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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泣母
听到一声通禀“皇上驾到”,坤宁宫西暖阁里两个女人一起站起,见崇祯迈进屋,都福了下去:“妾迎接皇上!”
崇祯眼睛一亮,立刻喜形于色:“皇嫂也在,太好了,快起来!”
周皇后脸上掠过一丝妒意,转瞬即逝。懿安笑盈盈道:“妾也是才进门。妾是来看我朱家小太子的。听到皇后诞皇子的信儿,早就耐不住要过来,一想几宫太妃要轮番过来探视,几位皇叔即便不亲来,也会派人来贺喜,这小太子哪受得了这般闹腾,皇后又如何歇息得好?只好先忍着,挨到这会儿才敢来。”
“还是皇嫂心细,”崇祯笑呵呵道,“不过朕可没封太子呢。”
“封不封太子,这大明江山也是他们的。”懿安抱起襁褓,纤指轻抚熟睡中小皇子红扑扑的脸蛋儿,“可起了名?”
“皇上给起了,”周后道,“叫个慈烺,火良烺。”
“嗯,好,亮堂。”懿安咯咯笑起来,“皇后奶水可好,亲喂么?”
“奶还足,我自己奶他,不想找个乳母,自己奶大的孩子亲。”周皇后嘴角挂出一丝苦笑,“虽说是皇家,可开销也大,前些日子还从内帑出了三十万两给辽东充饷呢。国库空了,下面的又解不上来,往后还不知要从内帑出多少呐。内宫用项可大可小,能省就省些吧。”
“虽说皇后明事理,但有个半年一载奶也就没了,到那时还是找个乳母的好,省不省的也不在这一半个人项。再说,这是我大明天下的继承人,没个好身板儿怎行?可不能在这上头省银子。”懿安叹口气,“但愿皇上早日荡平外虏内寇,社稷安定,正像慈烺的名字,交给他们一个太平、明朗的天下。”
“朕正要找皇嫂讨教呐。皇嫂来的正好,今日我们共进晚膳。”崇祯扭头向外道:“王承恩,晚膳备在坤宁宫。”
“比平时加两个清淡爽口的。”周皇后加了一句。
晚膳共六样,清蒸鲥鱼,炸麻雀,清炒马齿苋,桂花糯米藕,盐焙西瓜,还有……
“啊!这是银苗菜吧?妾好口福,好久没吃了。”懿安现出欣喜之情。
“什么是银苗菜?”崇祯问。
“就是新藕的嫩秧。”周皇后笑对懿安道:“皇上吃过的,只是皇上进膳从来心不在焉,也从不问好歹,所以从来不知吃的是什么。”
这是懿安头一遭与崇祯同桌共餐:“原来皇上膳食如此简单。”
崇祯笑道:“这都是皇后定的规矩,每餐必净,朕独自进膳也最多只有四菜。今日因有皇嫂,才特意加了两个呢。”王承恩给三人琥珀杯中斟满酒,崇祯端起杯道:“朕平日进膳极少饮酒,今日皇嫂来,朕高兴,陪皇嫂吃几杯。这是远年花雕,皇嫂请!”说完饮了半盏,夹起一筷银苗菜送进嘴里。
懿安端杯抿了一口。“果然是好酒,香味儿醇厚。”放下杯,也夹了一筷银苗菜吃了,“刚才皇上说有事要说与妾知道,妾不敢当。妾想现在朝中有韩、袁崇焕一班文臣武将内理朝纲、外御强虏,皇上应能宽下心了。”
“啪!”崇祯把象牙筷往桌上重重一拍,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韩、袁崇焕?哼!”
两位皇后都停了箸,面面相觑,“他二人怎么了?”周皇后道。
“韩已呈了辞任疏!”
两个女人瞪起眼,互相看看,心说这老韩才回来几个月就惹了小皇帝,“老韩老得就剩胡子还能立着了,还能惹皇上生这么大气?”周皇后道。
“他们又在结党!私相护持,把那不是都推在内臣头上!想把朕随着意儿摆布,哼,朕可不是……”他看了眼懿安,“皇兄”两字没出口。
懿安当然听得出来:“皇上准了?”
“还没有。”
懿安微微一笑:“当今圣上是继太祖、成祖之后又见的圣武之君,诸事独出圣裁,甭说摆布皇上,起个念头也吓煞他们。依妾看,他们是被阉党整得惨,恨得慌,所以拿内臣出火,虽不在理儿,也算在情,皇上体恤则个。”
“体恤?再体恤了去,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说到绝地了,把两个女人都震了一下,“此话怎讲?”懿安问。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
“啊!”懿安叫了一声,“妾知道毛文龙,先帝说过,要是有两个毛文龙,努尔哈赤可擒,辽地可复。”
“那是董其昌说的。”崇祯道。
周皇后未听说过毛文龙其人:“毛文龙是什么人?”
“东江总兵,朝廷大员。”
“哟,此人既如此了得,袁崇焕为何要杀他?”懿安问。
“举了他十二大罪,如索饷无度,为魏忠贤塑像,不受节制,侵盗军粮,私通外番,剽掠劫赃,草菅民命,掩败为功,观望养敌等。”
“如此说那毛文龙却也该杀。”
“该杀不该杀,得朕说了。他袁崇焕不也给魏忠贤建祠了吗?不经请旨就敢擅杀专阃大将,他眼里还有皇上吗?!”
“妾糊涂了,”周皇后道,“毛文龙其人如此,先帝为何还盛赞他?”
“还不是听了魏忠贤的。毛文龙行贿魏忠贤,为他塑像,魏阉当然力赞。”懿安道。
“也不尽然,”崇祯道,“当初辽东总兵李成梁败后,毛文龙溃逃到朝鲜,后来带领着一百九十八人,渡鸭绿江袭击镇江城,俘虏了鞑子守将。天启四年,毛文龙遣将越长白山攻入辽东,五年、六年曾两次派兵袭击鞑子城寨。皇太极征朝鲜,毛文龙在后袭扰。虽是有败无胜,但大有牵制作用。天启以来,我军见鞑子兵只有望风而遁,毛文龙却敢主动出击,虽是屡战屡败,却也是屡败屡战。所以先帝赞他。”
“是,擅杀朝廷大员,袁崇焕也是做过头了。但是目前袁崇焕是唯一依靠,皇上就别深责他了。”懿安道。
“哼哼,怕是靠不住了!”
“这话又怎么讲?”
“他背着朕又与后金私开和谈,杀毛文龙就是皇太极提出的议和条件!”
周皇后筷子掉在地上,花容失色!懿安虽还镇静,却是有些不信:“竟有这等事!皇上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自己说的。”
“那怎是背着皇上?”
“他是先斩后奏!”
懿安端杯泯了一口酒:“妾知道袁崇焕,曾独守孤城,以一万兵败敌十万之众,论战守,其才其胆满朝文武无人能及,似不是个畏敌惧战、卖主求荣的人,故此事可疑!袁崇焕为除心腹患而杀毛文龙,可信;为媚敌而杀毛文龙,难信。”
“钱龙锡他们也是这么说,但袁崇焕已是一而再、再而三了!看朕年轻,视有若无,屡屡欺朕,让朕怎能信他?”
“袁崇焕自己怎么说?”
“王承恩!”崇祯叫道。王承恩小碎步跑进来,“朕让你带回的奏章呢?”
“奴婢这不还抱着呢吗?”崇祯常常把看过拿不定主意的奏章晚上带回乾清宫接着琢磨,今儿个从文华殿直接来到坤宁宫,所以王承恩一直抱到现在。崇祯抽出袁崇焕的两份奏章递给懿安,懿安打开细看。
袁崇焕先列举了毛文龙的种种不法情状,然后道:
但文龙大帅,非臣所得擅诛。便宜擅杀,臣不觉身蹈之。然苟利封疆,臣死不避,实万不得已也。谨据实奏闻,席藁(gǎo)待诛,惟皇上斧钺之,天下是非之。臣临奏不胜战惧惶悚之至。
懿安微微一笑:“数文龙之罪,字字怒气,妾看他早存了杀毛文龙之心。”又看第二份,看着又笑起来,“皇太极已自请去帝号,袁崇焕问他‘今若修好,则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袁崇焕提出议和的首要条件是归还我大明旧属地民,战亦为此,和亦为此,如以此能和,岂不胜过穷兵黩武,流血耗财?”
“议和是敌国间所为,它是敌国吗?他是我大明藩属!岂有老子与儿子议和的?!再者,如果疆臣凡事背朕自专,要朕何用?这等大事都敢自主,还有何事不敢为?明奏如此,那暗中所为呢?”
懿安轻叹一声,这哥俩真是天壤之别。一个任人专笃,全无防人之心;一个猜忌颇重,全无信任之人。“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嫂看呢?”
“朝堂之事,本没有妾说话的地方,皇上既然问起,妾就斗胆了。袁崇焕,上将也,十个毛文龙不及。大明首患在北,固北弥患唯靠此人。即便真有暗中所为,也须先稳住他,逮其实迹,才好处治。若无通敌之实,边关不复,不可动他。故妾以为,皇上应明示信任,优旨褒答。”
崇祯接过奏章:“可他奏疏中说:‘文龙一匹夫,不法至此,以海外易为乱也。其众合老稚四万七千,妄称十万,且民多,兵不能二万,妄设将领千。为防岛兵哗变,改四协为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营,每年饷银四十二万两,饷米十三万六千石。’兵马减少而军饷增加,又是何故?”
“安抚人心呗。事已至此,妾以为定要让袁崇焕安心。皇上当罗列毛文龙之罪,张榜公布,传文四方,缉捕文龙京师爪牙,以安袁崇焕。”
曹化淳跑进来,堆出一脸笑:“皇上,画、画好啦!”
“什么画好啦?”崇祯皱眉斜一眼曹化淳。
“就是毓圣皇太后的画像啊!”
崇祯腾地站起,一股热流直贯脑海,再扩到全身,手脚都麻了:“在哪儿?”
“中书梁大人在外面候旨呐。”
“好,好,朕这就去!”说着拔腿要去,忽然想起一事,“先去请瀛国太夫人,看像不像。”
“大年三十晚上皇上已有旨,说画好后先请瀛国太夫人看,梁大人已请太夫人看过了。”
“太夫人怎么说?”
“梁大人说,太夫人看到画像大哭。”
崇祯呼吸加快,强自镇定一下:“备好法驾卤簿,知谕百官,迎太后画像进宫!再去请傅太妃来,快去!”王承恩撒开丫子跑去。
崇祯不再用膳,站站坐坐遛遛折腾了一会儿,转向懿安道:“朕要去迎太后慈容,不能陪皇嫂了,你们姐俩先用着。皇嫂以后可常过来坐坐。”
懿安站起身向崇祯深深一福:“妾恭贺皇上终于得睹慈颜了!这是大事,耽误不得,皇上快去吧。”
周皇后也站起来:“迎太后像如迎太后,妾是儿媳,怎能不去?不过,请皇上慢一步,妾还有话说。”
“说吧。”
“妾想借着这喜气,求皇上一事。”
“什么?”
“袁贵妃也应去向太后行礼,田贵妃她——”
“怎么?”崇祯沉了脸,盯住周后,两眼射出寒光!
周后神色从容:“皇上如今有了皇子,又见到了太后慈容,这都是我家的喜事,怎能缺一人?贵妃代父受过,应有个头儿,皇上也罚得够了。再者,妾过去也有对不住田妃之处,我们姐妹也该聚一聚了。妾想替田妃求个情……”
崇祯又盯了周后一会儿,开颜一笑,转身奔了乾清宫。
周后忙叫“高起潜、张彝宪!”俩人跑过来,“快备轿!皇上大步流星,我哪撵得上他。再有,去招呼袁娘娘,传旨迎出田娘娘,一起去乾清宫迎太后像!”
毓圣皇太后画像在百官的护送下从正阳门浩浩荡荡进入皇宫,崇祯早在午门等着,远远看见,扑通跪下,泪就下来了,崇祯“嗵嗵嗵”磕了三个头,然后在后扶像,送进乾清宫。毓圣皇太后工笔彩色全身坐像,高四尺,宽二尺半。毓圣皇太后一身皇后冠服,头戴翠盖九龙四凤大珠冠,耳垂大璩(qú),身着织金云龙纹小轮花浓青翟衣,腰系青红玉革大带,青绮副带,佩五彩绶,偏挂由珩、瑀、琚、璜、冲牙勾挂的杂佩,脚穿描金云龙五珠青袜鞋。
傅太妃赶到时,崇祯已凝视画像良久,全身热血涌动,双腿颤抖,膝盖发软,眼眶发涩:“太妃,像、像朕的母后么?”
傅太妃眯着眼细细端详好一会儿:“像,像,模样分毫不差,简直就是太后再生!”
崇祯再次跪倒,伏地大恸,身后、宫外跪倒一片,涕泣之声四起。崇祯憋着声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低嚎:“母后……娘……”
等他哭得没声儿了,王承恩上前搀起他,崇祯轻叹一声:“叫百官都回去吧,你们也出去,朕自与母亲待会儿。”
众人出去后,崇祯重又跪在像前,不眨眼地凝视母亲遗容,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向外叫道:“王承恩,拿纸笔来。”
王承恩捧了文房四宝进来,周后也跟了进来。王承恩铺纸研磨,崇祯提笔运气,俯身一气呵成。周后在身后边看边读出声:
问到西山感露霜,几回遣使奠椒浆。
乾清画像新迎入,宫婢相看泣影堂。
大战在即
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锦州总兵祖大寿奉召正午同时到达宁远,何可纲早已在城门口等候。二人一身征尘,脸上尘土被汗水划出数道。
老友相见自是不免一番荤素,何可纲照二人肩膀各猛击一掌,立时暴起两股尘土:“二位土地爷,这脸上大小凌河老哈河纵横,不知这锦州山海关在哪啊?哈哈哈——!”
祖大寿当胸一拳打去:“你小子脏心烂肺!我二人跑了一二百里地,汗透重衣,饥肠辘辘,累个贼死,一丝不敢误了时辰。你在那中军大帐吃饱喝足睡够,跑到这城门口拿哥哥开心,你个烂舌头的!”
“哎,说话别埋了良心,我一没吃二没喝三没睡,早早地到这门楼子下迎着,足足晒了一个时辰,还说我脏心烂肺!督师知道你们累饿交加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早备好了大碗酒大块肉伺候着,叫你们先洗个澡,再陪你们吃饭。上马吧。”
三人上马并行。赵率教道:“督师要我二人限时赶到,定是事急。兄弟先透个底儿,我二人先琢磨着,督师问时也好有个应对。”
“两个字,备战。”
“怎么?鞑子要开仗?”
何可纲点点头:“督师遣李喇嘛去了趟沈阳,意欲劝说皇太极毁了与毛文龙所订之约,那皇太极不干,自言不是贪那三百万金,而是不愿背约,无信无义,遭天下耻笑。所以督师唯有斩文龙,于女真不为负约,于我可以收功。不想那皇太极实是个无信无义的狡诈之徒!他说毛文龙为大明朝廷命官,与毛文龙订约即是与大明订约。毛文龙虽死,约在,理当履行。我大明若是以人废约,就是无信,只好兵戎相见。”
祖大寿一拍马脖子,把马惊得一抖,连甩几下脑袋:“这狗娘养的,欺人太甚!”
“是,”何可纲接茬道,“督师派李师父去谈,已是说得明白,毛文龙私订密约,是欺君罔上,不但朝廷不认,而且有可诛之罪!是他皇太极要守约,如何又作到我头上?直是个无赖!督师当然回了他。如今唯有一战了!”
遵照袁崇焕吩咐,二人进了大营就被何可纲领到洗澡间。
场院里架着两只大锅烧着滚水,洗澡间里雾气蒸腾,两只大木桶里放了半桶凉水,见二人来到,几名兵士便向木桶里倒滚水。待兑好水,二人脱个赤条条跳进去,一面龇牙咧嘴嘘气儿,一面大叫“妈个巴子爽!”待适应了水温,各上来一名兵士开始搓背捏肩。
二人本就疲劳不堪,又被捏拿得通体舒泰,加之热气熏蒸,便就泛上困意,趴在桶沿儿上就要眯觉了。正在昏昏乎飘飘然,忽听外面一声高喝“圣旨到,祖大寿、赵率教接旨!”二人一个鲤鱼打挺,一身热汗顿时变作冷汗!跳出来胡乱抓过衣服往身上套。
何可纲大步进来,见二人狼狈状哈哈大笑,又一绷脸儿:“圣上有旨,赵、祖二人去衣冠浴桶内听宣!”说完再是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二人知道被他耍了,松口气,又怒上来,有心揍他一顿,赤身裸体实在不雅,赶紧跳回浴桶。祖大寿道:“等爷爽透了踢碎你个裆!”
“大胆!抗旨吗?光腚造反吗?”何可纲一脸诡讹。
“你才大胆!假冒圣旨,还是在这旮去处,你亵渎朝廷!”赵率教掬水向他泼去。
不想何可纲还真从后腰上掏出了那黄锦圣旨,两个篆体红色大字赫然入目!“谁敢假冒圣旨?你们要是不听,咱就回了高公公,就说你们拒不接旨。”
两人顿时傻了眼!祖大寿先软了:“别别别,总得让我们穿戴上吧,总不能跪水桶里听宣吧?”
赵率教还是有些疑惑:“你不是作耍吧?真是圣旨?”
何可纲诡笑起来,拉过一把条凳坐下架起腿儿:“得啦,不拿你俩耍巴啦。圣旨不假,可不是下给你俩的,是褒奖大帅杀毛文龙的,大帅让我先给你俩唠唠。”
何可纲不敢在这种地方展读圣旨,遂背诵道:
毛文龙悬踞海上,跋扈有迹,掎角无资。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布置遵照敕谕,听便宜行事。
祖大寿大手向下一拍,水花四溅:“好!皇上果然英明!”
“是呀,当初听说大帅屠龙,觉都睡不安稳,一夜数惊啊!以为这下大帅可完了,最轻的处分也得是罢官。我们毕竟不如大帅看得透啊!”赵率教也欣然道。
“大帅就是大帅嘛,岂是你我可比?”可纲道,“好啦,快洗吧,大帅还等着呐。”
二人的瞌睡早被何可纲吓醒了,匆匆洗毕,换了袁崇焕早给备好的干净衣服,脏衣交给兵士去洗,就赶往督府。何可纲带着他俩直奔内室,院内只有杨正朝、张思顺守着门口,再无闲人。屋内袁崇焕正自斟自饮喝着功夫茶,二人紧前一步行礼,袁崇焕也不起身,一抬手:“坐下吧。”三人围桌坐下,桌上并无饭菜,只有一壶四盏,一卷黄锦轴。
袁崇焕向外喊了声:“杨正朝、张思顺,上菜吧。”外边应了一声。袁崇焕指指黄锦轴:“你们先看看这个。”赵率教抓起展开,祖大寿凑过来看,就都跳了起来,竟又是一道圣旨!袁崇焕道:“坐下看,不是下给咱宁远的,是给兵部的。”二人坐下看下去:
朕以东事付督师袁崇焕,固圉恢疆,控御掎角,一切阃外军机听以便宜从事。岛帅毛文龙悬师海上,开镇有年,动以牵制为名,案验全无事实,剿降献捷,欺诳朝廷,器甲刍粮蠹耗军国。雄行跋扈,显著逆行。袁崇焕目击危机,躬亲正法,据奏责数十二罪状,死当厥辜。大将重辟先闻,自是行军纪律,此则决策弭变,机事猝图,原不中制,具疏待罪,已奉明纶,仍著安心任事。
“为何还要谕兵部?”赵率教问。
“本帅擅杀大将,论职守兵部要上弹章的。我想是圣上要先堵了他们嘴,免得啰唣。”袁崇焕突然觉得热流上涌,喉头发紧,眼眶发酸,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少年天子,一代明君!登基之时,危如累卵,无一膀助,声色不动之中,尽除权奸,大智慧大勇气呀!我袁崇焕是什么人?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一句话,我是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知崇焕者,当今皇帝!”两滴热泪就滚出眼角。
三人都觉着鼻子犯粘,低了头。
酒菜陆续上来,五碟一海碗:烤獐腿,烧雁背,炸河虾,辣血肠,炒肝菌,蔷蒿沾生酱,一簸箩苏叶饽饽,一大盆秫米水饭。
何可纲拿过酒壶要给袁崇焕斟酒,袁崇焕伸手拦住,接过壶:“这第一杯本督敬你们,其后自便。”
三人忙端杯站起,待逐个斟满,齐声谢过。“这一杯饮尽,本督不再劝酒,自己看着办,酒肉管够,尽可开怀,但本督后面的话须得听清记着。干!”四人同时饮尽。
祖大寿、赵率教早饿穿肠了,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袁崇焕放下酒杯又端起茶,看他们第二杯酒下肚,袁崇焕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可纲已跟你们说了吧?”
“是,要再来一次宁锦大战了。”率教应道。
“嗯,”袁崇焕喝口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毛文龙与皇太极订了密约,本督也不想现在就处置他。现在看来此战难免,以我目前战力,不怕打这一仗,但有一条不得不防,那就是有东江军官叛投皇太极!他们都是毛文龙亲认的义子,本督杀毛文龙如杀其父,早对本督存了怨恨之心,若如此,必将我兵力、器具、布防、方略悉以告之。皇太极既知我虚实,必来攻,并用计陷我。为今之计,只有三条——”
袁崇焕略一停顿,三人塞的满嘴的肉也不嚼了,瞪眼盯着等着下茬。
“第一,坚城高垒,闭门自固,各城池都不许开城迎敌。鞑子善骑驰,平原作战,我军不敌,更要防他诱兵之计。违令开城者,斩!第二,加紧赶造佛郎机铳。红夷、佛郎机大炮已在运送途中,大炮一到,立即架设四城,这是我有而敌无的唯一优势。震慑敌胆,战而胜之,唯靠此着。第三,进行攻守练兵。太祖早有言,‘兵不贵多而贵精’,所定《教练军事律》早有明训,‘将弁百六十步、军士百二十步必中,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军士步骑皆善,将领各以其能受赏,四成不善,军官夺俸一年,六成不善,军官罢职’。神机营更需练精,弹不虚发。兵临城下,唯弓弩、铳筒战之。弓弩铳筒精,则敌不能近。敌援城上,唯刀枪战之,刀枪精,则敌不能进。你们可听清了?”
三人抱拳道:“遵令!”
“大寿,你是首当其冲,尤要上心,全力以赴。”
“大帅放心,除非我祖大寿战死,决不让辫子兵越过锦州城!”
袁崇焕注视祖大寿良久,点点头,起身走到书案前,拿了一卷熟宣纸走回来,向三人展开来:“祖将军,这是本督写给你的,只是没有裱。”三人伸头看,是一首诗:
边中送别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祖大寿双手接过,一揖到地,起来时已是颊闪泪花:“大帅但请心放肚里,大寿在城在!战至一兵一卒,鞑子也休想越过锦州城,除非我横尸疆场,他们从我头上跨过!”袁崇焕没说话,心中却隐约起了一丝不祥之感。
看祖大寿把诗收好,何可纲向袁崇焕道:“卑职还有一虑,辽东防线巩固,皇太极很清楚,但蓟门单弱,他会不会走辽西?”
“想的不差,”袁崇焕赞许地看一眼何可纲,“我这就上奏朝廷,加强西线防务。”
见范文程进来,皇太极竟起身迎上去。范文程见皇太极一脸灿烂,就知道所为何事了,也露出会心一笑:“大汗可是要举兵伐明了?”
“正是要向先生问计。袁崇焕问死毛文龙,东江群龙无首,是割了我肩痈。袁崇焕要整顿东江,尚需时日,难道不是一个机会么?”
范文程伸手示意请皇太极落座:“臣与大汗不谋而合,但是……”
皇太极知道自己这位谋士凡事都比自己想得深:“先生但讲无妨。”
“臣料袁崇焕杀毛文龙,东江必乱,倒是为我去了后顾之忧,真可以一往无前了。不过,大汗以为能过宁、锦、山海关么?”
“所以请先生来商量。今年以来,我朝亦遭灾荒,现在市面上一斗谷子已值银八两了,盗牛马甚至杀人之事是越来越多了。因无军食,已经有人携枪械投奔南朝了。我想,只有伐明能固军心,纾我目前之困。不求深入多远,能夺得大量粮食牲畜就行。”
“大汗想得不错。不过有袁崇焕在,关内外实是不易得手。但辽东难攻,大汗没想过辽西么?”
皇太极瞪大了眼:“辽西?”
“蒙古灾情更重,已经有人相食了。蒙古诸部归顺我朝不久,既不能为其解饥困,又不能杀伐立威,恐不长久。走辽西,一可避开山海关,二可震慑蒙古诸部,去其异志。”
皇太极陷入沉思,半天才道:“如若袁崇焕从东路抄我盛京,如何是好?”
范文程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臣料绝无此可能。”
“为什么?”
“袁崇焕只能奉诏勤王,或回援京师,或从西路堵截我军。在崇祯眼里,袁崇焕是唯一的指靠。袁崇焕一日不到,崇祯一日不宁,他第一个召回的就是袁崇焕!”
“嗯,那么如何走?”
“经蒙古喀尔沁部,破喜峰口、龙井关,分路进捣洪山、大安二口,直入马兰峪、遵化,遵化一下,京师便摇动了。”
皇太极想了想:“此去路途遥远,费时费力,可有把握?那边将是谁,守御如何,都清楚吗?”
“蓟辽总理刘策驻保定,顺天巡抚王元雅驻遵化,总兵朱国彦驻三屯营,俱是庸才,兵马瘦弱,钱粮不敷,边堡空虚,戈甲朽坏。大汗此路进兵,战必胜,攻必取,直下京师!”
皇太极点点头,范文程诸事都想在前头,且做了准备,真是难得的人才。想了想又摇摇头:“不过,此路生疏,必得有向导才行呵。”
范文程露出踌躇满志的笑:“臣有一一举两得之策。”
“快讲。”
“向导可借助蒙古喀尔沁部,既充向导,又可出兵。”
皇太极一拍大腿:“好!明日召开八旗会议,举兵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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