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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城市的另一面(3)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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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越说越气,恨铁不成钢,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婶婶突兀地打断:“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毓秀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她紧紧搂住母亲,父亲口中的“哥哥”在她听来,是噩梦般的存在。

叶贞青搅乱了原本和谐的气氛。婶婶一脸的怒气,这让叶贞青内疚不已。叔叔的话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她听到的是陌生的故事,一个出乎她意料的,让她措手不及的故事。老虎这几年的成长轨迹,就这么被一种她不太愿意听到的方式描绘了出来,其中必然夹杂着某种暴戾、扭曲的成分。从小看着的那个人,忽然长大了,叛逆了,撅着一股无法妥协的脾性活着,黯淡得看不到未来,如同目盲。她心疼,却无能为力,那种绞心一般的痛在她心里翻滚,她凭借想象拼凑出老虎的成长轨迹:父母离婚,继母进家门,然后又多了个妹妹,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不愿承受的。但偏偏就在成长岁月中的关键阶段,这些都来了,以极不协调的方式将他卷入其中。

她记起年幼时那个在游戏机厅里小大人一样的老虎,和现在的形象影影绰绰发生重叠,一下子承受不住:一个是年幼的孩子,一个是成年的男生——如若不是放在同一个时空下,说不定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们走着迥异的路,相悖而行。一想到老虎和他父亲如此疏离,她就忍不住心痛。在她的世界里,她不允许身边的人变得面目全非,青春是段回不去的旅程,并不意味着堕落和放纵,她不想身边的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可是分明叔叔眼里的老虎,已经一团糟了啊。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叶贞青不知道,她道歉的时候,整个表情是僵硬的,连声音也是。她因为好奇而撩开了一扇门帘,结果露出丑恶不堪的画面。

叔叔语气缓和了许多:“一家人,你知道也是应该的,要怪就怪我教子无方,生出这么一个不肖的儿子。”

话题结束,大家对坐无言。叔叔于是买了单,开车把叶贞青送回去。

车厢里沉默无言,周边的空气灰蒙蒙的,看不到蓝天,只有路边单调的街景一闪而过。

叶贞青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叔叔的话。她想,如果当初按母亲的意愿把老虎接回家,说不定他的人生会因此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即便不是最好的,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糟。她又觉得,这是天真的臆想。她苦笑了一下,内心被一股莫名的愁绪堵塞着,再不释放,就要溢出来了。凭什么要把别人的苦痛承接在自己心里呢?老虎的事,本来就不是她所能掌控的,她努力摆脱这些烦死的思考,可分明有把声音在呼号,真切的、求救一般,向她苦苦哀嚎。

她无法放下,如同无法放下那些压在身上的重负一样。

到了小区门口,叶贞青和叔叔他们告别,之后提着包,怏怏不乐地离开。走到楼道里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她拿起来看,竟然是叔叔发来的短信,上面一串数字,显示老虎的手机号。叔叔说:“我已经拿他没办法了,你有空找他谈谈吧。”

看他语气,似乎真实情况比他方才讲述的还要严重。叶贞青看着短信,心里空荡荡的,一种强烈的愿望在叶贞青心里升腾起来,她不能放着这事不管。

她在电梯,斜靠着,电梯里光洁如镜的金属板,映出她失魂落魄的表情。几缕头发散在额头前,眼神有气无力地盯着前方,整个人软趴趴的,只想赶快回到屋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进了屋,脱掉鞋子,把包随处一扔,赤脚进了浴室,衣服脱到一半,她停下来,浑身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她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禁不住怀疑,她来这个世上的意义。为什么上天惩罚她,又连带把周边的美好都给摧毁了。只是短短一个中午,她就好像光着脚走过了一段长长的钢丝,她随时提心吊胆又小心翼翼,最怕一不小心跌落,摔个稀巴烂。她是如何走到这里的,这中间少了一个过程,变得不完整,太急促,她好像前一秒还在沉睡,下一秒就乘着过山车来了这里。

因为狼狈不堪,她奋不顾身逃避一切人和事,她只想把这具躯体关起来,最好身体再长出一扇门,把她囚禁起来,和所有冷漠嘲讽以及刺眼的目光隔开——最好还能忘掉她是谁,她来自何方。那阵子她变得脆弱,像一枚易碎的鸡蛋,感伤,动不动就哭,宿舍的人忙着找工作,剩她一人画地为牢。她羡慕活得随性洒脱的人,因为在他们身上,天永远不会塌下来,别人的伤痛不过杞人忧天。她也想活成那样,可她天生不懂洒脱。

她只希求这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会像暴雨落下,然后横扫污垢,冲走所有悲伤和苦痛。

而今,即便她逃离,或者说她试着逃离——情况依旧不得好转,她得了这命运的诅咒,没有人来解救她,面对一整间屋子的空旷和寂寥,她在狭窄的浴室里,赤裸身体,默默流下泪来。眼泪混在花洒喷出的热水里,漫过她的脸颊,她的胸口,最后流到脚底,消失在出水口。

她就在这时,想起他的。她很久不曾想他了,是刻意不想。他之于她的意义,是夹杂了爱与恨,以及不清不楚的酸痛。这份爱,难以戒除,加了糖,以为甜似蜜,实则毒如鸩,没有尝到之前以为可以百毒不侵,一旦舔了这似糖如蜜的咒,就一日一日上了瘾。有些人之所以不敢再爱,不是因为对爱情绝望,而是对自己爱的能力绝望。其实没有谁不需要爱,不管他是皇帝,还是乞丐。

叶贞青在这样的夜想起他,没来由的,明知道想也没用,他又不会出现,再多的想只会加重。那个叫骆骏的男人现在可好?怕是把我忘了吧。疑问和肯定相互追逐,成了鼓槌,一下一下地敲着她。她以为过那么久,是可以忘掉的,就像手臂上的伤疤,总有痊愈的时候。但分明骆骏生了根一样长在心底了啊。不管她换手机号码,还是迁到别的城市,都没法将他连根拔起。随着时间流逝,他反倒长得更繁茂了。

她和骆骏的恋爱,开始得极其自然,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在分岔路口,他等着她。她抵达了,逗留时四顾茫然,他于是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她没有抗拒,就这么被牵着,像一个轻车驾熟的盲人,即便路面坎坷不平,她还是能够被牵引着平稳向前。

这样的感觉,来得迅疾,却轻柔似风。

但她那时不懂,这搭顺风车一样的感情,是迟早要落车的,他没有责任要载你开到地老天荒,你只是半路招手的那个搭车客,你风尘仆仆,他也劳累不堪,你们同坐一台车,没有共同的目的地。所以,很抱歉,我只能载你到这里了,你下车吧,走你该走的路,我们就此别过。

就像魔术,其实感情不就是一场华丽的魔术表演嘛,永远只能自欺欺人,自圆其说。

但对叶贞青来说,感情又是身体的一部分,是某个器官,受不得一点伤,不能割裂。要完整,就得时刻懂得自我保护。唯一难的,是她预防不了突如其来的伤。她傻乎乎掉入了自己营造的盛大幻觉,并且还不知咸淡甘之如饴。

骆骏对她而言,是个不折不扣的圈套,而那个圈套有个好听的名字,我们称之爱情。

印象中是那个下着暴雨的傍晚吧,她实习下班,马路上淹了水,医院门口挤满人。到处湿漉漉的。叶贞青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下雨天,心情被淋湿,一时半会干不了,雨天令她浑身不舒服,加上她那天忘了带伞,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显得烦躁。站在门口像被人捆住了双脚,干着急,哪都去不了,直到有人脱下鞋子赤脚走在没膝盖的雨水里,她才跃跃欲试,掂量了一下,想一想觉得反正这么大的雨,即便撑伞还是会淋湿,倒不如冒险一次。最后她不顾形象地把鞋子脱下,又挽起裤管,把鞋子拎在手上,啪嗒啪嗒地下了门口的阶梯,很快她就混进冒雨的大军里了,远远看去,这些人成了逆流而上的青蛙,在雨水里缓慢移动着。叶贞青跨过医院门口和公车站之间那片宽阔的水域,好不容易走到站牌,全身湿透。因为是暑天,她穿得不多,这样一来,衣服都贴着皮肤,内衣被映出了轮廓,身边撑着伞的男人,忽然往她靠过来,她吓了一跳,四面都是赤裸裸的目光,开始后悔刚才一时冲动了。

如此一来,她就只能等公车了。要赶紧逃离这尴尬的场面。

一辆车停在叶贞青跟前,叶贞青还以为是哪辆不靠谱的黑的。这时车窗摇下,一个男人探出了头,像个载客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喊了声:“上车呀,还愣着干吗?”他伸出半个头,皱着眉,雨水斜斜地打落下来,男人的脸部轮廓湿了,远远望去,消融在一片空濛中。

雨声哗啦啦的,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大半。

叶贞青认出来是谁了。不免升腾起一股欣喜。但她却在犹豫着,隔着一场空濛的雨水,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心跳快了一拍。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响,雨水冷冰冰的,鞭子一样抽打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骆骏把车门打开,是邀请的姿态。

看到他被雨水浇湿的头发,叶贞青便毫不迟疑地,一股脑坐了进去。

车门“砰”的一声关闭,外面的喧嚣立刻像被人捂住了嘴。

她靠着车座,很不舒服,衣服湿透了,衬出身体的线条和轮廓,刘海贴住额头,雨水顺着头发“啪嗒啪嗒”滴落,她用力地拉扯下衣服,想把恼人的雨水拧掉一些,但这动作很快就停了,因为她意识到身边坐了个男人,于是尴尬地耷拉着双手,不知所措,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脸上看不出何种表情,连“谢谢”也忘了说。一些片段在她眼前闪过: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在医院里见了面也只匆匆而过,点头,微笑,叶贞青分不清这是例行公事打招呼,还是只对她如此。难得停下来聊上几句,骆骏看她的眼神带着暖意,俨然和寻常男子不同,让她来不及躲闪,又不敢直视,他好像也毫无遮拦的,只把目光放开来看她。叶贞青时不时会好奇,他是怎样一个人,何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笑容总是迟于目光抵达,她不善猜测,可也断然没想到,彼此间不远不近的距离会那么快被拉近。这次坐了他的“顺风车”,是巧合,还是天意呢?

骆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其实,你不用那么紧张的。”

叶贞青被他这么一说,倒真的慌张了,有些口不择言地答道:“没。”

她抿着嘴,一抬头,就和他的目光撞上,这一回,她没有闪躲。

她抹抹脸上的雨水,装作若无其事:“好巧,刚想冒雨走回去就碰见你了。”

骆骏也神秘地笑一笑:“是啊,好巧。”听起来意味深长。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看雨刷缓慢地来回摇摆着,把半屏骤雨切割,又问:“你住哪儿?”

“我住学校宿舍,就在西岸花园附近。”

“这好办,那一带我熟悉。”一边说着,骆骏变魔术般,转过身迅速地从后座拿起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像预备好了,就等着给叶贞青穿。“赶紧披上吧,别冷到。”她转过头,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他,骆骏看出她的迟疑,又催促道:“快穿上,感冒了可就不好了。”语气带着命令。叶贞青问他:“那你怎么办?”“没事的,我就头发淋了而已,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说罢,他把车靠在路边,不由分说的,兀自地把外套撑开,一只手绕过车座,给她披上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脖颈,有点凉,皮肤被微微的刺感所激着,她呼吸急促了。一个小小的动作,被放慢了好几拍,她不敢看他。空气快静止了,她乖顺得像个孩子。

他把这一切做得极为自然,没有一丝生涩和刻板,外套裹住叶贞青的身体,像一个温暖柔软的壳,她把身子缩起来。骆骏又抽出纸巾递到她跟前,“喏,擦一擦吧?”

她微笑着接过来,把湿漉漉的头发和脸擦了擦,他手指冰凉的触感还停留着,她擦得很慢,似乎怕把那微弱的触感给抹掉了。他转头看她,眼睛在笑。车窗把大雨隔绝开来,只剩狭窄逼仄的空间,她和他靠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体味,还混着衣服浸了雨水后酸酸的气息。

骆骏说:“下雨天回去可能要花点时间,你不要紧吧?”

“没关系,你慢慢开就好了。”他问:“学校住得习惯吗?按理说可以搬出来住吧?”“倒有想过,毕竟快毕业了,不过租房很贵,我还是穷学生一个啦,住不起。”“其实租房子是迟早的事,再说可以合租,我也是学生过来的,以前不也一样‘蜗居’过嘛,如果你要租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过说实话,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实习只是走个过场,找工作还八字没一撇,说不定会到处碰壁,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家。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好不容易从老家出来,来这座城市上大学,为的就是逃离那压抑的空气。至于逃出来之后的世界会如何,她没有多想。当下的生活算不得最好,也不会最差,以后的路怎么走,她想过,但无法深究。说不忐忑不担忧都是骗人的。只是她向来是有备无患的人,不敢冒险,做任何事情之前,她都要深思熟虑一番,衡量轻重缓急再放手去做,不达目的绝不轻易放手。

如果说有什么处事哲学,这就是叶贞青处事哲学吧。

车子重新开上路。被雨困住的城市成了桑拿房。靠海的城市就有这么一股脾性,一旦发起怒来,就没完没了。车里开着冷气,但没有丝毫凉爽,叶贞青又不好意思把外套脱下来,淋湿了的衣服紧紧贴着身子,怪不舒服的。她在心里诅咒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透过车窗,勉强缓慢行进的车流,好像排在巨大河流中艰难游弋的鱼。天色渐晚,城市被厚重的云层盖得严实,车流中亮起的车尾灯,远远看去,成了红色的萤火虫,浑浊的雨拍打车顶,坐在车厢里,耳边尽是轻微的轰鸣。车里的气氛突然黯淡下来,红灯终于变成了绿灯,车缓缓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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