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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家殉国
卢象升找到高起潜,商议夜袭,高起潜刚赶到京城,听说要接敌,张皇不已,断然拒绝。卢象升无奈,决定孤军杀敌,自己组织敢死队,指定总兵陈国威指挥后续部队跟上。卢象升夜袭敌营,初战告捷,却不见陈国威跟上。多尔衮回过神来,全力反击,卢象升反被围,奋力杀出撤回,才知道高起潜将陈国威调走了,随后杨嗣昌又调走了卢象升两万精锐,只剩五千老弱,无法再追敌决战,卢象升悲愤交集!
多尔衮杀败卢象升,一路斩关夺隘,连下涿州、定兴、安肃、保定,杀到高阳城,见此城高大坚固,遂道,“此城不好攻啊,得炮轰。”
岳托不以为然:“这一路有谁挡了咱们?明将个个狗熊,一打就跑或降,攻吧!”
清军攻到城下,将高阳团团围住。忽然一声梆响,多尔衮仰头张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城头上立起一片人头,中间十数员披甲大将。多尔衮心下大惑,这小小高阳怎有这许多兵马?但势成骑虎,只能硬攻,想了想,高声道:“降者免死,不降,城破屠城!”
城上当中一人哈哈大笑:“多尔衮,高阳县可不是蓟州城,你我大战三百吧!”
多尔衮手遮眉骨细瞧,大吃一惊,正是白发银须的孙承宗!“啊……啊,是孙老将军,久违了!”
孙承宗又呵呵一笑:“听说皇太极将‘金’改‘清’、将‘女真’改‘满洲’了?啧啧,改得不好。水清无鱼,水满则溢,老夫看那皇太极必不长久。”
豪格“哇呀呀”一声大叫:“老儿,今天就叫你看看是谁不长久!”
多尔衮伸手止住豪格:“老将军,弃守保百姓不为耻。你为了一人名节,忍看高阳遭屠戮?”
“哈哈哈哈!多尔衮,这不是一人名节之事,这是我大明百姓的气节!不必多言了,来吧!”
多尔衮手一挥,清军冲到城下,用云梯攀城,撞车冲城门。城上滚木擂石砖瓦火草齐下,清兵死伤一片。打了一天,高阳城岿然不动。直到天擦黑,多尔衮才鸣金收兵,清点伤亡,死伤一千多人。
“大炮何时运到?”多尔衮问。
岳托道:“我已催促了,今夜能到。”
“好,天明炮轰高阳城!”
高阳城墙终禁不住大炮轰击,东南城墙被轰塌,城内砖瓦火草已用尽,清军攻入,孙承宗带众人与敌巷战,竟又坚持了两天,终因寡不敌众,又是乌合之众,全城丁壮全部毙命,孙承宗力竭被俘。
孙承宗被绑在椅子上,两名清兵看守。豪格大步进来,手拎一布包,向地一摔,布包散开,里面是一堆细银:“老儿,你曾为明廷大学士,兵部尚书,家里就这点存银?说出藏银之处,可买你的老命。”
孙承宗哈哈大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天朝有个没有钱的孙阁老?”
“啊,孙阁老,明廷气数已尽,大清当兴,阁老归顺我朝,当为裂土封侯的开国元勋,如何?”
孙承宗仰天道:“狗臊奴听好,宁给大明当儿孙,不给清朝当祖宗!”
豪格勃然大怒,大吼一声“带进来!”只见孙之澋被反绑双手,一个趔趄摔倒在孙承宗脚下,号啕大哭。
孙承宗面不改色:“是我孙儿就不许哭!”
“爷爷,孙儿不是哭自己,我父我叔都死了!”
孙承宗沉声问道:“都是怎么死的?”
“四叔肋中三箭,失血过多,气绝身亡。五叔孤身血战,被敌逼进死路,解裘力拼,斫死数敌,力竭而死,”孙之澋一指豪格,“被他剁为肉泥。我父力尽被执,拒绝投降,被用铁蒺藜刺穿脚背,砍去双臂而死。之洁巷战中被乱矢贯背而出,遭刀劈而死。之滂腰受重伤被俘,被割鼻而死。之被执,被沸汤沃面,糜烂而死。就是婶子嫂子,也无一人求饶!”
“好,没一个孬种,是我子孙!”
之澋见爷爷毫不变色,遂向孙承宗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向豪格道:“得见爷爷,我心足矣,可快杀我。我家已死尽,我不能死在爷爷后面。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孙家满门忠烈!”
闻此言,孙承宗才动容:“真我孙儿也!”
豪格一声狞笑:“本王成全你祖孙,拉出去,砍了!”
孙之澋被拉出去,随后,一颗人头被摔到孙承宗脚下。承宗挺直身:“给老夫松绑,带老夫到院子里再砍头,老夫要给我皇上和全城父老磕了头,再随我全家一同上路!”
“老将军七十多岁高龄,又是明廷重臣,三朝元老。砍你的头,有违我皇上仁心。你就自裁吧!”豪格向两名兵士一歪头,“给老将军松绑。”
“好,拿刀来!”孙承宗活动一下手臂。
“这刀可不能给你。你虽年迈,杀人照样娴熟。给你刀,谁知你是自裁还是杀人?”豪格怀中抽出一段白绫扔下,叉腰而立,盯着孙承宗。孙承宗走到门口,扑通跪下,向北磕了三个头,返身回来,见白绫已挂到梁上,遂拾凳而上,投入缳中,踢倒凳子。
“老将军且慢!”随着一声惊呼,岳托一步跨进来,疾步上前托住孙承宗双腿,“快快解下!”两名兵士不敢怠慢,一人踩着凳子挥刀斩断白绫,另一人帮助岳托托住孙承宗徐徐放下。岳托冲着豪格道:“你竟敢不请令就擅杀孙承宗?”
豪格冷冷笑道:“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一个削职为民的平头百姓!”
“平头百姓?他是我大清头号劲敌!抓了他,明廷朝野大震!带他回!”
“哼,我哪敢擅杀孙承宗?是睿亲王令其自裁!”
岳托闻言一跺脚,转身离去。孙承宗缓上一口气,道:“我已无力,扶我到椅上,给我痛快一刀!”两兵士看向豪格,豪格指指白绫,两人遂上前将白绫绕于孙承宗脖颈……
沙场捐躯
卢象升重整兵马后挥师南指,直到保定才勒住人马。傍晚时分,忽报圣旨到,卢象升赶紧出营迎旨。
方正化直进了大营,见卢象升迎出来才下马:“卢象升接旨!”
卢象升一干人跪下:“臣卢象升接旨。”
“皇上口谕:卢象升调度失宜,至列城沦陷,削尚书衔,仍以侍郎督师,速收复所失以功折罪!钦此。”
“臣领旨谢恩!”卢象升抬起头,“没有圣旨?”
“没有,路上不干净,故万岁爷只给了口谕。”
卢象升起身:“公公里面请。”
“不啦,卢大人这里哪是可久待的,大人好自为之。”方正化说完就翻身上马。
“公公稍等!”卢象升抓住马缰,“军中口粮将尽,将士皆饥。象升檄兵部输粮,不见回音。另外,建虏分兵南下,象升即分兵堵截,可麾下人马不敷。臣在皇上面前已请准,臣与杨大人不相统属,杨大人却调走了臣的主力。请公公代奏圣上,催户部兵部速发粮发兵!”
方正化摇摇头轻叹一声,“卢大人别指望了,现在是杨大人坐镇京城。”言罢加鞭而去。
卢象升转身进帐,参赞主事杨廷麟跟身进来:“大人,卑职有罪!”
“哦?你……你何罪之有?”
“我来军前,是因上疏参杨嗣昌议和主张,他一定以为是您指使,把账记您头上了。”
卢象升笑笑摇摇头:“我当面指斥过他的议和之举,本就有隙。”
“绝我军粮,夺您尚书,杨嗣昌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尚书乃身外之物,不必介意。只是这军粮和援兵——”
“高起潜大营就在鸡泽,距我只五十里,让我去乞援吧。”
“他?他不会来援我的。”
“没有其他办法了,卑职尽力说动他。”
“好,”卢象升向前一步握杨廷麟手道,“你一文官,只是为象升向皇上进了一言,便被奸人陷害,调至军前。如果请不到援军,你就不要回来,速返京师!”
杨廷麟慨然道:“请不到援军,廷麟也要回来,就便战死,也与明公做一处!”
第二天一早,并不见高起潜来援,卢象升死了心,遂升帐,却见营外黑压压人头攒动,卢象升忙出营,见是城中父老,闻说卢总督要与清军决战,箪食壶浆来送行。卢象升热泪盈眶,道:“象升自从军剿寇以来,大小数十百战,从未败绩,但今已食尽力穷,此仗必败,死在旦夕,不敢再徒劳父老了!”说罢深深拜下。再转向诸将士,又是深深一拜,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我与诸君同受国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死西市,何如死疆场?我以一死报君,诸君愿随象升否?”
众将士闻言个个感泣,一声喊:“愿!”
“好!此战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喘汗,违者斩!”
百姓一片哭声,卢象升径自起兵直趋巨鹿,直冲到清军大营嵩水桥,还未立稳,清军就排山般杀过来。卢象升立即分军为三,总兵虎大威率左、杨国柱率右,卢象升自领中军,扑将上去,以一当十,兀自支持得住。大战半日,杀伤相当。毕竟敌众我寡,到了下半日,炮尽矢穷,渐渐力衰,被清军团团围住,犹是麾军力战。
虎大威、杨国柱均已身被数创,跌跌撞撞走来:“大人,再不突围,就全军覆灭了!冲出去吧!”
卢象升也已伤痕累累,体力不支,看看俩人道:“我自从军以来,大小数十百战,只知向前,不知退后。追敌至此,就没想全身而退!多杀一敌,就少伤我一百姓,但目前再战下去只能葬送了弟兄们。你与杨国柱率军突围,本督今日便以此身报国,死不葬身了!”
虎大威抓住卢象升的手:“大人,徒死无益,冲出去,还可召集义师再战啊!”
卢象升冷笑一声:“奸臣当国,必陷我于绝地!除非胜敌,否则,我便是袁崇焕第二,还遭万人唾骂!死牢狱与死社稷,你说选哪个?”遂向前张望一番,再道:“不必多言了,你俩听好:我带数人向北冲阵,你俩就率军向南突围!”伸手左右一划:“你们几个跟我冲阵!”说罢一推虎大威:“去吧!”手挺佩剑杀入敌阵。虎大威、杨国柱双双跪下,向着象升背影磕了一个头,含泪整军向南冲杀过去。
卢象升砍杀十数人,已身中四矢,又杀数敌,复身受三刃,大叫一声“关羽断头,马援裹革,此其时矣!”叫罢扑倒,一道英魂化作碧血!其他数人也尽殁。虎大威、杨国柱拼死冲出,清点人马,不足百人。
杨廷麟哭请高起潜发军发粮,高起潜不为所动。杨廷麟无奈,孤身返回,但见一片焦土,暴骨横尸!杨廷麟积极翻找,终见尸堆下露出麻衣,尸上还俯卧二尸,紧紧抱住卢象升。杨廷麟急忙上前,看出是掌牧杨陆凯和卢象升仆人顾显。杨陆凯身中二十四箭,顾显身受数刀。显然,他二人是怕清军残戮卢象升遗骸,俯身其上,被清兵杀死。杨廷麟椎心泣血,于一株老树下挖坑掩埋了三人,疾奔京城而去。
攻破济南
离济南三箭地,多尔衮勒住大军,眺望多时,对岳托、豪格道:“此城南高北低,三面环山环水,一面开阔平原,看似易守难攻,其实不然。”
岳托频频点头:“不错,像个簸箕。只要占住两侧高点,就是瓮中捉鳖!”
“不,不用费那力气,”豪格道,“北部低于东部的平原,是最低洼处。只要将大清、小清两河从城南处截住,大水便会直灌城内,城中守军就成了虾兵蟹将啦,咱们只需为他们收尸啦!”
多尔衮、岳托指着豪格哈哈大笑。多尔衮道:“你近河去看看。”
豪格先一愣,立刻醒悟,一拍脑袋:“嗨,跑得浑身冒热气,忘了是腊月尾啦,河冻了是吧?”
岳托笑道:“即便能灌城,给养呢?”
豪格又一拍大腿:“只想着不用做饭就吃现成的,倒把这大事忘了。把城淹了,那可就真没吃的了。你们说咋办?”
多尔衮瞄他一眼:“哼,孙承宗的城咱们都能拿下,这朱由枢的城还拿不下?”
“好!”豪格一声大叫,“东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就从那攻他娘的!”
德王府大厅中,朱由枢正焦躁踱步,山东布政使张秉文一头闯入。不等张秉文开口,朱由枢疾步上前,先道:“有消息了?”
张秉文摇摇头:“高起潜已到临清,就不动了;颜继祖说不得杨嗣昌令不敢回防;祖宽闻知卢象升死,大怒,改了方向,径去追杀高起潜;京城也没消息。”
“颜继祖死孙!他要看着全城百姓和本王全死光?”
“继祖一彪人马仅三千人。”
“三千不是兵吗?他本就是本王的兵,召他回来!”
“德州距此三百里,来不及了。”
“怎就来不及,我们坚持两天,他就到了。”
“王爷,继祖回来也是送死。他五十天内被调防三次,已是兵疲马乏,毫无战力了。”
朱由枢擂着桌角:“杨嗣昌、高起潜,王爷我要食你肉寝你皮!”
“王爷,目下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城中只有两千兵,怎抵挡得住?”
“招呼百姓,拿起家伙,上城抗敌!”
朱由枢踌躇半天才道:“只这一条路了,你去办吧。”
“王爷,”张秉文跨前一步,“您老必须亲自出面了,以激励士气,震撼百姓。”
朱由枢又想了会儿:“好吧,我跟你上城!”
见朱由枢上了城头,百姓都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也都抄起家伙跟了上来。张秉文衣不解甲,苦苦死守,竟坚守了十余日,毕竟不是清军对手,济南城终被攻破。张秉文一介文士,亦披甲仗剑,率兵民与清军展开殊死巷战,身中数箭,自刎而死。
跟随的家人跑回府中,报与张夫人。夫人听罢泪下如雨,对守在一旁的妾陈氏道:“我说过要和夫子同死生的,这回真了,家中幼孤就由你照顾了。”
陈氏大声道:“夫人死我也死!”
张夫人摇摇头,径出官署,陈氏紧跟上。家中侍婢十多人见此情形,也一同跟了去,直走到大明湖,全都投湖自尽。
多尔衮走到王府前,抬头观瞧:“嗯,好一座王府,这高墙足有两丈余,比你我的府邸气派多了。”遂指着府前牌坊对岳托道,“你汉人的玩意儿学得深,学问大,看那坊额题字写的啥?”
岳托读道,“钦承上命,世守齐邦。”
“哈哈哈哈,”豪格狂笑道,“熊兵熊将熊皇上,还能世守齐邦?交我大清吧!”
远处朱由枢一干人双手反绑走出大门,多尔衮迎上去,对走在前面的老者道:“你就是朱由枢?”朱由枢瞪他一眼,没回答。多尔衮也不恼,向众人道:“王府的管家在吗?”
王府管家战兢兢出来:“……我是。”
“济南城有多少守军?”
“不……不到……两千。”
多尔衮很惊愕:“两千?济南为府,巡抚所在,怎会只有两千?”
“是,巡抚颜继祖刚刚奉调驻防德州,带走三千兵。”
“德州?”多尔衮转头对岳托道,“这本是防咱们南下的,没料到咱们先取巨鹿再东向。”
“是呀,杨嗣昌是个蠢驴,才让你拾了个漏毛儿。”朱由枢道。
多尔衮转向朱由枢道:“两千兵阻了我大清军十余天,你这个王爷还有些本事。”
朱由枢鼻子哼一声:“本王还真没那本事,是我大明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张大人的本事,可惜战死了。”
多尔衮又指着众人问管家:“这些都是什么人?”
“是……是泰安郡王、临朐(qú)郡王、宁海郡王、临清郡王、纪城郡王、嘉祥郡王、清平郡王、宁阳郡王。”
朱由枢向管家啐一口:“呸!瞎包!拔腚!”
多尔衮挥挥手,清兵押着一干人前走。豪格一把抓住管家,“你,给本王讲讲这院子里都有啥,这门上写的啥。”
“是。”管家回身指着门楣道,“这南门是正门,上面二字是端礼,东门曰体仁,西门曰导义,北门曰广智。王府内有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三殿,还有楼榭亭台。西北向有一泉一湖,名珍珠泉、濯缨湖。泉旁有渊澄阁、白云亭、孝友堂和燕居斋。濯缨湖汇聚珍珠、散水、溪亭诸泉,有数亩之大,湖水自南而北绕过假山流出后汇入大明湖。”
豪格哈哈大笑,对多尔衮道:“将来打下这明廷江山,我的封地就在这济南,我就住这德王府!”
多尔衮四下一扫:“烧!”
“什么?你——!”
多尔衮并不看他:“我已得报,杨嗣昌已檄洪承畴总督蓟、辽,孙传庭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不日即会东来。现在这江山还不是我们的!”
多尔衮话音刚落,只见岳托忽然软软的倒在地上,二人大惊,忙屈身扶住。“怎的啦?”多尔衮道。
岳托无力地摆摆手:“我已病了多日,怕乱军心,未敢言。看来挺不过了。”
豪格大叫:“速抬入房中,召军医!”
一番忙乱之后,军医出来,对屋外的多尔衮摇摇头:“王爷是染了天花,已是沉疴,怕是不行了。”
多尔衮缓步转了一圈,道:“我军长途转战已是疲劳之师,洪承畴、孙传庭、祖大寿均已带兵勤王,明廷精锐齐集,成亲王又一病至此,不可再战,回军吧。”
清军从通州、天津、玉田、丰润至青山口,竟无一兵一卒截杀,一路畅通,从容北返,又演了一出“官兵免送”的滑稽剧。
袒护奸臣
清军走了,崇祯恢复早朝。因是马上得天下,明成祖喜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其后各帝逐渐偃武修文,便多在文华殿见诸臣,崇祯也是如此,但这次一反往常,挪到了武英殿。看着龙椅上的崇祯,杨嗣昌心中一阵酸楚,刚过而立之年的皇上,两鬓已出现白发。
“武英殿,太祖肇基,就从这‘武英’二字起。有武而英,遂有天下。我朝至今二百七十年,‘武英’何在?‘文华’倒是不少,只会吟风弄月。哼,文而无质,华而不实!说到盗寇全无善策,只说得什么华夷之辨。”崇祯脸上写满嘲讽,“朕御极以来,建州数次临兵,但从未越京师。可这次竟深入我中原腹地,扫荡河北、山东两省!下次再来,将到哪?!”崇祯把一份奏疏拍到案角,“内阁,念你们的呈奏!”
崇祯没说叫谁念,王承恩拿起奏疏,看着阁臣,不知该交给谁。范复粹主动上前接过,展卷读道:
十一年九月,建逆自墙子岭入关,十二年三月初九从青山口出关,达半年,深入二千里,破城七十余座,计有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兖州府、济南府,三州,五十五县,二关;杀总督二、守备以上将吏百余人;被掳人口四十六万余,黄金四千余两,白银九十七万余两。蓟辽总督吴阿衡战死。高阳被屠,全城死尽,孙承宗一家老弱妇孺四十余口全部战死。济南全城内外积尸至十三万之多,德王及八郡王陷贼,布政使张秉文战死,妻方氏妾陈氏投湖殉节。巡按御史宋学朱被杀,副使周之训自尽。
“听听,”崇祯扫视一圈,“以往建贼入关,我军还能打几个管用的仗。如今呢,贼直如入无人之境!就吴阿衡、孙承宗、卢象升、张秉文打了这几仗,全部败死!其他大小文武竟都是白吃饷的!”
敢说话的都被开了,阁臣更是一代不如一代。看着崇祯一张沉脸,众臣连声咳嗽都不敢,更无人接话了。
崇祯举起两份奏疏:“兵科给事中张缙彦纠弹失事官员,说法不可纵,时不可缓,列举五案,”崇祯打开一份,“墙子岭入口案,有罪者总督吴阿衡、总兵吴国俊、总监邓希诏;青山口续入案,有罪者巡抚陈祖苞、总兵陈国威、分监孙茂霖;残破城邑案,有罪者总督卢象升、总监高起潜、总兵杨国柱、虎大威、赞画杨廷麟、巡抚张其平;失陷藩封案,有罪者总督孙传庭、总监高起潜、总兵祖宽、倪宠、巡抚颜继祖;饱飏出口案,总督孙传庭、陈新甲、总监高起潜。内阁诸公难辞其咎,在廷诸臣游谈浮论,不肯实心任事。”有一段崇祯没说,张缙彦还指杨嗣昌“身负国防重任,诸臣之罪皆归其身。”崇祯缓口气,打开另一份,“朕命杨嗣昌议诸臣失事罪,他说,孙传庭担受残局,自不可能有建树;陈新甲利兵精卒始归卢象升,继半归孙传庭,奇零散股勉图遮障;杨廷麟书生入幕,兵柄非其所长,勿与苛求;卢象升以闻忧候代之人,忽作卷甲勤王之事,捐躯矢报。此四人其罪可逭。其他膺任诸臣应坐失事五事:曰守边失机、曰残破城邑、曰失陷藩封、曰失亡主帅、曰拥兵观望。”说到此崇祯抬头目扫众臣,“下面是朕的朱批,都听清了:蓟镇总监中官郑希诏,分监中官孙茂霖,顺天巡抚陈祖苞,保定巡抚张其平,山东巡抚颜继祖,蓟镇总兵吴国俊、陈国威,山东巡抚倪宠,援剿总兵祖宽、李重镇,守边失机、丧城辱国、失陷籓封,失亡主帅、纵敌出塞,论死,暴尸三日,子弟奴仆放逐!”
张缙彦已明指杨嗣昌罪最大,却唯独不见杨嗣昌受处分,杨廷麟恼亟,不管不顾道:“皇上御极以来,北兵三至。己巳之罪未正,致有丙子;丙子之罪未正,致有今日。杨嗣昌身为督师,调度失当,致敌南向,大将身死,宗室陷贼,两省蹂躏。皇上已重惩多人,独不处嗣昌,臣请用丁汝夔、袁崇焕故事!”
“丁汝夔?”崇祯眼瞪得溜圆,“那杨嗣昌是丁汝夔还是严嵩?”
丁汝夔是嘉靖年间兵部尚书兼督团营。嘉靖二十九年,鞑靼人逼京城,严嵩要丁汝夔传令诸将监守勿战,鞑靼得以肆掠京城周边八日,民间皆归罪于丁汝夔。汝夔惧,问计于严嵩。严嵩说:“我在,必不令公死。”后见帝怒甚,必诛汝夔以惩后,遂不敢言,及帝问,更将罪名推在汝夔。嘉靖将丁汝夔处斩首,汝夔临刑大呼“严嵩误我!”
“颜继祖、祖宽是丁汝夔,杨嗣昌是严嵩!”
除上述处死之人,在此之前弃市者至州县有司,共三十六人,唯独杨嗣昌免罪。杨嗣昌统领各军,一败至此,当然应负首责,崇祯一时也难为嗣昌遮护,只好斥杨廷麟:“胡乱比附,不伦不类!”
杨嗣昌虽未被处,但心下打鼓,崇祯的兵部尚书,几个有好结果?王在晋、熊明遇革职查办,王洽下狱死,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此次失陷七十多城,众口难箝,积毁销骨,皇上虽多眷顾,能全无动于衷?迟早要老账新账一起算的。得抽身时且抽身,遂道:“臣身膺兵部,罪责难逃,请皇上处分。”
崇祯摆摆手:“朕知卿已尽力。”转向众臣道:“虽然杨嗣昌说孙传庭担受残局,不可能有建树,但朕调洪承畴总督蓟、辽,孙传庭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陈新甲总督宣大,协御建贼。孙传庭竟敢假托有疾,蒙哄于朕,拒不赴任,朕已将孙传庭下狱听勘!再敢欺瞒于朕,一如此例!”
杨廷麟斜眼看了下杨嗣昌,站出道:“皇上,孙传庭并非有意蒙哄皇上。传庭赴任途中曾与臣相遇,言说接旨后曾疏请陛见,杨大人不许,只令他速即莅任,传庭甚恼。加之经年剿寇,身心俱疲,实是体力不支。”
崇祯一愣怔,他未接到孙传庭请求陛见的疏,只见到托病乞休的疏,杨嗣昌说他心有不满,故装病不到。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又不好责问杨嗣昌,便转了话题:“这且搁过。杨廷麟,朕要你带人去验看卢象升尸,去了没有?”
“去了。杨大人派其属下俞振龙、顺德知府于颍及卢大人属下千总杨国栋与臣同去验看了。杨国栋见卢大人尸,抱之号泣曰:正是吾卢公呀!巨鹿之战前,于颖与卢大人相识,也确认不疑。”
“杨嗣昌,你不是说卢象升临阵脱逃,没死吗?”
杨嗣昌道:“回皇上,臣是听高起潜部下所言。其时高起潜部与卢象升近在咫尺,所言应不虚。臣还未见到俞振龙、杨国栋,不知真假。”
“皇上,高大人、杨大人先后调走卢军两万多人。巨鹿决战时,卢大人部只剩五千人了!高起潜部确是近在咫尺,臣去求援,高大人竟起寨北走,见死不救!”
杨廷麟是崇祯钦点的太子侍讲官,本是十分信任。议和事发时,杨廷麟上疏曰:
皇上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嗣昌与高起潜内外扶同,倡和款议,朋谋误国。武备顿忘,以至于此。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乞皇上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俾将士畏法,无有二心。召见大小诸臣,咨以方略。谕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此今日急务也。
南仲名耿南仲,宋钦宗时尚书左丞、门下侍郎,金军入侵时力主割地求和。李纲为宋钦宗时兵部侍郎、尚书右丞,抗金名将。潜善名黄潜善,南宋初宰相,时年二十一岁,因怯战的首辅汪伯彦失行都扬州被做替罪羊落职,实是主战者,后人不明真相而污之。宗泽是宋高宗时抗金名将。杨廷麟举四位古人,以辨贤奸。直刺杨嗣昌、高起潜,已使崇祯不满,更暗将崇祯比钦、高二宗,崇祯便着恼了:你不是主战吗,好,去助卢象升。
“杨嗣昌,你去问俞振龙、杨国栋报来。”
“是。”
杨廷麟还不识趣:“臣请恤典卢象升。”
崇祯乜斜眼看着杨廷麟好一会儿,从案上翻出一纸甩下,杨廷麟犹疑着上前捡起,几阁臣也凑上前看,见是一诗:
书愤
太平天子数风流,歌赋繁华夜宴楼。
燕雀安识经济策,凤鸾岂欲稻粮谋。
万言芹论充签判,半幅醮词作公侯。
果是功成身合死,丹心一片不肯休。
“朕是风流天子吗,朕是日日笙歌夜夜宴饮吗?谁是燕雀,谁是凤鸾?朕的公侯臣子都是只会作词的无用文人吗?只他一人是识经济谋稻粮的我大明第一人?!”
“这诗……是谁的?”薛国观问。
“卢象升!”
几人心里直打鼓,崇祯哪得的卢象升诗?若是真的,皇上之手真是无所不到呀!崇祯看出众人不信,遂道:“这是在山西时,卢象升与杨嗣昌对坐饮酒,卢象升随口吟出,杨嗣昌暗暗记下的。”
诸臣心中同时一念:这杨嗣昌太可怕了!
崇祯歇口气,缓缓道:“不过,孙阁老一家应优恤。还有,”话锋一转,“江西按察司照磨黄道周,又收买了巡抚解学龙,可见是不甘寂寞,还要结党,兴风作浪!刑部却判他个烟瘴地面充军。降调江西已经是发配了,左右还是一个发配,有这等量刑的么?!镇抚司如何说?”
解学龙将解江西任,遵例荐举属吏,将黄道周置于首位,褒其“身轻似叶,名重如山”,被杨嗣昌指为“党庇”,惹得崇祯大怒,将解学龙、黄道周下狱。发配烟瘴地皇上还不满,再提一个刑级就是砍头了!
“……皇上,”薛国观犹豫了一下,道,“皇后即将产子,血气太重,恐有妨碍,宜稍宽刑法。”
“哼,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于儿孙?!”
“皇上,”范复粹道,“我朝处死的大臣或因失地,或因贪婪,没有只因辩争就被处斩的。如杀道周,他没有失土、贪婪之罪,却有抗争被杀之名,圣主载天覆地的肚量何在?杨大人说他结党,学龙不过是循例荐举,如何就安了结党的罪名?若此,谁还敢举贤荐能?道周抗言上书,只借文字说话,说的不对,罢就罢了,何用朝廷刑法?道周直肠,但学富五车,臣想皇上必不会积恨甚久。如若日后转意了,道周已死,岂不悔之晚矣?”
崇祯默然良久,站起身:“充军广西,退了!”边说边大步走了。
杨廷麟欲哭无泪:“皇上为何如此袒护杨嗣昌呀!”
范复粹走到他身边,小声道:“糊涂!因为杨嗣昌一人为皇上承担了议和之责!”
合谋再反
谷城县太平镇一处大宅子前院,张献忠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插手弓腰立着的一位四十岁上下身着鸂鶒(xīchì)补子官服的人,正骂得欢:“小小的县令,敢抓老子的人,贼你娘!老子正要找你个瓜皮聊聊呢,你就给老子把人送来咧,你个瓷锤,算你识趣。老子忙得紧,没闲与你胡然。日你大,没事滚咧!”
那人虽是插手弓腰,但颜色平和,不卑不亢:“下官岂敢在将军头上动土,只因那几个士卒大肆抢掠,百姓告到县衙,下官就不能不管了。”
“管?把他们带枷示众?你是向老子示威咧!”
“下官怎敢向将军示威,只是为平息众怒。”那人仍是不紧不慢,“下官此来不仅只为送人来,还有要事与将军商议。”
“你与老子商议?阮之钿,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是谷城县令。敬轩将军,你打算何时再举兵造反呀?”
张献忠一愣,“造反?你说老子要造反?”当胸一把揪住阮之钿,“我看是你要造反!”
阮之钿凭他揪着,道:“将军自受抚以来,既不裁撤军卒,又不接受朝廷整编,拥兵谷城,筹集粮草,打造兵器,强征税赋。在下官看来,这就是等待时机,待粮殷饷足,再反朝廷。”
“哈哈哈哈!”张献忠撒开手大笑,“你看来?那熊文灿可不这样看,你看流了俩眼珠子又有个屁用!”
阮之钿叹口气:“是呀,熊文灿必陷敬轩将军之手。”
“哈哈!熊文灿厚结咱老张,咱怎会害他?”
“皇上却放他不过呢!”阮之钿正色道,“望将军勿再自蹈不义,肯如刘国能,真心归降。只要你不再举兵造反,下官愿用全家性命保你不死。”
张献忠瞪了他一会儿,又是一阵狂笑:“你全家?你全家的小命加一起值几个钱?”张献忠收了笑,满脸狰狞,“老子要造反,先杀你全家!”
孙可望慌慌张张跑来,与张献忠附耳低语几句,张献忠一愣,对阮之钿道:“老子不跟你磨牙了,快滚!”说完转身疾走,穿堂入室,直到后院,突然站住,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个机会呀!”
“什么机会?”孙可望问。张献忠举起右手,斜着一劈,孙可望大惊,“为……为啥要杀他?”
张献忠低声道:“他比狮子还猛,比狐狸还猾,比狗熊还韧。只要有命在,他迟早要东山再起,必是老子将来的对手!”
孙可望点点头:“好,我去布置?”
张献忠又想了想,道:“先布置了,看我手势。”说着又举起右手,四指握拳,食指朝天。孙可望点点头,转身疾去。
张献忠进入一间小房,屋里坐着三人,见张献忠进来,起身揖手。张献忠大步迎上,照着前面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当胸一拳:“你好大胆!咱老张现在可是朝廷命官,是大将军!你这叫自投罗网,来人呀!”门外四名亲兵应声进来,张献忠指着三人道:“把他们绑了,给姓熊的送去领赏!抓住李自成,姓朱的得给老子封侯荫子,哈哈哈哈!”
亲兵认得李自成,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互相看看,愣在那。李自成回身坐下:“狗屁将军,不过一个副将,还着了人家一箭,成了三只眼了,就是个疤瘌将军!”
“三只眼咋啦,那是二郎神!老子就是天兵天将!”
“封侯算个球,你是八大王,早就是王了,还稀罕贼日的侯?我还不懂你张敬轩?你要是真心降朝廷,得先把屎从嘴里挣出来!”
“哈哈哈哈!”张献忠又一阵大笑,指着另两个年轻后生问,“这俩猴娃是谁?”
“这是张鼐,这是李双喜,我的义子,你侄子。”
听李自成介绍,张鼐、李双喜上前一步抱拳弓腰:“侄儿拜见叔!”
张献忠大手一划:“诶,错啦!我比你大大,该叫伯。”
“大啥大,”李自成道,“大三天,混叫吧。”
张献忠对李自成道:“你有两个瞒儿,我有四个瞒儿。”见亲兵还在身边站着,吼道,“还愣着啥,还不快去!”
一亲兵道:“去、去啥?绑……绑……”
“绑你个球!去备桌上好酒席。自成老弟蹲在山沟沟里,早饿瘪个蛋蛋咧,哈哈哈哈!再有,把定国他们都叫上。”张献忠说完转向李自成,“半年没泡过汤吧?臭污兮,要不婆姨咋跟人跑了呢,哈哈!先泡个汤,再舒舒服服喝酒。”遂向亲兵吩咐道,“带他们去泡汤!”
三人洗舒坦了回来,大菜已上桌,还有四个年轻后生围桌而立。张献忠一一指点介绍道:“这是咱老张四个瞒儿,张定国、张可望、张文秀、张能奇。”
李自成虽未见过四个年轻人,可早听说过:“什么张张张张,他们都不姓张!”
“嗨嗨,本不姓张,让咱老张给改了。定国姓李,可望姓孙,文秀姓刘,能奇姓艾。既是老张的义儿,就得随了老张的姓。”张献忠先坐下,“今天要喝倒了,在我这睡上三天三夜,养足了精气神,接着干他娘!”
李自成三人不及喝酒,先是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孙可望一直盯住张献忠,只是不见他举手。三人吃了半饱,方才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献忠放下酒碗道:“瞧你三个颡(sǎng)丧眼的,说吧,找我老张甚事?”
李自成放下筷子,缓缓道:“好。我知道你老张不是真心降朝廷,不过是韬光养晦,囤粮整兵,以图东山再起。但是,朝廷不是傻子,除了熊文灿信你,没人信你。鞑子一退,朝廷腾出手来就会收拾你。现在,洪承畴调到东边去了,孙传庭被崇祯下了大狱,卢象升战死,山陕空虚,正是起兵的大好时机。”
“这还用你教我?”
“我知道你起事就在这几日了,所以才来找你。”
“我起事,关你屁事!”
“可不敢这样说。曹操、闯塌天、混十万、射塌天、过天星这帮家伙都降了。能呼应你的,我看就一个曹操。你一动,杨嗣昌就会全力对付你。”
“嗯,”张献忠点点头,“依你呢?”
“你、我、曹操同时起事,三足鼎立,杨嗣昌顾此失彼,就难有作为了。”
“你?就你那几十个饿死鬼?”
“我已拉起了几百人,但是你现在吃成个胖子了,我可是瘦如豺、饿如狼。”
张献忠眯起眼:“你要甚?”
“枪、马、粮!”
“哼,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张献忠话刚落音,外面报罗头领到,只见罗汝才气吁吁大步进来,直走到李自成身后站住:“你八大王不够意思,闯王来了,怎不知会一声,我是不请自到,讨碗酒喝。”
张献忠看明白了,罗汝才是知道李自成来了才跑来的,遂对亲兵道:“你个瓜皮,还不给罗头领加把椅、添碗筷!”
罗汝才指着李自成身边道:“我就坐这!”亲兵摆上椅子。孙可望见罗汝才到,想了想,起身出去。罗汝才坐下低声对李自成道:“外有伏兵,当心!”李自成点点头。
“你俩嘀咕个啥?”张献忠“嘿嘿”笑了两声,端起碗,“喝酒!”也不管别人,先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看住李自成,一拍桌子,“好,老子给!给你一百匹马,一百口刀,一百支狼牙棒,一百支连弩,二百杆三眼枪,二百石粮,就这些。”
李自成这才端起碗:“干!”
罗汝才也端起碗,看着李自成大声道:“我给你五百匹马!”
孙可望在门口对张献忠使个眼色,张献忠起身出去,孙可望低声道:“曹操带来二百骑兵,排在城外。”
张献忠想了想,对孙可望道:“撤了吧。”
“放过啦?”
“就算把李自成、曹操和这二百来人杀了,各路弟兄就都是咱的仇人啦,想再反也反不起啦!”张献忠说完回身进屋,抓起海碗一口灌下。
一名亲兵跑进来,“报!抓了个官军探子。”
“哦?”张献忠将碗向桌上一蹾,“带进来!”
那人被反绑着推进来:进门就道:“小人不是探子,是驿递。”
“驿递?”张献忠向亲兵道,“给他松绑,搜他身上!”亲兵搜出递报交给张献忠。张献忠也念过私塾,晃着脑袋看完,大手向桌上一拍,盘子蹦起老高,菜汤洒了一桌,八个酒盅倒了五个,“贼日娘,都说老子要反,这是逼老子不得不反呀!”随手递给李自成。
这是湖广巡抚余应桂弹劾熊文灿的奏疏,说张献忠强占谷城要挟招抚,招纳亡命,买兵置器,人人知其叵测。熊文灿把他当作拱卫荆襄前茅,派官调遣,张献忠不但不应,反而扣留解饷官,还谋湖广总兵之职,而今更造浮桥横跨汉水。文灿调之不能,散之无计,凭他控制荆襄,恐将重蹈陈奇瑜覆辙,天下事可忧。而文灿先是夸张冒功,后是掩匿不报,欺君罪大。最后说:“献忠必反,可先未发图之。”
李自成看罢递还张献忠:“事急了,当快刀斩乱麻!”
张献忠冷笑两声:“快刀?你有刀吗?”
李自成嘬嘬牙:“是呀,如之奈何?”
张献忠又冷笑几声:“稳住他。”
“稳住谁?朱家小儿?咋稳?”
“你是不知咧,那姓熊的也知我不是真心,他为甚只抚不防?”
“为甚?”
“老子送他的金珠瑰货何止十万!不仅如此,那些府道大大小小的瓜怂都找老子伸手,还好意思招老子烦么?”
李自成也冷笑两声:“怕不是怂官伸手,是你四处结交吧?”
张献忠捋髯大笑:“就娘日的一个襄阳道王瑞旃(zhān)不受,皮干得很。”又戛然收住笑:“咱来个恶人先告状,就说湖广抚军欲杀我以乱抚局,姓熊的也必遮护于我。孰是孰非朱家小儿得琢磨一阵子,那时你已兵精马足。”
李自成笑着再举杯:“难怪你张献忠外号黄虎,黄虎者,狡诈之枭雄,干!”
几人仰脖灌下,张献忠探身向前,眯着眼对李自成道:“你就没想过我会杀了你?”
“你早就想杀我,”李自成也探身向前,“死于你总比死于官军强。但你若现在杀我,就是在给自己掘坟,各路兄弟不会再与你联手。你现在是官军头号目标,你被官军追剿,没人会援手,还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等着你的就是被官军活捉,送上京城,游街示众!”李自成收回身体,“我看,还是等我们夺了江山,再来决定谁做皇帝。或者,平分天下。”
张献忠哈哈大笑:“你以为我老张瓜皮咧?老子可不想步高迎祥后尘。好,夺了江山,再决雌雄!”遂收了笑,问:“起事后,你算计去哪?”
李自成笑道:“你定早有算计了,你说。”
张献忠一拍大腿,“入川!”
李自成转向几个后生:“你们说呢?”
几人互相看看,不知李自成何意。李定国先开口:“四川是天府之国,粮草充足。而且,西部是雪域高原;北是大巴山、米苍山、秦岭;东是巫山、大娄山;南是大小凉山、云贵高原。只用极少兵力守住那些穿山蜀道,便易守难攻,是开拓基业之地。”
李自成一挑拇指:“孺子可教!”
张献忠一指李自成:“该你说了,头一步咋走?”
李自成想都没想:“你我合兵,先下竹溪。竹溪东屏荆襄、西控川陕、南连渝蜀、北枕汉水,连接中原,承东启西、通南贯北,是出入西南、绾毂(wǎngū)西北的首选。”
张献忠掀髯大笑:“你早算计好了。好,就捅这竹溪!”
罗汝才举起酒碗:“咱们同时起事!”
诛杀良将
一听御前会议前皇上要单独召见,杨嗣昌就腿肚子转筋,有了死到临头之感。张献忠复叛,先在谷城通衢大道上张贴告示,称“献忠之叛,总理使然。熊文灿欲壑难填,其他官员贪得无厌”,并将所有索受贿赂官员名姓、受贿数量、时日一一列明,张榜昭示,然后焚毁谷城县衙,洗劫县库,释放囚犯,捣毁城墙,知县阮之钿自杀。龙颜震怒,将熊文灿革职,戴罪自赎。随后接塘报,张献忠在罗睺山大败左良玉。又再接左良玉疏奏,称“张献忠早就反迹大露,臣曾力促熊文灿趁其不备先下手,一失此机,后悔莫及,文灿不听。待张献忠举事,进入房县山中布置停当,又强令臣出兵。督台纵虎,使臣擒拿,臣若不去,必加臣逗留之罪,只得冒暑进讨,遂中埋伏。”崇祯的白净脸气成了紫茄子!将熊文灿逮问,左良玉以功赎罪,湖广巡抚余应桂遣戍边地。这熊文灿可是自己荐的。皇上早就说过:“用才必核,不但核查所荐之人,亦核查荐人之人,诸臣要慎思:所举者果然贤良,所劾者果然不肖?荐不贤、劾良善,反坐!”杨嗣昌感觉脖子凉丝丝,这颗头颅有些不稳当了,遂接上数疏引罪。崇祯先令其落职冠带视事,不久便以叙功名义复官。杨嗣昌不自安,便自请接替熊文灿督师,但出师前要先办一件事。
杨嗣昌先奔了兵部,将俞振龙提出。俞振龙已被拷打了数日夜,遍体鳞伤,被二卒架出,“俞振龙,本督最后一次问你,卢象升死没死?”
二卒一松手,俞振龙就瘫倒在地,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死了!”
“俞振龙,你可是我的人。你忘了我行前的交代了?”
“没忘。可,卢大人是忠烈,我……我不能污他!”
“混账!拖出去,让他明白该听谁的!”
俞振龙拼尽气力,瞠目大叫:“天道神明,无枉忠臣!”
俞振龙被拖出。杨嗣昌歇口气,道:“提杨国栋!”杨国栋虽未挨打,却数日水米未进,已是站立不稳。杨嗣昌道:“杨国栋,你还嘴硬吗?”杨国栋几无力出声,只摇摇头。
杨嗣昌以为他已服软,露出一丝诡笑:“杨国栋,说吧,你见到卢象升尸体了吗?”
杨国栋话未出口,已潸然泪下,断续道:“见……见到了,正是……是卢……卢大人!”
杨嗣昌一拍桌案:“胡说!本督早得探报,卢象升畏战逃跑!你是卢象升部下,想替他开脱吗?!”
“卑职不敢……撒谎,确是……卢大人……遗骸!”
杨嗣昌挥挥手:“带下去。”又默然良久,向两旁吩咐道,“将二人……”做了个“杀”的手势。
请命督师
崇祯对杨嗣昌照旧给出笑脸:“文弱,朕批了你的请命督师疏。”说着拿起疏奏伸过去。王承恩忙接过递给杨嗣昌,嗣昌打开细看崇祯的朱批:
辅臣屡疏请罪,诚恳愈加,尤见守法振玩之意。目今叛寇猖獗,总理革任,辅臣才识过人,办此裕如,可星驰往代,速荡妖氛,救民水火。凯旋之日,优叙隆酬。仍赐上方剑,督师各省兵马,自督、抚、镇以下俱听节制,副、参以下即以赐剑从事!
杨嗣昌明白,皇上也被群臣沸议闹得有些吃不住了,所以将他外放。而“副、参以下即以赐剑从事”一句,则是崇祯接受了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教训,明谕只有副将、参将以下犯事才可先斩后奏,督、抚、镇则不得擅杀。杨嗣昌早已打好腹稿,遂一揖道:“臣遵旨。但目前情势已不比当初,臣斗胆呈请若干事项,请皇上恩准。”
“说吧。”
杨嗣昌清了清嗓:“张献忠窜伏房县、竹山一带,是四川、湖广、河南、陕西交界处,崇山峻岭,围剿不易,运粮更难,请皇上宽限数日。”
“朕不催你,一切便宜行事。”
“谢皇上!再有,为防其再指中原,乞皇上严责汝州、蔡州、安庆、泸州、蕲(qí)州、黄州等处严守要害,收割秋粮。”
“朕自会说,但要你去调度安排。”
“是。已征调的辽东二千军,请皇上催发。”
“嗯,朕去催。”
“淮、陕二督所辖抚镇兵力不多,可酌量减饷,而湖广、河南之饷则须加倍发给。”
“朕敕户部转行督饷侍郎。”
“最后,请皇上敕吏部精选州县官,抚道须懂战事,如用非其人,臣有权更换。”
“卿可独断专行。”崇祯停了一会儿,“还有吗?”
“臣已请毕。”
“好。”崇祯点点头,“张献忠究竟有多少兵力?”
“据河南、湖广、陕西报至臣部,其数近十万人。”
崇祯探身向前,放低声道,“卿去,谁可代卿坐镇京师居中调度?”
杨嗣昌想都不想:“四川巡抚傅宗龙。”
天启元年辽阳沦陷,天启帝令募兵,无人应命。傅宗龙主动请缨,一个多月募集五千兵,奔赴沙场。二年贵州“奢安之乱”起,四年正月起复居家养病的傅宗龙为贵州巡按御史,兼监军之职。宗龙率部横渡盘江,击破大部土寇,擒斩乱首陈其愚。五年正月,总理鲁钦兵败于陆广河,傅宗龙集兵大破叛军,毁其砦(zhài)一百七十余座,西南局势稍定。六年安邦彦大举渡河入寇,傅宗龙击破其前锋,阵斩敌将老虫添,威名大震,后丁忧还乡。崇祯三年起复,受孙承宗举荐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顺天,拜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保定军务,旋复因小故夺官。十年十月张献忠入四川,陷三十余州县。崇祯曾言:“如当初用傅宗龙巡抚四川,贼寇之势又何能至此!”遂起复。
“好!”崇祯转向王承恩,“尚方。”王承恩颠儿颠儿取过,崇祯起身接过走到杨嗣昌前,“边陲不净,卿虽尽瘁,不免为法所困。朕比因优叙,还卿前所夺官。卿引愆自贬,坚请再三,所执甚正,但朕难相听许。卿沉谋胜算,西征失律,以卿才识勘定不难。督理中官刘元斌与卿同行,他只负转调之责,不得干权。”说着将尚方剑递给杨嗣昌,“朕赐卿尚方剑以便宜诛赏。凡人才、兵饷诸事,吏、户、兵等部有呼必应。卿要严督文武官协谋夹歼,芟剪蟊贼,解散安插,速其荡平,早奏朕功,付朕委任之意。”
杨嗣昌含泪接过,高举过头,匍匐在地,只说得一句“臣万死难报皇恩于万一”,再说不出。
“起来吧。”崇祯坐回御座,向王承恩道,“召诸卿进来吧。”
除内阁外,吏部尚书谢升、户部尚书李待问亦应召。谢升前任李长庚因得罪温体仁被罢,李待问前任毕自严病死,侯恂因与温体仁、薛国观不和,被劾靡饷误国下狱,程国祥入阁后李待问接任。
崇祯端茶润了润嗓子,放下茶杯却不说话,只是将众人看了又看,看得众臣从心口凉到脚心。首辅薛国观终于忍不住,道:“天下多事,皇上忧不能解,都是臣子无能。此次有杨大人亲督专剿,可望功成,望皇上宽心。”
崇祯这才说话:“朕以寇乱,不得不烦文弱远行,但朕实不忍文弱离朕左右啊。”
杨嗣昌马上跪倒道:“臣实不称职,至方内多警,仰廑(jǐn)宵旰,咎皆在臣。蒙皇上贳罪再用,臣敢不竭驽骀之力,继之以死!”说罢泣下。
崇祯从案上拿起一方手帕递给王承恩道:“扶督师起来。”
王承恩接过递给杨嗣昌,杨嗣昌起身接过,却用袍袖擦擦脸道:“谢皇上宠遇!臣不敢用,请皇上赐臣吧。”
崇祯点点头,又看住李待问:“楚军及豫、皖二抚连告缺饷,已发过么?”
李待问刚接手,尚无头绪,只得道:“督饷侍郎张伯鲸专负军饷之责,臣这几日还在查阅文书,熟悉事务。臣回去就问。”说完心下已是打鼓。
按崇祯的脾气,就该恼了,但这次没恼,只是问:“督师将要专征,有何法可以足饷?”
李待问道:“辅臣系皇上特遣,宜就臣部提留款项设处,开支多少伏候进止。”
“谢升,传旨四川巡抚傅宗龙擢兵部尚书,速赴京师莅任。”崇祯说完看向薛国观,“还有,文弱此行应挂何衔?”
薛国观马上跟道:“臣以为杨大人此行应挂督师辅臣。”
“嗯,”崇祯点点头,这才又转向杨嗣昌,“文弱,卿还有何事要嘱朕与各部的?”
杨嗣昌似乎早想好了:“皇上,兵难遥度,容臣至襄阳后再条陈方略。但兵事烦,以臣前段时间所见,似多有不可用者。”
“嗯,卿自择可用者。”
“是。臣以为,督饷侍郎张伯鲸应移往楚、豫用兵之地,用一户部司官催运即可。左良玉有大将才,可擢平贼将军。”
“允。”崇祯起身走到杨嗣昌面前,“张献忠曾惊扰祖陵,绝不可赦,其余可剿抚互用,由卿斟酌。”
“是。”杨嗣昌道,“臣闻君命,不宿于家,朝受命,夕当上道。从丁厩马,衣装铠仗,准所司早给。”
“卿忠心可鉴,不必担心。”崇祯走到李待问前,“拨剿饷五十万两,赏功银四万两,银牌一千五百副,纻丝绯绢各五百匹。”再走回杨嗣昌前,“王承恩,传旨,赐督师辅臣黄金百锭,大红纻丝衣料四套,斗牛衣一袭。”遂握住杨嗣昌手,“后日,朕亲为爱卿饯行!”
还好,崇祯没再问卢象升事。
九月初六日辰时初,百官陆续来到午门。不一会儿,杨嗣昌也到了,顶盔贯甲,十分齐整,气宇轩昂。辰时整,午门中门大开,崇祯徒步出来,身着大朝服,身后跟着光禄寺一干官员,手托酒器。崇祯走到杨嗣昌前站定,向身后伸出一手:“大印。”
大印就在王承恩手上呢,递给崇祯,杨嗣昌跪接。崇祯道:“此督师辅臣印,千斤之重!此行千里,见卿不易,卿自珍重!”
这慰嘱之言让杨嗣昌一激灵,这是慰勉,还是警告?遂起身道:“皇上,臣还有话。”
“说。”
“总兵左良玉议军事甚合臣意,权略过人。请皇上赐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行事,以与臣谋划调度,便宜指挥各部。”
“朕给你带来啦。”崇祯再从王承恩手中拿过平贼将军大印交给杨嗣昌,杨嗣昌再跪倒接受。崇祯扶起嗣昌,拿过一把镶石榴红宝石的金酒注和一水晶菊花酒盏,亲手斟满递给杨嗣昌,嗣昌第三次跪接:“谢圣上!”起身一饮而尽。崇祯又命阁臣向杨嗣昌敬酒。三巡之后,乐声大作,王承恩手捧承盘走到崇祯面前,承盘中放一黄封。崇祯笑对杨嗣昌道:“督师打开。”杨嗣昌拿起打开,抽出一黄绢,崇祯再道:“读出来。”
嗣昌展开,转向众官,读道:
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听杨嗣昌读罢,崇祯向众臣道:“辅臣督师,事不常有,今写数字赐督师,算是为督师赠行。”
杨嗣昌心内翻江倒海:盐梅,咸酸之味,烹饪所必需。《书·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喻济世之才。汉文帝命周亚夫驻扎细柳以御匈奴,周亚夫治军有方,大破匈奴,遂命为细柳营。崇祯以此作喻,可见寄望之深。嗣昌既感动又骇惧,此行无功,只有以死谢罪了,遂伏地大恸,边哭边拜,只是出不得声。
筑坛衅鼓
襄阳大营,丈高的内外双层营栅上铺着木板,木板上每隔一丈插着一面牙旗、东方青旗、南方赤旗、西方白旗、北方黑旗,每两旗之间站着一名杵立戈矛的士兵。广场中央树一大旗杆,杆下筑一丈余的八角形祭坛,每面按方位绘卦象:东震雷位,东南巽风位,南离火位,西南坤地位,西兑泽位,西北乾天位,北坎水位,东北艮山位。坛东设鼓,坛西立钟。坛前横列五个士兵方队,每队千人,中间是骑兵方队,总兵、副总兵立于队前,杨嗣昌一身戎装立于台基前。
中官刘元斌登上祭坛台基,尖嗓高叫一声:“行祃仪——!”四名士兵将一只捆住四蹄的肥羊抬上祭案,分别按住头、身、四肢,一名壮硕军汉手持利刃,当胸一刀插进,大羊惨叫不绝,四蹄乱蹬,却是动弹不得,羊血流入案下大盆。大羊气绝,刘元斌再叫:“衅鼓——!”壮汉端起血盆走到鼓前,杨嗣昌一身戎装走来,总兵官等跟上。杨嗣昌抽出佩剑,饱蘸羊血,涂在鼓上,总兵官等各拔出佩剑,沾满羊血,高高举起,齐声高喊:“代天行罚!代天行罚!代天行罚!”刘元斌又叫:“建牙——!”旗杆下早站着两名兵士,将一面大黄牙旗缓缓升起,四名兵士抬起大羊,杨嗣昌面向祭坛、大旗,双手虚托大羊跪下。四人抬离大羊,嗣昌叩下头去。刘元斌最后一叫:“燔(fán)祭——!”兵士将大羊抬到辕门外,门外早支起柴堆,顿时点燃,将大羊置上燔燎。
刘元斌又扯开猫嗓:“授左良玉平贼将军印——!”杨嗣昌从卫兵手中接过大印,刘元斌嗓子都沙哑了:“左良玉接印——!”
左良玉出列,单膝跪下,双手上举接过大印:“臣左良玉谢主隆恩!”起立退下。
杨嗣昌登上台基,环顾一圈,道:“乱贼起于田野山林,攻城掠地,蹂躏桑梓,包括你们的父母妻子、家园、禾田,已十余年,终因筹划不周、号令不统、事权不一、将帅不谐,而至乱贼灭而又起、死灰复燃。今日天朝大军代天讨逆,恭行天罚,必令行禁止。本督师辅臣刑赏例则:交锋之际,能出奇克敌者,突破敌阵者,斩将搴(qiān)旗者,胜敌而出援者,皆为奇功!能首先败敌者,前队未胜而后队向前败敌者,皆为头功!对阵之时不尽力杀敌者,抢掠人畜财物者,抛弃、盗卖兵器者,盗人衣粮诸物者,盗杀马驴者,队形已定而马军进入步队或步队进入马军者,行军、驻扎时擅离队者,杂入别营、别队者,宿营喧哗、失火者,皆为重罪!临敌畏避退后者,妄谈灾异、妖言者,泄露军机者,皆斩首!临阵时有内官持象牙牌随军,对有功之人即予牙牌,为升赏凭证。赏不逾时,罚不迁列!”杨嗣昌高举起右臂:“富贵之门,必出于兵!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志,则出之能战,战之必胜!”
一片刀枪高举:“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志,出之能战,战之必胜!”
杨嗣昌走下台基,指着辕门外对刘元斌道:“把胙肉分给将士们。”然后向总兵官们一挥手:“随我来。”
众官进入杨嗣昌大帐,帐中置一丈余大案,案上铺一张大地图。众官围案按秩落座,杨嗣昌缓缓开言:“圣上限期三月灭贼,前已与诸位将军磋商多次,本幕府也详酌多时,方策已定,诸位听好,”遂指点着地图道,“郧阳府治王鳌永自守其地;总兵陈洪范、副总兵周继先防守汉水;副总兵张一龙与左良玉合兵,守兴安、平利;湖广巡抚方孔炤住荆门;副将罗安邦驻当阳;杨世威驻宜城,承天守将钱中选策应;偏沅巡抚陈睿谟驻荆州,护惠藩;署道冯上宾与施州合兵,守彝陵;四川巡抚邵捷春严堵川东;山西巡抚丁启睿驻商洛,南断郧西入山阳之路,东塞内乡通关陕之门;京营总兵孙应元屯襄阳;副总兵黄得功驻光化;副将周遇吉驻新野。”杨嗣昌抬头看看众将,见无疑惑,比着地图接着道,“若张献忠从房县来,陈洪范、周继先、王鳌永提兵向均州;如张献忠走谷城,左良玉、张一龙即下谷城扼击;如张献忠走保康、南漳,左良玉、张一龙可抄便道袭击;如张献忠走竹山、兴山,则邵捷春出夔门;只等张献忠离开房县、竹山,陕西总督郑崇俭即出关合剿。”杨嗣昌直起腰:“都听清了?”
众将齐答:“遵令!”唯独左良玉无语。
杨嗣昌看着左良玉:“左将军似有话说?”
左良玉沉了一下,道:“督师部署,只盯张献忠,其他贼股置之不顾?”
“张献忠灭,其他自灭;献忠不灭,永无宁日!”
“既如此,张献忠已入川,职可与张将军分别从汉阳、西乡两路入蜀追剿。”
杨嗣昌摇摇头:“我已调贺人龙、李国奇从西乡入蜀,配合郑崇俭围剿。将军之责,就是防张献忠折返竹山、房县。”
“大人,以职之见,张献忠未必折返,他盯住的是成都!围剿兵力太少,张献忠骑兵一旦西进成都平原,后果不堪设想!”
杨嗣昌再摇摇头:“我看他心不在川,仍在山陕,地理熟稔,根基广大。如果将军入川,张献忠趋平利,再入竹山、房县,何以抵御?或走昌宁,入归州、巫山,与罗汝才会合,又将如何?所以,秦督提兵入川追剿,秦抚驻西乡、紫阳,将军驻兴安、平利,此为正着;遣偏裨入川追剿,此为奇着,才是万全。”
左良玉抱拳拱手:“大人,张献忠回郧无地可掠,而蜀地肥衍,有粮可食,卑职料他非万分窘急必不回湖广。如任其奔逸,再难制驭!兵合则强,分则弱,以偏师追剿,何能胜任?卑职所统乃剿兵非守兵,主兵不战而为守,贼何时得灭?为今之计,当出其不意疾攻而下,一经大创,自然瓦解。”
杨嗣昌想了想:“好吧,将军陈词慷慨,唯敌是求。将在外不受制,可自便。”然后转向众将,“用兵之道,存乎一心。我等身受国恩,担当灭贼重任,自应谦冲自牧,慎终追远,谨守荣宠,同侪相济。本督师诛赏必行!”
当晚,杨嗣昌缮就一疏递兵部,请收左良玉平贼将军印,转授贺人龙为平贼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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