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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交锋
明朝崇祯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傍晚,红日西坠,落霞满天,云低风静,水波不澜。旷阔的大海中,四十八艘战舰成三列纵队排列向西疾驶。中列头舰是一艘刺桅指天的双桅虎头大福舰。
皮岛总兵毛文龙身披大氅,立于舻前。禁海以来,这一带已难见舟楫,只闻鸥鸣,不免生出落寞飘零之想。
“父亲,”毛承禄跑上前甲板,抬手一指,“来了!”
毛文龙立时浑身绷紧:“减速!”
毛承禄拿过传声筒,向露台上大声喊道:“全队减速!”
天水相接处现出一个黑点,“有多少船?”毛文龙问。
毛承禄又冲着露台高叫:“来船多少?”停了一会儿,露台上伸出一指。毛承禄转向毛文龙:“一只。”
毛文龙转身走进柁楼,紧盯着黑点。黑点渐近,看出是一只舴艋。“是双岛的苍山铁,”毛承禄眼尖,“挂着毛字旗。”毛文龙没吭声。待近了,看清船头站着双岛守将游击毛兴祚。两船靠舷,小船扔过缆绳,毛兴祚攀上大船,单膝下跪:“报大帅,袁督师已经到了双岛,要小的来迎大帅。”
“好,他来了多少船、多少人?”
“三十八只船,二百人,督师座舰是一只海苍。”
“只二百人,为何带这许多船?”
“听说是饷银和犒赏之物。”
“哦——”毛文龙一颗吊到脖颈上的心这才归位。
自正式接到袁崇焕要来东江阅兵的知会,毛文龙就一直拿不准是福是祸。袁崇焕甫到任就禁海,显然是视东江为患,自己又尝告御状并当面不敬,那袁大督师岂是能忍气吞声的?
所以毛文龙已做好海上火并的准备。那袁崇焕与辫子兵一样,不习水战,怎是东江对手?保住东江数岛不为袁崇焕所夺应不成问题,然后再到皇上面前掰理,皇上鞭长莫及,能怎着?现在看来都是多虑,袁崇焕并无夺取东江之心。
毛文龙下令道:“全速前进!”
到达双岛已是近子时,毛文龙问:“督师何在?”
“督师不谙水性,一路颠簸,眩晕呕吐不能起身,尚在座舰上。”
毛文龙更是放心了,却也不敢怠慢,立即登舰探望。袁崇焕闻报,勉力支撑要起身,毛文龙已大步进来,见状忙上前止住:“督师有恙在身,就不必拘礼了。不知督师不惯坐船,文龙心下十分不安。”
袁崇焕长叹一声,又躺倒了:“唉!以为坐船如走平地,总比骑马舒服,不想却是难受十倍!这还是风平浪静,若赶上大风浪,怕是肠子也要吐出来!我东江士兵守此孤岛,制敌侧背,实是大不易呀!”
“我等与督师不同,早已习惯了。”
“今日是不能与将军共醉了,舟中亦不便张筵,本部院歇上一晚,想来明日也就好了。明日借将军帐房于岛岸一饮吧。”
“是,本镇告辞。本镇带来些币帛酒肴,已搬上督师座舰,聊表敬意。”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袁崇焕觉着身上清爽了许多。昨日一天粒米未进,感觉腹中饥饿,便走出船舱,准备吩咐备饭,却见何可纲、郭广守在舱门口。二人见他出来,上前一揖:“大人可复原了?”
袁崇焕拍拍脑袋:“这复原了。”又拍拍肚子:“这不舒服。备……”“饭”字被噎在了嗓子眼儿,但见岸上一片“毛”字大旗上下翻飞,旗下数千士兵排成数列横队,个个挺胸凸肚。近岸处东江将官排成两列纵队,形成一条通道,毛文龙骑一匹雪花骢,挎紫电剑,立于当中。
袁崇焕手一挥:“不吃饭了,更衣登岸!”
见袁崇焕出来,毛文龙手一抬:“放炮!”数十挂鞭炮立时大响。袁崇焕笑盈盈离船登岸,何可纲、郭广差半步随在两侧,杨正朝、张思顺跟随身后。两列将官双手抱拳单膝下跪,齐声高呼:“拜见督师大人!”毛文龙下马跨前一步:“本镇参见督师!”张思顺心中暗骂,老小子还不下跪,还敢自称本镇,不知死的老东西!
“众位将军请起!”袁崇焕两手虚抬一抬,转头问毛文龙:“镇下各官来了多少?”
“共一百二十人。”
袁崇焕指向队列最前一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督师,卑职叫毛敷奏,毛大帅麾下旗鼓中军。”
“你也姓毛?毛将军公子么?”
毛文龙咧嘴大笑,举手横着一挥:“他们都姓毛,俱是敝户子孙!”
袁崇焕也咧嘴一笑,向毛敷奏等道:“你们哪里都姓毛,不过是出于不得已。你原姓什么?”
“回督师,卑职原姓徐。”
袁崇焕抬手拍了拍毛敷奏前胸:“这样好汉,俱人人可用!”然后转向众将:“我宁前的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不能饱。你们海外劳苦,每人每月只得米一斛,甚至家有数口,俱分食这米,情实痛酸,请受本部院一拜!”说着深揖下去。
毛敷奏已是眼含热泪,带头跪下,身后一百二十人一起跪下。袁崇焕双手扶住毛敷奏:“快快请起!”待众人起来,又道:“本部院此次带来补发饷银十万两。只要你们一心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
“谢督师!”
袁崇焕走到士兵队列前:“呵,好齐整的队伍,好雄壮的军容!毛将军治军有方啊。”
“都赖皇上天威!”毛文龙嘴上说着,心说原本琢磨和你开仗的,不带精壮行么?
听到“皇上”二字,全体士兵刀枪高举,振臂三呼“吾皇万岁!”
毛文龙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请督师上山入大帐。”
袁崇焕抬头望去,见山上有一座庙:“那是什么庙?”
“龙王庙。”
“好,我东江将士靠了这大海,才有了立足之地,也才成为一支牵制鞑子的海上之师,以后还要靠龙王的保佑,所以这龙王爷不能不拜。走,先拜龙王。”
“督师拜龙王,本镇先安排小的们去备下供品。”
“不必了,本部院不知山上有龙王庙,不知者不怪嘛。龙王富有大海,心胸宽着呢,知我心诚,必不计较。”众人上山进庙,见案上燃着蜡烛,摆着散香,袁崇焕道:“看来这庙是时常有人照应着。”
“我等就靠龙王照应了,怎能不照应龙王?”毛文龙说罢哈哈大笑。
“不可喧哗!”袁崇焕道,然后拾起三支香,就着蜡烛点燃,双膝跪倒,身后众人也一起跪倒。袁崇焕口中念念有词:“龙王在上,崇焕不知龙王金身在此,未备心意,只此一香一拜。王知崇焕意诚,必不责怪。祈王保我大明江山永固,四海升平!保我东江将士平安,固我边防。”
然后又心中默祷龙王保佑此行计划成功,三叩首后,起身将香插入香炉,转身出了龙王庙,向众人道:“本朝开国,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初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水战固然胜,马步战也胜,才能驱逐胡元,统一中国。现在我辽东水师只能在水上自守,鞑子不下海,难道能赶他们入海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
毛文龙可不想听这些,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吧。”伸手将袁崇焕延入帐房。正厅已摆下一张圆桌,毛文龙道:“来到东江,文龙是主,督师是客,今日本镇为督师接风。”
“什么?”何可纲大怒,“东江不是袁大帅的辖地么?!”郭广也怒目而视。袁崇焕抬手制止,微笑不语,毛文龙也不计较。二人分东西坐了,毛文龙道:“督师昨日水米未进,今早想来也起得晚,未及进食。”一招手:“摆食上酒!”
酒菜摆龙式上来,“不错,早是饿慌了。”袁崇焕答着伸头看菜,见是烧鹅,蘑菇炖鸡,芝麻凉糕,有一碟一碗却是不曾见过:“这两道菜是什么?”
“这是清炒雄鸭腰子,是补身体虚劳亏损的上品。督师昨日过劳了,给督师补补身子。这是白煮猪肉,所谓‘冬不白煮夏不熝(āo)’。还有一种‘包儿饭’,是辽东俗尚,将精肥肉、葱、姜、蒜切碎拌饭,以菜叶裹之蒸熟,喝过酒后再与督师品尝。北方习俗,五月降五毒,当饮朱砂、雄黄、菖蒲酒。今日请督师饮菖蒲酒。”
“好是好,只是本部院有心中话要与将军说,请屏退左右。”
“那督师身后……”毛文龙指着何可纲、郭广、杨正朝、张思顺。
袁崇焕扭头对四人道:“你们随这几位弟兄去吃饭。”
“对,你们都去吃饭,”毛文龙冲着手下吼道,“伺候好督师带来的弟兄。有不周到处,我扒了你们皮!”
待众人退出,毛文龙举杯道:“这头杯酒,本镇先恭贺督师加授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督师有话,请饮了这杯说。”
“多谢!今日理当尽兴。酒席宴上无老少,又只我二人,咱们只作兄弟间的推心置腹,如何?”
“那敢情好,文龙就高攀了!”
“不过,崇焕不胜酒力,各自量力而行,干!”二人碰杯一饮而尽。袁崇焕放下杯,看着毛文龙举壶斟满,忽然长吁一声,念出数句来: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唯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督师在念诗?”
“这是苏子瞻的一首古体诗。”
“谁是苏子瞻?”
“前宋大词家苏东坡。”
“啊,苏东坡文龙可知道,只是这诗文龙听不懂来。”
袁崇焕略觉扫兴,心想你毛文龙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都就饭吃了?他是想借诗劝毛文龙见好就收,不要落个“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不想这呆鹅满不懂。“崇焕知毛将军行伍出身,好,再拣一首白俗之作读来。”遂朗声道: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好听,好听。”毛文龙笑容可掬,“文龙虽是个粗人,但这首诗听懂了。是督师大作么?”
袁崇焕笑道:“还是苏东坡的。”
“只是‘但寻牛矢觅归路’一句不大懂。”
“酒喝多了,找不着家了,只好循着有牛粪的路走。‘牛矢’就是牛拉的屎。”
“哈!好诗,好诗!原来这大文人也说粗话,还入了诗,有趣有趣!请督师再吟一首苏东坡的。”毛文龙举杯饮尽。
“不是吟,是诵。”袁崇焕有些着恼,这蠢驴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就再诵一首苏轼的。”袁崇焕端杯起身背手踱步: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毛文龙摇摇头:“这首就不懂了。”
“宋元祐八年哲宗亲政,重新启用新党。苏轼属旧党,第二年就被贬惠州,再贬儋耳。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起复元祐党人,苏轼接到除书,内迁廉州。但他虽是‘报国心犹在’,却‘心似已灰之木’,当年的豪气全无,只求一饱饭,一栖身地,第二年就死了。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是!他一介书生,无兵无地,能怎着?”
袁崇焕这个气呀,这小子是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只有摊开话明摆着说了,遂话头一转:“听说将军强抢民女为妾,可有此事?”
“这是哪个嚼老子舌根?文龙是收了一女,可不是民女,更不是强抢,是她爹巴结文龙,主动送的。说起来还是督师当的大媒,哈哈哈……”这话把袁崇焕说个云里雾里,刚要发问,毛文龙又道:“督师禁海,她那当皮货商的爹无商可做,便想谋个官儿,就把女儿送与我,这不是督师保的媒吗?哈哈哈……文龙给了他个水师参将。”
这家伙倒是全不忌口,当吃就吃,想说就说,全无心肺,只有再挑明些了:“崇焕有一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
“督师要给文龙服药?文龙有何病?”
“心病。”
毛文龙一拍大腿,嘿嘿笑道:“不错!文龙海外八年,屡立微功,却被谗言,心中哀痛,有苦难言,何药可医?”
“将军久劳边塞,不思故地乎?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文龙先一愣,继而大笑,再干一杯:“久有此心。但文龙久在前敌,唯有我知道东江情势,了解鞑子用兵。再者,目今朝鲜文弱,等灭了东夷,可袭而据之,亦是文龙要做之事。诸事做毕,才是文龙归乡之日。”
“大敌压境,朝廷无暇远略。至于毛将军所做和要做之事,朝廷当有代劳者。”
“此处谁代得?”
“自然有人代得。”见毛文龙狂傲不逊,袁崇焕言语间亦带了火气,“功遂身退天之道,何况将军微功不多,劳师糜饷不少。审量其宜,能无履薄临深之感?将军就不惧雷霆之怒、斧钺之严么?”
毛文龙二目圆睁,手按剑柄:“依督师所说,文龙不唯是多余之人,简直是有罪之人了!可皇上却不是如此说,何来雷霆之怒?督师有尚方剑,文龙亦有尚方剑,哪个敢加我斧钺?!”
见毛文龙动了肝火,袁崇焕知道劝无用,激亦无用,只好强压下怒火,举杯道:“酒伤肝,将军喝醉了,才有这般大火气。将军虽是皇上信任之人,但辽东海外只我两人之事,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崇焕不过是提醒将军为而不恃,功而不居,我二人才能相协,事才可为。”
毛文龙松开按剑的手,向后一靠:“哼!被谗言,乏粮饷,缺器械,少马匹,如何相协?”
袁崇焕探身向前:“只要将军同意整编营伍,服从节制,设置道厅,其他事都包在崇焕身上,如何?”
毛文龙先是盯了袁崇焕半天,才道:“文龙不明白,请督师细说。”
“更定营制,另设移镇,分东西节制。设东江饷部,专责由宁远运达钱粮,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
毛文龙又仰尽一杯,慢悠悠道:“本镇哪有不服从督师节制的事?只是东江营伍俱为一家,恩义相连,不知督师如何整编,难不成要拆散我一家人?至于别设移镇,督师为统一事权,才把关内关外诸镇合为两镇,却要将东江一镇再分两镇,分明是督师要分本镇的职权。东江往登莱买粮很方便,所以设置道厅一节,不过是疑本镇冒领冒报。督师如此猜忌,何来相协?”
“此话差了。我大明二十一镇,哪个没有司粮草的道员?这是为向朝廷有个交代,好堵了人家嘴。至于分镇,是因宁远、皮岛水陆遥远,仓促事起,转调费时,贻误时间,恐成大错。受命临敌,理当审时度势,攻防布阵随事更移。好吧,既然毛将军有疑虑,诸事暂缓。”袁崇焕端杯起身,“这里现有多少兵士?”
毛文龙警觉起来:“督师何故问起这个?”
“明日阅东江将士骑射后本部院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本部院要犒赏在岛将士!”
毛文龙才放松下来,也站起身:“谢督师!加上我从皮岛带来的,共三千五百人。”
屠龙祭龙
袁崇焕的大帐设于双岛最高处的山上,转天吃过早饭,毛文龙就来见,二人并肩站在山上观骑射。山下较场人喊马嘶,往来驰骋,骑术射技不论,倒也十分热闹。阅兵毕,袁崇焕吩咐颁赏,毛文龙道:“本镇去叫孩儿们来向督师谢赏。”袁崇焕点点头,返身进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参将谢尚政进来:“禀大帅,毛将军率东江将官谢赏来了。”
袁崇焕正在写字,头也不抬:“请。”
毛文龙大步进来,一边抱拳揖着一边走一边扯开高门大嗓:“督师啊,文龙率小的们谢赏来啦!”
“好,好!给毛大人看座。”袁崇焕放下笔,“足数赏的么?”
毛文龙大咧咧坐下,“按督师吩咐,将官每人五两,校官每人三两,兵士每人一钱。”没发现杨正朝、张思顺已悄然站到自己身后。
“既如此,镇下各官何不俱来见?”
谢尚政听着,不等毛文龙回答就跑了出去,一帮高矮胖瘦老少不等的军官就脚跟脚进了来,齐齐地作揖躬腰:“谢督师大人赏!”
“本部院是代圣上行赏,要谢就谢圣上。”
众人又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崇焕突然正色道:“请尚方剑!”郭广高声答应,从剑架上取下尚方剑,立于袁崇焕身后,众人都愣住了。“毛文龙,你知罪么?”
刚还是一副踌躇满志模样的毛文龙神色大变,噌地站起:“本镇何罪?”杨正朝、张思顺一起上手,压肩架臂,把毛文龙拽回座上。
“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腹心之患。请设东江饷部,乃是边镇之例,朝廷制度,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很方便。昨日与你相商,你却必欲解银自往登莱籴买。设移镇分东西节制,定营制以确定编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俱不见允。如此只管混账过去,废坏朝廷许多钱粮,不见一功,要东江何用?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促膝相商,只道你回头是岸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上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脱去冠戴,绑了!”何可纲、郭广上去,连座椅一起绑上。
毛文龙冲着目瞪口呆的部将大喝一声:“你们就看着吗!”音儿刚落地,谢尚政领一群甲士掀帐挺剑闯入,四面围住。众人相视失色,知难有为,有那去握剑柄的手也就垂下了。
“你有十二当斩之罪,知道吗?”
“你敢杀我?你一个边关督师,就敢擅杀边镇大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有尚方剑,老子也有尚方剑!”
“皇上赐你尚方剑,就是让你自立为国,不受节制,欺讹朝廷的吗?你的尚方剑就是用来滥杀平民冒功的!本部院的尚方剑,却是专诛大将的!”
毛文龙有些气馁了:“哪十二件?”
“听本部院一一数来。”袁崇焕看着案上的纸念道,“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军。你却专制一方,九年来军马钱粮不受经略、督抚管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于欺君,你奏报尽欺罔,杀降人难民冒功,二当斩。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大逆不道,三当斩。每岁饷银数十万,不以养兵,侵盗军粮,四当斩。擅开马市,私通外番,五当斩。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部将数千人悉冒己姓,副将以下滥给札付千,走卒舆夫尽金绯,六当斩。剽掠商船,劫赃无算,自为盗贼,七当斩。好色诲淫,强取民女,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草菅民命,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辇金京师,交结近侍,拜魏忠贤为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铁山三败,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复辽东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
“哼!”毛文龙拧着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督师说这些,都是官场通病,并非文龙独有,就是督师你也曾为魏忠贤建祠!以此定当斩之罪,当斩之人多得很,何必定要斩文龙不可?不见何人以这些罪被斩,不过是要夺文龙兵权而已!”
“哼哼!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扰登莱,害客商,掠平民,变人姓名,淫人子女,岂不该死?取文龙敕印、尚方!”
郭广应声出去,袁崇焕又转向众人:“你们说当不当斩?”
毛承禄颤兢兢站出来,抱拳躬腰到地:“督师所言是实,但家父虽无大功,应有微功,孤处海外,牵制番夷,皇上亦有褒奖。还请督师看在家父数年劳苦,或削或囚,饶过性命,卑职给督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不止,涕泗横流。
“你一口一个家父,是冒姓,还是真子?”
“卑职毛承禄,是毛文龙亲子。”
“哦,为父求情,理所当然。不过毛文龙一介布衣,以海外之故,官至都督,满门封荫,尽足酬劳,他却欺诳朝廷,无法无天,如此悖逆,怎能饶过?本部院立状五年平奴,所凭者祖宗之法,法行自贵近始,今日不斩毛文龙,何以惩后?皇上赐尚方正为此!我若屈杀文龙,尔等就来杀我!”
众将听说是皇上旨意,无人再敢说话。毛承禄膝行至袁崇焕前,泣道:“求督师网开一面,许家父戴罪立功。三月之内不能复寸土,死而无怨!”
袁崇焕冷笑道:“何需三月,只需交出三百万金,自有二卫之地交到你手里!”这话犹如霹雳惊雷,把毛承禄炸得三魂游走,也把个毛继盛炸得七魄出窍!袁崇焕转向毛文龙:“你还有何话说?”
毛文龙亦信了是皇上要杀他,正色道:“文龙唯知尽忠报国,决不肯偷身自免,所畏者,唯国家三尺。”说着背着椅子跪倒:“既是圣意,文龙不敢求免,但绝无三百万金换二卫之地之事!还请督师代达圣聪。”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本部院自然会报知皇上。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东江一块土非皇上所有!本部院若不能恢复全辽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遂西向顿首请旨道:“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请罢起身,“将毛文龙推出帐前斩了!”谢尚政答应一声,一挥手,上来四人将毛文龙连椅子一起架了出去,众皆股栗,大帐中鸟雀无声。
“报,毛文龙已诛!”谢尚政手托尚方剑进帐复命,身后一名小校双手擎一托盘,盘中一颗血淋淋人头!毛承禄“哎呀”一声晕倒在地。
袁崇焕看了一眼:“传首各岛!”再转向众人,“今日只诛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等各官照旧供职,各复原姓,报效国家,罪不相及。东江各营整编,二万八千岛兵分为四协,”说着扫视一圈,“由陈继盛、毛承禄、徐敷奏、刘兴祚分统。”言罢从郭广手中接过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剑:“东江一切事权由陈继盛代管。陈继盛接印!”
陈继盛慌忙趋前跪倒双手接过。袁崇焕双手扶起陈继盛,还没拾回魂儿的陈继盛正不知所措,听袁崇焕道:“你要盛殓毛将军,备齐礼仪,众将轮流守灵,明日本部院要在此为文龙举大祭拜奠。”
众人呼啦抬起头来看向袁崇焕,袁崇焕已走出大帐。
灵棚之外,三千五百士兵身着白袍围了数层,陈继盛率百二军官身披重孝立于棚前。天刚启明,远远看见袁崇焕几人徒步而来,皆素服素带。相见毕,袁崇焕带领众人跨进灵棚,见一具红木棺椁置于正中,四角燃着四支巨大的白蜡,棺前案上立一灵牌,上书“东江总兵毛公文龙灵位”,棺后帐上数百朵白花围着一个四尺见方的黑色“奠”字,没有一副挽联。毛承禄、毛文龙次子毛承祚、徐敷奏、刘兴祚四人守在棺椁四角。见袁崇焕进来,四人一起跪下。
袁崇焕扫一眼光光的四壁,心中太息一声,向着灵位揖一大躬,接过陈继盛递过的香束点燃,再鞠三躬,插入香炉,又接过宰杀洗净的牛犊羊羔等三牲祭品置于案上,便屈膝跪下,郭广递上祭文,袁崇焕展卷在手,声音低沉,语带悲切:
毛公在天之灵明鉴:昨日崇焕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不得不尔;今日崇焕祭汝,乃是僚友私情,至真至诚。你我同为边帅,甘苦备尝,我岂不知为将不易,为帅尤难?众口难调,怨谤不少,成败难定,惊疑殊多,其间辛酸难言之处,谁能知晓?唯毛公与崇焕差能略言一二。而毛公此去,回归无路,崇焕失一知心之人,能不哀哉痛哉?惟愿毛公英灵早到仙班,助崇焕克敌灭虏,使苍生早脱苦难,以慰皇上夙夜焦劳之心。当此之时,毛公大愿得偿,崇焕亦自裁以谢毛公!
读到“能不哀哉痛哉”,袁崇焕已是簌簌泪下,断续不能成句。读罢连磕三个头。文龙部将听罢更是嗟叹不已,就有人哭出声来。郭广、陈继盛一边一个将袁崇焕搀起,袁崇焕将祭文在香火盆中烧掉,转过身面向众人:“你们跟随毛大人多年,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无一人送上一副挽联。我知道你们是怕本部怪罪。想当初,本部镇守宁远,毛大人镇守东江,互为掎角。虽也有抵牾,但总以相协相助为多,崇焕就如此无情意无心肝吗?”说完走出灵棚。
众人见袁崇焕出去,转身跟出,郭广追上陈继盛:“陈将军留步。”陈继盛止步回身,郭广低声道:“大帅昨日水米无进,思与毛大人相交,竟是如此结局,伤悼不已,一夜无眠。今早我进帅帐,见帅案上放着一首七言,是大帅手迹。我就袖来了,你看看吧。”说着从袖中抽出,陈继盛接过展读: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陈继盛读罢哽咽:“是我害了毛帅呀!”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郭广道,“将军是在怪咱吧?不听节制,又私通沈阳,本就该杀。只愿将军深明大义,从此不再同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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