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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舌辩
去年崇祯本打算通过票拟考试选才组阁,看了拟票,竟选不出可心之人。自文震孟去后,钱士升因抗疏触怒崇祯称病致仕,王应熊因被劾受贿乞休。温体仁去后,继后两任首辅张至发、刘宇亮皆因德才不俱,屡受抨击请辞获准,阁臣只剩十年八月经温体仁推荐入阁的薛国观。薛国观本受帝宠,入阁后先后加太子太保、户部尚书,进文渊阁,又吏部尚书,进武英殿。但“助饷”之议提出,弄出个武清侯李国瑞惊死,五皇子病危。崇祯大悔,立即翻盘,不但前功尽弃,而且使崇祯大失脸面,由此极恼薛国观。
阁不成阁,再进阁臣已成燃眉。但是再搞廷推,无非固党。崇祯思来想去,出一新法,廷推与殿试相参,既选阁臣,又窥众臣想法,于是亲拟策题,在中极殿召集诸臣策试,同时也递送杨嗣昌,要他也作答:
年来天象频仍,今年为灾甚烈,且金星昼见,已逾五旬,将谓主兵耶?四月山西大雪,冻毙人畜,将谓边地耶?然时已入夏,何所直欤?朝廷腹心耳目托寄臣工,今应担当者嫌怨在念,司举劾者情贿系心,以致嚣尤易起,直枉难分,何所凭欤?钦限屡违,寇尚未灭,处分则剿局更张,再宽则功令不信。况剿兵难撤,敌国生心,边饷多欠,蠲留未已。卿等忠能体国,才足匡时,其悉心以对。
杨嗣昌看罢提笔立就,显然早已思考成熟,连同一份奏章一并由当差带回。
看了诸臣的策论都不中意,唯有杨嗣昌的策论和奏疏,切中崇祯心思,于是钦点户部尚书程国祥、礼部尚书方逢年、蔡国用、大理寺丞范复粹入阁,并将杨嗣昌召回。廷推中本有黄道周,但崇祯认为黄道周学问虽好,但性情偏执,不能胜任救时之相,故未点用。杨嗣昌一到,崇祯立刻召集御前内阁会议。因策题和诸臣策论都语及天象,故将理学、道学大家黄道周也召来。
崇祯笑谓黄道周道:“石斋先生,道者言天人合一,故天人感应。天行果关乎人事?”
黄道周略一揖:“皇上,天人感应之说,并非道者一家之言,大儒董仲舒亦有是言。臣倒更同意荀子《天论》之说,“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说罢盯着崇祯:“原来皇上是为此问召臣?”
“当然不是。”崇祯从案上捡出一纸,交王承恩递与黄道周。黄道周接过去看:
九九气运迁,泾水河边、渭水河边,投秦入楚闹幽燕。兵过数番、寇过数番,抢夺公卿入长安。军苦何堪、民苦何堪,父母妻子相抛闪。家家皇天、人人皇天,大水灌魏失秦川。流寇数载即息,红顶又将发烟。虎兔之间干戈乱,龙蛇之际是荒年。等闲不管间,汉朝将相在眼前。
“这似是扶乩?”黄道周问。
“是,是曹化淳代朕问元帝庙,元帝仙降。前面数句已应数年,不足为凭。只是后面几句不解,‘大水灌魏失秦川’是何意?陕甘要闹大水?”
“臣以为皇上解得对。虽说‘流寇数载即息’,但‘虎兔之间干戈乱’,今年是牛,明后几年尚不能平。‘龙蛇之际是荒年’,如果应验,大水之灾就在这几年。”
崇祯愁上眉心:“怎么朕的这些年就天灾不断呢!”
“非也,有史据的大水,洪武年有七次,永乐年有十次,宣德年有五次,正统年有六次,景泰年有两次,天顺年有五次,成化年有六次,弘治年有十三次,正德年有十次,嘉靖年有二十一次,隆庆年有七次,万历年有二十三次。”
崇祯十分吃惊:“卿如何这般记得清?”
黄道周微微一笑:“臣一向潜心于此。”
崇祯点点头:“哦,是朕忘了,卿是天文地理术数大家。”又指着纸道:“这‘红顶’定是指北边了?”见黄道周点头,向前探身道:“最不可解的就是这最后一句,‘等闲不管间,汉朝将相在眼前’。这汉朝将相是指张良、韩信、窦融、马援,还是指王莽、董卓、曹操?”
黄道周没想到崇祯竟如此多疑:“臣以为是指贤臣良将。”
“卿以为谁可比汉朝将相?”
黄道周略一沉吟,道:“臣不知谁可比汉朝将相,臣只知皇上不缺能臣良将。”
“不缺?文臣不能画谋筹资,武臣不能安内攘外,如此捉襟见肘,还不缺?”
“历朝历代都有贤、佞之臣,良、莠之将。树人如树木,须养之数十年,近来人才远不及古,乃是有费数十年之功有成者,却不得用。再者,立朝之才,存乎心术,治边之才,存乎形势。先年督抚未按形势,随贼奔走,事既不效,辄谓兵饷不足。其实新旧饷,约千二百万,可养四十万之师。今宁锦三协师仅十六万,何用别求剿寇之资?”
这话里已明指崇祯不能用人,崇祯脸上便又有了颜色:“这‘等闲不管间’一句,是说朕无须作为了?”
“臣想此句说的是,如剿贼之事尽可交付边臣。边臣身临其境,情势了然,进退自有尺度。皇上屡旨催促,心情可知,但必有掣肘。”
崇祯摆摆手:“朕召卿等,就是要听你们的思谋。文弱心思广阔,多有深论,启朕心智。他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已大见成效,闯贼全军覆亡,几是孤身遁入深山。”崇祯将杨嗣昌的策论放到案角,王承恩递给杨嗣昌:“杨嗣昌,读你的策论。”
杨嗣昌上前接过展开:“圣虑惓惓,星未顺行,素服减膳。臣闻月食五星,古来变异,史不绝书,然亦观其时主德如何,政事相惑,灾祥之应,不一其致……”
“行了,不念了,这篇东西很长,你撮要说一说吧。”
“是。东汉建武二十三年三月,月食火星,次年匈奴八部立呼韩邪单于,向汉求和。光武交公卿议论,诸臣以为天下初定,中国空虚,夷人情伪不可知,不可议和。五官中郎将耿国力排众议,引汉宣帝故事,力主议和,以率厉四夷,完复边郡,光武采纳。唐宪宗元和七年正月,月食荧惑,河北魏博镇田兴请降,相国李绛请推心抚纳,结以大恩。宪宗遣知制诰裴度宣慰以钱百十万缗犒赏军士,六州百姓减免一年赋役。宋太平兴国三年七月月食荧惑,次年兴师灭北汉、征契丹,连战连败。宰相齐贤疏说:‘圣人举动出于万全,必先本后末,安内方可攘外’。”
“这……这……一派胡言!”薛国观指着杨嗣昌的策论道,“夷夏之辨、夷夏之辨呀!皇上万不可听呀!”
崇祯嘴角挂上一丝笑,眼角却耷拉着:“你是说,不可与夷人议和?”
“皇上啊,”薛国观开始掰手指,“皇上登基刚两月,蒙古敖汉部都令喇嘛就代皇太极传信和谈。皇太极又给宁远总兵祖大寿写信,说什么欲通两国之好,共图太平,拟遣使者入京祭奠大行皇帝并贺新君。袁崇焕再次赴辽时,皇太极又给袁崇焕送信,说要共享太平。袁崇焕虽然拒绝了,但未奏报,也是他大罪之一。五年皇太极远征察哈尔时,又写信给守边官员,愿两国和好,戢兵息战。八年皇太极与宣府巡抚沈启时订盟,皇上还把沈启时革了职。这些议和都是金人首倡,皇上都拒了,今天反而由我再申,皇太极作何想,大小臣工作何想?皇太极会认为我中国无人了,更加骄霸豪横。大臣们会认为皇上害……害怕了。故此事断不可为。”
这番话还真让崇祯无言以对。沈启时与皇太极立约,就是崇祯授意的。约说“明与满洲二国共图和好,谨以白马乌牛誓告天地:两国共遵誓言,交好勿替,天地眷祐,世世子孙长享太平”,结果朝堂之上翻起喧天波澜,沈启时成了众矢之的。崇祯看到反对之声甚烈,也怕成了孤家寡人,无奈之下只好将沈启时革职了事。
“你们说说。”崇祯向其他人道。
都知道杨嗣昌平常所议多契崇祯心思,又刚说了“文弱心思广阔,多有深论,启朕心智”的话,其他几人哪还敢说?惟有黄道周不知轻重:“杨嗣昌妖言惑主,皇上不可采信。古人谓月变修刑,又言礼亏则罚见。嗣昌屡次所引,附会诚巧,矫诬实甚。其言光武者,欲借以伸和议之说;其言元和者,欲借以伸招抚之说;其言太平兴国连年兵败者,欲借以伸不敢用兵之说!”
薛国观身为首辅,自认有责,也接着道:“流寇之中,唯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为最,现在李自成已完,张献忠、罗汝才势窘,诸盗夺气,内寇指日可平,将可抽调兵力固我北方边境,何用和谈?”
崇祯心中泛起悲哀,局势如此艰难,还在说什么夷夏之辨!成吉思汗不是夷么?不就灭了大宋,坐了一百三十五年天下么?内贼或降或散,可张献忠等实力俱在,怎敢就缩减兵力?真是迂腐不堪!可阁臣如此,众臣的想法不问可知了,遂冷笑一声:“边臣转来皇太极一信,说‘若不许讲款,夏秋必有举动’。若有举动,你们谁去御敌?”
黄道周也冷笑一声:“皇上,所谓边臣转来皇太极信,恐是周元忠带回的吧?”
周元忠是山海关一个靠打卦卖卜为生的算命先生,常有守边将士前来问卦,故逐渐熟识起来。杨嗣昌怵廷舌阴险,不敢以官身与皇太极谈判,拟遣一有口舌之功的民人先去试探,故与高起潜说起。经属下推荐,高起潜物色到周元忠。皇太极见这周元忠是崇祯的两大宠臣杨嗣昌、高起潜遣来的,认为是崇祯授意,给了周元忠很高礼遇,加上这周元忠善于掉舌鼓唇,竟说动皇太极“如有确议,即撤兵东归”。周元忠因了这趟差遣,回来后便自炫耀,也就传开。
这是人尽知而不敢言之事,不知趣的黄道周直捅出来,让崇祯脸面无存,直气得两眼出眶,舌根僵直!杨嗣昌马上解围:“中原盗贼不平,御边终无良策。御之于藩篱之外,虽和犹为胜算;御之于门庭之内,虽胜尽属危局。今日言战者盈廷,谁负其责?临事便扪舌退避。前年秋岁清兵入内地,焦劳者只有皇上,死事者只有梁廷栋。边锋深入,生灵涂炭,均作冷眼观。皇上问了,你们谁去御敌?”
黄道周“哼哼”两声,不紧不慢道:“皇上,自陈新甲夺情起复为宣大总督、杨嗣昌夺情入阁,天下便无无父之子、亦无不臣之人了。即使人才甚乏,也不当用不忠不孝之人秽污天下!何况,嗣昌并非英才,从其张网、溢地、议和之说,就可窥其才智一斑了。建虏必不可和,和必不可成,成必不可久。唯有抗战灭虏,才是长治久安之法。”
陈新甲万历年间乡试中举,委定州知州。崇祯元年入朝为刑部员外郎,旋升郎中,调任宁前兵备佥事,大凌新城败后被罢官。巡抚方一藻和监军宦官马云程为他说了话,遂又升迁宁远副使,七年九月再迁右佥都御使,巡抚宣府。新甲亲力亲为,足迹为前人所未到,全面整饬城防、军械,边城为此一新,杨嗣昌大为赞赏。九年五月,新甲母丧丁忧。十一年六月,宣大总督卢象升父丧归家守制,杨嗣昌遂荐陈新甲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使,总督宣大。
杨嗣昌反唇相讥:“抗战灭虏,十分的好,可还是没有回答皇上的问话,谁去御敌?谁去灭虏?石斋先生可否?”
黄道周道:“臣是腐儒,不知兵,但是诤臣。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都是将帅之才。”
“那内贼呢?”杨嗣昌再逼一步。
黄道周淡淡一笑:“杨大人知兵、有才、又力主先安内后攘外,剿灭内盗,自是当仁不让。”
“行了,都住口!”崇祯心里冰凉。阁臣主和者唯杨嗣昌一人,外廷阻力可想而知,只得先忍下,“杨嗣昌擢东阁大学士,入阁参政。退了吧。”
出了宫,杨嗣昌先大步走了,黄道周对几人道:“皇上变了。”
“皇上变了?咋变了?”薛国观问。
“袁崇焕可杀之罪一,即背主议和。而如今,唯议和契帝意,但我辈必力争,绝不可让杨嗣昌得逞!”
贿买自赎
陈洪范上下打量着被带进来的不速之客,心里已有了八九分把握:“你是张献忠的属下?”
“是,小人是八大王部将张可望。”
“哦,本官知道你,你是张献忠四个义子之一,你姓孙。”
“是,小人本姓孙。”
“深夜闯我大营,所为何来?”
孙可望上前一步:“八大王曾蒙大人一言而免死,活命大恩未及报答,不想大人今就在谷城附近,实乃天意!八大王愿率部投降。”
陈洪范一愣:“活命大恩?这是啥话头?”
天启年间的一天,陈洪范以别将谒见蓟镇总兵王威。到得演兵场,见场子里摆起行刑台,十八条汉子被脱去上衣,五花大绑,立于台前。王威亲自监斩。见陈洪范进门,立首位的大汉立即大叫:“将军救我等!”陈洪范与王威见过礼,问:“他们犯了什么法?”王威道:“不遵法度,寻衅滋事,恃强凌弱,长官训诫,竟殴打长官,鼓动造反,持械逃跑,你说该杀不该杀?”陈洪范看着这些汉子道:“这些人个个雄壮,严加调教,必是疆场勇士。大人可否免其死,令以军功自赎?”王威摇头道:“天生的反骨,免其死,军必乱,这些混账就要烧我府邸、要我命了!”遂大声道:“行刑!”陈洪范挨个看去,直至最后一人,年最少,却貌甚奇伟。陈洪范心异之,大叫“刀下留人!”转身对王威道:“若必不可原,请大人特贳(shì)此儿。”王威笑了:“看你的面子,死罪免,鞭一百!”待陈洪范与王威事商毕,拟将此儿带走,却听说他受鞭后带伤跑了。
说完故事,孙可望道:“大人可知他是谁?”
陈洪范眼珠子都快流出来:“就是张献忠?!”
“正是!”孙可望道,“此后,八大王以檀木刻大人像,带在身边,每饭必先祝祷,尝对人言‘陈大人活我’”。
陈洪范以手拍额,“可惜了可惜了!如果当时我带了他走,如今就少了一个巨寇,多了一个平寇的勇将!”
孙可望笑笑,怀中掏出一纸递上:“这是八大王的亲笔信。”陈洪范接手打开:
父亲大人台鉴:
献忠昔蒙我父赐以命,怀恩未报,今遇于此,天也,敢不率所部随马足效死。
儿献忠叩上
陈洪范大笑:“怎以‘父’称本官?可笑!”
“大人对他恩同再造,而且他当时只有十八岁,何况,”孙可望一笑,“大人忘了,当初救他时,大人说的是‘请特贳此儿’,呵呵呵呵——”
陈洪范也捻髯一笑:“是怕步李自成后路吧?”
孙可望不接这话,向外一指:“大人请跟我出到院中一看。”陈洪范疑惑着跟出,见院中立着两匹高大良马,各驮着两只大箱,箱盖翻开,装满金银绸缎、奇珍异宝。孙可望道:“这是西域宝马。这些财货,难入大人福眼,但中有尺长碧玉两块,寸大珍珠两颗,孝敬大人各一和财货两箱,并请大人转奉熊文灿大人各一和财货两箱,为我等美言些个。”
陈洪范边笑边摇头:“收了张献忠的财,本官就要掉脑袋了。”
“大人这话小人听不懂。”
“张献忠屡降屡叛,本官如何信得?他若再叛,本官岂不要掉脑袋?”
孙可望凑前道:“我家大王叛了谁,也绝不敢叛了您呀。”
陈洪范知道熊文灿主抚,送上门的巨枭岂有不纳之理,何况与张献忠还有着一层特殊关系,“好吧,我自会说与熊大人。”
廷抗被黜
平台召见,内阁五府六部到齐。因黄道周连上三疏,一劾兵部尚书杨嗣昌夺情入阁,一劾陈新甲夺情起宣大总督,一论辽东巡抚方一藻和议失算,杨嗣昌因被弹劾,避嫌在家,崇祯便把杨嗣昌与黄道周也特旨召来。
崇祯先说形势:“张献忠、罗汝才求抚,你们说是真是假?”
范复粹道:“李自成全军覆没,他二人自知天兵将临,自是无路可走,只能求抚。”
张献忠毁皇陵后,被处死的巡按吴振缨是温体仁姻亲,薛国观为温体仁拔擢,故极恨张献忠,遂道:“人谓张献忠阴狠嗜杀,妇人童稚均不放过。每取一地,妇人先淫后杀,童子先煮后食,故必不甘受驱使,其降必诈。”
杨嗣昌立刻道:“此时机也,可明以抚示,阴以剿杀。”
范复粹紧跟道:“臣以为不可。张献忠乃大贼,其降使各贼均不自安,遂有曹操、闯塌天、混十万、射塌天、过天星、整世王、托天王、十反王、关索等相继请降。如果杀了张献忠,其他各贼必再反,亦再难招安,平寇大计毁于一旦,又要费多少时日、钱粮。”
崇祯似自言自语道,“这都是什么名啊。”
范复粹道:“曹操大名罗汝才、闯塌天大名刘国能、混十万大名马进忠、射塌天大名李万庆、过天星大名惠登相、整世王大名王国宁、托天王大名常国安、十反王大名杨友贤、关索大名王光恩。”
崇祯歪歪嘴:“熊文灿命张献忠精简士卒,发给二万人军饷,其余遣散。张献忠拒不接受,却要请十万人饷。”
“是。张献忠说,其部都是壮士,俱愿跟从,可为郧阳、襄阳、荆州三府捍圉,长保无警。”
杨嗣昌进前一步,“这正是臣所担心的。张献忠在谷城白沙洲造房买地种麦贸易,若真心反正,当敛众出降以待号令,杀贼自效,岂可据城要抚?自是别有企图。”说着眼就看向黄道周。
“皇上,”范复粹不紧不慢,“若无凭先疑,惊卧虎,蹴眠犬,非良算。”
这回崇祯点头了,看住杨嗣昌:“他既来降,还一味说剿杀,是何道理?造房种田,正是招抚好处,又要遣散,往哪里去,还不是再聚在一起造反?”
杨嗣昌见崇祯主抚了,立刻改口:“皇上说得是,是臣短见。”
崇祯忽然转换话题:“黄道周,你说过无所为而为之谓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朕未点用你,点了杨嗣昌,你就三疏极诋杨嗣昌、陈新甲,是为是不为?是天理是人欲?”
这突然一问让黄道周措手不及,想了想道:“回皇上,圣学渊微,非臣所及。若论天人,只是义利分别。为利者以功名爵禄私之于己,事事专为己之私,此是人欲;为义者以天下国家为心,事事在天下国家上做,便是天理,只是看为公为私。臣三疏皆是为天下国家纲常名教,不曾为一己之功名爵禄,非私也,故自信是无所为。”
杨嗣昌站出一步,看着黄道周道:“我又不是桑树窟窿里钻出的,怎么不知道孝敬父母。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本当摆在父子之前。仁人不能抛弃父母,义士不能先己后君,我是十分为难的,所以四次上疏力辞……”
崇祯摆手止住杨嗣昌,指着黄道周:“朕正要问他呢。”遂看住黄道周:“为何早不上,偏是在点用之后?”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虽然黄道周淡泊名利,并不在乎点用与否,但时机凑巧,怎样解释都像是辩解,只得道:“臣所奏关系天下纲常,边疆大计。失今不言,待将无及。”
崇祯满脸不屑:“答非所问,言不及义。朕一向广开言路,不拘何人说都当听的,原无避讳。朕是问你为何先时不言,至简用之后方言?”
“以前其人无关天下,尚可不说。此时关乎国家前途,再不言,祸将至,亦再无可言之日。”
崇祯一脸讥讽之色:“朕知道你素有清名。清虽是美德,但不可扬诩。太祖祖训曰‘俗儒是古非今,奸吏舞文弄法,是此等人!’”
这一番话使黄道周有话说了:“子思说‘诚者天之道’,‘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皇上说清是美德,然也。自清则至诚。圣人之心,至诚如一,由诚而仁,从善如流,德行统一,允执其中,即‘尽其性’,即可‘赞天地之化育’,达到‘与天地参矣’。太祖之训是说俗儒,臣非圣儒,亦非俗儒,只愿我皇为诚明之君。”
“哼哼,子思一生以诚明为本,此句是了。又说仁出于诚,诚出于清,不又隔了一层?”
“人有欲则不诚,这诚字都从清来,不清安得诚?比如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纲常名教皆是根本上事。无此根本,哪做得事业?”
崇祯脸色愈发难看:“纲常名教?你的奏疏,前面引纲常,后面全是肆口泼骂!这是儒家所为?”
这语气明显是震怒了,黄道周也确是理亏,低了头道,“皇上说的是。春秋卫国人开方不回家省亲,管仲把他比作猪狗;宋朝李定不为继母守丧,宋人指为人枭,所以臣才有此一比,确是言辞过激。遇明主,臣才敢如此直言。”
“这是直言?直言就是泼骂?!”
黄道周声音低了许多:“臣若为一己之私,只用缄默自取富贵,何苦纠他?”
崇祯脸已极阴了:“少正卯当时亦称闻人,惟行僻而坚,言伪而辩,所以不免孔子之诛!”
借古喻今,直说杀人,可见崇祯已恼怒之极。偏是这黄道周是董狐一类人物,跪下去道:“少正卯欺世盗名,臣无此心。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皇上。皇上今日杀臣,则皇上负臣。”
崇祯只是恼怒,并未真动杀机,这黄道周却直说了出来,把个崇祯气得囟门冒气:“哼,全是虚言!一生学问只办得一张佞口,佞口!起去候旨!”
听到“佞口”二字,黄道周又有话说了,先叩下去,复起身,不管不顾道:“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辨。臣在君父之前,独立敢言为佞;岂在君父之前,谗谄面谀者为忠乎?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致治?”遂转身退下。
这话直指崇祯糊涂。见黄道周迂执如此,众人都想这迂夫子命该休了。杨嗣昌可不想让崇祯为自己杀德高望重的大儒,成众矢之的,忙打圆场:“皇上所谕诚是诛意之法,道周亦冒盛名,望求优容。”
“这已是优容了!”崇祯大声道,“黄道周,你回来,朕还有话!”已走到门口的黄道周转身回来,低头垂手而立。崇祯道:“如今西北大旱,可是因为朕忠佞不分,邪正混淆,所以上天降谴?”
黄道周立刻道:“不是因皇上忠佞不分,而是天下有冤情,故老天降谴。”
“冤情?你说谁?”
“郑谦止。”
“郑鄤?”崇祯又上了颜色,“只因你与他是同年,就三疏为他开脱,如今还在为这蔑伦之人说话?”
“杖母确是大不孝,但事出有因。郑鄤继母疑鄤父与婢女有染,甚虐婢,打死了数名婢女。郑鄤看不过,才出此一招,但仍十分孝顺。其父逝后,其母言道:‘你难道忘了天启年间的祸患吗?那时你若死了,我也不能活着。是现在的天子使你能够活命,也使我们全家能够活命。今后你就是为国捐躯,也不足以报答国恩!’可见母子二人感情甚好。他为守制养母,并未出仕。其母去世,他又守孝三年,可见其并非不孝。郑鄤虑显二亲之过,所以不忍自明。”
“哼哼,如何自明?何孝能抵杖母之罪?”
“皇上,郑鄤之狱是以诬告坐,何以示敦伦之化?如臣比郑鄤,臣不如他。”
这话让崇祯也吃了一惊:“嗯?你不如郑鄤?名教罪人,犹云不如,是何居心?”
“非止郑鄤,臣不如人处多矣。品行峻洁,犯颜直谏,裁决平允,臣不如刘宗周;性情涵养,行为纯正,无愧纯孝,臣不如倪元路;天下文章,笔下意气,坎坷磊落,臣不如钱谦益、郑鄤。”
杨嗣昌突然道:“你是太子师,人皆说黄石斋人品学术为人宗师,你却说自己不如郑鄤?”
黄道周轻轻点头,款款道:“天启二年,文震孟与郑鄤都上疏击魏忠贤,而臣因把母亲接来北京居住,心有顾虑,奏章写了三次,三次烧掉。所以臣真的不如郑鄤。”
崇祯沉了半天,道:“今内外交讧,天灾地震,皆朕不才;不能感发众臣公忠为国之心,不智;不能辨是非邪正,宣布德化,不武。凡此皆朕之寡昧,即朕之衍尤,因而未能削平祸乱。”这番检讨让众臣错愕不已,还未回过味儿来,崇祯话锋一转:“为臣者专于党同伐异,假公济私,朝廷才简用一大臣,便百般诋毁!贼寇易除,这衣冠之盗甚是难除!以后再有这等的,立置重典!黄道周降六级外调!”又咬牙道,“郑鄤脔割处死!王承恩!”崇祯连叫两声不见答应,扭头看,王承恩不在身边,崇祯又向外高叫两声,王承恩才跑进来,神色张皇:“皇……皇上,鞑子又来了!”说着递上高起潜的急报。
自梁廷栋、张凤翼畏罪自杀,崇祯再难信廷臣,不复委派,任总监高起潜为总督。急报说,皇太极又兴兵甲,多尔衮、岳托两路大军分道攻明,入长城青山口,将至蓟州。崇祯看罢,看着薛国观讽道:“主战者当领兵御敌!”
薛国观立时色如死灰,刚想说话,杨嗣昌先道:“臣请急召卢象升入卫京师!”
“还有高起潜、洪承畴、孙传庭!”崇祯拧着眉道。
杨嗣昌心一沉:“这——,皇上,内贼未绝,洪承畴、传庭宜留一人于彼。”
“建贼可不是内贼能比的!”崇祯阴着脸道。
杨嗣昌心中哀叹,“十面张网”完了。
拼死一战
保定府高阳县城内,孙承宗将全家四十余口召集到庭院中,一把太师椅搬到台阶上坐了,道:“建州鞑子又打进来了。我得到消息,蓟辽总督吴阿衡败死,监军太监邓希诏遁走。这次建虏没有围京师,而是绕过京城,由卢沟桥趋良乡,向南杀来,已下了涿州。高阳乃京、保、沧腹地,鞑子要南下,必攻高阳,不可不预为准备。”遂扫视一圈,“此战必至为惨烈,谁想走,现在说还来得及。”
“父亲不走吗?”孙鉁问。
“老夫一生,何时有过不战先走,弃城而逃?何况这是我们祖根所在。我已七十有六,杀敌无数,此生足矣,能战死疆场,也是死得其所了。”
孙鉁转身向众人道:“既然父亲不走,我孙家子孙怎能独自逃生?自古忠孝难两全,抗敌是忠,保家是孝,可两全了!”
“好!之澋。”
“孙儿在!”孙之澋高声道。
“你去请雷县令来。”孙之澋应声去了。孙承宗站起身:“敌强我弱,我们又无御敌利器,你们说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孙之洁道:“只有拼死一战,与高阳共存亡!”
孙承宗点点头:“是老夫子孙!但也不能赤手空拳,任凭鞑子攻城。待雷县令来,召集全城军民议事。欲走者任其走,愿守家园者,须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拆毁房屋,用檩条木柱作滚木,用盆罐壶瓶装火药,抗击敌寇!”孙承宗抬手一划,“就从我家做起,听老夫的消息,准备拆房!”
众人应声散去,一通忙活。孙之澋慌慌张张跑进来:“爷爷,雷县令跑了!”
“跑了?”孙承宗似自言自语,“看来建虏果然奔南而来。”便无言了,转身进屋,半日才出来道,“鸣锣敲钟,召集全城青壮到县衙前,老夫说话!”
孙钥上前道:“爹,您走吧,去大哥那,我们守城!”
孙承宗没接这话,坐下大声道:“拆房!”众人立刻各奔各屋,各执家伙动手拆房。孙承宗叫一声:“钥儿,把之澧(lǐ)领过来。”孙钥答应一声去了,一会抱着六岁的之澧过来。孙承宗接过这最小的孙子:“听你爹说,你已会背许多诗词,给爷爷背一首。”
“嗳。”之澧抑扬顿挫地背起来:
河山千里草离离,忠烈人传尚有祠。
雨霁怒蛙陈部鼓,月明飞鹊绕南枝。
巫问云出乘骢马,华表魂归听子规。
可有汉官频荐藻,忍从遗像认威仪。
孙钥道:“这是爹的诗,孩儿前两天才教他的。”
“好孙儿,长大要做个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孙承宗把之澧递给孙钥,“叫你媳妇带着之澧去你大哥那吧,留条根。”
“爹不走,儿孙都不能走!大哥一家在山东,我孙家有根!”
“他又不能上阵杀敌。”孙承宗脸上显出难有的戚容,“那就把他藏起来吧。”说完起身上马加鞭奔向县衙。
县衙前已聚集了半城人,听说是前阁老孙承宗召集,都知道必有大事,一些中青年妇人也来了。孙承宗大步走上台阶,转身立定,扫视一圈,道:“乡亲们,鞑子又来了,这次是绕过京城向南杀来,高阳将遭大劫,大家说怎么办?”
孙承宗曾倾尽家资修筑城墙,长子孙铨是山东高苑县令,亦曾捐俸筑高阳城,那时是为了防流寇,不想现在却要用于抗鞑子了。鞑子南侵的消息早已传开,不承想却打到自家来了,立时沸反盈天,就有妇人哭起来。一个年轻汉子道:“哭个屁,拼了吧!”一妇人马上道:“咱们都是老百姓,老老少少的,又手无寸铁,咋拼呀!”于是嚷成一片。
孙承宗大手一扬,那闹嚷声就歇了:“老人、妇人、孩子,能送走的就送走;男人,想走的也可以走。”
“大人您呢?”那年轻人道。
孙之滂道:“我爷爷不走,我们全家都不走,我家房子都拆了,用以抗敌,宁死不弃高阳城!”
“老大人都不走,我们怎能走,是爷们儿就留下,拆房子!”年轻人转身大叫,“孬种才走!”
“拆了房就能守住城?”一壮汉问。
孙承宗一挥手,转身走进县衙,众人跟进来。孙承宗四面看看,低吼一声“拆!”他的儿孙们一起上手。
衙役们旁边站着,不知所措。一个班头壮胆道:“老大人,这……”
孙承宗一指他:“叫你的人去把秫秸干草麻绳还有硫黄火药搬来!”
“啊,是!”那班头向后大叫,“还愣着干吗,听大人的!”于是四散开去。待一应物件搬来,孙承宗便开始教大家御敌之法。
临危受命
卢象升大步走上平台,行过礼,不等崇祯开口,先道:“皇上,臣听说皇上欲遣杨嗣昌、高起潜与建虏议和?”
崇祯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不是朕要议和,是杨嗣昌、高起潜极言欲御外敌,必调大军,则内寇将成燎原之势。朕要他们相机而作。”复看着卢象升:“卿是何意?”
“皇上既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崇祯探身道:“有把握吗?”
“自古以来,城下之盟无异降敌!”卢象升略一沉吟,“臣宁可捐躯断脰(dòu)。”
崇祯不易觉察地轻叹一声:“朕是怕守名而累实啊!”复大声道:“说说卿的方略。”
“战守之事,各有筹划,天时地利,各有争取,总无十分把握。但敌已兵临城下,有无把握也要一战,以聚人心,同仇敌忾,才有退敌的可能!”
崇祯看了眼卢象升身上的麻衣:“朕知道你方遭父丧,缞绖(cuīdié)赴难,可谓有国忘家。朕怎愿签城下之盟?可御敌之兵何在?”
卢象升站起:“御敌之兵在此。”
“卿?卿手中这点兵……”
“兵不在多而在精,但太少也不行。只要皇上允臣与杨大人各分兵权,臣即追敌决战!”
“卿可有把握?”
卢象升正襟危坐:“臣之所虑处处宜防:敌逼陵寝以震人心,可虑;敌趋神京以撼根本,可虑;敌分出畿南剽掠旁郡,可虑。而防御甚难:若厚集兵力,则寡发而多失;若分兵四应,则散出而无功;若兵少则不备,且宜生乱。臣兵力无以应敌,请圣上给臣增兵配马,臣只要手中有一支骑兵,便可搅敌六神不安,无大作为。只望中枢勿掣臣肘,臣与敌一决生死。”
“好!”崇祯一拍御案,“王承恩,传旨,擢卢象升领兵部尚书衔,宣、大、晋三师属卿,全权处置,杨嗣昌、高起潜不得干预。发银万两犒师,赐御马百匹,太仆寺马千匹,杨嗣昌代朕送行!”再转向卢象升,“朕等你的捷报!”
第二天天刚发亮,杨嗣昌就到了卢象升大营,见到卢象升先抱拳道:“嗣昌恭贺卢大人晋尚书职!”
卢象升回礼道:“象升不敢当大人贺。圣上已有旨,你我各掌兵权,不相节制。只要大人勿再阻我,就是有大恩于象升了。”
“建斗说笑了。”杨嗣昌执卢象升手入营,“虽然圣上将三镇军与你,可二万人怎敌建虏十万大军?何况野战非我所长。听兄一言,坚城毋战。你只守住京师,便是大功一件。和谈之事,由嗣昌与高大人做去。朝野訾骂,只泼在嗣昌高大人脸上,与你无干,你仍留得百世清名,如何?”
卢象升一声冷笑:“象升心知肚明,圣上是锐意主战的,和议都是外廷之议。大人一意主和,独不思城下乞盟,春秋所耻。廷上口舌如锋,大人一心要步袁崇焕覆辙么?纵不畏祸,不能奋身报国,忠孝尽丧,何颜面立人世?”
杨嗣昌抬手一揖:“建斗休言,万勿以四方蜚语陷嗣昌!”
“哼!”卢象升斜一眼杨嗣昌,道,“大人委周元忠赴边讲和,朝野皆知,何从隐讳?象升可欺,难道国人都可欺么?”
杨嗣昌听这一说,低眉垂目,徐徐方道:“如建斗所言,直欲用尚方剑加我了。”
卢象升立起道:“卢某重孝之人,既不奔丧,又不去奋身报国,移孝作忠,忠孝两失,尚方剑当先加己颈,怎得加人?若舍战言抚,养祸辱身,就非象升所能知了。”
杨嗣昌长叹一声:“是呀,建斗不加我尚方,也必有人加我。嗣昌死不足惜,朝堂之上,可有人能守住我大明?”
卢象升麾下千总杨国栋跑进来:“大人,宫里曹公公来了,说有皇上口谕!”
卢象升、杨嗣昌赶紧跑出。卢象升整一下衣冠跪倒:“臣卢象升接旨!”
曹化淳道:“圣上有谕,再发卢象升内帑银三万两,赐御马百匹,太仆寺马千匹,银铁鞭五百条!”
“臣领旨谢恩!”卢象升抬头望去,营外果然是战马长嘶,海沸山崩,不觉热泪盈眶,“今夜奔袭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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