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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珠光犹未尽

作品: 全世界我只想爱你 |作者:七微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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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枯萎,竹马老去,

从此我爱上的每个人都像你。

000

这个故事有一个冗长缓慢而且琐碎的开头,但请你耐心地看下去,因为那些久远的细节与画面,恰是这个漫长故事里我最为迷恋的部分。

001

夜晚十一点三十五分,我决定离家出走。

从书房传来的争吵声正好掩盖住我关门的声音,我在街上转悠了许久,最后在中央广场的喷水池边坐了下来。

五月的凌晨有点冷,路灯昏黄,潺潺的水声将安静的夜衬得更加凄清。我将头埋进双腿,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到喷水池的另一面,有同样的抽泣声传来。强烈的好奇令我忘了伤心,转身便看见一个男孩蹲靠在水池边,肩膀因抽泣而抖得很厉害。

“喂!”我推了推他。

他哭得很专心,并没有理会我。

我再推:“喂喂喂!”

“滚开!”他终于有了反应,狠狠挥开我,抬眼愤怒地瞪着我。我忽地愣住了,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哪怕他的脸上此刻爬满了泪水。

就在那刹那,一连串爆笑从他的嘴里窜出来,他指着我的脑袋,张大嘴巴笑得眼泪四溅:“哈哈哈,你……阴阳头!哈哈哈!”他又哭又笑的模样在夜色下既滑稽且诡异,但我没心情欣赏这个,愤怒地朝他扑过去,他不防,被我扑倒在地,我骑在他身上双手左右开弓:“打死你!我打死你!”

这就是我与鹿鸣初遇时的场景,他揪掉了我一把头发,我的指甲在他漂亮的脸颊上划出数道隐约的血印子。

后来我们都累了,靠在喷水池边大口喘气,我抓着乱糟糟的头发问他:“喂,你刚刚哭什么?”

“关你屁事!”

我哼了声。

“喂,你刚刚为什么哭?”过了一会,他问我。

“关你屁事!”

他也重重地哼了声。

过了许久,耳畔传来他闷闷的哀伤的声音:“我奶奶刚刚去世了。”

“我爸妈这个月第四次吵架。”

“他们大半夜的还在为遗产闹。”

“他们?”

“我爸我妈叔叔姑姑……”

我哦了一声,心想他竟然比我还悲惨,我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喂,阴阳头,你怎么剪了个这么吓人的发型?”他指着我半边齐肩发半边光秃秃的脑袋,又忍不住乐起来。

“你去死吧!”我恨恨地打掉他的手。

关于这个发型,绝对是我这辈子最惨痛最糗的记忆。那是我爸妈上个礼拜战争下的产物。他们的战争不为柴米油盐,也不是我爸或我妈在外头有了新欢,每次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大打出手都是因为一首诗,比如这句诗里是否应该加一个“的”字,或者这一句到底该不该断行……没错,我爸妈都是狂热的诗歌爱好者,据说他们大学时因为这份相同的狂热爱好而迅速结合,多年后,这也成了葬送他们感情的催化剂。那天也怪我没眼色,在那个当口喊我妈接电话,愤怒的镇纸砸上了我的右脑,顿时血流如注……医生说,得把这半边头发剃了才好缝针……

天空一点点亮了起来,我扭头望了望家的方向,又望了眼支着下巴发呆的鹿鸣,轻轻碰他的手臂:“你有钱吗?”

他点了点头,迟疑了半天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我眼睛一亮,竟然是五十元!

我问他:“你想回家吗?”

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私奔吧!”

他一下子跳起来,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瞪着我。

我昂着头拿眼神鄙视他:“胆小鬼!走不走?”

他最终被我策动,我们搭了最快离开的一辆列车。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兴奋的情绪将整颗心鼓胀得满满的,甚至掩盖了恐惧。鹿鸣一直安静地坐在吸烟区的角落里,耷拉着瘦削的肩膀,微微埋头。后来我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列车已到了终点站。

陌生城市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我站在车站广场四处张望的片刻,再回头发觉鹿鸣不见了。我一下就慌了,心想他一定携着巨款丢下我一个人逃跑了!正当我咒骂他时,头上忽然一沉,脑袋上多了一顶帽子,扭头,只见他一边转动着帽檐一边嘀咕:“这下顺眼多了,阴阳头,喜欢吗?”

感动的话立时吞了下去,我跳脚狂叫:“我叫简兮!浑蛋鹿鸣,你再叫一句阴阳头试试看!”

“阴阳头阴阳头阴阳头……”他大声嚷嚷着躲开我的拳头,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后来跑累了,我们坐在车站广场的台阶上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为到底去吃包子还是去吃面条争论,他说包子便宜又实在可是我很想吃面条,有钱的是大爷,最终我妥协地跟着他屁股后面去买包子。付钱时他的手忽然僵住,望着我呐呐地说,钱不见了……

“喂,到底买不买?”包子老板不耐烦地喊了句。

我看了眼他手里热气腾腾的包子,又看了看满脸凶相的包子老板,拽过他的手腕就疯跑起来。身后是包子老板怒气冲冲的吼叫:“给我站住!两个兔崽子!”我拉着他一路跑到候车室,混淆在喧嚣的人群中,才喘着气停下来。他摔开我的手将包子丢在地上,一脸震惊加鄙夷地瞪着我:“阴阳头,你……你这是抢劫!”

我翻个白眼,捡起地上的包子大口咬下去,是鲜肉蜜汁包,美味可口。我解决掉两个才偏头看鹿鸣,他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我手里的包子,喉咙微微响动,我的嘲笑还没来得及说,他的手已飞速掠过来,然后转身跑了。“强盗鹿鸣!”我追在他身后大声喊。

后来那一整天,我们都在吃包子。到晚上的时候包子变得又冷又硬,我们盘腿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吸着鼻子闻周围空气中的泡面香,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

“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荷叶鸡。”鹿鸣吞了下口水。

“好想念我妈妈做的蜜汁排骨。”我舔了舔嘴巴。

“不如……我们回家吧……”

那是后半夜,我们从睡梦中冷醒加饿醒,蜷在椅子上像两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商量着怎么回家。鹿鸣在这时第一次发挥了他的聪明,他跑去打了110,并且谎称我们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

十五分钟后,我们被呼啸而来的警车载去了警局。天亮的时候,我终于看到我爸我妈的身影从白刺刺的阳光中急速而来,后面跟着鹿鸣的爸爸妈妈。这场闹剧最终以我们的爸爸妈妈在黑着脸的民警面前赔了N个对不起而告终。出了警局,妈妈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喃喃说着,兮兮如果你出事我也不活了……

鹿鸣可没我这么好运,他妈妈兜头给了他一个爆粟子:“死小子出息了啊你,你奶奶要是知道你这么小就带着女娃子私奔,非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鹿鸣一边躲闪一边往我这边望,我们的车经过他身边时,他嘴巴一张一合,隔着玻璃我读懂了他的唇语:“阴阳头,再见!”

我气得想骂回去,车身已一闪而过,后视镜里他吐着舌头扮鬼脸的样子终于渐渐模糊起来。

那是2002年的初夏,我跟鹿鸣的十三岁。

我们在凌晨的夜色下打了一架;学着电视剧里上演了一场闹剧般未遂的私奔;他买过一顶廉价而丑陋的帽子给我;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里分享抢来的十个包子……

这些,他都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我对他漫长的喜欢也从那些个瞬间开始,并且慢慢生根发芽。

002

在将我领回家的半个月后,我爸我妈带着我一起去了民政局,这一举动让他们遭遇到工作人员的强烈谴责,但我爸妈一致认为,既然伤害在所难免,最有力的办法就是直面。

领了离婚证出来,我爸拖着一只大而陈旧的箱子站在十字路口跟我们告别,他是个好人,除了衣服什么也没带走。他蹲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他的手掌干燥而温和,因常年拿粉笔手指上总是蹭了些粉笔灰的痕迹。“兮兮,不要恨爸爸,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我一点也不恨他,也不恨妈妈,其实他们不吵架的时候感情很好,对我也很好,那时候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到离婚的地步。长大后我才知道,每个人总有一些坚持,是任何人都不可以撼动的。

“爸爸,那你住哪儿呀。”我担忧地看着他,心里有点小难过。

“总有地方住的。”他笑笑,起身,然后拖着箱子穿越斑马线。妈妈牵着我的手一直站在路口,望着爸爸渐行渐远的背影,初夏的风微微鼓起他的深色衬衣,阳光淡薄地笼罩着他,在地上拉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我没有想到,那会是关于爸爸的最后印象。

那天妈妈在附近的广场默默地坐了整个上午,她的目光望着同一个地方良久,神色恍惚。我第三次嚷嚷肚子饿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她望了望四周,然后牵着我拐了个弯随意走进了一家门面陈旧但客人却爆满的餐馆。

我站在门口,越过来往穿梭的人,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鹿鸣。与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在夜色下哭鼻子的他相比,此时的他神气活现得像个小霸王。那年的他个子还不高,踩在一条小马扎上将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手上的计算器摁得叮叮作响,然后抬起头很大声地说:“先生您好,一共是一百七十八元。”接过钱,高高举过头顶朝光亮的地方比照一番然后找零开票,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无比娴熟,我在斜对面的桌子上看得目瞪口呆连夹到嘴边的菜都忘记送进去。

跟着妈妈去结账的时候我有点忐忑地望着他,心想他还记得我吧如果打招呼我应该说什么呢?你好还是好巧?结果他却像对待任何陌生顾客一般对我们说:“女士您好,一共是一百元。”我拉了拉帽檐扁着嘴低下头,却听见他又补了一句:“但是,战友价打八折折后八十元整,嗨,阴阳头好巧,又见面了。”他俯身过来摘掉我的帽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哦不,光头简兮你好,又见面了。”

我的惊喜瞬时化作愤怒,抢过他送的那顶帽子扣在头顶,红着眼眶瞪着他,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十三岁的女孩子已经有了强烈的美丑概念,一颗光秃秃的头要多丑便有多丑,尤其还是在自己偷偷有好感的小男孩面前,我觉得脸都丢光了。鹿鸣一时愣住,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却。一直走神的妈妈终于反应过来,帮我压了压帽子,拉着我打算离开的刹那,我忽然转身冲进柜台,抬脚狠狠踢向那个小马扎,“嘭”一声巨响,鹿鸣带着一脸震惊往后倒去,一时间只听见惊呼声、酒瓶物什的碎裂声混淆成一团,我飞奔跑出去时,恍惚看到鹿鸣的头部有血迹淌下来,我的心跳了一下,但逃跑的脚步却没有停止。

妈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将我抱起送回房间,在我头顶轻轻叹息:“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暴力,也不知道遗传了谁。”后来我才知道,鹿鸣的左脸颊被啤酒瓶碎片割伤,缝了三针,他妈炸开了毛,在医院里揪着我妈骂骂咧咧让她把我交出去,弄得跟家仇国恨似的,最后还是缝了针出来的鹿鸣将他妈强拉走了。

我昏睡沉沉地想,为什么我一遇见他,就准没好事儿。

爸爸出事的噩耗传来时,是在他离开家的第三天傍晚,那晚天空出现了这个城市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大片大片炫丽地铺散在苍穹。在赶往医院的出租车上,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兴致勃勃地赞叹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壮丽景色,直至妈妈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我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可她咬紧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医院的太平间里,爸爸面色惨白地被蒙在一张白布底下,妈妈只看了一眼便双腿一颤,晕死过去。我的手被她拽在手里,随了她的力道我也跟着狠狠摔倒在地,我却丝毫没感觉到痛,只呆呆傻傻地盯着医生将白布又缓缓地盖上,那一刻,我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惨白。

爸爸出事前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去找房子,却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头着地的时候磕上一块尖锐的玻璃,直直地刺进太阳穴,很久后被人发觉送去医院的途中因失血过多身亡……

爸爸的葬礼过后,妈妈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精神依旧有点恍恍惚惚,从前从来不沾酒的她渐渐地爱上了酒精带来的麻痹感,在迟到了许多堂课后,学校索性给她放了一年病假。那之后妈妈将房子卖掉,我们搬到了离原来的家很远的一个小区,那个家里所有的东西她都没有带走。

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要逃离与爸爸相关的记忆。却将我再次带入到鹿鸣的世界,并且纠纠缠缠往后许多年。

003

冤家路窄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我跟鹿鸣的,这个城市那么多房子,我妈偏偏买在了鹿鸣家的对面。

搬家的那天下午,我拎着简单的行李上楼梯时,一个脸上缠着白布的家伙风风火火地从上面跑下来,我下意识地往一边儿闪身让道,那道风却在刮过去后忽地又席卷回来,我的衣服领子被人从后面拎住倒退着往下拖,鹿鸣咬牙切齿又带着些许兴奋的声音响起:“死丫头阴阳头光头兮,啊哈哈哈,终于被我逮着了!”他一路将我从略显昏暗的楼梯间拖到楼梯口,帽子在推搡间早不知掉在了哪一层,我额头上那道丑陋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被鹿鸣拦住,他蹙了蹙眉:“怎么弄的?”他竟然很脑残地伸手点了点那个地方,伤口还未彻底结痂,痛得我“嗤”地倒吸了一口气,狠瞪他一眼:“关你屁事!”转身打算上楼,却被他一把拽住,然后莫名其妙地拖着我往小区另一头走,他的力气很大,任我怎么挣扎都固执地不放手,很快,他将我推进了社区诊所,“不想死就乖乖地去清理伤口。”

消毒水与酒精药棉的气味淡淡地在我鼻端萦绕,小护士很温柔,伤口并不很痛,我却莫名地眼睛酸涩,眼角余光望见鹿鸣蹲在门口逗一只纯白色小狗,嘴巴里发出阵阵怪异的声音,他受伤的脸颊正对着我,那模样看起来惨兮兮的,我却觉得他真好看。

从诊所出来,我酝酿了良久,才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说,谢谢。他瘪了瘪嘴,“你害得我差点儿毁容,我才不原谅你。”

“小气鬼!”我嘀咕。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对我负责!”他忽地贼兮兮地凑近我,一张笑脸放得老大,吓得我差点儿咬到舌头。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时,我脸不自觉地微微发烫,踢了他一脚:“臭流氓!”

“哎哟!”他吃痛捧着脚狂跳:“谋杀亲夫啊啊啊啊啊!”

“不要脸!”我转身跑上楼,在二楼的转角处终于发现了被遗落的帽子,沾了一些灰尘,还被人踩了一脚,上面有一只淡淡的鞋印,我却一点也不嫌弃地紧紧抱在怀里,手指缓缓地抚摸上帽子内壁写着的两个字母,嘴角不自觉地慢慢上扬。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去学校,我愣了有三秒才回过神来,而同样打开门背着书包嘴里还吸着一袋牛奶的鹿鸣却满脸笑意地冲我招呼:“哈罗,光头兮,早啊。”

“我!警!告!你!不!要!再!叫!我!光!头!兮!否则……”我咬牙切齿地低吼。

“否则怎样?”他很无耻地狠吸了一口牛奶,还故意发出怪异的声响。我气恨地夺过他的牛奶从楼梯口扔下去,跑走之前不忘踢他一脚,下一刻,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声响起,然后是他妈妈的开门声以及咒骂声:“小混蛋,你一大早叫魂啊叫,赶紧给我滚学校去!”

这样的戏码我们整整上演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我的头发渐渐长长,他依旧乐此不彼地逞一时嘴瘾,脚背与小腿却饱受折磨。直至某一天早上我如常打开门,却没有听到他咋咋呼呼的独特招呼声,而是冷冷的抽气声,他将我刻意压低的头抬起,盯着我淌血不止的脸颊问:“怎么回事?”

“没事儿,上你的学去。”我挥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拽住手臂,像上一次那样拖着我一路飞奔往诊所去,这一次的伤口比上次严重得多,连见多了血的小护士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谁用烟灰缸砸的你?下手可真狠!”我默不作声地咬住嘴唇,虽然打了麻药,针在肉上游走依旧钻心地痛。

一路往学校的路上,鹿鸣迟疑了许久,才问:“是你妈妈对吗?”

“别问了。”我轻轻地说。

是的,他猜得没错,是我妈妈,她喝醉之后,用烟灰缸狠狠地砸上了我的脸颊。可是我不怪她,一点也不。自从爸爸去世以后,她似乎再也没有笑过,每个夜晚都抱着酒瓶喊着爸爸的名字喃喃自语:是我错了,我不该逼你离婚的,我错了……她不知道,每次听到她这样说,我的负疚比她更强烈,如果不是我半夜离家出走,妈妈也不会那么迫切地同爸爸离婚,如果不是我……

“走,找你妈妈理论去。”鹿鸣忽然拽住我的手往回拖,我争不过他只得被他拖着上了楼,他拍了许久门,我妈妈才醉眼迷蒙地跑过来开门,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扑鼻而来,鹿鸣吸了吸鼻子,将身子挺了挺,大声地说:“阿姨,你怎么可以动手打简兮!你这是家暴!家暴你知道吗!”

我妈喝了一宿酒,酒劲还没散去,我想她压根就没听明白鹿鸣在嚷嚷些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极度不耐烦,这是她发飙前的标志性动作。我拉了拉鹿鸣,他却正说得慷慨激昂,对我的警示置若罔闻。

果然,我妈将他猛地推了出去,在门阖上的瞬间他又跳了进来,我妈怒了,半推半拎着将他再次扔出了家门,这次力度一时没控制好,直接将他从楼梯上扔了下去,惨叫声立时哀嚎遍地……

004

鹿鸣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差点儿摔成脑震荡。他妈当时听到惨叫声,折身返回厨房提了把菜刀就往我妈身上砍,还是鹿鸣在楼梯间一边哼哼一边大喊,老妈你冷静杀人是要偿命的……我妈被这一闹,酒意瞬间就吓醒了,更大声地冲我喊,兮兮,快打120!

我拎着我妈熬了一上午的鸡汤去探病,鹿鸣美滋滋地喝着鸡汤说:“光头兮,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自从认识你后,你看我都伤多少回了!”他叹口气,而后嘴角翘起洋洋自得地开始第N次自夸:“不过呢,你妈终于决定戒酒了,你以后也不用再挨家暴了,你记着呀,我对你,恩同再造!”每一次,他都用这四个字结束这个话题。

我嘴角第N+1次抽搐,“求求你,学点儿其他成语好吗!好吗!”

他撇了撇嘴角,翻个身,“你跪安吧,大爷先睡个午觉。”

因为打止痛药的关系,鹿鸣变得很嗜睡,一会儿便睡着了。我收拾好保温瓶,坐在床边盯着他的睡颜看了许久,哪怕他的头上缠绕了厚厚的纱布,也依旧是那么好看。我瞄了瞄四周,然后微颤着缓缓伸出手指,很久很久,才抚上他的脸颊,眼睫、鼻子、最后是嘴唇,我在心里骂他:笨蛋笨蛋!你这个大笨蛋!没脑子的笨蛋!眼泪就那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顺着脸颊,带着我嘴唇炽热的温度,跌落在鹿鸣的嘴角……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战鼓擂动,狂跳得似要跑出胸腔。抬头的时候恍惚看见鹿鸣的睫毛颤了颤,我心一凛,逃也似地冲出了病房,一直跑到医院门口,才停下来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喘气。

我趁我喜欢的男孩儿睡着的时候,偷偷地吻了他。

那是我的初吻,应该也是鹿鸣的初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那一刻心里战栗般的悸动,我记得他唇角微凉的温度,以及淡淡的薄荷香味儿。那之后,妈妈再也没有碰过酒,并且提前销了假回学校上班。她对我充满了内疚,摸着我额角留下的淡淡疤痕不停说对不起。我抱着她,说没关系,妈妈,我爱你,妈妈。

鹿鸣出院那天我妈妈在他们家的餐馆开了一大桌当做赔罪,鹿家的店是祖传老店,在本城小有名气,鹿鸣奶奶去世前面对儿子女儿的明争暗抢,索性将这家店留给了最疼爱的鹿鸣。他也是真的热爱研究美食,他的终极梦想便是做一名出色的厨师,将祖传的手艺传承下去。

那顿晚餐吃了很久气氛也无比融洽,我不知道我妈跟鹿鸣他妈说了些什么,他妈原本挺不待见我的,每次在楼道见了我都叫我离鹿鸣远点儿,这次却破天荒地对我笑嘻嘻的,既夹菜又给倒牛奶,看得我跟鹿鸣一愣一愣的。散场的时候他妈终于发话了,她说:“虽然你们年龄都还小,但我们也不是那种老土的家长哈,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郎骑什么马来,绕床弄什么梅来着……”我的嘴角抽了抽,只见她望向我,“兮兮你妈说你功课里数学最好是吧,那感情好,以后可以帮我们家鹿鸣算个账理个财什么的……”“老妈!”鹿鸣一口饮料猛地喷了出来,我意会到鹿妈妈话里的意思,脸瞬间就红了。

离开时鹿鸣他妈还特亲热地拉了拉我的手,“兮兮,以后你想吃什么就上我们家馆子来呀,也可以先过来熟悉熟悉业务。”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下。回去的路上我问我妈到底跟鹿妈妈说了什么,我妈说哦也没什么,就说鹿鸣很喜欢你。

“妈妈你乱说什么呢!”我的脸淡淡地红了,心里却有小小的欢喜。

“嗤,”我妈笑了声,“别以为我们老人家就不懂你们小朋友谈恋爱那一套呀,他不喜欢你他上我们家找我讨论什么狗屁家暴啊,他不喜欢你他受了那么重伤都没找我们麻烦,我看他就是对你不怀好意。”

那个时候,我也以为是这样的,我也以为鹿鸣是喜欢我的。

后来我便真的常常去鹿家的餐馆,大多时候是蹭饭,店里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帮着点单传菜,鹿鸣见了总是挥手说,去去去,回去复习功课去。那个时候我们都升了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徘徊在年级前十,而鹿鸣却惨不忍睹,他不是笨,而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他宁肯将时间花在一本食谱或者寻找更好的配料上,也不愿意看教科书。他没想过考大学,他的所有梦想都在他奶奶留下的那家老餐馆里了。而我呢,我的梦想在远方。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忽然意识到我与鹿鸣之间或许存在着某些无法跨越的鸿沟。但我却自欺欺人地选择故意忽略。

我想啊,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至少我们现在在一起,他对我那么好,这些年来他身边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个时候我预料不到,将来会有另一个女孩子,以绝对的优势将我这些信念撞击得粉碎。

005

07年夏天,我拿到北方一所重点大学通知书,而鹿鸣,意料之中的落榜。临去新学校报到之前,鹿鸣在餐馆帮我办了谢师晚宴,他亲自掌厨,这些年他厨艺越来越好,祖传的手艺更是青出于蓝,餐馆的生意愈加火爆,甚至谋划着开连锁店。

酒过三巡,鹿鸣才脱下工作服来敬我的酒,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喊我的名字:“简兮,真的很为你高兴,加油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喝得有点高了,思维却无比清晰,我想要听的不是这些,我想从他嘴里听到的不是这些。

后来酒席都散了,唯独我一个人赖着不肯走,不停地嚷嚷着给我酒。那晚后来是鹿鸣将我背回家的,那不是他第一次背我,却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从餐馆到我们住的地方步行只有十几分钟,我却觉得格外格外地漫长,夜风一吹,我酒醒了大半,却依旧沉沉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昏黄的路灯下,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似是相依相偎的一对亲密恋人。

从餐馆到我家的那些个瞬间里,我很想对他说,鹿鸣,我喜欢你。然后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我吗?

可没有,直至最后他帮我盖好被子,我始终都在装睡。如果说我的青春最让我后悔的一件事儿,便是这一桩。因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得知那个答案。

大一寒假我回家,放下行李便去餐馆找鹿鸣,我给他带了我所在的北方城市的特色佐料,那是我搜寻了许久才找到的最正宗的。他接过说谢谢,接着拉过收银台前的一个女孩儿给我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杨桃。”

如果有一面镜子,我想我一定可以看见里面的那个人,面色瞬间惨白,整个身体都在微颤。我手指深深掐进肉里,告诉自己,别哭,千万别哭。许久,才勉强找回语言,没有接杨桃的招呼,而是对鹿鸣说,我先走了。而后落荒而逃。

那个寒假我过得很糟糕,因为吹了点凉风又熬了几个通宵打游戏,结果病来如山倒,伤风感冒没玩没了地纠缠。我妈一勺一勺喂我喝白米粥,恨恨地将鹿鸣骂了几十遍,末了又叹着气儿安慰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方一定有更好的人。

可是我妈忘记了,我是她女儿,我随她的性子。我爸走了这么多年,她始终念念不忘没有再找。我也是一样,从我十三岁开始,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人,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我一直也以为他同样是喜欢着我的,可他忽然拉了一个女朋友出现,我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恶作剧或者一场梦。

我病好些的时候再次去了鹿鸣的餐馆,推开门之前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要冷静。可当听到鹿鸣解释说他之所以没有来探我的病甚至不知道我病了是因为陪杨桃回了趟老家时,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冷静一下子就没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跑来老去:他们都见家长了,他们都好到这个份上了。酸意恼意恨意各种情绪复杂交织,汩汩汩汩地往外冒泡,将我所有的理智都慢慢地馋食掉。

后来忆起,我之所有会做出那样令人不齿的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意难平。我与鹿鸣的五年却比不过杨桃的五个月,她不够漂亮甚至因为家里贫穷连高中都没念完,讲话很大声,还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音,我不知道鹿鸣喜欢她哪一点,我对自己输给这样一个女孩子感觉很不平。每个女孩子在青春年少时更看重的,是比爱情更宝贵的自尊与骄傲。

在这种心理下,我找了几个小混混将杨桃给绑了。那天是小年夜,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与鹿鸣却过得兵荒马乱。

在急救室外的走廊上,鹿鸣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他的脸色阴骘得可怕,双目赤红,带着恨。我的心一点点跌至冰窖,嘴角有鲜血滑落,他那一巴掌仿佛拼了全部力气,我整张面孔都麻木,耳朵里嗡嗡巨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失聪了。但这些痛,都抵不过他那个带着恨意的寒凉目光。

“简兮,我对你太失望了。”

那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冰冷的,残忍的,决绝的。

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跌进万丈深渊的碎裂声。

006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回过家,大二那年寒假我妈特意跑到学校来跟我一起过年,守夜的时候我们碎碎念说了很多往事,却始终闭口不提鹿鸣,仿佛这个人从来未曾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一般。

大三的暑假,我跟同学一起去西部支教,同行中有个笑起来特别阳光好看的男孩子,炙热的太阳下他将头顶的遮阳帽摘下扣在我头顶,“简兮,你皮肤这么白,晒黑了就可惜了。”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想一定是阳光太过炽热,否则我怎么会有瞬间的昏眩感呢?

后来,这个男孩子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男朋友。他家世好,风趣,爱笑,善良,喜欢小动物,更重要的是,对我百般宠爱,可我们只交往了两个月,分手那天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依旧笑着说:“简兮,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认真,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对方的尊重。你明白吗?”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只因为他送我帽子的那个瞬间,我恍惚以为看到了多年前的鹿鸣。

后来我不咸不淡地交往了几个男生,每一个都没有超过一个月,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有着鹿鸣的影子,眼睛像他的,笑起来像他的,某个动作像他的,甚至穿衣品味似他的……

我仿佛魔怔了般,把自己关闭在用鹿鸣以及那些岁月筑造的密封的迷宫般的空间里,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退路,除了让自己漂浮,别无他法。

007

大四毕业时我回了趟家乡,同行的还有一个男生,我已不记得这是第多少任男朋友了,但却是最长久的一个,我每天晚上都对着镜子告诫自己说,就他了吧,就他了吧,给自己一条生路吧。仿佛催眠一般。

所以我将他带回这个城市,带他来见妈妈,带他来这个有鹿鸣以及我所有美好又痛苦的记忆想要忘记却怎么都无法忘却的地方。

可是当我坐在咖啡馆内看到落地窗外一闪而过的两个牵手而过的身影时,我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我从未见过那样温柔的鹿鸣,他微微低头与杨桃笑语,而他手心里的那个女孩子,虽然走路一跛一跛,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安宁幸福。

当年杨桃被那几个小混混劫走后,他们并没有对她怎样,我的目的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鹿鸣的心。杨桃却趁人不备从三楼窗口跳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而我,输得更加彻底。那些年我自以为是鹿鸣对我的喜欢,不过是自我编织的一场梦。他对我的好,从来就无关爱情。

“简兮,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对面的男孩慌乱地递给我纸巾。

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摸了摸脸颊,湿意沾了满手,我将面孔埋进双手,良久,才抬起头来对那个男孩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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