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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如此形容天徽灵宫：“天下神仙，半入彀中。”
当之无愧的仙门第一大派，势焰熏天，气派豪阔，就连在照花洲的临时落脚处都是一夜之间搭就的离宫。
曲玄缩小身形躲在步凌仙的袖子里，随他迈入离宫。举目处华檐高啄，鸾栖云台，一派仙家景象。剑盟的驻地同这离宫一比，顿时就对比出了一种艰苦朴素的气质。
“同样位列高门，为何你们剑盟看上去完全不及天徽灵宫有钱？”曲玄窝在袖中，长长一叹，“他们一看就是名门大派。”
步凌仙淡然道：“剑盟的实力无需浮名虚饰佐证。就算剑盟只剩下一柄孤剑，一领草席，也无人敢觉得剑盟不够名门正宗。”
仿佛要应和他话似的，天徽灵宫的弟子纷纷立在门前向他行礼，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神色壮烈。
天徽灵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招待这位传说中的煞星。传言中，这位剑修只在一种时候会出门，那就是杀人的时候，就像一柄剑也只在染血时会出鞘一样。
先前在离宫外看见他时，众弟子无不大惊：“东海的杀剑打上门来了？”
但步凌仙却给出了一个过于正常的理由：“……特来拜访天徽灵宫少宫主，烦请拨冗一见。”
一炷香后。
“我怎么也料想不到，来拜访我的居然是你。”重玦坐在茶案的另一头，端起一杯清茶。他语气并不耐烦，眼神也颇为挑衅。
他还是那副大爷样子，好像随时要将茶一泼就开始发飙。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步凌仙两眼放空，并不关注这位大爷。曲玄正以意念传音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先跟他客套客套，寒暄一会儿，再把我准备的东西拿给他看，诱他入瓮。懂了吗？”
步凌仙默然点头，而后对着重玦出声：“我们先来客套客套，寒暄一会儿。”
曲玄嘴角抽搐起来，重玦则差点把手上杯子打翻。
重玦斜了步凌仙一眼：“不必了。我们还没熟到那份上。少没话找话，有事直说。”
步凌仙浑然不觉自己有哪点不对，泰然从袖中取出一轴长卷，放至案上。那卷轴妖气浓郁，重玦闻之，眉头顿蹙。
他问：“这是什么？”
食指轻拂，长卷一寸寸展开。瑰姿艳逸，笔触如生，卷上所绘人像太过绮丽，全然不似凡人手笔。
重玦的呼吸陡然一梗，他觉得跃入眼帘的不是天姿国色，而是某种从眼睛里渗进来的毒。自上而下，蜿蜒渗透，一点点侵入心脏。
步凌仙淡淡道：“我无意间得到这轴画卷，卷中以法力印下了九尾狐的残像。你若要搜寻他的魂魄，此物应当有用。”
原来是用法术拓下来的剪影，难怪栩栩如生。重玦盯着案上的画，想到这就是曲玄，是某年某月留下倒影的他，喉头轻轻一动。
重玦心不在焉地回道：“城主有心了。如此看来，你私通妖族的嫌疑可以洗清了。先前收留妖怪的事，既往不咎。”
好大的口气。曲玄悄悄啧声，他还以为步凌仙是来献宝求和的？
步凌仙冷冷回应：“东海做事，也轮不到天徽灵宫追究。”
重玦面色一变，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曲玄用缩小的爪子拍了拍步凌仙的手：“你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置气作甚？先执行我的计划！”
步凌仙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这画卷连九尾狐的一点妖力都拓印进去了，启用之前，先得洗刷九尾狐的残留妖力。你做得到吗？”
重玦勾起嘴角：“这有何难？”
上钩了。曲玄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他祭出一道法印打向那卷轴。画卷上炸开一道灵光，重玦的笑意忽然凝驻不动。
“不好！”他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元神便猝然离体，被吸入画卷之中。
步凌仙依然正襟危坐，不曾援手。重玦的躯壳重重倒在案边，他连睫毛都不抬一下。
小狐狸从他袖中爬出来，变回正常大小，笑嘻嘻跳上茶案：“好了！他现在已被我的‘搜魂阵’控制住了，接下来我会搜索他的记忆，找出仙门藏起天诛剑鞘的始末。你看了就会明白，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白衣青年宛如雕塑，毫不动摇，深黑的眼睛却似闪了一闪。他突然说：“不要骗我。”
曲玄道：“谁骗你了？搜魂阵的咒法是我们一道刻录在卷轴上的，我可没法造出假记忆来糊弄你。”
步凌仙道：“不要伤他。这不是一场暗算。”
曲玄凝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点委屈：“你一点都不相信我啊？那我不去了。”
小狐狸趴下身，把头埋进三条绵软的长尾中：“我罢工了。”
青年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无可奈何道：“我信你。”
曲玄偷笑了一下，头上忽然一凉。步凌仙寒玉般的手指抵上了他头顶绒毛，轻轻摸了摸：“别闹了，快去吧。”
他顺毛的手法很是生疏，他的手更是凉如秋霜，但这动作中却生涩地透出点温柔来。
曲玄一愣，忽然浑身不自在。四条腿蹦着挣脱了那手，往画卷里一跳：“本座出发了，你就等我凯旋吧！”
他的元神冲入画中幻境，转瞬淹没。
重玦正置身于长梦之中。
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他魂不守舍，恍恍惚惚地行着，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为何在这画里。他要来见画中的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来制伏那个人的残像……
重玦扬起头，天尽头有一个如梦如幻月的身影，吸引他情不自禁地靠近。明明只是幅妖画里的残像，却清艳出尘，如画中仙。
画中仙突然活了过来，向他回头一笑。那一刻重玦神为之夺，任那残像伸出一指，点在自己眉心。
这“残像”当然就是曲玄的分魂。他的意识注入残像，摇响沾惹铃，开始读取重玦的记忆。
他还有些纳闷，没想到破除重玦的心防竟然如此简单。在他面前，这个张牙舞爪的男人似乎意志薄弱得很。重玦看他的那个眼神，宛如话本中为妖狐所惑的书生。
曲玄看见的第一段记忆，是在重玦年幼的时候。
四处都是烈火。恢弘无边的天徽灵宫化作了一片火海，哀鸿遍野，血流满地。孩子张皇无措地奔跑着，在一片残尸之中，慌不择路地举足。
一截燃火的断梁坠了下来，直直砸在他眼前。毕剥声中，火舌舐去了画梁上的一角雕饰，孩子跌在地上，愣愣看着，忽然大哭起来。天徽灵宫千年来的煌煌庄严，好像都被这凶狠的火焰吞噬了。
重玦十岁时，妖族进犯天徽灵宫，斩千余人，威震天下。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不懂耻辱为何物。但他懂得身边人惨遭妖怪屠戮的痛恨悲伤。
一双手突然穿过烈火，伸到他面前。那是一双置身沙场而纤尘不染的手，干净得如同幻觉，重玦就被这双手拉了起来。
“怎么会有孩子在这里啊？仙门已经沦落到让孩子来披挂上阵了吗？”伴着几声金铃般的细语，他被一个人抱了起来。
重玦呆呆仰头，看见了那人的脸。孩子的心也朦朦胧胧有所预感，此生此世，他都再忘不掉这张脸。
浴火而来的人，若即若离花，如梦如幻月，恰似画中仙。
记忆之外，曲玄也呆了一呆。那是他自己的脸。
原主和重玦还有这么一段缘分？
妖族狐王曲灼与其弟曲玄横空出世，率领妖族自立，不甘再为仙门臣属。仙门不容他们另起炉灶，派人镇压妖族，引发了旷日持久的仙妖大战。
那一日，曲灼动用禁术杀入天徽灵宫，狐火燃至天际。重玦思念家人，偷偷跑到了他们鏖战之处，被狐王的弟弟捡到了。
意外捉到天徽灵宫的少主，对群妖而言是天降之喜。但曲玄护下了这个孩子，不让那些妖怪吃他。
“这么好的人质，留着不是更有用？”那人闲闲笑着，关了重玦几天，却什么都没做就将他放了回去。
双方停战，仙门遣人来接回重玦。男孩默然走出囹圄，狠狠瞪视了那些妖修。这些毁他家门、杀他同道的怪物，总有一天他会百倍报还。
但那双小老虎一样的眼睛看到九尾狐时，却罕见的，消泯了杀气。
重玦犹疑着，问：“你为什么放过我？”
那人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一个小孩而已，还不配死在我手上。”
重玦怒气冲冲地转身，决然离去。
长大后，他益发痛恨妖怪。幼时之辱，永志不忘。他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张犹如画中仙的脸。
当父亲把师弟引到他面前，说这就是为他选定的道侣时，他勃然大怒。重玦挑着师弟下巴，打量了下那苍白孱弱的姿容，丢下一句冷笑：“这等才貌，怎配得上我？”
他断然拒绝，父亲却执意逼婚。重玦某天晚上被逼到做噩梦，梦见和最看不上眼的师弟成婚，吓得差点走火入魔。梦中画面一转，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却变成了多年前在火中冲他粲然一笑的美人。
醒来时，冷汗沾衣。
世人都好色，他会惦记天下第一美人的相貌也是理所应当——才怪！重玦咬牙切齿地想，他最讨厌妖怪了！
曲玄再漂亮，也不过是顶了张漂亮画皮的扁毛畜生，怎么配入他的眼？
这些年来，重玦和那只狐狸只有数面之缘，从无私交，意外撞面也是唇枪舌剑，相看两厌。重玦扪心自问，那妖怪行事张狂为人放浪，自己是从来都看不上的。
从性情人品到喜好习惯，没一样看得上……不，除了一样。
除了他的脸。
重玦不敢承认，然他心里已隐隐约约确信，自己就是喜欢九尾狐的那张脸。
不见面的时候，想起公然藐视仙门与他作对的九尾狐，重玦满心厌恶；然而一见上面，对上眼，看到那副能叫人呼吸停止的皮相，心魂立刻飞出九霄云外，有什么厌恶都忘了。
他不能成为一个以貌取人的好色之徒。重玦下定决心，要摒弃这个弱点。他得斩断这份不应有的迷恋。
于是，他默默认下了师弟这个未来道侣。虽说他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存在感稀薄的小家伙，但他是一个合适的人，他的身后可以多这么一个人。
直到……
直到九尾狐身死道消那一日，他的师弟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身燃狐火，化为灰烬，灰烬中只留下了一撮狐狸毛。
经天徽灵宫一干长老鉴明，世上从来没有他师弟这个人，有的只是九尾狐用心血、分魂糅合幻术炼成的一个傀儡。九尾狐借傀儡之身潜入天徽灵宫，步步高升，差一点就爬上了他的床榻。
原来这几年，他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想着自己还曾经让他滚，让他少来倒贴自己，说什么“你配不上我”，说什么“你为何如此爱我”，重玦就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死狐狸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听到他那些自作多情的话，心里都在偷笑吧？亏他还自我感觉良好，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个演猴戏的傻子。
耻辱。
继十岁那年之后，他又一次从妖怪那里感受到了耻辱。
只是这一次，在耻辱之余，他又克制不住地遐想着……九尾狐想做卧底，明明有很多条路，为何偏偏要选择这么暧昧的一条？
对他假作深情的时候，那些话里就全是假意？会不会有……一点点真心？
过去同师弟那些索然无味的相处，换上九尾狐的漂亮脸蛋再回忆回忆，霎时也有滋有味起来。重玦一面唾弃自己的心猿意马，一面又克制不住胡思乱想。
他恨妖狐，亦恨自己，又因着那份对自己的痛恨，加倍地恨上妖狐。
曲玄结束了观看。这段记忆充满了令人迷惑的少男心思，使他尴尬得再不忍看。
他瞪着重玦的魂体，很想一巴掌把他拍醒。
曲玄长叹道：“小少爷，我来点醒你吧。你这种行为放在我们那个年代，一呢叫颜控，二呢叫深柜。”
不过，得知这人既颜控又深柜后，他对他的防备倒是消弭得差不多了。看脸的人心都软，这位仙门第一少能凶得到哪儿去？
少年噙着笑意，用意念模拟出一道剑气，缓缓送入重玦的心神中。
“还是别回忆你的感情生活了，给我看看天诛剑的秘密。”
幻境中波澜骤起，无数花团锦簇的记忆黯淡下去，最后浮出水面的，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子。这段记忆并不清晰，显然是重玦极幼时的事了。
小小的重玦坐在父亲膝头，门外的侍童欠身禀报：“东海剑神来访——”
父亲诧异道：“他怎会来？”
须臾又叹道：“此人无事不出世，不知此番又要带出什么大事来。”
门外的人却淡然道：“只是一点私事。”
推门，举步，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那人做来也如流风回雪。
“重道兄，百年不见，无恙否？”那人摘下头上风帽，长发如瀑落下。厚重斗篷下，他的右手牵着一个冰雕似的孩童。
比重玦大许多的孩子，已近于少年，脸上却有种婴儿般无知无觉的茫然。容貌精致轻灵，却让人无法赞出“可爱”二字。
这个孩子，活脱脱是一抔人形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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