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作品: 全世界我只想爱你 |作者:七微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5:49|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55txs.com)

突然我记起你的脸,

这样我就老了。

——黄碧云

【壹】

“姓名?”

“伊莎贝。”

“年龄?”

“15。”

“持刀刺伤卓扬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顿住,抬头望了眼桌子对面审讯我的中年警察,良久。

“说呀,说实话!”他声音提高,有点不耐。

“我想,我既然可以拿刀割断她的内衣,同样也可以刺穿你的身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缓而镇定,在狭小嘈杂的侦讯室里显得那样不真切。

警察却认为我在撒谎,愤怒跳起来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这小孩真是不知悔改!”他大概是想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否害怕,结果令他失望了。

他罚我蹲在墙角反省,等待我母亲的到来。

侦讯室灯光昏暗,房间里潮湿而窒闷,窗外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雨,这是江南初夏特有的梅雨季节。风夹带着雨丝从窗口吹进来,凉寒透心,我紧了紧双臂,却不小心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撕心裂肺地痛。

我并没有撒谎。当裁纸刀刺进卓扬的身体,鲜血漫过我指尖时,我是真的那样想。

而在此之前,我跟卓扬无冤无仇,甚至第一次见到他。跟我有关系的是他的小女朋友,戴菱。她是我同班同学,也是室友。我们念的是寄宿制私立中学,条件颇好,两人一间宿舍。我一早知道她看我不惯,没关系,我也不见得多待见她,只要互不侵犯,我可以忍受。可她却在体育课时兴奋莫名地对班上几个女生宣布:伊莎贝是平胸女。真的,我偷看过她洗澡,没有一点料!那群女孩子立即表现出浓烈兴趣,叽叽喳喳讨论开了。在阵阵嗤笑声中,恰逢也在厕所格子间的我,仿佛全身被剥得精光,被她们赤裸的目光一路践踏。我的手指慢慢握紧,甚至听到骨节发出颤抖的声响。

下个礼拜的体育课上,跑步中的戴菱忽然尖叫一声,等她反应过来抱胸蹲下去时已经迟了半拍。跑道边所有人都看清楚从她宽松白色运动服中掉出来的东西——一件肩带断裂的内衣,以及她若隐若现的丰满胸脯。

她在宿舍里蒙着被子哭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清晨,她肿着眼睛揪住我厉声问:“伊莎贝,是你对不对?”

她不笨。

是我。我用裁纸刀在她所有内衣上都动了手脚,割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能太深亦不能太浅。我知道下礼拜体育课是测试4000米跑,在剧烈运动的促使下,肩带以及环扣处势必会“啪”地断裂。我还知道,戴菱只穿白色的宽松运动服。她鄙视平胸以自己的丰满为傲,好啊,我如她所愿,让她的丰满享受众人艳羡的目光。

“别乱说,你有证据吗?”我冷冷地挥掉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宿舍。她找不到证据,但她可以找到收拾我的人。周五下午,她带着人高马大的卓扬将我拖至一条小巷里。男生的巴掌狠狠扇过来,我耳畔轰鸣,眼冒金星,身体重重跌倒在潮湿的水洼里,嘴角的血迹流到雨水里。不待我爬起来,他一边咒骂一边伸脚狠狠踢我,一下又一下,我仿佛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透过雨幕,我看到戴菱撑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犹如看一出喜剧,嘴角带着得意的笑。

最后,他伸手来扯我的衣服,薄薄的T恤被他咔嚓一声撕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的胸衣。在他的手再次靠近的刹那,我拼尽全力从书包左侧外袋摸出那把裁纸刀,对准他的身体,狠狠刺进去……

逐渐安静下来的侦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男一女并肩走进来。我优雅的母亲蹙着眉掸掸身上的雨珠,看也没看我,径直走到那名警察面前。

“你是伊莎贝的母亲?”意料之中,我听到警察浓厚的迟疑声。

母亲没理会他,回答他的是另一把男声:“你好,我是伊莎贝的律师,季川。”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真是个年轻得不靠谱的律师呀!

【贰】

经过漫长的几个小时,我被释放。卓扬并没有死掉,他对我殴打在前,也占不了多少理,最终赔偿了一笔不菲的金额。

从侦讯室出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雨终于停了。

母亲与季川在停车场吵起来,我站在不远处的车旁听到季川极力隐忍压低的声音,他叫母亲的名字:“落菲,你应该给伊莎贝找个心理医生。”

“不需要。”母亲冷冷地答。

“难道你没有看到警察的审讯笔录?就算是自卫,可她拿刀刺人时一点害怕也没有!她才15岁!”季川低吼。

“季川,你好像还没有资格干涉我的家事吧?”母亲冷笑。

季川一时语塞,头往旁边偏了偏。

我一早看出来,这个年轻得不靠谱,帅气得不像话的季川,除了律师,他还有一个身份——母亲的新男友。

我转身朝马路走,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独自回家。上车才发觉,我身上还披着季川的外套,他爱屋及乌,甚至想要试图拯救我。他大概才与我母亲相识,对她的了解实在是泛泛,对我们的关系也不甚明了。

母亲不爱我,应该说,她从来未曾爱过我。

我的出生,是她的耻辱,使她梦想破灭,令她痛失爱人。她生我那年,只得17岁。母亲当年在一所艺校学习弗朗明哥舞。每个人年少都曾叛逆过,只是她的叛逆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艺术学校多的是风流不羁爱玩闹的少年们,某次的大聚会,所有人都喝醉了,酒精与青春期荷尔蒙骚动作乱,天光大亮,一片狼藉。不久后母亲惶恐发觉自己怀孕,可她已分辨不出那晚睡在她身边的面孔是哪一张……

医生说,拿掉孩子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生育。外婆的愤怒还未来得及消散,更浓重的悲伤与恐慌击中她,她将愤怒化作眼泪,甚至以死相逼要她留下孩子。不怪她,外公早逝,留下颇丰厚家当,母亲是独生女,外婆不忍一脉单传至此终结。

母亲心中弗朗明哥舞的梦想闪闪发光,可日渐隆起的腹部令她绝望得歇斯底里。原本学校指派给她前往西班牙交流学习的名额被取消,而交往的男友因此离去,流言蜚语令她在人前再抬不起头,不得不选择了退学。

那之后,她的生活开始被一种叫做怨恨的情绪笼罩,她恨她的母亲,也恨她的女儿。我出生时是难产,差一点令她丧命。她对我的恨,深入骨髓。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真心爱我,那便是我的外婆。只可惜,她在我12岁那年重病去世。这个凉薄世间最后的唯一的温暖,也离我而去。

外婆走后,母亲将我送去寄宿制学校,她不想见到我,我也同样。她之所以没有将我彻底抛弃,不是她心中残余有爱,而是因为外婆的一纸遗嘱。外婆这一生,最大遗憾是她同样爱的女儿与外孙女无法骨血相容。她深刻了解我的母亲,所以才会留下“直至我年满18周岁,母亲不能抛弃我,否则她无法继承外婆二分之一遗产”这样的遗嘱。

当律师上门宣读完那份遗嘱,我跑回房间蜷缩在被窝里,紧紧抱住身体放声痛哭起来。那是外婆走后我第一次流眼泪,也是这些年我最后一次哭。

那一天,仿佛我毕生所有眼泪都被流干。

【叁】

周一再回学校时,戴菱已经从宿舍搬走,也没人愿意搬进来跟我同住,我乐得一个人独占所有的空间。

那之后无论我走在学校哪个角落,经过我身旁的人总是投射过来害怕的眼神,以及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所有人都当我是洪水猛兽,持刀杀人狂魔。可也有胆大不怕死的来靠近我,很久之后,我始终不明白优等生许嘉禹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众人对我避之蛇蝎的时候来跟我搭讪。

吃过中饭,我从食堂出来,一个男生在走廊上挡住我的去路,他个子比我高许多,左手撑在栏杆上,微微俯身看着我。

“你就是传说中的伊莎贝呀?请问伊莎贝拉跟你是什么关系呢?姐妹?”他咧开嘴冲我笑。

“滚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蹙着眉冲他低吼。然后伸手推他,身体却在越过他身旁的刹那猛地顿住,因为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他说,你要不要紧?他指了指我依旧有点浮肿的脸颊。

但很快,我恍过神来,再出口的语调分明弱了几分:“关你屁事!”然后快步离开了那里。

“喂,伊莎贝拉,我叫许嘉禹,高一(5)班。”他在我身后高声喊。

虽然我对学校的消息不甚关注,但也耳闻过许嘉禹这个名字。很多次我听到班上女生亲切肉麻地讨论着高中部的嘉禹学长。但凡学校里的白马王子,统共有如下这些共同点:成绩一定好,家世一定好,长得好看,还要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个性。

这些都与我无关,可他竟像一剂狗皮膏药,黏住我不放。

那天放学,他堵在我教室门口,见我出来,拽住就跑,任我怎么摔都摔不掉他的手。一直跑到空旷的绿茵场,他放开我,我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

他怔了片刻,忽然笑了,“伊莎贝拉,你果然与众不同呢,很有趣。”

“有趣你大爷!”我抬脚准备踢他,他却早有预防,一把抓住我的脚,我猛地腾空,身体直直往后倒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手臂一带,我整个人跌入他的怀里。我听见他如鼓雷动般的心跳声,少年身上淡淡青草香味,以及隔着薄薄T恤感受到他皮肤炽热的温度……我猛地恍过神,一把推开他,转身欲跑,却再次被他拉住手臂。

“等一下,这些药给你。”他的声音失去了先前的明亮轻佻,闷闷的,温润的,还有点潮湿,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塑料袋,“对外伤很管用,一天三次,你记得。”他将袋子塞到我手里,转身跑了。

我站在原地冲他的背影大声喊:“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我!”

是的,不要再靠近我。我深知自己就像一只刺猬,浑身都是尖刻致命的刺。靠近我的人,只会被我深深伤害,直至毁灭。

我分明警告过许嘉禹,可是他不听。

【肆】

自从给我送药之后,许嘉禹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我身边。食堂,图书馆,游泳池,小卖部,见了我,总咧着嘴冲我招呼,嗨,伊莎贝拉,你也在这里呀!每次,我都狠狠瞪他一眼,然后走开。

有一次,我习惯性地在学校对面的小超市里往包里塞东西。我并不缺零花钱,可偷窃带来的病态刺激令我着迷,上瘾。我爱上被抓后,不要命奔跑时的速度。我爱看被送到派出所后母亲脸上的丢脸表情。

那次我往包里丢第一件东西时,就被尾随其后的许嘉禹抓住手腕,他将我拖出超市,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失望,沉痛,以及悲伤。我挑了挑眉,冷笑着说,怎么?害怕了?你所看到的,只是我的十分之一面。许嘉禹,我不是你无聊时的消遣对象。

说完,我转身离开。

我始终都认为,许嘉禹之所以对我好奇与充满了兴趣,完全是因为我与他接触过的那些女生不一样。他的生活大概真的过于波澜不惊,想要给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找一点刺激。

可许嘉禹却忽然在我身后大声喊:“伊莎贝拉,我喜欢你!”

人来人往的校门口,顿时喧嚣哗然一片,我被突如其来的当众告白弄得身体僵直,过了良久,才故作轻松地转身,走到他身边,倾身靠近他耳边,指着对面的面包店,轻飘飘地说:“我喜欢那里的三明治,你去偷给我。我就相信你。”

我微微仰头,看到他眼神里有震惊,还有一些莫名地我看不懂的情绪,嘴唇紧抿,眉毛微蹙。我释然地笑了,“算了。”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他拽住,他咬牙说,你等着。然后不再看我,径直穿过马路,进了面包店。

我隔着车来人往的马路,透过车流的缝隙,透过蛋糕店透明的玻璃,看到埋头收银以及摆放面包的两名服务生,看到几名选购的顾客,看到许嘉禹慢慢靠近摆放三明治的架子,他先是忐忑地张望,然后缓缓伸出手……几秒钟后,他走了出来。

而在那短暂的两分钟里,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完全是一片空白,所有情绪都被震惊与近乎病态的兴奋交织着,脑袋嗡嗡作响,耳畔反复响起一句话:我分明警告过他,不要靠近我的。

许嘉禹拿着战利品走向我,我在他眼底竟然没有看到害怕,反而是一种得逞后的刺激的快感,他甚至带着些微兴奋的语气对我说:“伊莎贝拉,现在我们是一国的了!”

我转身,没有去接那块烫手的三明治。

【伍】

周末中午回家拿东西,竟然在门口看到季川的车,上次在派出所停车场见过一次,我记得。我怔怔地顿住脚步,一个讯息迅速升腾至我心里:这是第一次母亲把她的男友带回家。季川对她来说,与过去那些无数个在她生命中走马观花的男人,意义是不一样的。

我拿钥匙开门的手收住,转身,沿着小路又走出去。再折回来时,已是一小时之后。

打开门,传来一阵奇异的香味,那香味从厨房传来,是汤煲到八分时的浓香,阵阵扑鼻。穿着围裙的季川从厨房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母亲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不综艺节目都能令她嘴角露出难得的笑。

我走过去,看到季川的西装外套就慵懒地放在沙发上,我伸手挪开点位置,然后坐在那里。

季川的手艺很不错,连一向食量极小的母亲也喝了两碗汤,我放下筷子说吃饱了就转身回了房间。

半个小时后,客厅忽然传来盘子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这支口红是谁的?千万别告诉我说是买给我的礼物!我不用这种廉价的品牌!”

季川百口莫辩。

他试图伸手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他一个踉跄跌在沙发上。母亲又将他一把拽起来,将他的外套与那支口红狠狠甩在他身上,将他往外推:“季川,麻烦你以后找一个稍有品位的!”

季川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躲在门后探出来的眼光无处躲藏,直直与他碰撞上,他望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他最终沉默地走了,母亲重重摔上门,上了二楼。

片刻后,我拎着袋子出门,却发觉季川的车依旧在,车窗洞开,他趴在方向盘上,身体仿若颓势。

我敲了敲玻璃,他抬头,我递给他一枚巧克力。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它,很有效。”我耸耸肩。

“口红是你故意放在我口袋边上的对吗?”他定定望着我。

我不做声,心想,真不愧为律师呀,逻辑这么清晰。

他忽然伸出手像对小孩般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是担心我会抢走你的母亲吗?”

我依旧不做声。

“你还真是个小孩子呀,这么低幼的把戏……”他苦笑一下,说:“你母亲更是孩子心性。”

是的,偶像剧中学来的低幼把戏,那又怎样?在既敏感又歇斯底里的伊落菲女士面前,它可一点也不低幼!

“可以送我去学校吗?”我说。

我以为他会拒绝,可他没有。他是个有修养的成年人。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开口。下车时季川很绅士地为我开车门,他双手挡在我头顶,以免我碰撞到头。我说谢谢再见,擦肩而过时听到他轻声说,假使我与你母亲结婚,我会给她幸福,也会把你当做我亲生女儿。

我身体僵了下,27岁的父亲?我才不要!他以为我在他口袋边放口红是如同电视中经常演的那种女儿仇视母亲男朋友的恶作剧,是担心他抢走母亲,反感他即将取代心目中伟大父亲的地位……

不不不,他错了。我只是,想要,毁灭掉伊落菲女士崭露头角的幸福萌芽。

是的,就这么简单。

【陆】

我还没走到学校门口,就被不知从哪儿蹦跶出来的许嘉禹截住,他蹙着眉,一脸严肃地质问我:“你在跟那么老的男人谈恋爱么?”他指着季川车子消失的方向。

我在心里骇笑,在16岁的许嘉禹眼中,27岁的季川,大概真的有够老。“不关你的事。”我瞪他一眼,扭头往奶茶店去买饮料。路边有人在派发新开张刺青店的宣传单,塞了一张给我。我走了几步,忽地转身望着跟过来的许嘉禹,挑了挑眉说:“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刺青?”

“有什么不敢的!”他掷地有声。

我忽然发觉,在许嘉禹这种优等生,或者说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与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截然不同,他深藏在你心底深处,时刻等待一个诱因与被唤醒的契机。我想,我大概就是诱导许嘉禹心中另一个自己爆发的诱饵。

因为刚开张的缘故,刺青店比较冷清,更何况,并没有多少人有这个勇气,除了需要承担钻心的疼痛,还有这辈子都无法泯灭的印记,自此后,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两个小时后,我与许嘉禹走出刺青店。他抬起手臂给我看,是一串小小的英文单词,Isabella。阳光下,那八个字母熠熠生辉,刺痛我的眼睛。

“你刺的什么?”他一连追问了三次,我都不做声。他忽然折身返回刺青店,片刻,他手舞足蹈地走出来,一把勾住我的脖子,勒得紧紧的,令我瞬间窒息。

“我苦苦哀求店主她才肯告诉我!”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欣喜,“你刺的是大写字母J。许嘉禹的嘉!对不对!”

我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勾我脖子的手,轻声咳嗽了两下。许嘉禹还沉醉在喜悦之中,猛地跳到我跟前,抓住我肩膀深情款款地看我,发誓般轻轻说:“伊莎贝拉小姐,我许嘉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笑了下,挑眉问:“任何?”

“任何!”他郑重点头。

“把我母亲杀了。”我一脸正色,望向他的眼眸深处。

良久。

“伊莎贝……你在开什么玩笑……”他的瞳孔里升腾出一种叫做恐惧的色彩,讷讷地说。

我挣开他的手,扯出一抹笑容,是呢,跟你闹着玩的。告诫你不要随便夸下海口说什么可以为人做任何事情。

在他的呆怔中,我转身。手指缓缓滑向刺青的地方,许嘉禹只说对了一半,除了J,还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它们相依相偎,拓印在我最隐秘的左胸口。

【柒】

我16岁那年冬天,母亲终于答应了季川的求婚。这些年来,她身边追求者甚多,可没有一场得以善终,每一次她都抱着游戏的态度。

可季川在她心中的意义不一样。从那次口红事件时我就知道了,那天,她将季川推出门之后,无比暴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抱着一瓶酒上了二楼。若不是心中在意,她不会那样惶惑不安,以她的个性,也不会再原谅季川。

季川给我打来电话宣告喜讯,声音里竟有些许哽咽,他说,除出生外,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具意义的日子。他说伊莎贝,我与你母亲都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善良的季川,自始至终都试图改善我与母亲的关系。可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深入血脉,再无法扭转。可他不懂,外婆也不懂。

挂掉电话,我跑到教学楼顶天台,寒风冷冽,刺入骨头的冷,将我的心吹出一个又一个黑洞,那些藏在暗夜里的某些因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钻进去。

我掏出手机,拨了许嘉禹的电话。他翘掉晚自习,很快跑来天台,着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暗夜中他明明灭灭的脸,我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靠近他耳畔,吐气如兰:“你说,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黑暗中,我看见他傻傻愣愣地点头,呼吸变得愈加急促,心跳如鼓声雷动。

母亲与季川婚礼的前一天,我约季川到学校附近见面,说为他与母亲准备了新婚礼物。挂电话时,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如释负重的语调背后的浅笑。

我去奶茶店买了一杯热咖啡,然后等待季川到来。他是个准时的人,三点一刻,他的车停在我面前。他为我拉开车门,体贴地将空调开到很足。

“伊莎贝,谢谢你。”他偏头望着我,微微笑,语气诚恳。

我移开视线,将捂在怀中依旧热乎的咖啡递给他,“我最爱这家店的黑咖啡,我请你。”

“救星!”他眼神一亮,冲我眨眨眼,“每天下午三点都需要一杯黑咖啡,多年的习惯了。”

他接过咖啡,舍不得再放下来,一口两口三口……然后他揉着太阳穴,一边冲我笑说:“是不是空调吹得太久,头有点晕。”

我在心里说,自然不是。

“我眯一小会……十分钟后你叫我……”他的身体慢慢地往椅背上靠,直至头彻底歪倒在座位上。

我长长舒一口气,将车窗摇下来,冷冽的风立即蹿进来,与车内暖煦的热气相碰撞。我微微倾身,双手环绕住季川的脖子,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朝他的脸靠近……

短暂的三十秒钟,已经足够让离我们不远处的许嘉禹按下手机摄像头的拍摄键。

我摇上车窗,下车,关门。然后拦了辆的士,回家。我知道,许嘉禹的短信一定比出租车更快抵达我家的位置,母亲的手机里。

【捌】

意料之中,母亲在我钥匙转动的刹那猛地将门拉开,迎接我的是她拼尽全力的巴掌,我踉跄后退好几步,还没有站稳,她迅疾扑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往墙壁上撞,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仿佛从地狱传来,“小贱人!我弄死你!”

我听到耳边冷冽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她手指骨节响动的声音,自己头部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的声音,血液顺额角而下蔓延流动的声音,听到自己心里发出阵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后来,邻居闻声而至,将母亲拉开,我瘫坐在墙角,额角的鲜血流进了眼睛,滑进嘴巴,腥而浓稠。

我缓缓撑着身子爬起来,进屋,给季川发了条短信,然后找了干净的衣服与一瓶红酒朝浴室走去。

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我将身体一点一点沉到浴缸里,炙热的水漫过皮肤,发出滋滋滋的撕裂声。胃里的酒精开始翻腾,在胸腔里冒着一个又一个气泡,水汽氤氲,水波在我眼前荡漾,幻化成零散的破碎的画面:我看见外婆,她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向我招手,她说贝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见母亲十几年未曾改变的冰冷厌憎的眼神;我看见暗夜天台上的许嘉禹沉痛又悲戚地说,伊莎贝你疯了;我看见季川,他伸出手那么温柔地揉乱我的头发……可下一刻他的表情怎么变了呢?满脸着急与恐惧,迷蒙中我似乎听到他慌乱的声音,在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感觉到的身体被一双手从水波荡漾中托起来,然后,便没有了知觉……

再醒过来时,已是深夜,在医院里。

我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嘴唇干燥,头昏欲裂,眼神久久找不到焦点。趴在病床边睡着了的季川被惊醒,迷蒙地抬眼问我,好点没有?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走近我,习惯性地揉揉我的头发,深深叹口气,“我很抱歉,我与你母亲的事竟然令你困扰到不惜做傻事……听到你说有为我们准备礼物时,我以为你没有问题了……”

他低头,双手掩面,良久良久。

我蠕动嘴角,想要开口,却发觉自己此刻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喉咙里仿佛落满了沙。

母亲在这时推门进来,她让季川先回去休息。季川疲惫地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门口。

我将被子拉过头顶,紧紧地捂住耳朵,依旧抵挡不了母亲分明很轻却清晰传入我耳朵里的话,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完,她冷笑着走出去,那笑声飘荡在空旷而清寂的病房里,如同鬼魅。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全部是母亲阴森的冷笑,她轻飘飘的话反复荡漾在我耳畔,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可惜,明天过后,你不得不喊他一声父亲……无可扭转……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入眼是惨白的灯光,映照着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以及玻璃窗户上反照出的我惨白的脸色……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啪嗒啪嗒敲打在窗台上,一声叠一声,砸在我的心坎。

一个激灵,我掀开被子,冲出病房,跑进雨幕中。

【玖】

我瑟瑟发抖地蹲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给许嘉禹打电话,墙上时针指向凌晨2点。他曾说会为我24小时开机,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虽然我主动打电话给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电话响到第七声,那端传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我一时怔怔地开不了口。

“喂——谁呀?”他忽然提高声音,急切地说:“伊莎贝拉?是你吗伊莎贝拉?

“是……”我终于能够吐出一个音节,颤抖的音节。最后是便利店员接过电话告诉许嘉禹地理位置。挂掉电话后,她又将外套脱下来罩在我身上,说,你男朋友说马上就过来。

我颤抖着点头,连谢谢都无法说出口。

玻璃门外是愈来愈急的瓢泼大雨,夜色浓黑,昏黄的路灯照射出空中悬浮着的大颗饱满的雨粒。一辆出租车穿越厚重雨幕而来,一声急刹车,许嘉禹拉开车门跳下来,他冒雨冲进便利店。

“到底发生什么事?下午你一直没接电话。”他蹲下来,将外套裹在我身上。我抬眼望着他眼神里浓浓担忧,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往下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滚烫的眼泪中破碎得不成调:“带我走,离开这里……带我走……”

许嘉禹大概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或者莫名其妙的话吓住,他怔怔望着我,我也抬眼看着他,眼泪无声滑落。

良久。

终于传来他的声音,一个好字,掷地有声,砸在我心里。他将我轻轻抱起,朝门外走。我浑身力气在此刻被抽干,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眼泪磅礴如同门外的夜雨,淌进他的毛衣。

许嘉禹将我带到附近旅馆,把被子全裹在我依旧颤抖不止的身体上,然后折身又冲进了雨幕中。他将潜进我的卧室,在抽屉底层的一个铁盒子里,有一张银行卡,那是外婆临终前偷偷塞给我的,母亲并不知道。

在等许嘉禹回来的短暂时间里,对我来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怕许嘉禹把我独自丢在这里,再也不回来。

半个小时后,许嘉禹气喘吁吁地踢开门,他半边身子被打湿,怀里紧紧搂着从我卧室带出来的行李袋。他将袋子里的棉袄、帽子、围巾一一给我套上,温柔的模样令我心里不禁泛酸,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脸颊,望着我的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他问我:“伊莎贝,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

直至我与许嘉禹登上开往K城的列车,这个问题依旧在我胸腔里来回撞击,声声切切,不似疑问,更像一句尖刻的指责。

没有回答他不是因为我心里没有答案,只是,那个答案,不能说,说不得。

我将头轻轻枕在许嘉禹的肩上,用围巾抵挡住绿皮车厢内阵阵难闻的气味,雨不知何时停了,车窗外是浓黑的夜,看不清来路与去路。

如同此刻的我们,在铁轨哐当哐当的声响中,迷失了方向。

【拾】

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有寒冬里难得的阳光明媚,还有一场金色的婚礼。礼乐缓缓奏起,红地毯那头着黑色礼服与白色纱裙的一双人挽臂走来,一步,两步……近了,我看到季川的脸,清朗眉目上挂着浅浅温暖的笑,可他身边的那个人,却始终都看不清面孔,如水中月,镜中花……

当我试图走近一点看真切,却感觉到有人在剧烈摇晃我的身体,我缓缓睁开眼,看到许嘉禹充满担忧的脸,见我醒来,他舒了一口气,揉揉我的头发说,终点站到了。

K城在最南端的边界,离我们的城市天高地远。这里没有江南的阴寒冷冽,温润的热带气息令我一时难以适应,我的身体本就虚弱又加之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一下车就病倒了,高烧,呕吐,冷颤不止。

从诊所打完点滴出来,胃里翻江倒海,我蹲在路边死活不肯上出租车。最后许嘉禹背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问了好几个人才回到旅馆。我昏昏沉沉地趴在他的背上,我的脸离他的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微的小汗毛,近到能够清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刹那间我内心一片恻然,喃喃说,为什么我没有更早一点遇见你……

“什么?”许嘉禹微微侧头。

“没什么。”我在心里叹口气,将头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

一连几个晚上,许嘉禹都通宵达旦地守在床边,给我敷毛巾,喂药,然后讲一些小趣事来分散我的难受与痛苦。他在一个又一个熬夜中迅速瘦下去,眼睛布满血丝,下巴甚至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这样妥帖的照顾,可我的病依旧没能彻底痊愈,高烧隔三差五地反复,最后演化成一场没完没了的伤风感冒,我恹恹地蜷缩在旅馆里的小床上,提不起精神,没有胃口,也不想开口说话。在许嘉禹担忧的表情与沉重的叹息中,我们在K城度过了那一年的最后一个月。

新年第一天,许嘉禹找到了一间廉价的一居室。昂贵的医药费使得我们的钱所剩不多,已经无法继续支撑旅馆并不便宜的房费。

“房间虽然有点旧,但有一个种满了各种花草盆栽的院子,也比较安静,”

许嘉禹说:“你会喜欢的。”

我点点头,收拾好寥寥几件行李,又跟着他去超市置办一些生活用品,然后搬了进去。而其实,我对房子的好坏一点要求也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个预感,我不会在那里住很久。

安顿好后,许嘉禹去找了一份工作,在离出租屋不远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收银员,三班制。

我的身体依旧时好时坏,许嘉禹劝我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鲜的空气,哪怕是下楼与房东大叔一起种种花草,浇浇水。我没有应承,也没有告诉他,房东大叔每次看我的眼神总是不怀好意,那种油腻的眼神令我厌恶,而在许嘉禹心中,让我们拖欠着房租的房东大叔是一个好人。

我偷偷去过许嘉禹上班的地方,站在便利店的马路对面,隔着人群与玻璃,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以及满脸讨好的堆笑。我的手心缓缓握紧,左手中的报纸被渐渐捏得变了形。报纸夹缝中那段小小的寻人启事上,我与许嘉禹的名字也跟着一点点地变了形。

那晚回家后我彻底失眠,脑海里全是便利店里许嘉禹点头堆笑的模样与报上寻人启事的字字句句,交织反复。在翻身的瞬间,却听见卧室外忽然传来“咚”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碰撞倒在地上。

我猛地坐起,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我轻呼一口气,怪自己太敏感。将身体缩进被窝里,将被子拉过头顶,紧紧地裹住身体。可下一刻,耳畔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声,我脑袋嗡地一麻,尖叫声来不及出口,就被一只手迅速从被子上捂住嘴巴,紧跟着一股庞大的重量朝我身上压过来,另一只手扯开被子,胡乱地撕我的睡衣,在一阵阵的窒息中,我鼻端幽幽闻到一股泥土浑浊的气息,强烈得令我作呕。我拼尽全力挣扎,身上重量却愈挣扎愈重,头顶是闷重的喘息,有泪水划过我的眼角,沉默地砸在枕头上,我听见自己心里声嘶力竭那么绝望地在喊许嘉禹的名字,救我……救我……

然后,我混沌的思维在几声沉重的闷响中被敲醒,卧室灯光被拉亮,我感觉到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被拉进一个怀抱,许嘉禹沉痛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没事了……别怕……”我猛地弹起来狠狠推开他,退至墙角,抱紧身体颤抖着声音喃喃:“别碰我……”目光恍惚地投向倒在地上的房东,有血迹从他头部后面一波一波汩汩冒出来,在地板上蜿蜒成一条小溪……

【拾壹】

我曾问过许嘉禹,你后悔带我走吗?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答,永不!就如同此刻,我们坐在派出所里,他一字一句地回答审讯他的警察,不,这种败类我没有打死他我才后悔!气得警察狠狠对他拍桌子。

房东被许嘉禹用钝重的铁器敲了无数下,头部因受伤过重,导致昏迷不醒。他的女儿闻讯赶来,在派出所里见到许嘉禹时像个泼妇般扑过来厮打他,她拒绝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那种龌龊的事情,她一口咬定我们在撒谎,诬蔑。她尖叫着,证据证据!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想开口却不得不重复那一幕噩梦,若不是上通宵班的许嘉禹身体不适临时请假回来……

那个冰寒刺骨的后半夜,我与许嘉禹待在审讯室冰冷的房间里,等待一场未知的审判。我蹲在房间角落里,透过窗户望着外面幽黯的天空,看它一点一点地泛白,看光线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然后在那束光线中,我看到风尘仆仆的季川,阔步而来……

他推开门,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像往常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叹口气轻声问:“你要不要紧?”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怔怔地望着他,下一秒迅疾偏头,我怕自己的眼泪轰然滑落,只艰涩地开口:“求你,救许嘉禹。”

两天后,房东醒过来。我与许嘉禹被季川拎上了飞机,这场漫长的两个月的逃离之旅,彻底终结。

刚跨出机场大厅,我只觉眼前一道星光闪过,脸颊已狠狠地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然后头发被揪住,耳畔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我打死你这个小狐狸精,打死你!”

一片混乱中,我看到许嘉禹尖叫着扑过来将厮打我的女人拉开:“妈妈,与她无关!”下一秒,他的脸上也结实地挨了一巴掌,他母亲浑身颤抖地指着他,嘴里发出一连串破碎的音节,他耷拉着头,再不敢出声。

此刻,季川拖着行李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过来,他走到许嘉禹母亲身旁,微微欠身,真挚地开口:“我是伊莎贝的继父,我代她致歉。”

我脑袋嗡地一声,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转身没入人群中。

季川追过来,将我扯到停车场的一辆车旁,车窗缓缓摇下来,母亲万年不变的冰冷神色浮现在我眼前,季川将我推上副驾驶,他转身坐到了后座。

“既然这么想离开家,出国吧。”母亲清冷地开口,望也没望我一眼。

“不去。”

“伊莎贝,别任性。我们帮你在澳洲找了一所条件特别好的学校……”

“怎么?这么快就嫌我多余了?”我厉声打断季川,微微偏头望着他,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去。”我丢下两个字,拉开车门,迅速跳下去。

既然你们都想送我走,又何必大张旗鼓地刊登寻人启事呢?大人的世界是不是都这样子虚伪?

【拾贰】

因为旷课太久,学校已将我与许嘉禹直接开除,后来许嘉禹的母亲跑去苦苦哀求了校长,加之他成绩向来就很好,学校格外开恩,让他重新复课。至于我,母亲与季川一门心思希望我出国,自然不会帮我重返学校。后来季川找我谈过几次,他苦口婆心地说送我去澳洲纯粹是为了我好,或许换一个环境,我会快乐一点。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快乐的源泉在哪里。而母亲愈想要做的事,我偏偏不如她的意。

更何况我也没想过再回那牢笼般的地方去,我不想再见许嘉禹。与他在一起的那两个月,像一场噩梦,我永远不想再记起。

可许嘉禹在打过无数次电话我依旧不肯见他后,找到我家里来。从K城回来之后,他母亲将他看得很紧,甚至派了他妹妹时刻监视着他一举一动。他只得在家人都睡了之后偷偷跳窗出来,又爬上我卧室外的阳台,一声高过一声地叩击玻璃窗户,我被惊醒,看着他挤压在玻璃窗户上的脸吓得差一点尖叫,我打开门,劈头盖脸地冲他低吼:“你疯了!”

他却一把将我抱住,狠狠地紧紧地,勒得我几近窒息,低沉且压抑的怒吼声在我耳畔响起:“我早就疯了不是吗!”

我试图挣脱,他的力气却愈大,恨不得将我掐死在他怀里,指责的话炽热滚烫地砸过来:“为什么躲着我?搞得人莫名其妙的!难道你一直都只是在利用我!”

我呼吸困难,抬脚狠狠踩在他的脚背,他痛呼出声,勒着我的力道放松,我趁机一把将他推出房间,迅速关上门,冷冷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去:“是,你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只是在利用你,”我闭眼,咬紧嘴唇,拳头缓缓握紧,一字一句地砸过去,“你曾问我爱不爱你,现在我回答你,以前不,现在不,以后也不,永远不会!”

我听见自己眼角有一滴泪啪嗒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么重,在我心口划出一道尖利的痕迹。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许嘉禹,除外婆外,他是第二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那么那么好,可给他最重伤害的那个人,却是我。

我眼前浮现出两天前他母亲来找我时的画面,她逼迫自己收起对我的厌恶与憎恨,收起所有的尖锐,眼神微垂,是沉重而哀伤的恳求语气,她说,求你,不要再去招惹小禹。他自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不要毁了他……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冷冽的寒风在夜空中呼啸而过。我缓缓拉开门,站在阳台上往下望,路的尽头,有一抹黑影缓步而行,他的背影那么寂寥而悲伤。

我爬回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眠,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浮光掠影全部是关于许嘉禹的画面,后来,我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喊我的名字,睁开眼,我看到一脸沉重的季川坐在我的旁边。

“许嘉禹……从七楼跳了下来……现在生死未卜……”季川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在瞬间挑断我身上所有的神经,我抱住头,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季川伸手揽过我的头,我缩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发疯般地跑去医院,可许嘉禹的妹妹将我挡在病房门口,像她母亲当日一般,狠狠地抽我几个耳光,她的长指甲划开在我脸颊,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将我往医院门口推,愤恨地说,如果我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你偿命!

我蹲在医院门口不肯离开,任季川怎么劝我拉我,我死命地扣住墙角,半步也不肯移。季川无奈,将他的大衣围巾全部给我披上,然后摇头走开。时间一点点过去,夜幕暗合,路灯次第亮起,我浑身无力,双腿一点点失去知觉,口干舌燥,在我身边来回穿梭的人影渐渐变成双重,死命掐一把脸颊,眼前一切复又慢慢变得清晰……街灯一盏盏次第熄灭,东方的天空泛白,在曙光来临之前,我的身体忽地被腾空抱起,季川沉重的叹息声在我耳畔响起:“他醒过来了,我带你回家。”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眼泪不可遏制,在泪眼模糊中,我哽咽着对他说:“我去澳洲,我去。越快越好。”

【拾叁】

我走的那天只有季川送我,母亲自始自终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我也没有指望她说一句一路平安或者给我一个拥抱。

这些年,都已经习惯了。

季川像个尽责的父亲那般,在进安检前给我一句又一句嘱咐,我偏头看机场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心不在焉。最后他说,我真的很希望你会喜欢上新的环境,不要像过去那样封闭自己,多交几个朋友,过得快乐一点。我望着他,嘴角蠕动,可梗在胸口的某些话,到底也没有说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心中的疲倦一波一波袭击过来,快要令我窒息。

我也多么想,能够有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你知道,根深蒂固在我们血液里的很多东西,想要连根拔除,真的真的好难。

飞机缓缓穿过云层,我轻轻闭上眼,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怎样未知的世界。

自下飞机第一眼,我就不喜欢澳洲,一点也不喜欢。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再不喜欢,我都得在这里待三年甚至更久,吃讨厌至极的西餐,与几个来自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的女孩子住在同个宿舍里,互相排挤,光明正大地非议彼此。

这里的女孩们比之当初的戴菱,恐怖了不知道多少倍,爆粗口,抽烟,打架,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甚至在周末公然带回宿舍留宿……

日子在这样的荒谬中一天天飞逝,季川偶尔会打电话来问问我的情况,寥寥数语后,我先挂断。想说的话不能说,不想说的又何必浪费精力。

澳洲的寒冬来临时,我过了17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一句祝福。全世界都将我遗忘在这个陌生的寒冷得令人绝望的国度。

我原本以为,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混混沌沌但是足够平静地将剩余的青春消耗殆尽。但季川的一通电话,打破我所有平静的假象,心里那个沉睡的硕大黑洞蓦地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黑暗的因子跳出来,对着我张牙舞爪。

隔着大洋彼岸,隔着万水千山,隔着长长冰冷的电话线,我都可以感觉到浓浓的喜悦从季川的肺部深处冒出来,他声音近乎哽咽,他说,伊莎贝,你即将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话筒“砰”地狠狠摔在地上,我脑袋嗡嗡直响,思绪里反复盘旋的声音是:

从来没有尽过母亲职责的女人,竟然,怀孕了……

我跑出宿舍,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霓虹闪耀的街区,一直走一直走,穿过车流与人群,麻麻木木地往前,抬头望见充满了迷惑灯光的“BAR”字样,我一头扎进去。

后来很多个夜晚,我沉在那个出售醉生梦死的传说的迷幻梦境里,不可自拔。直至校方将我揪住,送往戒毒所。

时隔一年,我再次看到风尘仆仆的季川阔步朝我走来,只是这一次,他脸上再也没有浓浓担忧,也没有那句“你要不要紧”,有的仅仅只是藏不住的深切失望。

【拾肆】

真像一出荒诞的闹剧重演,我再次被校方勒令退学。但我没有丝毫遗憾,从戒毒所出来后,甚至有点兴奋地跟在季川身后,往机场去。

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可母亲微隆的腹部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再也不可能一样。

奇迹般地,我竟然在母亲脸上看到那么温柔的笑,她身上的冰冷与尖锐全部被一种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叫做母爱的情愫所取代。她同我讲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柔,生怕惊扰到她肚子里的宝宝。

很多次我躲在客厅门后看到她的手指轻抚上腹部,低头与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未成人型的孩子交谈,她声音里是溺死人的温柔甜蜜,宝贝,今天你好吗,我是妈妈呀。

我的双手不自觉地缓缓握紧,听见牙齿深深掐进嘴唇的声音,那是嫉妒与愤恨的回音,它们一点点扩大、加重,直刺我血液深处,然后慢慢扩散至五脏六腑。

后来无数次我问自己,假使时光倒流,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抑或是完全相反的抉择?在近乎癫狂的悔恨中,我依旧诚实地回答了自己:不管重来多少次,我的选择始终会是那样,不会改变。因为在那一刻充满浓厚恨意的情愫中,做那个抉择的我是最真实的自己。哪怕当初的那个我在后来的自己眼中,是那么阴暗与丑陋。

所以那晚,当从浴室出来的母亲自二楼一路跌落重重摔在地板上时,当明亮灯光下浓稠的血液自她的浴袍沿着大腿缓缓滑落时,当她扭曲着脸痛苦地抬头望着站在二楼的我发出求救讯息时……我选择了冷眼旁观,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任她的痛呼声撕裂冰冷的夜色,眼睁睁地看着她拼命地用手去堵大腿上愈流愈多的血,最后,她望着自己沾染血迹的双手,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我一个激灵,慌忙奔到客厅电话旁,颤抖着拨了120……

那一晚真漫长。

我蹲在医院走廊上,抱紧身体,听着医生护士来来回回从我面前穿梭而过的脚步声,走廊尽头洞开的窗口有风吹进来,分明是初夏,我却感到刺骨的冷。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母亲脸色惨白,哪怕是麻药昏迷中她眼角依旧有泪悄悄滑落。我怔怔地靠着墙壁,看着护士将她从我身旁缓缓推过去,然后看到从邻市急切连夜赶回来的季川疯狂地朝这边奔来,他在看到母亲的刹那,脸色煞白,蹲在推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将脸深深地埋在她身上,良久良久。

医生将季川叫去办公室,我悄悄跟过去,门虚掩着,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很遗憾,”医生叹口气,“季太太好不容易才有这个孩子,经此一劫,以后怕是再也无法怀孕了。”

透过门缝,我看到季川沉默地起身,与医生握了握手,这时医生又开口说:“今晚如果能第一时间送到医院,或许孩子可以保住,只要早五分钟……

唉!”

“你说什么……”季川身体明显一颤。

我浑身一个颤抖,仓皇地跑开。

母亲在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她拔掉输液管,坚决要出院,任医生怎样忠告,季川如何哀求,她始终眼神呆滞喃喃地说,我要回家,回家……宝宝不喜欢苏打水的气味……

原本挡在我身前的医生摇着头走出病房,母亲的目光忽地一转,涣散呆滞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凌厉而阴森,她迅疾从床上弹起朝我猛扑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手指的力道一点点加大,收紧,再收紧。

我感觉自己呼吸愈加困难,瞳孔在一点一点地扩大,以至于看到扑过来的季川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他奋力拉开母亲,将她死死楼在怀里。我一个踉跄,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是她!”母亲指着我尖叫:“害我跌倒的那颗珠子……是她!”

我猛地抬头,珠子?季川朝我望过来,目光灼灼,神色复杂,交织着疑惑,震惊,失望,以及沉痛……

脑袋嗡地一声,只觉眼前无数道厉光划过,阵阵昏眩朝我袭击过来。我张了张嘴,可我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有一百张嘴,也是百口莫辩。

【拾伍】

季川约我到家附近的咖啡店见面,他疲惫不堪的声音透过细细的电话线传来,他说伊莎贝我们谈谈。

这是自母亲出院后的一个月里,我们第一次单独讲话,却还必须得透过冰冷的电话线。在家里,我们碰面的机会甚少,偶尔在厨房倒水时碰上,也只是静默地擦肩而过。

母亲痛恨见到我,只要我出现在她与季川的视线内,她便发出厉声的尖叫,歇斯底里地扑过来厮打我,将我房间里所有东西扔出门外,咬牙切齿地指着我说,滚!

每一次的最后,都是季川将失控的母亲抱回卧室。

这样的情景,仿佛永远完结不了的荒诞电视剧,每天不知疲倦地上演着。

到最后,季川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无尽的愁绪与疲惫攀上他的眉目。

如同此刻,我站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外,看着静默呆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季川,再明媚的阳光也遮盖不住他脸上浓浓倦态与落寞。

他再不是初见时那个年轻闪亮时常挂着清朗笑容的季川。

我推门进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将目光从别处收回,定定望着我,异常艰涩地开口:“加州阳光明媚,没有澳洲的阴寒。或许你会喜欢。”

我脑袋里有三秒钟的空白,而后轻笑出声,接着笑声止也止不住,在午后寂静的咖啡店里发出阵阵怪异的回声,直笑到浑身颤抖,眼泪飞溅……

为了母亲,他再次想把我送走,遥远的大洋彼岸。

“伊莎贝……别这样。”他轻轻别过头,双手掩面,声音低到尘埃里,语调不是命令不是商量而是祈求,从他指缝间传递过来:“心理医生说,再这样发展下去,你母亲迟早会疯掉……当我恳求你。”

“我没有在楼梯上扔珠子。”我止住笑。

“我知道。”他怔了下,才答。

“你相信我吗?”我深深望进他眼睛里。

“我相信。”却分明听到他似有若无的叹口气。

“你撒谎!”我冷笑,然后起身飞快地奔出咖啡厅。

他不相信我,分明就不,可为了令我甘心情愿地离开,一直磊落的他竟然撒谎。我宁肯他诚实地说出心中的怀疑,也不要面对这样虚伪的指责。当“我相信”那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我就知道,他永永远远都不会再相信我。

我一口气跑回家,反锁着门,在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看阳光一点一点西斜,夜色渐渐笼罩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凉风袭来,我听见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在时针分分秒秒走失中一点点死掉了。

夜色渐浓,我知道母亲此刻已服下安眠药昏睡过去,楼下书房灯光敞亮,我去敲门,片刻,季川的脸从门后探出来。

“我去加州,”我的目光越过他,望向墙上被灯光映照出的他的影子,“不过,你得陪我去一趟近郊公墓。现在出发,立即!”

我看到墙上的影子点了点头。

他的车子在夜色中缓缓前行,朝公墓出发。路过24小时便利店时我们下车买了一些糕点,水果以及店里最好的红酒。外婆在生时睡前总爱喝一杯红酒,几十年如一日。我喝第一口酒是五岁那年,外婆用勺子沾一点红酒放在我舌头上,然后乐呵地看我皱着眉头砸着嘴巴灌糖水。

我蜷在副驾上,看窗外夜色一闪而过,那些遥远的记忆片段也如窗外的风景,转瞬即逝。眨眼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哪怕是盛夏,公墓区依旧阵阵阴凉扑面,映衬着头顶的月光分外凄清苍凉。我蹲在外婆的墓碑前,给她敬三杯酒,所有想说的话统统浓缩在那些液体里,撒在凉凉的草地上。

我将剩下的酒分成两杯,走到站在不远处的季川身边,递一杯给他,他微微蹙眉,说,等下还要开车。我知道他的酒量很差,但我不肯收回手,直直举着,轻说:“醉一次又何妨呢。现在已过零点,你一定不知道吧,今天是我18岁生日。”

他怔了下,然后接过那杯酒,与我碰杯,“成年快乐。”

我仰头,将满满一大杯酒一口气灌进去,冰凉液体咕噜滑过喉咙的声响是那么寂寞而悲凉,我久久仰头,任眼泪自眼角悄悄滑落,没入发间。

月光下,季川的脸微醺,车厢内氤氲着红酒醉人的芬香,他抬腕看表,时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半,他发动引擎,偏头对我说,倦了就睡会,到了我叫你。车子缓缓滑出去,越来越快,如离弦之箭。

我如来时那样蜷在副驾上,却没有再望向窗外,我很困,真的很困,可一秒都不肯闭上眼睛,只死死地望着季川的侧脸,他柔软的发,清朗眉眼,紧抿的唇,以及愈加倦怠的神色……然后我看到他狠狠甩头以抵抗酒意与困意,看到他奋力睁大眼睛,看到他慌乱地去踩刹车,可没有用,丝毫没有用。在大片刺眼光芒中,那辆迎面而来的庞大货车愈来愈近……眩光中,耳畔传来车子急速逆转时轮胎摩擦地面的锐利声,车子如一只坠落的大鸟,飞速朝着公路外那一片浓黑的未知的空间奔去……

季川,对不起。

季川,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最后的心声淹没在浓浓夜色中,湮没在那一大片黑暗的安详平静中……

【拾陆】

可为什么我既没能见到天堂也见不到地狱,看见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个空间寒冷、空旷、荒凉。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漂浮在空中,看不清前路和后路。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而后是凌乱的脚步声。我幽幽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惨白,墙壁、床单、来回穿梭的白大褂,我的视线一点点对焦,思维慢慢复苏,一些片段如浮光掠影般撞入脑海里,我嘴角蠕动,异常困难地念出两个碎裂的字:“季……川……”

没有人回答我,可他们凝重哀默的表情已给了我答案。之后他们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再也想不起来。

那瞬间,眼前一切都自动遁去,耳畔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脑海里所有的画面都只剩下一张脸,季川的脸。

那瞬间,我耳盲眼盲心也跟着盲了。

之后,我惧怕嘈杂的人群,再也听不得人声鼎沸与病房外的车流声。所有的画面与声音,都可以幻化成一辆在浓黑夜色里失控的车,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以及我最后记忆中季川死命将我护在怀里的画面……

我每晚每晚都无法入眠,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最后,我不得不从从喧闹的市中心医院转去郊外安静的疗养院。

母亲自始自终都没有出现。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想见到我。自我出生开始她就恨不得杀死我。你没有听错,是杀死!

七岁那年,她喝醉酒跑到我房间,死死掐住沉睡中的我的脖子,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母亲扭曲的脸孔,那么那么恐惧,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闻到死亡的气息。后来我的手在慌乱挥舞中打落床头的台灯,隔壁房间的外婆闻声而至,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

十岁那年,在家门口的巷子里,她开着车从我身后猛地冲过来,强风在我耳鼓边呼啸而过,旁边有人在电光火石间将我迅疾拉开,我重重跌落在地,可手肘传来的痛意远远不及在看到一闪而过的母亲的脸时的万分之一。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我对母亲那么深刻浓烈的恨意,这就是答案。

十岁之后,我再也无法爱她,当爱与期待不再,深至骨髓的恨便铺天盖地而来。

【拾柒】

在疗养院的日子缓慢而平静,冬去春来,阳光好的午后,看护会推着我去附近的公园里晒晒太阳,吹吹风。

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呢?整整一年时间,我将自己蜷缩在一场盛大而空旷的死寂之中,心里筑起一座空城,那里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有的只是无止无尽的悔恨——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明知季川酒量很差我是否还会逼他喝那么大一杯,是否还会将从母亲那偷来的安眠药溶进酒杯里,是否还会……带着那样绝望的心境选择与他一起朝死亡奔赴而去。

可就如同季川再也回不来一般,时光永远也无法倒流。

每个周末,有个女孩子准时出现在我的病房,她是疗养院的义工,正在大学修心理学。我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所以我一声不吭,拒绝同她交谈。可她有足够的耐心,每次都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我看窗外她看书,合上书时常常自言自语般念一些段落,然后静静地离开。

日子久了,我渐渐习惯寂静的病房里有她的存在,依旧没有交谈,可从她嘴里飘出来的那些字句,总会有一些不经意间落进我的心里去。有一次她离开时,把书落在桌子上,我望了那本书良久,而后缓缓地伸出手,那是一本来自遥远彼岸的书,淡黄色封面,台版繁体字。只看一眼封面上那个题目,我沉寂万年的心,猛地一阵刺痛,几欲窒息——

《突然我记起你的脸》。

“突然我记起你的脸。在黑暗之中,无人之时,车窗之外,汹涌的人群当中,长途跋涉的火车之上,空旷阳台,平地,再不能与你说话的同一空间,奔跑过后急促的呼吸声里,短暂相拥的身体里,闭上眼之后……”

突然我记起你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可是季川,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你穿越雨幕而来,径直走到蹲在审讯室角落里的我的面前,微微蹲下身,说,你要不要紧?那是江南阴冷的梅雨季,可因为你一句温柔得令我内心震动的话,我绝望的15岁在那一刹那,春暖花开,此后万劫不复。

也是自那一刻起,我的一生便开始苍老。此后漫长的岁月,我都在等待,等你来爱我,如同十岁之前,我等母亲来爱我一般,一颗心等到苍凉,等成了绝望与幻灭。

我听到眼泪的声音,它们从我干枯许久的眼眶里啪嗒一声重重砸在那本书上,一滴两滴,溃流成河……打湿了书籍的最后一页,那里用透明胶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签条,上面画了一个奇怪的LOGO,以及一段话:这本书是“图书漂流”活动中千万本中的之一,谢谢你与我一起体会这场奇妙的阅读之旅,但请勿私藏,写下你的感受,然后将这份爱与分享的快乐继续传递下去。

那一页还贴着无数张层层叠叠的便签条,手指轻轻抚上去,一字一句在心里默念完那些来自各地的陌生人的心声,我无法给你描述那一刻我的心境,只觉全身冰冷的血液与思维在那些字句中,在那样奇妙的氛围中,全部活络了过来。

我颤抖着手指拿起桌上的笔与纸,一个字一个字仿佛篆刻般,拼尽我所有力气——

季川,我最后一次想起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笑,你温柔的手指漫过我的头发,然后,我将放下你,如同放下过去那些年我生命中满目疮痍的爱与恨。我一直怨恨生命的不公,觉得人生最绝望的事是我们无法选择出生,可这一刻,我忽然领悟到,毁灭与希望,仅是一线之隔……

我缓缓从坐了一年的轮椅上起身,长时间缺乏运动的双脚每迈出一个步伐都在打颤,我抱着那本书,一步一步走出病房,走出疗养院的大门。

仰头,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而下,刺进瞳孔,刺进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我眯起眼,眼角有泪惶惶落下,在那片刻寂静之中,仿佛看到过去的那个自己,随同被我丢在路边长椅上的那本漂流之书一起,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身体,她已老去,已死去。

而此刻与我同在的,是一个重生的崭新的伊莎贝。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全世界我只想爱你 (55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