡跟他对着干的事情我都愿意插一脚,所以我会帮你,所以在他为难你的时候,我故意从他面前带走你。”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恨你,他恨不得你在娱乐圈消失,他确实不想看到你,因为看到你总会提醒他,他做的那些蠢不可及的事情。他一次一次地将你推远,不过只是为了再靠近你一些。”

“因为他爱你,在这件事情上,他愚蠢透顶,却没办法不去爱你。”

她静静地听着,眼皮低垂,眼睫洒下一片暗色的阴影,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开始故意接近你,我带你去吃饭,接你下访谈,人前人后透露行迹给媒体,做那些事的初衷只是为了让他觉得不快,事实上,他比我设想的还要阵脚大失,失魂落魄。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上了你。”

他微笑着转过脸去,忽然问:“如果那时候,是你接到他的电话,事情会不会两样?”

会么?在江城明明微笑着却忽然暗淡下去的眼睛里,她也问自己。

她只知道爱情最初的模样,不应该是这样子。

他对她真的很好,而不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将她推下悬崖,他没有逼她走投无路,他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冷眼看着她哭。江城的呵护纵然带有阴谋的含义,但是重要么?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那一年,我没有广告没有片约,连已经签好的角色也被人拿走。每天睁开眼睛我都在想,我已经在谷底,最最难熬也不过就是活下去,每个人都有好的感情,好的生活,好的理想,只有我,什么都是坏的,从外到里都不堪一击,快撑不下去。那时候我多么多么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哪怕只是安慰我,哪怕只是伸手拉我一把,哪怕就是替我说一句话,可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世界一直静悄悄,是江城带来第一束光。

她睁大眼睛,黑色的瞳仁迅速浮起一层雾气,连哭都那样美丽,弱不禁风的盈盈,他的心顿时揪起。可江城知道,她骨子里的勇气跟韧劲,摧折了重新站起来,最最难堪的时候不过若无其事掸去衣上的泥土。

郑克厉跟他着迷的,不就是这个么?

她慢慢往下说,这一次却是微笑着:“是你,是你过来跟我说,我们去摘橘子。是你跟我说,站在那里不要动,我来接你。在我几乎崩溃的时候,在我差点走不动路的时候,还是你,是你挡在我面前,对我说,阿嫚,雨太大了,你去洗个澡,我们等一下再商量。江城,你不知道你对我多重要,你做的这些就像一剂强心剂,支撑我能够走下去。”

一切的阴谋或者背叛,对她来说都像烟雾一样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江城展开双臂,拥住此刻已经泪流满面的许嫚。“怎么办……”他说,“你让我舍不得去死。”

她急了,满额的冷汗,眼泪汩汩地滚下来:“你胡说什么!你别胡说!”

他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好,我不说了。”

她松开他的手,改为握住他衣襟,小小一个蜷在他身边,因为很近,仿佛就缩在他怀里,她的脸轻轻地偎在他胸口,只是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互联网信息交换迅速,世界上每天都有奇迹发生,说不定明天就有新药问世,能够治好你的病。”

“或者,”他笑,信口胡诌,“医生会先把我的身体冷冻,等十年二十年过去,医学迅猛发展,找到治疗的手段再把我重新解冻……哈哈,等那时候你们都老了,我还是小鲜肉一枚,太好玩了。唉唉唉,就是不知道从前迷我的粉丝,到那时有没有新的偶像,还买不买我的账……”他自顾自说得开心,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因为怀中人肩胛骨断断续续地发抖,隐忍着哭泣。

她用手背捂住眼睛,含着哭腔小声道:“可这十年二十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啊。”

江城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击中,然后哗然一声,碎裂开来。从此往后再也拼不成原状。

6:

他生日前一个晚上正巧是平安夜,公司决定将他的生日见面礼提前,定在广安大厦一楼的接待区。房间并不小,只是人来得太多,因为进不去就坐在大堂的台阶上,望过去都是呼吸的白气,隐隐绰绰的荧光手镯,大写的城的标题牌,现场却很安静。因为太知道是最后一次,粉丝们自发带了鲜花来看他。

他坐轮椅,戴方框眼镜,深色围巾,膝盖上搭一条毯子,他瘦脱了形,但侥幸还是英俊,有一种久病的人颓然的风度,由刘姐推着出来,翩翩地朝下面挥手,每一次都引发小小的无声的浪潮,有人叫他阿城,有人叫他江公子,有人称呼他在电影中的花名,有人请他好好保重自己。更多的是失声痛哭的女孩子们,双手捂唇,眼睛通红。她们中有一些从未谈过恋爱,人生之中唯一深爱过的偶像,却不能永远在那里。

许嫚就在人群中央,戴着大口罩,厚厚的针织围巾。话筒递给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她那里。

她一动不动,只是抬头看着他的位置,仿佛雕塑,被前后左右的人群推攘,也像是即就要跌倒。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世界里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身侧光影忽而拉长忽而缩短,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回音。她倾尽全力仰头看着江城,他在台上低下头,望过来的目光仿佛一株升入参天的大树,在找寻地上一朵无依的白花,目光相撞的瞬间周围一切都变淡变远,消失踪迹,沦为背景。

他对她微笑,在她的泪眼盈然里。

他历数出道这十年来的得与失。命运斤斤计较着付出与所得,如此小气,又如此粗心,他得到的名与利,却不及一个人的名字。他道:“我依旧感激,我能够遇到她,哪怕来不及了,我依旧高兴能够相遇。”

许嫚无声地落泪,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滑过唇角,味道苦涩。

失控的场面是在江城离开那一瞬间发生,有人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的名字,有人一路跌跌撞撞追着他,恳求他继续演戏,如果有来世她们还要当他的粉丝……人群中有人跌倒有人痛哭,哭的那个人是许嫚。赵哥在楼梯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低声劝慰,远远看见江城出了VIP电梯间,走过来,脸色惊痛,仿佛不可承受她的一滴眼泪。赵哥松开手,将她轻轻送还到江城怀中。她头都没有抬起,全然驯服地从一个温暖的怀抱,被移交到另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的气息纯粹干净,像是新拆出来的毛巾,一点点的干燥清新,恨不得全部吸到肺里去,难过由此蔓延到四肢百骸,将她死死困住。他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只是在强撑,她问他累不累,他反问,你饿不饿?她摇头,他却笑了:“我有些饿了。”

这段时间他的胃口奇差,一天只能够喝下几百毫升的米糊,基本上都在靠输液维持。刘姐听说之后喜不自禁,立刻打电话叫医院准备辅餐,等一行人下车时粥已经熬得差不多,炖得又烂又稠,他难得吃了小半碗,漱了口,躺在床上让护工给他擦手擦脸,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疲倦。刘姐给赵哥使了个脸色,两人悄悄退出病房。

许嫚道:“你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靠在枕上摇头:“我不睡,我睡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没有明白。他轻声道:“别哭。”伸过手来,揩掉她面上的水珠,许嫚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

一点意识都没有,眼泪随意地滑落眼眶,径直往下掉,最后萦在下颌。他往旁边挪了挪,掀开被子的一角,她果然脱了鞋子躺过去,小小一个蜷在他臂弯之间,他笑:“哎呀,怎么办,怎么还这么好骗啊。”

她哼了一声,却也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胸口,微微的起伏,是他的呼吸换气。他毛衣很柔软,温热地烘着她脸颊。她的世界安静狭小,小到只有这方天地,只有他跟她。

江城轻声道:“阿嫚,我要跟你说一些事。”他轻轻地嘘了一声,用手指抵住唇,“乖,听我说。”

“在知道我生病以后,在我从国外回来以后。我其实找过郑克厉,我找到他,跟他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你把许嫚让给我,好不好?”

他是这样桀骜的一个人。

“阿嫚,记不记得我带你去摘橘子的地方。Mike是我的小叔叔,郑克厉也叫他叔叔。郑克厉他不能不答应我,因为我是他的弟弟,郑家阳死了,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哪怕我姓江,跟了我母亲的姓。”

“那一次,我跪下来求他,我什么都不要了,包括那点无足轻重的骄傲。”

她只是听着,按照他要求的那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从小到大,我那么羡慕他,我的父亲名正言顺地陪着他们长大,他们应有尽有的亲情而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去争取,我要做的最好,最出色,最漂亮,才能博取我父亲的注意,让他明白,他还有一个儿子,不比那边的子女逊色……”

“阿嫚……”他困惑地茫然地低声地问,“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候让我遇到你……”

他喃喃地反复地低语:“为什么会遇到你?”

在他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在他最荒唐的时期,偏偏遇见那个注定的人。

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睁,只怕满眼的泪拦不住。他抱得她很紧,像是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生命中去,形成某种不可抹去的印迹。她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他以为她睡着了,静悄悄地伸出手,摸到了床头台灯的灯掣,轻轻的哧一声,房间暗了下去。

黑暗中,某人柔软的唇潮湿地碰了碰她额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甚至怀疑自己压根没有睡去,只是太深地陷入思索跟回忆,清楚地意识到天一点点亮起来,窗帘密闭的空间仍旧是阴沉沉的黑色,微弱的曦光暂时调和了这种颜色。

他很久没有动,连最轻微的抽搐都没有。她的呼吸放到最轻,却另有一种酸楚跟惊痛自心头浮起,难以言喻的绞痛在瞬间撕碎了她的心……她动也不动,她的脸窝在他怀中,只是放声大哭都不能够。直到他微微一动,窸窣的布料摩挲的动静中他凑过来,啄吻她的眼皮,鼻梁,一点点往下,吻到她的唇。和着咸涩的眼泪,他喃喃道:“我不会的……”

那一瞬间,她劫后余生地怆然泪下。

她知道,她庆幸地知道,她又挨过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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