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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有人疯狂弄权,崇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品: 崇祯大传奇 |作者:晏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19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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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谑儒

“这就是我的生圹。”王微指着一处坟茔说。文震孟与许誉卿走上前细看,见墓碑上写着“扬州草衣道人王微之墓”,文震孟捻髯而笑,“自古只有帝王才在生前为自己建陵,官宦人家也不多见,寻常百姓至多为自己置一口寿材放着。夫人倒好,怕人家抢了好风水,先自占了。不过也只有这柳浪闻莺的西湖才配得上夫人。”

许誉卿笑道:“那年憨山大师从雷州北返崂山途经杭州,她听说了,突发奇想,去拜访大师,回来后就坐了病,给自己修了坟,还自号草衣道人。向和尚问禅,却自号道人,岂不可笑?”

“你才坐了病!”王微佯作嗔怒,“许蛮,污蔑本夫人,就是污蔑大师!你可知大师不但主张禅宗与华严宗融合,而且首倡佛、道、儒三教合一。所以本夫人习禅而号道,有何不可!”

“是是是,”许誉卿笑着连连作揖,“娘子教训的是。”

文震孟哈哈大笑:“看来人争笑公实为帐中人弹压之说,一点不假呀!”说完收了笑,踱到湖边,眺望湖光山色,脱口吟道:

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

谄曲贪嗔堕地狱,公平正直即天堂。

麝因香重身先死,蚕为丝多命早亡。

一剂养神平胃散,两种和气二陈汤。

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

悲欢离合朝朝闹,寿夭穷通日日忙。

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王微惊讶道:“这是憨山大师的《醒世歌》,您这位大儒竟也吟得?”

“你刚才还说大师倡佛、道、儒合一呢,这不是合吗?”许誉卿道:“你真是小看人,文衡山之后,自然了得。文起诗才当在你之上。”

衡山是文徵明的字。文震孟连忙摆手:“比不得比不得,夫人诗名满天下,可追李易安。”

“我可不敢比李易安,”王微笑道。忽又转头对许誉卿道,“你可背得来大师诗作?”

“德清和尚?”许誉卿用手指点着王微笑着摇头,“恃才傲物可,傲人则不可,小心难下台!”说完吟道:

染尘容易出尘难,不断尘劳总是闲,

情性攀缘空费力,不成道果也徒然。

学道容易悟道难,不下功夫总是闲,

能信不行空费力,空空论说也徒然。

闭关容易守关难,不肯修行总是闲,

身在关中心在外,千年不出也徒然。

拜佛容易敬心难,意不虔诚总是闲,

五体虚悬空费力,骷髅磕破也徒然。

诵经容易解经难,口诵不解总是闲,

能解不依空费力,日诵万卷也徒然。

王微拍掌笑弯腰,“丢三落四,真是糟蹋了大师的《费闲歌》!”

“哼!”许誉卿昂起头,“文起那《醒世歌》不也没说得全?”

王微不笑了,“是呀,二位大人既知大师教诲,为何还‘五体虚悬空费力,骷髅磕破也徒然’,如今落得‘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文震孟、许誉卿互看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许誉卿道:“你可知文起为何丢官?”

“怎的不知?和你一样,是遭那‘乌归、王巴’倾陷。”

“呵呵,夫人也知‘乌归、王巴’?”文震孟道。温体仁是乌程籍、归安人,王应熊是巴县人,故有是称。

“只是这话从你这女才子口中说出,大不雅。”许誉卿道,“其实文起是自己罢了自己的官。”

“哦?这怎么说?”

“我被削职为民,文起力争,又得罪了皇上,一时气急,对温体仁说,‘科道为民,极荣之事,敬谢老先生玉成!’温体仁立刻将这话拿去说与皇上。说被贬为民是极荣之事,岂不是说当今皇上是昏聩之君?皇上还放得过他?便陪了我做这‘极荣之事’了。”许誉卿笑着道。

其实不止此事。在此之前,一日,温体仁拿着文震孟拟的一疏找到文震孟,要他删除一句话。文震孟乃状元出身、帝师,岂容他人指摘自己的文章?一口拒绝了温体仁。温体仁便当着文震孟的面挥笔删去此句。文震孟是性情中人,立时大怒,拍案大骂,犹不解忿,又抓起案上奏牍砸向温体仁。此事传到崇祯耳中,崇祯恼火,认为大失体统,罚文震孟俸三月。文震孟事后也悔,知道中了温体仁的招,所以也从不对人言。

“如果当初文起按惯例给曹化淳送了礼,就不至于如此了。”

“谁是曹化淳?”王微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惯例是新进阁臣拿着名帖和礼单向掌印太监致见面礼。内宫有个依靠,即可在皇上面前美言,又可随时通气,这是为官之道,所以成惯例。偏这位阁辅大人是个倔头,就是不理。那曹化淳倒也不以为忤,还向文起传话,愿与交往。”许誉卿指着文震孟道,“你知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不当那个官对我又能怎的?我的名帖到了太监手里,那耻辱今生今世怎能洗刷得净?’你说他这个官可当得长久?皇上还算给他留面子,只是叫他冠带闲住,好歹还是个官身。不似我,只能回家种地了。”

“以皇上之苛刻,为何独宠‘乌归’,有过亦不问?”

文震孟沉吟片时道:“皇上虽然又‘征求直言’,又下《罪己诏》,但内心里,还是喜听谄语,恶闻抗言。”一指许誉卿,“这位工科都给事中,按资历早该升迁,可他是个老实人么?天启时就抗疏极论魏忠贤。当今即位之初,他又劾论王永光。皇陵毁陷,他又痛斥张凤翼固位失事,温体仁、王应熊玩寇速祸,结果是三起三落。”又笑看着许誉卿道,“没死于魏忠贤、温体仁之手,还算便宜你了!”

三人正说笑,忽听身后有人道:“二位大人,修微夫人,晚生有礼了。”

三人一起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三人,王微先叫出来:“张天如、张受先!”

王微嫁与许誉卿之前已是才名远播,交往之人都是一时名士,早与张溥相识。张溥中进士授庶吉士不久就因父丧丁忧归里,而张采是崇祯元年进士,未授实职,便回了老家,所以许誉卿、文震孟都不认识这二人。听王微叫出这二人的字,文震孟恍然大悟,“二位就是娄东二张?”

二人一同作揖,“正是。”

许誉卿还礼道:“久仰二位,只是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竟在此处相见。”遂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

几人同看向这人,只见他,二十上下年纪,虽是身材短小,却是柳眉月眼,皓齿红唇,装束俏利,倜傥自如,端的一个潘安!张溥卖个关子,“几位竟不识得此人?”

那人也机灵,从对话中早知几人身份,遂上前一步,“晚生柳如是,见过前辈。”

“柳如是?”王微一把抓住柳如是手,“你就是我闻居士柳如是?”

张溥代答:“正是此佳人。”

王微上下打量柳如是,道:“早闻妹妹喜着男装,不但才情可夸,而且秀色可餐,如是果然是儒士!”

许誉卿道:“可见这西湖果然是才子佳人相会之地。”

张溥笑指许誉卿、王微道:“才子佳人在此。”

王微笑道:“你倒是会调理咸酸。明明自己是大才子,却不认账。好比自己偷了东西,却诬是别人偷的。”

文震孟大笑,“把才子比做盗,哪有这等比喻!”

许誉卿跟着道:“是呀,有辱斯文。”

“许蛮,本夫人回家与你算总账!”王微竖柳眉、瞪杏眼,却嘴角挂笑。

众人哈哈大笑。张溥道:“如此说来,草衣道人实乃‘大盗’,诗名堪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微何等聪明,斜眼看着张溥,“你是想说诗名堪比秦淮八艳是吧?”秦淮八艳是南京八个南曲名妓,不但色艺一流,而且诗词誉冠江南,交往都是一时名士,柳如是便是八艳之首。王微也是青楼出身,张溥只见她俩是才女,忘了她俩的出身,话到嘴边才想起来,立刻感到不妥,所以生咽了下去。王微因欣赏八艳,所以不以叙列为耻,挽着柳如是笑道:“这却是比得。”

张溥忙换了话题,“草衣道人扬州人,许大人华亭人,不过是九十步与百步,草衣道人为何称许大人为‘蛮’?”

“‘蛮’就是野蛮,不懂道理!”王微笑答。

许誉卿道:“西铭先生不可再以‘大人’相称。先生是官身,誉卿现在只是一介布衣。”

听许誉卿称自己的号,张溥赶忙抱拳,“公实先生是前辈,溥是晚辈,亦不可以‘先生’相称。”

“行啦行啦,都别谦啦,酸文假醋的。”王微打断二人,转向一直没说话的张采,“二位来杭州,是闲游,还是会友?”

张溥抢先道:“闲游?还有那份闲心!祸快来了!”

“祸?”王微看了眼张溥,又转向张采。

张采与这三人都不相识,所以一直只听不语。见王微问自己,才答道:“我们是来探望博庵的。连累了人家,总要来看看。不想他回南昌老家了。”

文震孟、许誉卿立刻明白了。

崇祯六年时,温体仁弟温育仁想入复社,二张不许,温育仁恼羞成怒,遂指使人作《绿牡丹传奇》一书,把复社描画成群丑,并命梨园搬演。复社同仁深感耻辱,要求二张反击,二张遂赴杭会见浙江提学副使黎元宽。黎元宽字左严,号博庵,心同复社,于是下令毁刊本,书肆禁售,并执温育仁家人和作者下狱。由此,温体仁与二张开隙,次年便将黎元宽革职。九年,太仓人陆文声上疏说“风俗之弊,皆原于士子。溥、采为主盟,倡复社,乱天下”。此时温党苏州府推官周之夔又呈《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云“二张且反”。温体仁立刻下所司议处。但提学御史倪元珙、兵备参议冯元飏、太仓知州周仲连三人皆以为复社无可罪,结果全被温体仁贬斥。

“大不了罢官。伴君如伴虎,又有‘乌归’这等人把持朝政,罢官是福不是祸。”王微道。

“皇上已经下旨,要抚按严查具奏。”张溥道。

“你是说,大狱将兴?”许誉卿瞪着他问。

张溥点点头,“皇上说,太仓复社结党恣行,把持武断,提学臣所职何事?致士习嚣横如此!”

文震孟转身面向西湖,“复社就如这西湖,名声太大,二张为宗,党羽半天下,文首三千余,名魁鼎甲多出其中。从来社集未有如是之众、社艺未有如是之盛者。皇上本就多疑,尤忌结党,而复社声气震动朝野,终会容不得的。”

“一点不错,”许誉卿接道,“复社的虎丘大会,我听说会者数千余人,观者甚众,会场内外人海如潮,规模之大,为三百年来所未见。娄东二张名望达于极点,以致四方竟不敢以字为称,而曰西张先生、南张先生、二张夫子,称天如先生的四社长为‘四配’,十门人为‘十哲’,十兄弟为‘十常侍’,五个奔走输财者名‘五狗’。”许誉卿脸色阴下来,“四配十哲是什么人?圣人门生!而十常侍是什么人?东汉权倾朝野、势焰熏天的宦官集团,玩灵帝于股掌之间,而有黄巾之乱、董卓之乱,而至汉亡。五狗是什么人?前者,武则天侄武三思的五个心腹,都是篡唐之贼。后者就是眼前之事,魏忠贤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复社如此称谓,二张先生就不知避嫌么?”

“是呀,我也听说了,”王微又接道,“春秋两试,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庶常已编定无遗矣,中式者皆复社之人,迨至附丽者久,应求者广,遂使鱼龙混杂,嗜名躁进、逐臭慕膻之徒亦多窜其中。复社由读书会文之地而变为争逐势利之所。”

以二张之声望,有嫉妒者,却还从未有人当面批责,竟至张口结舌答不出。文震孟回过身,道:“天如欲借复社而达门徒跻身朝堂、控制局面、辅佐皇上、清明政治、振兴大明的目的。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何况这‘众’,还是官场大僚,且能左右皇上。”

张采毕竟年长一些,对张溥的张扬并不苟同,所以多在幕后。张溥曾向他说起过邀黄宗羲入社的一番对话。黄宗羲问:“缔立复社为何?”张溥答:“兴复古学,力斥奸佞。”黄宗羲当时就说:“人多嘈杂,良莠不齐,兼树大招风。东林旧祸,当小心为是。”张溥却不以为然,笑道:“人多势大,奸人自怯,何惧之有?”张采听后说:“人多未必势大,势大未必无惧。”张溥不听。如今文震孟所言与黄宗羲同,且祸事将至,张溥也惊惧无所措了,便道:“为今奈何?”

文震孟又转向湖面,道:“祸不会速至,朝中有复社党人,亦有心同复社者,念台等不会袖手旁观……”

念台是刘宗周的号。张溥打断文震孟:“大人还不知道?刘侍郎也被革职了。”

“什么?念台也被革了?”

“是,他上疏直言朝廷贤奸颠倒,皇上任用匪人,温体仁大奸害国,至祸数至。皇上能不怒吗?说他比私敌政,颠倒是非,就给革了。”

许誉卿鼻子哼一声,“迟早的事,革职是轻处了,刘大人屡屡犯颜,皇上看他是一代大儒,又有清名,一直忍着,终忍不住了。”

文震孟看着二人道:“为今之计,蛰伏待机,不可再搞什么聚会,小会也不可。”

弄巧成拙

吴宗达正在收拾行装,闻报温体仁求见,大惑不解。虽是受过温体仁提携,但私交并不厚。自己已辞官,温体仁此时来访,意欲何为?毕竟也不敢怠慢,将温体仁让进客厅。道:“首辅大人亲自登门见我这无官之人,有何见教?”

“听说你要回乡,体仁特来相送。”温体仁并不落座,“上于,可否让我看看你的书房?”

“上于”是吴宗达的字。吴宗达不知温体仁何意,也不好拒绝,便领去书房,“正在收拾行装,很是凌乱,慢待大人了。”温体仁四处观瞧,见书案上有一纸,便拾起看:

蕉长青笺,笋抽斑管,闷怀欲写无多。天公听启可否?竟如何,小构数椽茅屋,须傍取千顷澄波。扁舟系、酒筒茶灶,随意泊烟萝。

心知三两客,朝朝暮暮,百遍相过,且醉醒,任量雅谑狂歌,风雨不妨闭户。凭栏处,嫩蕊柔柯,沉吟久、才情标格,千载忆东坡。

“词意苍凉呀。上于,皇上待你不薄,加少傅,晋少师,现在又升你中极殿大学士,你却辞官,可是有心结?”

吴宗达躬了躬腰:“没有,确是心力不支了。”吴宗达是万历三十二年探花,从翰林院编修累官至礼部尚书,口碑极好。自认为官数载,既无建树,也无主张,还受制于人,已体乏多病,心灰意冷。

“上于,虽说我二人私交说不上深厚,但毕竟同朝一任,还算相谐,情谊总是有的。”温体仁说着掏出一把方形提梁紫砂壶,“这是金沙寺僧所制,盖中有款,送与上于。”

“这可不敢当。金沙寺僧乃是天下第一治紫砂壶的名家,其作名贵至极,宗达不敢受。”

“如何名贵,不及情分。”温体仁踱到书橱前扫看,“上于可有郑谦止的大作?”

吴宗达一愣,这才明白温体仁为何要到书房:“没有,大人为何要问这个?”

“郑谦止回京了,你可知道?”

吴宗达脸立刻沉了,“知道。”

“可见了?”

“我不见!”

见这情景,温体仁暗喜,看来此趟虽未找到郑鄤言论的把柄,必有其他收获:“为何?外甥回京了,你这娘舅为何不见?”

“我不是他娘舅!”

温体仁探身向前,轻声道:“谦止得罪大人了?”

吴宗达叹口气:“我已经二十三四年没见他了。他是个逆子!”

温体仁哈哈大笑:“大人玩笑了,谁都知道谦止是个知行止的谦谦君子。”

“他逼父杖母你知道么?”

“什么?!”

吴宗达便将一腔怨愤倾泻而出:吴宗达的妹妹是郑鄤的继母,笃信道教。郑鄤十八岁那年,郑重其事地请来了一位会召箕仙的巫婆为母祈福。巫婆设坛升座,点燃香烛,一番装神弄鬼之后,突然怒目圆睁,拍案大叫道,“郑门吴氏还不速跪!”郑鄤立刻跪下,吴氏大惊,也跟着跪了。巫婆声称吴氏罪孽深重,寿命只在百日之内。郑鄤问,“冥府如何报应?”巫婆道,“罚做十几辈子苦婢。”吴氏磕头涕泣求解。郑鄤假惺惺道,“已知罪了,可有解脱之法?”巫婆道,“你是要现报还是果报?”郑鄤装模作样地问,“现报如何?果报如何?”巫婆道,“果报是现报得十倍。”吴氏忙不迭地哭道,“那我就受现报吧。”巫婆道:“应重责八十。子系贵人,为母求饶,折罚一半。”郑鄤便将木棒递与其父,打了他继母四十下。

温体仁心下大喜,劝慰了几句,匆匆告辞出来,直奔皇宫。

北京武清侯府门前横街上十几张条案一字排开,案上摆着各种珍玩瑰宝,案后十几个侯府家丁在吆喝:“贱啦贱啦,贱卖宝贝啦,侯府几代的珍藏都拿出来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不买后悔呀!”整条街都被看热闹的人堵满了,就是没钱买,也想开开眼。

一个秀才模样的中年人挤到案前,把眼溜了一遍,问道:“侯府为啥卖这些好东西呀?”

“助饷。”家丁答。

“啥叫助饷?”

听见问,侯府管家走过来,“皇上要皇亲国戚出银子助剿饷、辽饷,要我家老爷出四十万两!我家侯爷可是厚道人,就靠年俸和祖上阴德留下的几垧薄地的地租养活这一大家子,哪出得起?只好对不住祖宗,变卖家产。这可都是万历年慈圣李太后的赏赐呀!”这话他已经说了两天了。

“我听说海淀镇西北的李皇亲园也要卖?”秀才问。

“可不是咋的。”

“那可是都下名园第一呀!”

“第一有啥用,还不是得卖?”管家指着案子道,“这些如果卖不出价,这侯府也得卖!”

“四十万侯府还拿不出?”

“唉,就是四万也拿不出呀!一看您就是个读书人,您看那边,都是珍本善本孤本啊。”

秀才听得身后有人小声道:“四万拿不出?四百万他也拿得出呀,这等装穷给谁看呀?”

只听另一人也小声道:“给万岁爷看呗。”

秀才挤到放书的案子,拿起一个书匣打开,竟是《熹平石经》。《熹平石经》是东汉灵帝朝官定七种儒家经本为正本,蔡邕等校勘,由蔡邕用八分体书写,共二十万字,于熹平四年至光和六年刻成四十六块高一丈宽四尺的石碑,立于洛阳开阳门外太学内讲堂前。汉献帝初平元年董卓毁洛阳,《石经》始遭破坏。现存的《熹平石经》都是摩本,本来就没有拓本,所以摹本也很珍贵。

“这一套多少钱?”

“您是爱书之人,也不像个富户。要是富家子弟,要卖他三百两,您就给一百两,如何?”

“是不贵,可我也买不起呀,能一饱眼福足矣。”

忽然一阵喧哗,街角处跑来一队武弁,为首骑马者面白无须,身着蟒服,是个大太监。

“啊!”有人喊了一声,“是锦衣卫!”众人闻言一哄而散,立到远处瞅着。

那太监走到条案前下了马,把案上之物瞅个遍,狞笑一声:“给我砸!”众家丁回过神来,齐拔出刀。太监道:“想抗旨吗?!”众家丁闻言缩回了手脚。那管家听得“抗旨”二字,回身跑进大门。锦衣卫一拥而上,刀枪横扫,立时一片狼藉,两盆二尺高的红、白珊瑚盆景被打得粉碎,一只元代青花大罐被摔得碎瓷四溅,一只紫檀镶玛瑙翡翠的如意被拦腰打折。

忽听一声高喝:“住手!”

那太监扭头看,见是个秀才,有些眼熟,又想不起,眯起眼道:“找死呀?”

“我看是你找死!”

太监一愣,脸上挂不住了:“给咱家拿住!”书生抬手止住,慢慢撕下假胡子,那太监一见大惊,立刻跪倒,“小的没认出曹公公,望公公恕罪!”

曹化淳指着他的鼻子道:“王文政,你说,圣旨里有打砸这一条吗?”

“没……没有。”

“哼!”曹化淳指着锦衣卫道,“你们给我收拾干净了。”再指着王文政,“你进府去宣旨!”说完抬脚走路。

“是。”王文政起身,高叫道,“武清侯李国瑞接旨!”大步进了侯府。

悔罪投诚

孙传庭的大帐正对着大营辕门,中间一条十余丈长的甬道,大帐双帘分挑,孙传庭坐在虎皮椅上,两臂搭着扶手,双腿叉开,背靠椅背,沉沉地吼一声:“带进来!”

辕门外站着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子看上去三十多岁,身穿琐子罩甲,瘦长子看上去四十来岁,身穿柳叶罩甲,身后还站着十来人,都是农人装束,全都没带兵器。听到传令,两人小跑着过来,进了大帐就跪倒磕头,连磕了五六个,直到孙传庭喊“行啦,抬起头来!”两人才直起身。

“离这么远,说话太费气力,近前来。”孙传庭道。俩人答应着“是”向前走了几步,离孙传庭还有丈八远便立住了。孙传庭向前探探身,“谁是蝎子块?”

“回大人,我是。”胖子答。

“本名呢?”

“回大人,爹妈起的名叫拓养坤。”

“那你就是张妙手了?”孙传庭指着瘦子问。

“是,我本名叫张文耀。”

孙传庭靠回椅背:“起兵造反有七八年了吧?”二人互看了看,齐声答“是”。孙传庭猛然提高声音:“为何今日要降?”

俩人吓了一跳,浑身一抖,蝎子块先反应过来,做出一副哭丧相,“走投无路了呀!高迎祥都被杀啦!”

张妙手抢过话:“是受大人的感召呀。官军的告示不是说皇上下了诏,大赦豫陕胁从群盗吗?高迎祥是大首领,我们都是胁从啊。”

“你有多少人马?”孙传庭看着张妙手问。

“回大人,一万。”

“都在秦州?”

“是。”

“你呢?”孙传庭又转向蝎子块。

“回大人,我有两万,都在徽州。”

“好,”孙传庭起身,拱手上举,“宣诏!”蝎子块、张妙手咕咚跪倒,匍匐在地。罗尚文上前展开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仰承天道,俯御万方,念此军民,谁非赤子?官贪吏狡,年岁凶荒,以致饥寒所迫,甘作非为,一二无知,渐至胁从遂众。目今在豫者已困饥深山,在陕者零星窜伏,行将大兵加剿,必定玉石难分。谕旨屡颁,开示生路,又恐各官奉行未善,至此辈猜惧多端,或疑将领计诱杀降,或疑有司分别看待,或虑日后奸徒诈害,或虑目下生业消亡。种种深情,良可怜悯。为此再颁赦书,遣官驰谕,所在抚按大书榜示:如有悔罪投诚,即称赦回难民,逐一查明籍贯,在本地者编入保甲,在各省者分期护归。因业清还,多方抚恤,使安井里之乐,永消反侧之心。

“起来吧。”孙传庭刚坐回椅上,一名亲兵跑进大帐,看见蝎子块和张妙手,欲言又止,对罗尚文耳语几句。孙传庭没理他,继续对二人道,“回去清点人众马匹仗械,按籍造册呈来,本官择期分遣各省,交付府道州县安置。”

“大人呐,别遣我们回家呀,回去还是没饭呀,还不是饿死?!”蝎子块道,“当兵有粮呀,还是收编了我们吧,给皇上卖命,皇上给饷。”

“是呀,”张妙手跟着道,“不饿死,还不是为贼为盗?”

孙传庭心说“皇上给饷?皇上还不知找谁去要呢,还得老子给!”孙传庭也很踌躇,把这帮反贼收归吧,增加一大块筹饷,遣散吧,没吃没喝,甚至没家,还得聚伙为盗。思谋来去,两害相衡取其轻,筹饷虽难,总有些法子。即便无饷,这里有大片撂荒耕地,可以军屯。即使又反了,也好就地镇压。如果遣送回籍,再反起来,又会燎原,再难收拾,皇上就会要自己的脑袋了。

“好吧,本抚收编你们,编入巡抚标兵。回去整顿好队伍,五日内到达凤翔。”

二人又跪下磕头,“谢大人!谢大人!”

“有圣旨在,要谢就谢圣上吧。”

二人又连连磕头,“谢皇上!谢皇上!”张妙手竟滚下泪来。

“别磕啦,起来吧。”孙传庭也起身,“本抚招待二位一顿酒饭,今后就是一口锅里吃饭了。但是,这顿饭酒管够,菜无多,肉无有。虽如此,已是官军中最好的伙食了,二位不可有怨言。”

“知道知道,官军吃的不也是土里刨的?土里没有,吃啥?这年景,有口吃的就是天大的福了!”蝎子块揉着肚子道。

孙传庭把二人送到帐外,才转身问罗尚文:“什么事?”

“许忠、刘英杰哗变,占领蓝田,抢掠仓库,放出囚犯,已与贼人混十万马进忠合兵!”

“啊!”孙传庭脑袋“轰”的一声炸响,片时才又问,“他们为何哗变?”

“……他们说,是大人您逼的。”

孙传庭瞪着罗尚文半天,才道:“明白了,他们是受不了本抚的军纪!陕军骄横惯了,总督、巡抚仰赖他们打仗,一味姑息,致有此患!”他大步回帐坐定,“传令,左光先、曹变蛟回驰咸阳,与本抚共同围剿,本抚要亲手宰了他们!”

仗义扶危

退朝之后,曹化淳正指使小太监们洒扫,王文政进来:“曹公公,午门外有人找您老人家。”

“何人?”

“小的不认识,四十五六年纪,自称高阳公子。”

“啊!孙承宗老大人的二公子!”曹化淳叫一声,转头高声道,“犄角旮旯都拾掇干净了,别让咱家挑出不是来,脸面须不好看,屁股也不好看!”说完扭头疾步直奔午门。出得门,人来人往,一时寻不见,便叫道,“孙二公子!”

一个身着玉色布绢襕衫的人回过身大声招呼“曹公公!”,快步迎上来。这一声招呼惊动了拐角处的一个中年人,转过身看向他们。

孙鉁作揖道:“公公一向可好?”

“还好还好。孙老大人可还壮实?”

“能饭能吼,哈哈哈哈……”孙鉁哈哈两声,小声道,“公公现在可方便?”

“一时还行。公子可是有急事?是孙老大人?”

“不是。这里不是说话处,可否到茶馆里坐坐?”

曹化淳点点头,二人向承天门走去,却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丈开外,那个中年人悄悄跟着。

一路走着,孙鉁道:“是钱大人的事。”

“钱谦益?我知道,下大狱了。”

二人找了一家最近的茶馆,孙鉁要了一壶沩山毛尖,一盘蜂蜜桂花紫薯糕,一盘椰蓉金瓜糕。那人也进了茶馆,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曹化淳看了那人一眼,咂了一口茶,掰了一块紫薯糕放进嘴里:“咱家不明白,那钱牧斋已经归乡闲居七年了,怎么皇上又要拿他?又捯出老账了,还是他又生事了?”

“常熟县有个陈履谦,称田产被人霸占,以为对方的后台是牧斋和耘野。”

“瞿耘野?就是瞿式耜?”

“是。”

“陈履谦找到县衙书手张汉儒,请他代笔,告钱牧斋和瞿耘野的御状。”

“告什么?”

孙鉁拿出一张纸递给曹化淳,曹化淳接过展开——

直陈江南之大害预鸣天下之隐忧一方涂炭已极万姓水火不堪为民请命拼死报国哀控圣明迅除元憝以救灾黎以安重地事疏:窃惟江南财赋甲天下,诚为国家根本之重地,军糈(xǔ)血脉之要区。皇上御极以来,俯念民瘼,三令五申,以安民为首务,以戢暴为宝训。其如元凶大憝,有常熟县原任礼部侍郎今问杖回籍之钱谦益、原任户科给事中今削籍为民之瞿式耜,皆不畏明论,不惧清议,吸人膏血,啖国正供,把持朝政,浊乱官评,生杀之权不操之朝廷而操之两奸,赋税之柄不操之朝廷而操之两奸,致令蹙额穷困之民欲控之府县,而府县之贤否,两奸且操之,何也?抚按皆其门生故旧也。欲控之司道,而司道之黜陟,两奸且操之,何也?满朝皆其私党羽翼也。以至被害者无门控诉,衔冤者无地伸冤。朝廷崇儒养士,岂欲俯首从人?今士习之坏于吴下也甚矣。今有一等轻狂恶少,名借复社,势倚东林,借口士可杀不可辱,一夫填膺,群呼争赴;一事启衅,众怒强梁。或供私事泄忿,托名公呈,拥挤县堂,号为义举;或借同胞为名,指称义愤,嚷闹登门,咤为快事,即官府亦莫可谁何。夫二奸者,数其秽行罪状,不啻于余端,计其骗帑诈赃,不下三四百万。当此国家三空四尽之时,两奸剥民脂膏,恣饱贪壑。泣恳皇上,立震乾威,密拿廷鞫,按款究问,追赃助饷,除天下之大奸,弭江南之阴祸,亦足补军需之万一。

曹化淳十二三岁入宫,就进了内书堂。他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所以诗文书画样样精通,“真是好手笔!殴杀平民、包揽诉讼、私设税目、隐漏钱粮、冒顶骗饷,赃银三四百万两。这些罪名,够杀十个头了。”

“不止这些,陈履谦的告状还指二人侵占地方钱粮、勒索地方大户、强占官地、通番营私、占夺田宅、操纵科考、贩卖私盐、接受投献、奸人妻女。”

“可是,牧斋、耘野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冠带闲住,而是革职罢官!一介草民能干这些事?皇上就信了?”

“这是乌程授意的。”

“温体仁?你怎么知道?”

“他跟皇上说,钱谦益虽然罢官,但举朝皆谦益党,在朝在野,呼吸相通。钱谦益把持党局,遥执朝政。温体仁把准了皇上的脉,不由皇上不信。”

“郑鄤也下了大狱了,也是乌程做的。”

“郑谦止?为何?”

“逼父杖母,不孝渎伦。”

“郑谦止逼父杖母?无人会信!”

“皇上起初也不信,但听说是郑鄤娘舅吴宗达说的,就信了。”曹化淳又掰了一块椰蓉金瓜糕塞进嘴里,身子向后一靠,咧嘴一笑,“至于牧斋,体仁所言未必全虚。说实话,牧斋虽是东林一脉,但与杨涟、周顺昌、魏大中、黄尊素、顾大章这些人不可同列。这疏中所列多莫须有,也有夸大,但未必没有一两件实的。”

孙鉁愣了一会儿,说:“民谣有云:皇上遭瘟了,果然是遭瘟了!”

“遭瘟?遭温?百姓都如此说?”

“您在深宫,不知外情。乌程在位,民怨沸腾。”孙鉁又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曹化淳接过,见是一首诗:

支撑剑舌与枪唇,坐卧风轮又火轮。

不做中山长醉客,除非绛市再苏人。

赭衣苴履非吾病,厚地高天剩此身。

老去头衔更何有,从今只合号罢民。

“牧斋写的?”

“是。家父说,牧斋一向谨慎,张汉儒疏不可信。但复社多有攻温言论,温体仁会认为是牧斋指使,欲置牧斋于死地。这告状疏倒可能是温体仁授意。”孙鉁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推到曹化淳面前,“不管牧斋有无劣迹,目前只有他能维持东林局面。现在还有如新安卫千户杨光先这等人备好棺材弹劾温体仁。牧斋一倒,东林便如散沙,再无人敢出头直对温体仁了,朝野上下便被姓温的把持定了。目下外廷无人能救牧斋,此事只有仰仗公公了。”

曹化淳看都没看就推了回去:“牧斋与老王安是朋友,老王安被魏忠贤害死,是牧斋给写的碑。老王安是咱家的恩人,咱家最佩服的人就是令尊。不用公子托付,咱家自会尽心。”孙鉁还要再推过来,曹化淳伸手止住,“新任的京官、外放官给咱家送礼,是有求于咱家,咱家也就收了。朋友的事,能帮就要帮。情,咱家收,礼,绝不收,公子不必再提。”

内斗升级

温体仁刚下了轿,见府门前阶旁的上马石前一个坐着的人站起来,“陈履谦?”

陈履谦迎上几步,凑近道:“大人,我跟上曹公公了!”

温体仁左右看看,道:“随我来。”陈履谦跟着温体仁进了府,进到客厅,温体仁坐下,并不给陈履谦让座,“说吧。”

“一个人去宫里找曹公公,曹公公叫他孙二公子。”

“孙二公子?”

“是。大人您真高明,他们果然是说钱谦益的事!”

温体仁垂下眼,不紧不慢地道:“说了什么?”

“他们说,是您指使我和张汉儒写的告状信。”

温体仁睁大了眼:“他们知道了?”又垂下头,“看来皇上身边果然有他们的人!”

“可小人告状不是受大人指使呀,是张汉儒让小人进京找大人的。”

“还有什么?”

“还有,那孙二公子给了曹公公一张银票,曹公公没要。”

“没要?多少银子?”

“他们没说,小人也没看见。”

温体仁起身踱步:“曹化淳、曹化淳,”他停住脚,“要除掉钱谦益,必须扳倒曹化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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