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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阿娘,”在厢房里原已睡下,却被院中的动静惊醒,跑出来的秦昀和秦晗扑到瘫倒在雪地中的允和身边哭叫着,“阿娘,爹爹是不是出事了?您怎么啦?伯父都和您说什么了?”
允和没有焦距的眼看着两个孩子,慢慢有了神采。
对,她还有两个孩子,哪怕她和秦怀用死,可两个孩子不能死。
允和蓦地紧紧拥着秦昀、秦晗:“别怕,别怕,阿娘没事。爹爹也没事。”
“阿娘,地上太冷,咱们回屋里吧。”
允和看着屋里柔和的灯光,不过数步之遥,却感觉离自己远如万水千山。那样温暖的世界,可不过这一息之间,仿佛那洞开着的门,却成了跨不过去的禁忌。
真的,完了吗?
即便她这些日子和秦怀用被囚在这三省居里,完全没有外面的信息,可正因传不过任何消息,她才更能确定,慕容氏,是真的完了,否则秦怀玉和晋阳绝不敢如此对她。而同在长安城的兄长一家,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安西,是败了吧?若非如此,秦怀玉不会说出让她等候朝庭发落的话。
安西败了,秦怀用勾结安西欲图谋乱之事被揭,秦家,不愿再保她们夫妻了。甚至连两个同样是秦家骨血的孩子也被放弃。
可她怎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出现?
允和自地上起身,拉着秦昀、秦晗向屋里走去。
她从来不是认命的人,否则也不会当初见到秦怀用,心折于他那世家贵公子的风仪之后,明知他早已娶妻生子,却还是精心谋划,把秦怀用握在了手中。
等进入屋里,看着一屋柔和的灯光,屋中温暖如春,允和的目光陡地一振,似是突然活了。
她附下身,拉过秦昀、秦晗的手,吩咐道:“阿昀,你是哥哥,以后要代爹爹和阿娘照顾好阿晗。”
秦昀虽居长,可两人到底是龙凤胎,龙凤胎多是男弱女强,秦昀不只身体较秦晗要弱,便是心智,也比秦晗要差些。可他到底是男孩,这世间,女子总归要依赖男子多些,尤其是失了家族庇护,行走人世间,女子若无男子庇护,何其艰难。
秦昀虽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底心中害怕,且允和的样子实在不寻常,便扬起脸,可怜兮兮道:“阿娘,到底怎么了?爹爹和阿娘不要我与阿晗了吗?”
允和叹息着揉了揉他的头:“爹爹和阿娘邮会舍得不要你们?只是爹爹和阿娘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了,以后就只有你和阿晗相依为命,你是哥哥,要待她好。”
秦昀点了点头,却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那爹爹和阿娘呢?”
话才出口,边上一直沉默的秦晗突然道:“阿娘,是不是朝庭要杀您和爹爹?伯父不管我们了?”
“是,秦家不管我们了。可你们要记着,你们不只是秦家的骨血,你们身上流着的,还有慕容氏的血。将来,不管将来如何,我慕容家的人,都不是软骨头。阿娘即便不能看到,可阿娘也相信,身上流着慕容氏血的阿昀和阿晗,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里,都不会丢了慕容氏的脸。秦家不管你们的死活,可阿娘舍不得你们跟着我和你们爹爹一起死,阿娘会救你们。”
“不,”秦晗仰着倔强的脸,眼神中含着不符合年纪的狠决的光,“阿娘,就是死,我和阿昀也要和爹爹阿娘死在一起。阿娘,是不是秦昭,是不是她使的坏?我刚才听到秦昭与爹爹说话的声音了,然后伯父才来的。一定是她和她那个该死的阿兄使的坏,对不对?阿娘,如果阿晗不死,将来就绝不会放过他们,我要让他们,我要让他们为今日对爹爹和阿娘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允和摇了摇头:“阿娘信你,只是,阿晗,如果逃出去,就远远的离开京城,去西域,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除非有一天你们比他们更强,强到足以与他们对抗,否则,别回大卫国,就把这仇恨收在心底连自己都看不见的角落。”
“阿娘,你放心,我能做到的。我也会代阿娘和爹爹照顾阿昀。”
允和素知女儿是比儿子要强的,含着泪笑着点头。这才是她允和的女儿,绝不比秦昭那个贱种差。
“好了,阿晗,时间不多了,娘必须趁着夜色把你们送出去,再迟就来不及了。阿娘叫人来帮你们收拾东西,你和阿昀也赶紧换身旧衣,记得穿暖和些。阿娘出去按排,一会儿便回。”
秦昀拉着允和的衣角,被秦晗生生拉了过来:“阿娘,要走咱们一起走。”
允和摇了摇头:“不,阿娘还要陪着你们爹爹。”
其实,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若跟着逃,秦怀玉一定不会放她走,那么连秦昀和秦晗也一样走不了。秦昀和秦晗毕竟年纪小,又是秦家的骨血,她赌秦怀玉是会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他们离开的。而她,则姓慕容,如果她逃了,便是秦家是并肩王府,怕也未必担得起这责来,更何况秦怀玉和晋阳,是绝对不会为她一个外姓罪人而冒这样的风险的。秦怀玉不是连他嫡亲的兄弟秦怀用都可以放弃吗?
而此时,回到浮翠阁的秦昭,却站在三楼寝室的窗前,看着外面沸沸扬扬的大雪,目光遥遥对着三省居的方向,即便夜色里并不能瞧见三省居的情景。
这一日,她和秦晢被掩在内心深处,从不曾拿出来示人的仇,终于报了,可她内心并无喜悦。
只觉得心中如外面的白雪一片空茫。
即便报了仇又如何?记忆里那个绝美而温柔的妇人,那个用自己的生命换给了她活着的机会的女子,她这一世的娘亲,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秦昭就见三省居的方向隐隐有黑影出没。
难道是秦怀用和允和不甘坐以待毙?
秦昭冷冷一笑,应该不会。即便他们想逃,伯父又如何会敢真的放了他们?
秦家,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秦怀用和允和都不是笨人,明知道逃不出去,又怎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那逃出去的,怕是秦昀和秦晗吧?这兄妹二人,无论如何,也是秦家的骨血,伯父原就是仁厚之人,不能明着救他们,去向朝庭开口,实在是谋逆之罪可诛三族,秦家能在这场动荡里全身而退,除了陛下的信任,秦家往日的功劳,也是因着晋阳这位并肩王妃,是帝后最宠爱的公主。可,睁只眼闭只眼,放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却是能够的。哪怕最后为此也在付出些代价,想必伯父也是愿意的吧。
若是由王府出面救下这对兄妹,那秦昀和秦晗就有了正当的在王府的庇护下继续活着的理由,这绝不是晋阳愿意看到的,甚至伯父,怕也不愿意为家族埋下这样的祸根。可若是逃出去,他二人必定需隐性埋名,远离长安,甚至在安西慕容氏覆没的情况下,很有可能逃至域外,那么对整个秦家,一对无依无靠的兄妹,又有什么威胁?若是这样的人对秦晢这个未来家主还算是威胁,伯父也不会把秦家交到他手里的。
这样的结果,是并肩王府可以承受的。伯父,自然会选择这条路。
而以秦怀用和允和的聪明,又岂会想不到?笃定这一点,按排秦昀和秦晗从这场灭顶之祸中逃出生天,也就不奇怪了。
她可以拦下他们,可秦昭却没有动。
她是恨秦怀用和允和。可稚子何辜?秦昀和秦晗,即便她不喜欢,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索了他们的命。而他们,也不该为那对狠毒的父母买单。尤其她秦昭同样是秦怀用的女儿,身上和秦昀秦晗一样,流着秦怀用的血。她没有这样的立场。
何况,她并不怕秦昀和秦晗成长后的报复。因为她对自己有着足够的自信。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害怕别人的报复。
有时候,敌人的存在,所有的意义,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变得更强罢了。
一只狼,若是生活在羊群之中,也会成长为一只豪无血性狼狠戾的羊。而若是一只羊,面临着狼的威胁时,也会失却本能,变得凶狠税利。
更何况,秦昀和秦晗,予她而言,实在是算不得一只真正的狼。
看着黑影消失,而整个王府里果然不出她所料,只有风雪的声音,仿佛那些黑影,从不曾出现过一般。秦昭笑了笑。关了窗,躺到了柔软温暖的床榻上,长长舒了口气,闭了眼,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秦昭便在隐隐的吵嚷声中惊醒。
“云舒,出了什么事?”
撩了帏帘,秦昭问道。
一向温婉沉静的云舒,此时脸上却带着惊容。
“郡主,郡主,不好了,王府被禁卫军围了,奴婢听说是齐御侍带着人来抓二老爷,说是二老爷犯了谋逆之罪。三省居里已经封了,奴婢听到动静,找了秦鸣去打听,秦鸣才回来,让奴婢赶紧叫醒郡主,奴婢才进屋,不想郡主便醒了。这可怎么办?郡主,二老爷若是真犯了重罪,您……”
怕她会受秦怀用的牵连吗?秦昭淡淡笑了笑,安抚惊慌失措的云舒,道:“傻丫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二老爷即便犯了重罪,你家郡主可是对朝庭有功之人,当初陛下亲封的郡主,赐下的旨意,只要不是我本人犯了谋逆大罪,便可不受连坐。你放心,我且好着呢,以后还是你们的郡主。就是王府,也不会有事的,凡事有伯父和殿下呢。”
云舒这才松了口气,旋又白了脸:“郡主无事,可若二老爷的罪真的定了,远在北庭的郎君他怎么办?”
当初红苕和水稻的功劳,可是只恩封了秦昭一人的,秦晢并不算在内。至于王府,云舒倒不太担心。不说王爷如何得陛下信任,还有晋阳公主殿下在呢,殿下又岂会看着整个王府被二老爷连累?
秦昭道:“傻云舒,你家郎君才平定安西叛乱,功劳大着呢,就算被二老爷连累,也顶多是功过相抵罢了。何况朝庭正是用人之际,不对会阿兄他如何的。你就别乱操心了,去拿衣衫来,再叫人准备好洗漱用水,二老爷那边出了事,我这做女儿的,岂能不去瞧瞧?”
云舒见她一派淡定,总算一颗心回位,可却又觉得不对劲,二老爷可是郡主的亲爹爹,二老爷犯了谋逆大罪,罪不可赫,怎的郡主竟然如此淡然,还能这般镇定的与她说话,安慰于她?若是别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作为女儿,不该惊恐担扰,早跑到三省居里看看情况了吗?即便三省居里的那两位一直视郡主如陌生人,完全没有为人父母的关心疼爱,郡主也并不待见三省居里的人,可到底是嫡亲的父母子女呢。
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敢显出来,忙帮秦昭取了衣衫,又下楼吩咐使女们各司其事。
正在楼下焦灼不安来回走着的云衣看云舒下楼,忙上前低声问道:“郡主可起床了?外面的事情,你与郡主说了没有?”
云舒瞥了一眼正收拾屋子的小丫鬟们,低声道:“说了,郡主没事,阿衣你快去让人准备早膳,郡主洗漱过后先用些,一会儿要去三省居那边看看呢。这大冷的天,空腹出去可不好。”
云衣急道:“都这会儿了……”
云舒拦了她的话,低声道:“再怎样,早膳总要用的,阿衣休再多言,郡主心里有数的。”
云衣一愣。云舒说的是郡主心里有数的,才刚云舒自己也是惊吓的够呛的,这会儿倒镇定,这必定是郡主觉得没事了。
云衣对秦昭和三省居的事情,知道的到底比后来的云舒多,听了云舒的话,脸上便有了笑意,忙道:“是,阿舒你快上楼去服侍郡主,我这就去准备早膳,阿裳姐去三省居那边探看了,这会儿也该要回来了,云舞正在外面呢,我也去说一声,让她们别担心了。还有秦鸣和秦雷,我让他们来这里等着,一会儿护送郡主去三省居那边。”
云舒见她按排的周到,这才上了楼。
秦昭用了早膳,打探消息的云裳刚好也从三省居回来了,向秦昭说了情况:“是齐候爷来拿的人,并未容禁卫军在王府乱走乱行,只是拿了二老爷和允和郡主,可却不见了五小姐和小郎君。如今齐候爷正在和王爷说话呢。奴婢远远的瞧着,齐候爷对王爷十分礼敬,想必二老爷的事情,不会连累王府。且齐候爷并不曾问起郡主,郡主必定不会有事的。”
秦昭并不意外,让云衣取了大氅来,便要去三省居看看,云裳忙拦了:“这会儿郡主何必去,若是叫齐候爷瞧着,未免又是事。”
秦昭道:“不怕,若是朝庭真想拿我,齐候爷不会连问都未问起我来。既是未曾问起我,可见并不曾下旨缉拿于我。那我便不会有事。他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去看看怎行?你跑了一早上,也不必跟着我了,让云衣她们也都待在院子里,这会儿不是乱跑的时候,秦鸣和秦雷跟着我就行了。”
云裳听了,觉得倒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便又嘱咐了秦鸣和秦雷好生跟着,秦昭这才出了门。
到三省居时,齐良贤和秦怀玉刚说完了话,正在告辞。
秦怀用与允和被身穿软甲的禁卫军扭着,站在雪地中,因身上并未着大氅,显得有些萧瑟。脸上一片青灰之色。
看到秦昭,两人的眼中都陡地露出凶光来。
秦怀用刚张嘴想骂,秦怀玉已开了口:“齐候爷,秦昀和秦晗失踪,本王实不知情。本王并不知二弟犯了谋逆之罪,原本只因他惹了太妃生气,这才被禁的足,想必他夫妻二人自知罪行爆露,这才按排了二子出逃。唉,若是早知,本王必亲自绑了他交给朝庭发落的。本王作为兄长,未能约束管教好自己兄弟,本王即刻进宫向陛下请罪。至于那两孩子,本王亦会派人去寻。”
秦怀用和允和听他提到秦昀秦晗,原本要骂秦昭的话,也只能咽了下去。
二人深知,若是他们不管不顾的骂秦昭不念生恩,忤逆不教,秦怀用与安西勾结事发都是拜她和秦晢所赐,毁了他们兄妹的名声,那秦怀用就绝不会饶过秦昀和秦晗两兄妹。
虽说这对龙凤胎已逃出生天,可秦怀用和允和心里都很清楚,那带着两兄妹出逃的人,必定还在王府的眼线注目之中。生与死,全看秦怀玉的定夺了。
秦怀玉及时提起秦昀秦晗,何尝不是威胁他夫妻二人之意?
齐良贤即便带着禁卫军围了王府,可也绝不敢对秦怀玉这位在并肩王的位置上坐的稳稳的王爷不敬。何况同为勋贵,并肩王府作为勋贵之首,平庆候府将来还有极多仰仗王府的地方,齐良贤是个聪明人,忙恭恭敬敬道:“伯父何必如此?陛下岂不知秦怀用之事,实与伯父不相干。且侄儿从宫中出来时,陛下特地吩咐过侄儿小心行事,万不可扰了王府。便是见着太妃叔祖母,也当禀明,此事只是秦怀用一人之罪,与王府并不相干。小侄还有圣命在身,便不打扰伯父了。改日再来给叔祖母和伯父并殿下请安。”
说完话,齐良贤又向秦昭点了点头。
秦昭上前行了一礼:“阿昭见过世兄。”
齐良贤笑道:“阿昭妹妹不必客气,公务在身,不便多说,改日再邀妹妹一道玩。”
言语之间,只以秦家世侄,秦昭世兄的身份说话。亲切一如从前世兄妹们一处玩耍的样子。
态度十分低调。
秦昭便退至一旁,冷眼打量了秦怀用和允和一眼。并未说一句话。更没表现出对父亲犯罪被拿而有所不安不舍。
看着秦怀用落得如此下场,真正觉得解恨。只是心中如何,面上却不能表露丝豪。
齐良贤深知秦怀用和允和落得如此下场,原就是这位看着率直可爱实则狠辣果决的世妹,并她那位兄长所赐,因此对秦昭的镇定冷然,并不奇怪,甚至心中多了几分敬重。只吩咐军士们锁好秦怀用和允和,返身回宫面圣禀报。
等到齐良贤领着军士们押着秦怀用夫妻走了。秦昭才朝秦怀玉行了一礼:“阿昭见过伯父。”
说完,便低了头,恭顺的垂手站在一边。
秦怀玉看着眼前的侄女,一时心中真是百味陈杂。实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的好。只好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你便安生待在自己院中罢了,老太妃那里,倒不用去。若是觉得一个人待着无趣,便寻你三姐姐一道玩去。只是别再出府。”
老太妃这会儿,只怕并不想见秦昭。秦昭了然。
又说起可去寻宜兴说话,这便是表明虽让她尽量待在家里,却并不禁她足的意思。
至于出府,这种时候,国丧未完,父亲出事,她原也只能老实待在家中,并没有出府的打算。老爹继母要挂了,她还出去玩,不是存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有时候,有些样子,总是要装上一装的。
秦昭应道:“是,阿昭记住了。”
秦怀玉有心想再说两句,却发现对着这个侄女,是真说不出来。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深沉,明知道秦家有这样的儿女,实在是幸事,可,她却能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狠辣,到底违了化理纲常,便是他堂堂亲王,亦觉得此子可怕。
偏他,是她嫡亲的伯父。真是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这种事情,即便心中有数,又如何能说出口来?有心想教训几句,可想了半响,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秦怀玉从昨夜纠结到现在了。看着她恭顺的样子,站在雪地里,身姿如雪中青松。
明明,以前觉得这甜美的丫头,是多可爱的孩子啊,如今……
秦怀玉叹了口气,只得摆了摆手,道:“别的都不用担心了。这天气,实在冷的很。你快些回院里去,伯父还要去瞧瞧你祖母。”
秦昭便屈膝应道:“是,阿昭这就回院,雪天路滑,伯父路上也当心些,祖母那里,阿昭就不去打扰了,还望伯父帮着阿昭,给祖母带声好。”
荣寿居里,老太妃愣愣的坐在榻上,清晨的光透过封了窗纱的窗棱照在屋里,一室的幽暗。
即便烧了地笼和银炭,老太妃依旧觉得这场雪,冷到了骨子里。
当年家国覆灭时,她也不曾觉得这般冷过。
到底老了。
正怔愣间,就听屋外的使女禀道:“太妃,王爷来看您了。”
老太妃却未应话。外间响起脚步声,不时秦怀玉入了屋,看着母亲一个人坐在榻上,秦怀玉心中一酸。
“娘,您怎一人坐着,使女们也不晓得服侍?”
“你二弟……走了?”
老太妃的声音清冷孤寂。
秦怀玉便觉得几十年间,除了父亲去世时掉过一回的泪,这一刻,又差点落下泪来,只低声回道:“是,是齐家阿贤来拿的人,陛下派他来,总归是念着咱家的,且又让阿贤带了话给儿子,说是,罪不及余者,王府,不会有事的。便是二弟,儿子也托了阿贤照顾些,总归,不叫他再受额外的罪就是了。儿子担心娘,来看看您。二弟既不孝,您也别多念着他了,您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孙女们呢。”
听他提到孙子孙女,老太妃枯败的神情总算有了些松动,默了一默,又道:“阿昀阿晗……”
“娘放心,”秦怀玉跪坐到老太妃身边,“阿昀阿晗毕竟是自家骨血,儿子哪里就忍心叫他们也因着那对糊涂的父母丧了命,昨夜允和按排人送了他们出去,儿子也按排好了人暗中看顾,这会儿,怕是已经出了城了。他们到底是我嫡亲的侄子侄女,儿子虽不能做太多,可总能护他们一条命在。娘从此就忘了那两个孩子吧,只当,只当从来就没有见过,您到底还有咸宁和阿晢几个好孩子呢。”
老太妃拍了拍他的手,沉声道:“你说的是。当年,我是前朝皇室最尊贵的郡主,虽为郡主,所享尊荣,不下公主,及至前朝覆灭,家破父死,可有你父亲在,我便觉得,即便家国不在,到底还是能活下去,且活的好好的。再后来有了你们,因你父亲,我依旧是新朝王妃,是你父亲,给了我后半后的尊荣。我们相携相伴几十年,他给我世间最尊贵的生活,可我,却没有教好我们的儿子。我不为那孽障心痛,只心痛对不起你父亲,因着那孽障,差点毁了整个秦家。若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便是死,也无颜去见你父亲。如今能这般,我总算到了地下,还能有点脸去见他。你放心,阿娘没事,阿娘还要看着秦家在你手上,在阿晢手上,让秦家变成真正的世家大族呢。不见阿晢给秦家再生几个重孙儿,不见秦家血脉昌盛,阿娘且舍不得死。”
秦怀玉被她说的愈发难过,却倒也放了心。老太妃终究不是那能被轻易击倒的人。
“阿晢是个好孩子,如今年轻一辈中,实无人可及,儿子倒不如他。秦家在他手上,总错不了的,阿娘总会看到咱们秦家更加昌盛繁茂。阿娘且再活几十年,看着阿晢给咱们家多添子嗣,阿娘定是能见曾孙们也成家立业的。”
老太妃笑了笑:“去吧,我没事。你也该进宫去了,别耽搁了时辰。”
秦怀玉即便不放心,可宫里是必须要去的。陛下虽说不会降罪,可该有的态度却还得有。
便也不多说,起身行了辞礼,便出了屋,又命外面守着的使女们好生照顾,这才去了前院,又与晋阳交代了几句,晋阳笑道:“王爷就放心入宫吧,阿家那里有我呢,王爷只管放心就是了。难不成这些年,王爷还不信我不成?”
秦怀玉对晋阳自然是信任的,知道有她在,这个家必乱不了的,便换了朝服,出了王府,直奔皇宫而去。
秦昭才回了浮翠阁,便听云裳来报,说是宜兴过来瞧她。
秦昭迎了出去,就见宜兴小脸煞白的进了屋,看到秦昭,便道:“阿昭,吓死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叔他怎可能会犯了谋逆大罪?我听说了,真是吓的要死,偏阿娘拘着,不许我去瞧,我又担心你也会被抓走,还好阿娘说你不会有事。齐良贤那个混蛋,竟然敢来咱们家拿人了。对了,你没事吧?齐良贤带着人出了府,阿娘才允我出门。我心里担心你,这便赶紧来看你了。你说,阿兄会不会有事?”
秦昭见她是真被吓着了,忙携了她进屋,却觉得宜兴的手也一片冰凉,这丫头看样子是真被吓着了。秦昭忙叫人沏了热茶来,道:“三姐姐别怕,我没事的。我都没事了,阿兄自然也不会有事。你别担心,有祖母还有伯父和伯娘在呢。”
宜兴拍了拍胸口:“看见你没事就好,但愿如你和阿娘说的,阿兄也不会有事。对了,我刚听人说,秦昀和秦晗,逃了?”
秦昭点了点头:“嗯。稚子何辜,我原有罪不连坐的恩赏,阿兄又有功劳可抵,可秦昀秦晗却是要受坐连的。然他们二人年幼,父亲和允和犯的罪,与他们其实并无干系,逃了,总能留条命在。他兄妹二人的事情,三姐姐以后别在别人面前提起了。”
秦昀和秦晗能逃走,自是暗中有秦怀玉相助的,这种事情,还是少提为好。
宜兴虽不知道内情,却也知道这实在不是好事情,便点了点头,又道:“你倒是大方,他们二个,以前可从来没把你真当姐姐待。”
秦昭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到底是自家姐弟。再则他们年幼,如今这样,我又何必计较。”
说到这个,宜兴也深以为然:“从前是真的讨厌他们,可想到他们会死,我倒真是极担心。总归是自家弟弟妹妹,又如何舍得他们真的丧了性命?能逃了,我真是松了口气。只是,他们原是一天苦没有吃过的,就是逃了,怕也要受罪,真不知道将来如何呢。”
宜兴虽为人娇蛮些,可心地却善良,她这话却是真心话了。那对兄妹将来如何,秦昭其实倒也能想见,只总不好和宜兴说这个的。
便听宜兴又道:“你说,二叔的事情……是真的?真是想不明白,他怎能做也这样的事情来,虽说子不言父过,我们作晚辈的,原不该对长辈们置喙,可……”
江山是姓黎的人坐的,那可是宜兴外祖父的江山,是她母族的江山,这秦怀用虽是她的亲叔父,可那头也是她的亲外祖,对秦怀用的所作所为,宜兴自然觉得心情十分复杂。不说秦怀用的罪,可连累家族,就算不连累,宜兴也觉得实在可恨。
秦昭便道:“既是来拿人,自是有实证的。至于他为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是权欲贪念罢了。富贵迷人,有些人,为了富贵荣华,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说到此处,秦昭顿了顿,如今犯事的是她的生身父亲,这话就说的有些不妥了,便转了话题:“出了这样的事情,京城只怕又要乱些日子,才刚伯父也嘱咐了,我这些日子要安生待在院里的,三姐姐怕也是少出门的好,若是三姐姐实在无趣时,便寻我来说话吧。”
宜兴奇道:“乱?这又是为什么?”
秦昭冷笑道:“咱们家原是勋贵中的头一份,父亲犯了谋逆之罪,别人自然以为必会连累王府,如今怕是多少人都要观望,想着长安城的勋贵们重又洗牌,咱们家一落到底,这一动,可不是有人能起,有人会落?”
宜兴便皱了眉:“真会出这样的事?”
秦昭笑着安慰:“不至于。不过是那些人妄想罢了。三姐姐放心就是。你总该相信伯父和伯娘的。再则,如今朝中再经不得丝豪风浪了,就是有人想生事,陛下也不会允许的。咱们只管老实待在家中,过些日子,便会风平浪静。咱们家的事情,其实不算什么,如今真正能引起风浪的,是立储。”
秦昭原不该和宜兴说这个,宜兴一派天真,又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长大的,对朝政之事,原不关心。
可,她是未来的成王府世子妃,将来的成王妃,这些就当懂。
就是晋阳,自她和成王府世子订婚后,也会多少教她些朝政分析。
说到立储,如今太子被废,魏王被囚,晋王原是皇后嫡出,又在余下的诸皇子中居长,成王又对皇位表示的完全没有兴趣,恨不得太子不立,就连门都不出。余下诸皇子倒是蠢蠢欲动。
可秦昭觉得,看起来晋王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很大,因他既占了嫡又占了长,可他素来又是个闲散王爷,对学问的兴趣远比朝政要大的多,倒是成王,在仕林中极有声誉,并不比晋王差。虽也是个闲散王爷,但论起能力来,其实是比晋王要强上些的。而其余皇子,不管资历声望都和晋王成王没有办法比。
晋王和成王,和晋阳公主关系的兄妹关系都极好。成王虽是杨贵妃所出,但论起姐弟之情,与晋阳的关系并不比晋王这位与晋阳一母同胞的兄妹差。秦昭觉得,谁能上位,陛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其实是大臣们的态度。
成王,极有上位的可能。
要知道,秦家既是勋贵之首,掌握着勋贵手中的力量,晋阳又是帝后最宠的公主,皇后故去后,晋阳对黎帝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宜兴又将嫁给成王府世子,成王的身后,便有了勋贵们的支持。
至于世族,裴家原是世族之首,裴大舅舅,可是秦晢的嫡亲舅舅。而秦晢,如无意外,便是将来的并肩王,如此,假若成王上位,秦家,便出了一位未来的皇后。晋阳可不是个一般的公主,岂是没有野心的?在兄弟侄儿的媳妇是皇后和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之间,她无疑会选择后者。
如此,成王被立,亦有极大的可能性。尽管成王立储的呼声,要比晋王低的多。
宜兴是将来的成王府世子妃,成王妃,都不过是亲王世子妃和亲王妃罢了,成王从前也是走的闲散王爷的路子,成王府本是宜兴舅家,若不是太子和魏王出事,宜兴只管尊享富贵就行了,可,一旦成王上位,宜兴便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的一国之母,自然就不能再安从前的要求去要求她。
这才是秦昭和她提起朝政的原因。不只秦昭为宜兴忧心,晋阳这些日子也是对宜兴的管教更进了一层,倒是宜兴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意识。
果然,听秦昭提起立储之事,宜兴丝毫也不在意,不过到底被晋阳教了些日子,却也算明白,道:“基实立谁,都得看皇外祖父的意思,虽说朝臣们的意见也重要,可终究得先过皇外祖父那一关。只是想来当该是晋王舅舅的,他既占了嫡,又占了长,成王舅舅这点上,是比不了晋王舅舅的。不过,听说有朝臣上议,道是晋王舅舅论才干,不如成王舅舅,别的小舅舅们如今也盯着那位置呢,如你所言,还真是乱的很。我只盼着皇外祖父长命百岁,便没这些烦恼了。”
秦昭听了,倒笑起来,最后一句,倒也真象是宜兴说的话。
正如秦昭所料,秦怀用一被投入天牢,瞬间便成了长安城最热的话题,一时间甚至盖过了长安城的朝官重臣们对谁会被立为太子这个重大命题的关注。
除了有数的几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张望等待。
谋逆重罪,罪不可赫,且可坐连三族。
有多少人在等着并肩王府倒下,然后升长了脖子,亟待着能在权力的重新洗牌中占上一席之地,或是更上一层楼。
可让他们失望的是,秦怀用虽被下牢,陛下却并未立即治罪。并肩王秦怀玉虽然上疏请罪,陛下却留中不发,未置一词,甚至未让秦怀玉停职自辩,秦怀玉依旧每日早朝,在兵部衙门里办着差事。王府也并未自乱阵脚,一应往来,如未出事时一般。
一时那些心中打着算盘的人,便都有些不明所以。
难不成,秦怀用并未犯下谋逆罪?否则陛下何以对此不闻不问?
谁知七日之后,秦怀用谋逆罪名便成立,判了个斩立决。等秦怀用和允和人头落地,秦怀玉的兵部尚书依旧稳稳的,就连秦怀用嫡亲的儿子女儿,一个依旧是北庭的三军节度使,一个依旧做着她的郡主,黎帝同样没有对这双儿女有任何发落。人们才知道,并肩王府牢不可破,秦家,依旧是勋贵之首。
虽说秦怀用是罪臣,被斩,可秦昭终究是他的女儿,三年重孝,是要守的。便是宜兴,也须守一年孝。
因着守孝,秦昭一应应酬便全免了,秦怀用落葬之后,秦昭干脆闭门不出。
心里,却是盼着单小鹰的归来。安西事了,单小鹰也该回长安一趟了。
秦怀用七七之后,已嫁给李怀达,如今在越国公府的云想来王府看望秦昭。
此时的长安城,天寒地冻,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再过些日子,便是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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