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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他的眼睛，婴儿一般漆黑空无，蕴着万籁俱寂的夜色。这是步凌仙的眼睛，天下独一无二。
光阴在他的眼底留不下痕迹。这个年幼的步凌仙，和曲玄入画之前看到的那个白衣青年，他们的眼神毫无二致。曲玄都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不过，就算那人童年时也是小冰块儿，还是和成年后的大冰块儿很不同的——他没带面具！
曲玄仗着这是记忆幻影，大胆伸手捏了捏小步凌仙的脸蛋：“嗨，你这不是长得挺好看的吗？怎么长大了就把自己包成个粽子，连脸都不给露？”
他含笑凑近，看了男孩儿一会，又退回去。这孩子虽说五官完美至臻，近看还是漂亮，但愣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颤动，半个微表情都没有。
简直是蜡像。曲玄在心中腹诽：“这孩子到底怎么长的，他一个活人，我都要看出恐怖谷效应了。”
那一边，年幼的重玦也别过了眼睛。这个小哥哥身上有种叫人不舒服的东西，让他直觉不喜。
他的父亲，天城子重渊，正肃立着迎接来人。他指着那风尘仆仆的旅人对重玦说：“来参见当世的天下第一剑，白帝城主，步追神。”
重玦眼神一亮，蹦过来大声嚷嚷：“前辈，你就是那个天下第一人？我听说过你好多次，你好强！”
旅人招架不住他的热情，只浅笑道：“是道友们谬赞。天下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太客气了。”重渊摇头，“山外虽有山，人外虽有人，你之外，还能有谁？”
好狂拽的名字，曲玄在一边感叹，这养父子俩的名字真是振聋发聩。要不是他俩都足够有型，顶着这样的名字会惹人发笑的。
他向步追神瞟过去，剑神容貌俊美不凡，气质犀利如剑，一身乡野打扮仍掩不住鹤势龙形的贵气。
出鞘剑般凛冽锋锐的男人，微微含笑的唇角和略带疲惫的眼神却颇为温和，很是平易近人。跟他儿子相比，真是迷人多了。
步追神同重渊寒暄几句，便露出郑重之色。他刚要开口，看见重玦便停下，向重渊示意道：“时辰也不早了，就让孩子先下去歇息吧？”
重渊摆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不必避忌。我从不把我这个儿子当孩子看，他是未来的仙门共主，天生的君王，迟早都会接触到这一切。”
步追神一怔，重玦虽听不太懂，但知道父亲是在夸自己，立马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步追神怔忡注视他，脸上神色颇为复杂，赞许道：“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方才我就想问了，这是你那个神剑转世、青莲托生的儿子吗？”重渊向步凌仙的方向颔首，“怎么也不介绍一下令郎？”
步追神低头看着步凌仙，面上流露出七分温柔，三分哀伤：“这是我的儿子，但也可以这么说——‘现在还不是’。”
重渊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步追神并出剑指，往步凌仙额上一比。男孩通体一震，忽然仰头，圆睁双目中暴出两道白光，眼中如同藏着两柄小剑。
孩子的眉眼头发均转为银色，形貌非人，周身气场节节攀升。转瞬间，这孩子的剑气已强得可怕，压过了渊渟岳峙的重渊，甚至压过了浩然如海的步追神。
重渊险些失态：“好强的力量！你这儿子……这就是天诛剑的力量？”
“不止于此。”步追神寂寥道，“卫护天道之剑，诛尽天下之剑，其力已逾天堑，不是我们这些尚未飞升的凡人可比的。”
重渊紧紧盯着银发银眸的步凌仙，慨叹道：“你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个神仙般的儿子。为何要把他的神剑之力封印起来？”
他身边，小小的重玦扭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望向那个讨嫌小孩的眼光里满是炙热赞赏，更胜以往投向他的目光。重玦咬了咬嘴唇。
步追神脸上似哭似笑：“为何要封印？你看看吧……”
他双手轻扬，继续解开步凌仙身上层层叠叠的封印：“不封印他，他就只是天诛剑灵，不是我的儿子。”那声音里有几许落寞，“屠戮天下的天诛剑，怎会有亲人呢。”
封印解开的刹那，步凌仙也动了。他做出了踏进屋以来的第一个动作，转动脖子，望向西南方向。
“天诛，你又发现了魔迹？”步追神问，虽然他说此刻的天诛剑灵算不得自己儿子，但他跟这孩子说话的声音还是轻柔了许多。
步追神喃喃道：“天下的魔，真就如此之多？”
银眸的步凌仙——天诛，应道：“神无所不在，魔亦无所不在。”
话音未落，男孩身影已疾射如矢。谁也看不清他是如何消失的。
弹指工夫，他又快逾闪电地掠了回来，手中多出一具死气沉沉的躯壳。
天诛将手中提着的人丢在地上，道：“心魔已诛。”
重玦往那具躯壳看了一眼，大叫起来：“是小五师侄！”
那是天徽灵宫里一个地位不低的弟子，原本修为应当不错，但此刻已是筋脉寸断、修为尽毁。重渊疾疾查看，发现他的道心已完全破裂，无再筑基之可能。
重渊瞪向步凌仙，刚刚的爱才之心已荡然无存：“这是怎么一回事！在我宫中废我徒孙，给我一个解释。”
步凌仙根本不理他，还是步追神解释道：“这是天诛剑的天职。它能察觉到心魔，捕捉到走火入魔的迹象，而后将其诛灭。”
重渊道：“可被他毁去道心的小五，明明不曾入魔！”
步追神叹道：“总会走火入魔的，他的道心已不纯粹了。撞上天诛剑，算他倒霉——现下的天诛剑，哪怕只捕捉到一点魔迹，也会杀无赦。”
重渊镇定下来，脸色却更差了：“我还以为我们天徽灵宫已经算霸道的了，没想到你们东海的天诛剑，还能霸道到这个地步。”
步追神表情一痛：“不该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天诛剑是何时失控的。但从我儿子逐步成长，一点点拿回本体力量开始，一切都变了。”
他告诉重渊，自某天起，步凌仙灵查的本事厉害了万倍。从那之后，世界在这孩子的眼中就成了魔窟。
步追神缓缓道：“他对我说，世间遍地是魔，心魔，欲念，恶意，杀机……一切都能触动天诛剑的示警。而天诛剑但凡见恶，必当除之。”
“于是他走到哪里，就要杀到哪里。他已经完全失控了。我身为父亲，只能将他封印。”
重渊瞠目：“如此诛魔，与魔何异？天诛剑真是神剑而非邪剑？”
封印了他的剑心，让天诛剑的剑锋变得迟钝，不再屠戮天下。但这孩子的人心也几乎一道封印了。
步追神的手指点上步凌仙的额头，草草画上几笔，肌肤上亮起了点点微光，一枚形状如花的灵符飞入男孩体内。
“……我一直试着将他今世身而为人的心，和前生身而为剑的心分离开来。我不懂天诛剑为何失控，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完全被那柄剑吞噬。他今生已经是人，不必再去做回死气沉沉的兵器。”
男孩心头微微亮起光晕，如同一株小小的铃兰。他的心上开了一朵野草一样的花。
步凌仙抬起头来，眼中终于多了点神采。
“……父亲大人？”男孩低声道。
步追神脸露微笑，轻轻一抚儿子的头。
“用我自创的‘心花’灵符破开一半封印，留住他的人心，现在他才像个人，才算是我的儿子。”
他牵着步凌仙，为他指了指重渊和重玦：“这是重家的伯伯和小弟弟，来向他们打个招呼。”
步凌仙没有说话，但是抿起嘴向他们点了点头。
重渊凝视着他，表情阴沉。步追神则浅笑道：“我儿子心性与常人颇为不同，但他是个好孩子。”
记忆幻影之外，很多很多年后，曲玄看着那个呆呆的孩子，整个人傻在了当场。
实在是意想不到的震撼。
所有人都说天诛剑仙生而证道无情道。但眼前这个点上“心花”后恢复正常的孩子，唔，至少大体上正常的孩子，并非断情绝欲。
他本来是什么样？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曲玄心中掠过无数问题。但他也不是特别好奇，所以没有细想。
那孩子眼里有了神采，一下灵动多了，确实是个漂亮孩子。曲玄左看看小重玦，右看看小步凌仙，两个都是美男胚子，一看便知长大后会是芳心斩。
他又忍不住上前捏了捏小步凌仙的脸：“现下这样多可爱。大了怎么就长歪了？只会装傻。”
重渊又和步追神交流片刻，忽然激动起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不该解封你儿子的心神，那样做，他总会变回剑灵的。届时将是天下大劫。”
经过这些日子的勤学苦练，曲玄也能听懂那些道门术语了。
重渊造诣精深，一眼便看出步追神种在儿子心上的“心花”虽能助他取回七情六欲，自我意志，也终会唤起他的剑心，让他变回那个能随手重创天徽灵宫五弟子道心的煞星。
要么做一具封印身心的行尸走肉，要么就做屠戮天下的暴戾之剑，别无他路。没有中庸之道，步凌仙不能做一名普通的凡人。步追神想要留下他的七情六欲，拔除他的杀戮之心，那是人力所不能及。
步追神看着重渊，毫不动容：“那我还能如何做呢？他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看着他走入歧途，也不能将他彻底封印，让他做一个无心之人，连我这个父亲都视而不见。”
他一指重玦：“若此事发生在你儿子身上，你会怎么做？你有什么两全之策，高招妙计，我洗耳恭听。”
重渊回望他，嘴唇几动，又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道：“你不该告诉我的。你不这么坦诚，我还可以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我是你的朋友，可我亦是仙门共主。”
身为朋友，他对步追神的舐犊之情感同身受，理当解开封印，庇护友人之子。
身为仙门共主，他应以天下安危为上，封印这个失控的怪物。
步追神闭上眼睛。
“我有事求你，自然要坦诚相告。总不能给你留下后患。”
重渊微微一震：“相识数百载，我还从未在你口中听过一个‘求’字。”
步追神苦笑：“凡事总有例外，年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一直傲下去。谁知天不遂人愿，总有山穷水尽处。”
男人一身风霜，满目苍凉。重渊看着他，忽觉陌生。这还是当初那个踏歌出东海，一剑惊艳天下的故人吗？
步追神捧出一物，递到了重渊的面前。那是用白绫包裹的某物，状极狭长。
他说：“此为天诛剑剑鞘。”
重渊慢慢变了颜色：“这是神器，亦是你儿子的本体。事关重大，你给我干什么？”
步追神低声道：“替我守住它。天下只有它能抵挡天诛剑剑锋之利。手执此物，可以挡下阿凌的剑，也可……借此对他发号施令。剑鞘的主人，某种意味上，也算是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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