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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梦

作品: 全世界我只想爱你 |作者:七微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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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咖啡厅。

阮真临窗而坐,左手撑着额头,头隐隐作痛。昨晚她没睡好,一大早就跑来机场堵新闻,这次的新闻很重头,她得到第一手消息,很早就带着实习生赶来了,在接机口等了一个小时,结果航班晚点。

实习生端着咖啡过来,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阮姐,快看快看!”阮真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看到一对男女的侧影,正站在吧台前点咖啡,男人穿着黑色羊毛大衣,衬着他身材挺拔,气质卓然,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这么冷的天,却穿着一袭大红色洋装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恣意地铺散在身后,一动间,风情万种。女子腻在男人的臂弯里,微微仰头正对他说着什么,男人侧头对她笑了笑,一脸宠溺。

好一对璧人。

阮真像是看呆了,目光胶在那两人身上,久久不能移动。

实习生兴奋地抓着阮真的手臂:“是傅斯奥吧?是吧是吧?我没认错吧!

我看过他的专访,真人比杂志上更英俊哎!”

“他旁边那个女的是谁?气质真好,真像明星!新人吗?”

“可他向来低调,这次怎么……”

实习生的聒噪与两道紧盯的目光似是惊动了吧台前的人,傅斯奥转头,目光“唰”地与阮真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他微怔,她一惊,慌忙低头,端起眼前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起身就往外走。

实习生诧异地喊道:“阮姐!”

阮真头也不回,脚步飞快,像是身后有猛兽穷追般。

回到报社已是中午,实习生叫了外卖,阮真吃了两口就扔进了垃圾桶,胃里泛酸想吐,跑到洗手间,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望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没回电脑前,而是去了休息室,反锁了门,蜷在沙发上蒙头大睡。

醒来时,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灯火璀璨,她怔了怔,打开门,发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打开电脑,开始写新闻稿。当最后一个字敲下,已是晚上九点,她关掉电脑,下楼。等了很久,电梯却始终停留在二楼没动,阮真叹口气,走向楼梯间。楼梯间很少有人走动,声控灯坏了也没人留意,阮真摸索着下楼,她整天没吃东西,走到三楼时,一阵昏眩感袭来,脚步一虚,身体失衡,整个人滚落下去。

阮真躺在地上,疼痛一波波传来,良久,她试着起身,却没了力气。她摸出手机,手指在电话薄里一个名字上停留,片刻,跳过去,拨了门卫处的电话。

医院里。

“好了,其他都是外伤,没有大碍。关键是右脚的韧带拉伤,你要多加注意休养。”医生为阮真处理完脸上、手背、脚上的多处伤口,抬头看了眼她,心里生出一丝佩服,伤成这样,她竟然哼都没哼一下,换成别的女孩子,只怕早就掉眼泪了。

“谢谢。”阮真起身。

医生咦了声:“你一个人来的?你这样怎么回去,打电话叫家人来接你吧。”阮真望了眼肿得老高的脚踝,又坐下来,掏出手机,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叹口气,拨出去,然而电话里却传出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一丝嘲弄的笑攀上她的嘴角,眼底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柔弱瞬间遁去,她起身,对医生再次说了谢谢,扶着墙壁吃力地、缓慢地走了出去。

脚上的痛一波波袭来,又被心里另一种隐约的、微不可察却又无处不在的疼痛掩盖下去。

阮真睡得迷迷糊糊,一只手臂搭上她腰身,将她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独属于那人的冷冽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她,混沌中,她敏感地捕捉到一缕与身后那人气息迥异的香味,属于女子身上的香水味。

她豁然睁开眼,白天里恶心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她用手肘狠狠一推,却被他钳制住,搂着她腰身的手臂更紧了几分,不等她反抗,他欺身而上,在一室的黑暗中准确地找到她的唇,强势撬开她的唇齿,一路攻城掠地,力度从未有过的重,像是惩罚般恶狠狠地吻她。

阮真顾不得受了伤,手脚并用地反抗,却终归力气不敌,强忍着还是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傅斯奥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微微松开她,伸手拧开床头灯,目光一滞。“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他望着她微肿的额头与带着擦伤血迹的脸颊,眉头微蹙。

阮真深深呼吸,将滑落的被子拉过来,却被傅斯奥一把扯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撩起她的衣袖,手背与手腕处的伤口赫然暴露,他脸色更难看了。

手一扬,被子整个被掀开,阮真的脚下意识地缩了缩,下一秒她肿得老高的脚已被傅斯奥握在掌心。

他的心窒了窒,声音暗哑:“怎么弄的?”

她淡淡说:“不小心摔的。”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死不了。”

傅斯奥被她云淡风轻的语气刺得怒意上涌,微微阖了阖眼,才将心底烦躁的情绪压下去,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柔声问:“医生怎么说?”

“没大碍。”阮真躺下去,扯过被子,翻身背对着他,“我很困,睡了。”

傅斯奥凝视着她瘦削的背影,她拒绝的姿势那样明显,他漆黑眸中数种情绪翻滚,良久,终归没再说什么,熄了灯,静静在她身边躺下。

黑暗中,他缓缓伸出手,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在空中停留了许久,最终颓败地放了下来。

脚伤不便,阮真只得请了几天假。难得的假期,阮真反而觉得空虚,大把时间不知干什么,结果成天窝在电脑前看新闻,傅斯奥说她典型的职业病。

她养伤的几天,他每天都回来很早,去超市买了食材,给她煲汤喝。他们结婚三年,厨房几乎是摆设,阮真很忙,而傅斯奥,应酬多的压根没机会在家吃饭。所以当阮真见他拎了一大袋食材进门,惊讶地瞪大了眼,他锦衣玉食地长大,她以为他跟那些继承家业的公子哥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你竟然真的会做饭?!”她喝着味道香浓的汤,有点不可置信。

傅斯奥失笑:“傅家的子孙,在国外留学期间,都是经济自立的,我刚到美国时,还打过零工呢!”他顿了顿,霎也不霎地凝视着她,阮真被他专注的眼神看的不自在,微微低头,良久,听到他一声轻叹:“阮真,我常常怀疑,我们真的做了三年夫妻吗?”

阮真握勺的手指颤了颤,头埋得更低了,沉默喝汤。

傅斯奥转移了话题:“下周一妈妈过生日,你记得准备一份礼物。”

“知道了。”阮真点点头,心底却哀叹了一声,她最怕的,就是回傅宅。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傅母在家宴上第N次提起“孩子”问题时,阮真还是一下子胃口全无。

“斯奥都三十三岁了,阮真你也二十八了,再不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别拿工作忙当借口,你那个工作,早就该辞掉了!”傅母看了眼阮真,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满意这个儿媳妇,可儿子坚决要娶,她也没办法。

满桌人的目光都望向她。

阮真垂着头,不做声。

傅斯奥看了她一眼,对傅母说:“妈,是我不想现在要孩子,最近在忙设立南方分公司的事,太忙了。”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总是站出来挡,傅母不满地瞪了眼儿子,嘀咕道:“都是被你宠坏的!”

好在傅母没再往下说这个话题。

走出大宅,阮真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每次来这边吃饭,她都觉得压抑。“对不起。”她没有看身侧傅斯奥,抬眸望了望天空,是月中,月亮又大又圆,月色莹莹。“谢谢。”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帮我背黑锅。

谢谢你,每次都维护我。

傅斯奥幽深的眼眸更暗了暗,对不起与谢谢,都是分外见外的两个词。他很不喜欢,可这三年来,也是她说的最多的两个词。但是,内疚与谢意,总好过什么情绪都没有。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牵过她的手:“吃得太撑,陪我散散步吧。”

阮真手指缩了缩,最终还是安静地任他握在了手心,她微微仰头,看着他英俊的侧脸,许是一路漫步月色太美,许是彼此间太过沉默,她喃喃脱口而出:“傅斯奥,你为什么娶我?”

他脚步微顿,而后牵着她继续前行,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的声音低低的响在了耳边,似是一声叹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你为什么娶我?”

阮真曾问过傅斯奥同样的问题。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对,也是这句,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阮真自然是不信的,可她却不得不嫁给他,因为父亲看得重若生命的阮氏需要他的援手。三年前,阮氏出现严重经济危机,阮东林因此病重,他的律师找到阮真,让她回去看望父亲。那时候她已离家好几年,在报社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像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阮真原以为是父亲的意思,没想到却是张律师自作主张。阮东林一见到她,压根就没有好脸色,言辞间尽是指责,说如果生的是个儿子,如果当年她依了他大学念经济,他与她母亲一生心血打拼的公司,又怎么会落的如此地步。说到激动处晕了过去,病情更重。她在病房外从中午坐到天黑,然后找到张律师,问他,怎样才可以解救公司?张律师告诉她,只要有人愿意注入资金,阮氏便可无忧,而她父亲唯一心愿是保下公司,哪怕自己退居二线。他锁定了几个公司,整理了十分详尽的资料给阮真,让她去谈。

傅氏便是其中最有实力的一家,也是阮真谈的最后一家。那时候她接二连三的碰壁,心灰意懒,同傅斯奥的秘书约了三次才获得三十分钟会面时间,本不抱什么希望,结果却令她震惊。

是的,震惊。

当时,傅斯奥十分安静地听她说完,然后淡淡地说,我对一个空壳公司没兴趣。

在她的心坠入谷底时,他的下一句话又将她的心猛地拽上来,高高挂起。

他说,不过,阮小姐,我对阮氏别的感兴趣。

她呆呆地问,什么?

他望着她,微微笑了笑,说,你。

在她震惊迷茫的神色中,他继续说,你嫁给我,我注入资金给阮氏,公司依旧归你父亲,就当做我的聘礼。他语气淡然,阮真却早已震惊得不能思考。

阮真那晚彻夜未眠,呆坐在公寓阳台上,从灯火辉煌到旭日冉冉升起,天大亮时,她低头看了眼抱在怀中一整晚的相框,喃喃说,妈妈,帮你守护住你与爸爸共同的心血,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所以,妈妈,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她洗了把脸,然后拨通了傅斯奥的电话,她的声音仿佛沾染了深秋清晨里的凉意,湿漉漉的却又是那样平静,她说,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三个条件,一,我们公证结婚,不宴请宾客。二,我要上班,不做家庭主妇。三,五年内,我不要孩子。

那端沉默,良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好。

他们之间,便这样开始了,带着几许荒诞与至今她不解的谜。他为什么会看上她?一见钟情那是偶像剧里才有的桥段,她不是好运气的灰姑娘,更不是美艳得令人一见倾心的女子,所以,她心里老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娶我?所以,当那天在机场看到他的臂弯里挽着别的女人时,她甚至连问都不敢问一句。

阮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机场那位红衣女郎。

周六,她跟傅斯奥难得同时休周末,他说带她去个地方,也不说是哪儿。

抵达目的地,发现是一间服装店开业,店面招牌低调,但店内陈设与布置无一不彰显格调与心思。阮真微微讶异,是谁这么大面子,竟让傅斯奥亲自选了花束来祝贺。当她看到从满屋宾客中迎上来的人时,神色一变。

那美丽的女子接过傅斯奥手中的花,放在鼻端深深呼吸一口,嘻嘻笑说:“真香,真美,还是斯奥哥哥你最懂我的品味!”

傅斯奥也笑,一脸宠溺:“思思,祝贺你得偿所愿。”

与他并肩而站的阮真微微退后一步。

黎思思终于将目光从那束美如艺术品的花束上移开,望了望脸色微白的阮真,然后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出双臂给她来了个火热的法式拥抱:“嫂子,你好!久闻大名,终于见面喽!你真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哎!”

嫂子?阮真呆滞。

黎思思见她一脸疑惑,心下了然,不满地朝傅斯奥嘟嘴抗议:“什么呀,原来嫂子压根就不知道我的存在啊!偷偷结婚就算了,竟然都不跟嫂子报备下我这个宝贝妹妹啊!”

傅斯奥笑说:“现在不就知道了。”

她哼了声,再次朝阮真伸出手:“我叫黎思思,你叫我思思就好了。其实我早就想去拜访你了,可是回国这段时间一直在准备店铺开业,实在太忙了,你别怪我喔!”黎思思眨眨大眼睛,语气俏皮可爱。

这时有别的朋友前来祝贺,黎思思朝阮真抱歉地笑笑,又冲傅斯奥哼了声:“回头问罪!”便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阮真依旧呆呆的,视线跟着黎思思的身影,傅斯奥的妹妹?

“傅黎两家是世交,思思跟我亲妹妹没有区别。”傅斯奥的声音响起。

“这丫头在法国呆了多年,处事很西式。”他继续道。

阮真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他是在解释那天机场咖啡厅的那一幕。她心底一时涌上多种情绪,有横亘在脑海里多天的疑问的释怀,有淡淡的酸楚,也有他此刻用心的暖意。

晚上黎思思办了个party,在场的都是一帮很熟络的朋友,傅斯奥似乎心情很好,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一杯杯的喝,到最后微醺。

回家时已是深夜,阮真开的车,傅斯奥歪在副驾上闭目,她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忽然出声,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阮真,如果我不主动解释,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问。”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阮真却听明白了。

她沉默。

他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良久,他睁开眼,也不看她,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语调冷了几分:“我是不是该感激你的大度呢?”

随即他摇了摇头,似醉似醒的幽深眸中带着淡淡无奈与一丝痛楚:“可是我知道,你并非大度,而是,你毫不在意。”他顿了顿,微微阖眼:“所以你不问。”

他闭上眼,没再说话。

阮真也没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越来越紧张。她好几次欲张嘴,却终究缄默。

“砰——”

“哧——”

一声巨响,然后是一片急刹车的声音。因交通灯忽然失灵,十字路口两辆车砰然相撞,跟在后面的车刹车不及,导致了连环追尾事故。

阮真惊疑未定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虽然她反应快及时踩了刹车,胸口还是被撞得发疼,好在没有受伤。

她晃了晃神,立即取过摄像机,下车,往事故现场走去。

“阮阮……”

一片嘈杂声中,她忽然听到一句略带惊讶与迟疑的声音,熟悉得令她心头一颤。她僵住,久久不能动弹。

那人从身后绕到她跟前,望着她:“真的是你,阮阮。”

那一刻,耳畔所有声音都遁去,身边景物都变得模糊不堪,只余那人声音与身影,笼罩在她呆滞的世界里。

“好久不见,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是谁在说话?

是谁?

“砰”一声,摄像机坠落的响声惊扰了阮真,她从呆滞中回神,慌乱地蹲下身,捡起摄像机,撒腿就跑。

“阮阮……”

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她越跑越快,穿越堵塞的车辆,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远,跑得满头大汗,力气尽失,她才终于停下来,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她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气。

剧烈的喘息中,她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抱紧双臂,那颤抖依旧无法止住。

闭上眼,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又回响在耳畔。

阮阮,阮阮。

曾是那么缱绻柔情的呼唤,这些年却是她午夜的噩梦与不能碰触的伤。

父母叫她小真,朋友同学直接叫她阮真,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叫她阮阮。

“宇哥哥,我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那是八岁的阮真爬到十岁的宋柏宇膝头奶声奶气的承诺,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

“宋柏宇,你现在已经被我盖了私章,宣告了领土归属权,别的女生统统给我靠边站哼!”那是十五岁的阮真,踮脚勾着十七岁的宋柏宇的脖子,霸道地印上她的初吻。

“宋柏宇,我要跟你一样学医!你在莫斯科等我!我要做你的小师妹!”那是十八岁的阮真,在越洋电话里对远在莫斯科念医科的宋柏宇的追逐宣言。

“宋柏宇,你让我恶心……”那是二十岁的阮真,在莫斯科零下二十四度的雪夜里,对那一室春色旖旎里的宋柏宇最绝望的泪语。

那些被她压在心底不忍碰触的难堪记忆,时隔八年,在重逢的这一刻,宛如决堤的河水,汹涌而来。

一个是她爱了十多年的男友,一个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的最好的闺蜜。多狗血烂俗的桥段,背叛与欺骗,如那个雪夜的温度,将她的心冰冻至绝望。

她在公寓里哭了一整晚,将今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完。第二天清晨,她扔掉了手机,背着包,离开了莫斯科,浪迹欧洲大陆。

一个月后,当她心情稍稍平复,回到家时,迎接她的,是父亲狠狠的一个耳光,以及,母亲冰冷的墓碑。是她自以为了不得的爱情与她的年少任性,害死了母亲。

母亲久联系不上她,从宋柏宇那里得知真相,因为担心她,亲自飞往莫斯科找她,却遭遇了空难。

她恨不得死掉的是自己。

阮东林本来因为她没有遵他的意思念经济而震怒,这下父女关系更加恶劣,他们最后一次剧烈争吵,阮东林指着门口怒喝,你给我滚!

她从家里搬了出去,去报社做记者,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她需要一份忙碌的工作,让自己忘记,让自己麻木……

“小姐,小姐,到终点站了!”司机的声音将阮真从回忆里拉出,她抬眼望向窗外,路灯昏黄,是一片陌生的地方。

她下车,扑面而来的冷风令她打了个颤,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只穿了毛衣,大衣落在了车里,钱包与手机也是。

寒风令她彻底清醒,她蹲在公交站牌下,双手掩面,跑什么?你跑什么?

心虚愧疚的不是你,你跑什么呢?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永远都不想。

当初那么深重的爱恋,却也经不起伤害与岁月。她对宋柏宇的心,早已死在了二十岁那年莫斯科的雪夜。

她团团抱住自己,却还是抵御不了寒气,这车站偏僻,很久也不见一辆空的士过来。她起身,往灯光明亮的地方走。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地方,那串数字拨出时,竟没有丝毫迟疑,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记得他的号码,响了很久,那端才接起。

“傅斯奥,是我……”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傅斯奥赶到时,阮真快要冻僵了,抱着摄像机蹲在小卖店外瑟瑟发抖,远远见到他阔步而来。昏黄的灯光下他步子急切,甚至带着点小跑。

那一瞬,她心里又酸又软。

“怎么回事?你的衣服呢?”傅斯奥脱大衣给她,阮真忽然伸出手,缓缓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傅斯奥身体一僵,脱衣服的动作顿住,片刻,他抬手,紧紧地拥抱住她。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再问。

回程时,阮真蜷在副驾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家,她依旧没醒,傅斯奥将她抱出来,一只脚跨进了电梯,又退了出来,转身,往楼梯间走去。

他们住在十九楼,他就那样抱着她,一层一层往上爬,楼梯间的声控灯一亮一暗,光影明灭里,他望着她安睡的容颜,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只愿这楼梯,长一点,再长一点。

刚将她轻轻放在床上,阮真却忽然睁开了眼,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暗寂静,四目相对,视线胶在一起,良久。

“你醒了……”

他暗哑的声音蓦地被她的嘴唇堵住,她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紧紧的,他身体不稳,被勾倒在床,她的舌探入他的嘴里,又羞涩又急切,傅斯奥低低喘息一声,心底生出不可抑制的狂喜,结婚三年来,这是第一次,她这么热情主动。

他拥紧她,反被动为主动,深深深深地吻下去……

年底了,阮真变得特别忙,几乎连周末都没有了,熬夜赶新闻稿是常事,睡眠不好,胃口也跟着变差,吃不下也罢了,竟然一看到油腻的东西就想吐,跑到洗手间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摸着胃,想是不是肠胃炎又犯了。

一起在洗手间的同事是个大姐,见她这样子,心思一动,说:“小阮,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一句话吓得阮真脸色苍白。

她坐在电脑前,望着没写完的新闻稿发呆,想了很久,最后关掉电脑,去了医院。

傅斯奥最近也很忙,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却发现阮真坐在沙发上发呆。

“怎么不去睡觉?在等我?”他坐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

阮真避开他的拥抱,抬眸望着他:“我怀孕了。”

傅斯奥一呆,良久,忽然激动地抱住她:“真的?真的?真的?”

阮真的心在那一连串兴奋惊喜的“真的”里沉了沉,她伏在他肩头,微微闭眼,嘴角蠕动,良久,才哑声说:“可是,我不想要。”

她感觉到他身体一僵。

他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阮真低了低头:“对不起,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傅斯奥喃喃重复:“你说什么……”

阮真咬着嘴唇,沉默。

傅斯奥蹲下身,握着她的手,声音里竟带了一丝乞求:“阮真,就算你不爱我,孩子是无辜的。算我求你,留下他,好不好?”

阮真的心微微颤了颤,望着她,心里翻滚了数种情绪,最后出口的话却仍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他握着她手的手慢慢松开,他站起来,像看怪物般盯着她,声音轻却冷:

“阮真,你的血是冷的,怎么都捂不热。你的心也是冷的,真狠。”

他转身,取过刚脱下的大衣,开门,出去。

阮真望着他黯然的背影,心口没由来地一窒,她想开口叫住他,喉咙却仿佛被人掐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将脸孔埋在手心里,良久。

当她得知自己怀孕时,心情很复杂,不是欣喜,也不是讨厌,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孩子?她跟傅斯奥的孩子?可是他们这样的婚姻,真的适合有一个孩子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任何一个小孩,来到这个世界,都必须是带着父母亲的爱情。

而她跟傅斯奥之间,有爱情吗?

爱情于她,早已死在了二十岁那一年。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阮真去了医院。

她在医院门口,给傅斯奥打电话,打到第三遍他才接起。

“我在医院。”

那端是长久的沉默,阮真在那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中挂掉了电话。

当阮真躺在手术台上时,傅斯奥正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他一夜未睡,赤红着眼睛一支又一支地抽烟,直至烟盒空空。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掩面,然后,他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自指缝间悄悄滑落,冰凉了一颗心。

她如此心狠,他却依旧放心不下她,偷偷来了医院。至此,他不得不承认,她之所以能伤害到他,不过是因为他爱她,而她,不爱他。

他用了三年,等她爱上他,结果却等来这样一个真相。

他惨笑着站起来,悄然离开医院。

下楼梯时,他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载落下去……

阮真躺在床上,辗转许久,依旧不能入睡。她睁开眼,房间里漆黑一片,她眼底却无比清明,她侧耳听了听动静,门外始终沉寂。她翻身坐起,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指针已指向凌晨两点半。

她叹口气,知道他今晚又不会回来了。

自那晚离开后,傅斯奥已消失整整七天。

她打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打回傅宅,保姆接的电话,说他这些天没有回过家。她打去公司,秘书永远都是同一个回答:傅总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来上班。

她知道他还有别的房产,可是,她望着天花板自我嘲讽地笑了笑,可是,她却不知道在哪儿。

这城市很小,小到不想见的人狭路相逢。这城市也很大,大到她竟然找不到最亲密的那个人。

她轻轻抚了抚腹部,她知道那晚自己的冷情伤他至深。可是,你就打算这样避而不见,再也不肯理我了吗?

她蜷在被子里,从前不觉得,此刻才发现,床太大太空,哪怕房间里开了暖气,没有那个人的怀抱,她依旧觉得好冷好冷。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阮真再次见到傅斯奥,已是一个月之后,还是在娱乐报上,场景是机场国际抵达厅,他一袭驼色大衣,似是清瘦了一些,但依旧丰姿俊朗,怀里拥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那女子阮真认得,近期风头很劲的模特,代言了傅氏旗下的一款电子产品。

阮真抓着报纸,盯着看了许久,最后确认,那张角度堪称完美的照片,确实非PS。但是这又怎样?她自己也是记者,娱乐报上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向来做不得准。她不信!除非他自己亲口承认。

她掏出手机,刚翻出电话号码,屏幕上傅斯奥的名字闪亮起来,她慌忙接起,“斯……”

她的话被打断,他的声音隔着电波是那样冷:“阮真,离婚协议书律师下午会送给你。”

“轰隆”一声,那几个字炸得她耳畔嗡嗡作响,她喃喃:“什么……”

“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律师提。”傅斯奥说完,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挂掉了电话。

阮真呆呆握着手机,里面传来嘟嘟的忙音,她久久晃不过神来,刚刚他说什么?当“离婚”这两个字清晰确定地钻入她的思维,她猛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

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回到家,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她惨然地笑了笑,是了,他是出现了,可是,他却没有回家。他们两个人的家。

她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拨他的电话,他不接。

最后她拨到累了,窗外天色暗下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她也不开灯,就那样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猛地坐起身,摸索着找到手机,给他发短信:傅斯奥,你这算什么?一个电话就离婚?你把我当什么?

久久没有回复。

她又发:你在哪里?我们谈谈。

还是没有回复。

她一条接一条,发到最后,语气里已带了乞求的意味:我们见一面,好不好?我有话同你说。

她握着手机,良久,终于,“滴”一声,有短信进来:明早九点。附了个公寓地址。

阮真浑身一软,绷紧的心在这一刻慢慢舒缓,她瘫倒在沙发上,仿佛打了一场仗。

这晚她依旧睡得不踏实,半夜时还爬起来呕吐了一次。第二天起床,望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她拿起粉饼,想了想,最终放下,只在嘴唇上擦了点唇彩,然后出门。

她站在傅斯奥的公寓门口,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按铃。

门打开,傅斯奥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睡袍,似是刚刚起床。他看着她,她苍白憔悴的神色令他微微蹙眉,眸中浮起一丝心疼,但转眼消失。他站在门口,甚至都没有打算让她进去,冷声说:“你要说什么?”

他拒绝的姿态如此明显,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阮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忽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的犹豫令他不耐烦起来:“如果没什么要说的,那再见!”他欲关门,却被她伸手抵住,“我……”

“斯奥,一大早谁啊?”曼妙的声音自屋内传来,下一秒,同样穿着浴袍的女子走过来,双手亲昵地攀上傅斯奥的腰,旁若无人地在他脸上吻了吻,然后才抬头望向门外的阮真,微笑淡然地问:“你是?”

阮真抵着门的手指一点点滑下来,在要离开的那一霎她又忽地撑住,身体微微一晃,多年前的那一幕与今天这一幕重叠起来,不停在她脑海里播放,她眼前白花花一片。

难堪、羞辱、心痛,种种情绪交织汹涌而来,几欲令她栽倒。她扶着墙,声音微颤地问他:“你为什么娶我?”

傅斯奥一愣,没想到她此刻竟然问起这个问题,他眸中刹那间滚过多种情绪,最后恢复成一片清冷。

“因为,我厌倦了被家里逼婚,你刚好出现,看起来没什么野心,安安静静的,似乎挺适合做一个妻子。就这样。”

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他终于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真实的、能令她信服的答案。

她胃里一阵翻滚,呕吐感一波波袭击过来,她捂嘴,踉跄着落荒而逃。

泪,在转身的那一刻,轰然滑落,大颗大颗,滚烫炽烈。

八年了,在母亲墓碑前哭了一整晚后,这些年她再也没有掉过泪。

这一刻,心痛到无法呼吸,唯有汹涌的泪,是唯一的宣泄出口。

傅斯奥望着阮真仓皇远离的背影,直至她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他伸手,将箍在他腰上那只手狠狠推开,女子被他的力气掼得差点摔倒,美眸微瞪,抱怨撒娇的话在见到他铁青冷然的脸时立即顿住,她乖乖回次卧换衣服,喜滋滋地想,演一场戏,换一年广告代言,这交易,划算。

阮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公寓的,她只记得自己蹲在地下停车场里吐了个天昏地暗,然后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大街上。

她像一抹幽魂,穿梭在人群里,脑海里仿佛播放的,是那女模特抱着傅斯奥的腰亲吻他脸颊的画面,那画面像针,一下下刺着她的心。

她呆呆地随着人潮下地下通道的楼梯,身后有人在大喊,抓小偷啊,抓小偷!

随即,有人飞速从她身边跑过去,她身边的人下意识回避,只有她神思恍惚,没有听见。

下一秒,她的身体被飞奔追来的人狠狠地撞下了楼梯,她一路滚到阶梯的最后一层,巨大疼痛与昏眩中,她伸出手,颤抖着抚上腹部,而她的身下,鲜血触目惊心……

她沉沉地想,这一定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自己曾动过抛弃这孩子的心思,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医院里。

手术台上,虽然打过麻药,可阮真却奇异地没有彻底昏迷过去,她甚至感觉得到冰冷的手术刀在她体内搅动,正从她身体里剜去最珍贵的东西。那是她与傅斯奥的孩子,那是她爱傅斯奥的一颗心。

是的,她爱他。

当那天在医院里,也是躺在手术台上,麻醉药渐渐生效时的迷蒙里,她脑海里蓦地闪过傅斯奥的脸,闪过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包容、维护、宠爱,闪过头一晚他握着她手说“留下孩子好不好”的恳求眼神。她的心一痛,靠着最后的意志,翻身坐起。

原来,一千多个日子的相处,朝朝暮暮里,爱来得悄然,像春雨,润物细无声。钻入她五脏六腑,无处不在。可因为微小、习惯,以及下意识里对爱情的抗拒,使她发现得那样迟。她以为来得及的,可是,原来一切都已来不及。

来不及告诉他,我爱你。

可是如今,已没有必要了。当在他公寓里看到那一幕时,他说出当初娶她的原因时,一切都已没有必要。原来,他从未爱过她。

那就这样吧,这样也好。没有父母爱情的孩子,怎么会幸福呢?

她终于不堪疼痛的重负,沉沉地闭上眼。

泪,悄然滑落,没入鬓角。

同一时间,另一间医院里。

傅斯奥躺在病床上,接受第三次化疗。一个月前,他在医院楼梯间晕倒,原以为只是通宵未睡疲劳过渡引起的昏眩,结果却被确诊为肝癌晚期。

他觉得命运真荒诞。不可置信、惊惧过后,浮在他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不能让阮真知道,然后,离开她。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消失一个月,以及公寓里她目睹的那场戏。

当看到她神色凄然踉跄离去的背影,他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追过去,将她拥在怀里。可他不能,不能这么自私。

他望了眼窗外,天色暗沉,风凌厉地呼啸,像是要下雪了。

他拿过手机,给秘书拨电话:“给我订最快的飞往莫斯科的航班。”

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巨大的疼痛、呕吐感、食欲减退、浑身乏力,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一点点地流逝掉,而现在,趁他还能行动自如,有一个地方,他一定要去。

莫斯科。

大雪纷飞,室外零下二十八度,鲜有行人。

一处公寓内,通红的壁炉熏暖一室清冷。傅斯奥坐在窗边摇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床绒毯,望着落地窗外飘飞的大雪,一直从暮色枯坐到天地间全部暗下来。

他像是终于疲倦了,满室寂静里,他微微阖眼,在暗下来的那瞬间,他仿佛回到八年前,同样的雪夜,同一间房子,同样温暖的壁炉。只是,少了那个人。

如果阮真再问他一次,你为什么娶我?

他一定会回答她,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不是三年前的一见钟情,我爱上你,比那更早。

八年前,莫斯科的雪夜,室外温度零下二十四度。那年他刚刚进入傅氏做事,傅氏家大业大,子孙众多,家族利益趋势下,兄弟血缘不再是亲密关系,恰好相反,是敌人。他只身前往莫斯科洽谈一笔合作,却遭遇了枪杀,受了伤,他拼力逃脱,最后失血过多,倒在一条小巷里,鲜红的血液染红了雪地,触目惊心。他心底绝望。是在那一刻,有脚步声急促跑来,迷糊中,宛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伸出手,抓住那双脚。然后他听到女孩凄厉的尖叫声,似乎还带着哭腔。

他被带回一间公寓。

剧烈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入目是通红的火焰,然后是一张年轻的东方面孔,她脸上泪水肆意,她一边哭,手中动作却不停。

她在给他拔子弹。

这么多年过去,傅斯奥始终忘记不了那一刻,那是他有生之年最特别的一场感知。那女孩很专注地给他处理伤口,却也一直哭一直哭,源源不断的泪液,仿佛所有的海水都倒进了她的眼睛,滚烫炙热的泪珠打在他胸膛,与他身上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那么痛苦的一刻,他竟然在想,是谁?谁这么好运气,让这清秀的女孩,为他落泪至此。心在那一瞬,在她滚烫的眼泪中,微微一动。

第二天清晨,却发现她已独自离开。他试图找过她,从房东那里得来的手机号,却已是关机。他怅然,却终究作罢。

没想到,五年后,她坐在他面前,请他收购她家族企业。

也许当年初遇时的刹那心动,只是清浅的开始,而再次重逢,心里的惊喜让他做了这一生最冲动的决定。

他用三年时间,由最初的喜欢,到深爱。他用三年时间,来等她爱上他,后来,他买下了这间公寓,如果有一天,她说爱他,他会带她来这里,告诉她,我们的相遇,那么早。却终究,心愿成空。

可此刻,他却多么庆幸,庆幸她并没有爱上他,否则,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能给她最后的爱,是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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