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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纷飞,美得如三月柳絮,我却只能趴在窗边透过缝隙偷偷欣赏。
我们被关在太后的佛堂后院里一间简陋的屋子,一连好几日,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陋室里只有一张床,宫里是尊卑分明的地方,主子睡床,奴婢只能睡地了。好在沈云珞总算还有怜惜之心,要我跟她挤挤一起睡。她身子再弱,也是比我暖的,触到我冰冷的身体,她诧异道:“往日只以为你手凉,不想身子也这样凉。于归,你应该找大夫看看。”
我虽有肉身,却没有热血,我的血都是凉的。“大夫可有办法让我变得暖起来?”
“不知呢,或许有罢。”
我嘻嘻笑了几声:“凌湘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暖被窝的人。”
沈云珞转身对着我问:“你想嫁人了?”
“想……”我睁眼望着屋梁,微微笑着,我想嫁人,受劫,成仙。
“嫁给逍遥王?”
“哼,嫁给他?他去暖别人的被窝,我怎么办?”
“那你想嫁给谁?”
“我……不告诉你……”
“那我也知道。可是你别妄想了,他不会娶你。”
我哼哼了几声,转身背对着她睡觉。
连日大雪,京城的严冬果然难熬。
院子里时常有僧人走动,他们在佛堂内替皇宫熬腊八粥,我想看见罗净,或许他能掐算出究竟是谁害了吴千雁。可惜只等来了送饭的宫女。
门外的锁子“咔哒”一声,门敞开,寒风肆虐而入。我接过篮子,小心问:“这位姐姐,不知太后娘娘何时审问我们呐?”
“我哪里知道?你们等着吧,太后慈悲,天天好饭好菜给你们送来,急什么?”
太后慈悲?那恶毒的老太婆,我违心对她笑着道谢,听见门又锁上,撇撇嘴说:“是叫我们等死吧?”一边嘟喃,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放在案几上。
沈云珞抱腿坐在床沿,盯着眼前那盆炭火:“这事情严重,太后不会随便提审我们,一定要查过之后才有把握。”
“只是……皇后乃后宫之主,为何由太后审我们?这太奇怪!”
“有何奇怪?太后在宫中几十年,皇上十分敬重她,皇后年纪尚轻,如何能取代她的地位?反而还要拼命讨好。”
我微微点头,这些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听也听不懂。伸手将筷子递给她:“娘娘,吃饭。”
沈云珞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右手,瞪大双眼问:“你的手这么快好了?伤口愈合了?”
我一怔,紧张得结结巴巴:“啊……没有、伤口……”情急之下,用法术在左手中指上变了个伤疤,赶紧伸过去给她看,“在这里啊!”
她狐疑盯着我:“我记得咬的是右手。”
“你稀里糊涂的,记错了!明明在左手,你看呀!”
她摇摇头,喃喃:“不会错……是右手才对。”
“娘娘,你怎么这样固执?快吃饭吧!”
我催了她好几遍,心虚得端起碗拼命扒饭。沈云珞蹙眉,小口小口吃着饭,或许是百思不得其解罢。
今日腊八,原本来送饭的宫女一整日没有出现,宫里应当在举行祭奠仪式,或许谁也顾不上我们。一直捱到夜幕降临,若还没有吃的送来,我便要翻窗户出去。好在终于有人来了,我听见极远的脚步飞快走近,早早侯在门边,一个劲咽口水。
沈云珞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我:“于归,你做什么?”
不一会门开了,甚至没听见锁子的声音。
罗净一手托着一个大钵出现在门口,僧衣单薄,两道修长的眉毛上结了碎冰,白闪闪的。钵子里腾着热气,是腊八粥,我夺过一个来,欢呼:“有吃的了!”
他将另一个也递给我,神情平淡道:“皇上亥时才开始赐粥,轮到你们就太晚了,先充充饥罢。”
我把两个大钵都搁在案几上,笑眯眯侧头对罗净说:“多谢大师,还专程来送粥。”
沈云珞瞧了瞧,努努嘴:“没勺,如何吃?”
我端起来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滚烫的粥弄得我浑身一战栗,擦擦嘴说:“就这样吃。”
沈云珞摇摇头,表情有些厌弃。
“于归,你就随我去拿个勺罢。”
我没听错吧?好奇瞪着他:“我能出去么?”
“无妨,有我看着你。”
我点点头,转身低声埋怨沈云珞:“人家送粥来,你还嫌这嫌那,真是大小姐做派……”
她不理会我,依然坐在床沿垂目望着火盆。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我也习惯了。
跟罗净出了屋子,外面天寒地冻,罗净的袈裟被风吹起,拂过我身子。夜色清冷,白雪借着月光将四周映得白煞煞。他忽然止住脚步,扭头看我,那双细窄的眼中闪烁着怜悯。
我仰面望着他,笑问:“大师怎么了?”
他朝我伸出手:“我替你把脉。”
我毫不犹豫将手腕搁了上去,视线落在他优雅的颈上,那段肌肤裸露在雪色和月光中,渐渐朝下看,锁骨被僧衣半掩、轮廓冰冷。“大师,你不冷么?”
他瞥了我一眼:“冷什么?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那一夜,是你救了我,于归早想多谢大师,可一直没有机会。”
“你元气尚未恢复,勿要再滥用法术。”
想起那日走火入魔,我心有余悸:“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的,都是一时控制不住。”
罗净抿唇而笑,结了冰的白眉一挑:“小桃花,你需要参详的事情太多,不能因一时迷惘就误入歧途。”
我快跑几步追上他,拉住他胳膊问:“我误入什么歧途啦?”
“走火入魔,严重时可要了你的性命。”罗净在性命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瞪着我甩开胳膊:“凡人都有七情六欲,可你是妖,涉世之初不懂也罢,日后若还遇上此等事,要懂得自行化解。”
我继续问:“此等事是何等事啊?”
“你的心为之迷惘纠结的事。”
“大师,有一件事我很迷惘!”
“何事?”他认真看着我,我也认真看着他,神秘兮兮说:“就是那晚……你来救我,然后何时离去的?”
他显然有些失措,避开我的目光,自顾自朝前走,一面冷冷说:“这不值得迷惘。”
“可我就是想知道啊!”我一蹦一跳跟在他身边,得意洋洋,“被窝里有你的俗气,我闻见了,你是不是上了我的床?”
罗净猛地收住脚步,眉头也随之一收:“休要胡说!”
我撅起嘴,甚不喜欢他这凌厉之色,拉着脸说:“你就是上了我的床,不然棉被怎会有檀香味?”
“你……”他一时语塞,狭长的双目瞪着我,好一会才吐出一句解释,“我在你床上打坐。”
“那就是上了床嘛!为何不承认?”
他又动怒了,喝道:“你怎能这样口无遮拦?若外人听了还不误会?身为女子,连名节都不要了?”
“误会?怕什么误会?清者自清这样的道理你不懂?哼!”我气呼呼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去。他冷冷睨着我,“走啊!还回来做什么?”
我嗫嗫说:“勺子还没拿。”
他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小木勺,往我手里一塞,负气走了。我可恼火了,什么高僧?动不动就生气!人家又不是真的女子,是妖嘛!
沈云珞只吃了几口,便皱起眉头,将粥推开了。我料想她是吃不惯的,腊八粥也确实不好吃,粗粝难咽。我本来对食物不挑剔,可在宫中住了大半年,嘴也给养刁了,越吃越觉得受罪。不过仍然将一大钵粥吃完了,总算没辜负罗净一片善心吧。
在这屋子里,连把梳子都没有,更别妄想要热水洗洗脸,待久了,整个人精神恍惚,话都不愿说。沈云珞刚好起来的身子,一下子又垮了下去,眼见着她的肌肤一天天黯淡,神情恹恹。我是真的担心她,也同样担心吴千雁,不知这事情究竟是谁要害谁。
腊月过了半,太后终于要提审我们二人。听得这消息,我竟松了口气,应了凡人说的那一句:早死早超生。
我们被押进一间暗室,四周都没有一扇窗,中央燃着熊熊炉火,太后端坐在侧旁一张禅椅上,手里拈着佛珠串子,闭目念着什么。火光映着她的脸,格外慈祥。我只期盼她能一直这样维持表面的慈祥。
四周站了几名内侍,我们双双在她面前跪下,此处比那间屋子要暖和的多,身子渐渐暖了不少,而太后一言不发更使得我紧张得浑身冒汗。半晌,太后睁眼,眸中的精明只是一闪,便换成了严苛,启口问:“于归,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讲一遍。”
“是,太后娘娘。那日清晨,奴婢去找胡公公,看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好伺候皇上和娘娘起床。胡公公都打点好了,让奴婢回去侯着,奴婢便与两位公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对面的回廊里一名宫女好像很痛苦,蹲在地上,便过去看看。问了两句才知道是淑妃娘娘的宫女碧兰,她腹痛难忍需要去方便一下,又怕送给吴美人的补品凉掉,因此请我帮忙,将食盒送给吴美人。”
太后打断我问:“是碧兰提出让你送,还是你自己想送的?”
“是碧兰恳求奴婢去送的。”
“从你接下食盒,到吴美人的殿所,途中谁看见你了?”
“没有人。”
“继续说。”
“奴婢与吴美人相熟,进去的时候没有通传,直接去了内殿将食盒交给凌湘。吴美人恰好饿了,凌湘便替她舀了一碗出来。奴婢本要告退,吴美人忽然叫住我,说沈美人的衣服由凌湘从浣衣局顺带捎回来了,奴婢便随凌湘去拿衣服。找了一圈却没找见,奴婢回来询问的时候,吴美人已经将碗里的浓汤全部喝完,听我说找不到,便亲自去找了,这时奴婢没有跟去,只是在原地等候,待吴美人回来,面色煞白,已经在流血了。奴婢将吴美人背上床,凌湘出去叫皇上了。”一口气说完,有些喘,还因为紧张有些口干舌燥。
太后不紧不慢问:“你是否觉得有可疑之处?”
我忙伏在地上答:“回太后娘娘,奴婢愚笨,想了这么多天,也想不明白是谁要害吴美人。”
“沈美人,你呢?”
沈云珞也俯身伏在地上,平静答:“臣妾一直在自己寝殿,不知外面发生何事,直到凌湘闯进来哭喊,才得知吴美人出事了。吴美人待所有人都和和气气,臣妾想不出有谁会害她。”
太后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下可难办了……”
我悄悄侧目与沈云珞相视一眼,太后的意思,好像并不认为三七粉是我下的。
“沈美人,你进宫时日尚浅,不过也应当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皇上膝下子嗣稀少,宫中后妃极少有孕,因此,吴美人滑胎一案皇上必会深究。不过,哀家还是喜欢家和万事兴,即便是表面上和,内里再怎样波涛汹涌都可以。沈美人,你可明白?”
沈云珞直起身子,神情微怔:“臣妾……明白。”
太后满意点点头,看向我,语气轻柔:“于归,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拿过三七粉,自己忘了?”
我迷茫望着她摇头:“没有,我没拿过。”
沈云珞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急切对太后说:“于归手指受伤了,因此敷了些三七粉!”
“哦?”太后猛地起身,上前两步。
沈云珞顾不得我不情愿,用力揪住我的左手举起来:“于归帮臣妾搬绣架的时候,不小心夹破了手指,臣妾便叫她用了三七粉,或许是于归拿食盒去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些在汤里!但我们绝对是无心的!更想不到一时大意会害了吴美人!求太后娘娘恕罪!”
我大声辩驳道:“不会!那汤盅是有盖的!”
“于归!你快承认罢!是你无意中害了吴美人、是你一时大意,害了龙胎!罪该万死、我们罪该万死!”沈云珞伤心掩面啜泣。
见她一时变得这样悔恨万分,我惊魂未定,不知她想做什么!太后托住我的手,就着炉火的光仔细看了看,笑得高深莫测:“原来如此!既是无心之失,哀家断不会为难你们。”
沈云珞闻言,感激涕零,拖着我一并磕头谢恩:“多谢太后恩典!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慢条斯理说:“哀家会遣你们去相国寺陪伴送子观音,为皇上、为社稷祈福,求菩萨多赐子嗣给我朝江山。”
我一愣,遣出宫去?这么好的事?原以为有性命之忧,怎么仅仅是去相国寺祈福?
被侍从带会裕华宫,毫发无伤。我仍旧是一头雾水,看不清形势,只是默默跟着沈云珞拾掇东西。去寺庙静修,清简为好,沈云珞只带了些朴素的常服和未绣好的千手观音像,而我带上了最初罗净施舍给我的僧袍袈裟、和华容添送我的那套衣物,对了,还有两尊泥像。
冬日的薄凉暮色下,我们被马车送出了宫,就这样给吴千雁滑胎一事做了个了断。
沈云珞挑起车帘,看外面的街道房屋,忽而嘴角上扬:“出宫了,也好。”
我满腹疑虑问:“娘娘,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你要诬赖我?”
“太后不过是想找个顶罪的,将此事大事化小。”
“她明知不是我,为何不去查究竟是谁干的?”
“她必定是查了的,而且查过之后方知此事牵连甚广,为了不打草惊蛇,先找人替罪稳住局势,以后再慢慢顺藤摸瓜。”
“这么麻烦,若一直查不出来,我们岂不是要在庙里待一辈子?”
“青灯古佛,好过宫中虚华。”沈云珞含笑望着我,双眸不曾有过这样的清明。躲在寺庙里,天高皇帝远,或许对她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
相国寺的方丈大师看过太后手谕,便命人领我们去了后山坡的一座小院。
此处离相国寺不远,但因隔了座山头,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周遭都是树林子,满地枯草枯枝,散发着干燥的味道。我倒是喜欢这里,碍不着相国寺那么多菩萨的眼。
篱笆栅栏都已破旧,竹屋雅致,里里外外分了五间房,可四面透风,叫人怎么捱过寒冬?
侍从将我们交给几名持棍武僧,便离去了。
我和沈云珞面面相觑,这几个人,不会日日看守我们吧?
其中一位年长的僧人语气平淡说:“这里曾经也住过几名宫里的妃子,屋里有些她们留下的东西,二位施主看着收拾收拾,不要的扔了便是。屋外的院子里有水井、有菜园,不过现属寒冬,此处没有贮粮,稍后会有一些粮食送来,二位请自行打点。太后手谕,你们不可随意走出后山,只有等寺院于酉时闭门之后,方能出来走动。每日亥时在送子观音像前诵经祈福一个时辰。”
我听得有些晕,挠挠头问:“那有没有人看守我们?”
“没有。”
既然没有,我们出去了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放轻松笑笑,这样也好,虽然日子清苦,种种菜念念经,总比在宫里有意思。得空时说不定能溜出去找罗净,他虽然知道我是妖,却对我很是宽容,而且……长得好看。
满布蛛丝的竹屋里确实有许多女人留下来的东西,宫中物品,清理一下还是可以用的。不过沈云珞嫌晦气,坚决不肯要,我恋恋不舍将那些衣被都烧了,首饰珠宝我却悄悄藏起来,值钱的东西不能扔,管它是活人还是死人的。
一直清理到半夜,屋子才算能住人了,连灯烛也没有多少,为了节省,我摸黑出去拾了柴火来烧。我们两个累坏了,盖着薄薄的被褥,东倒西歪躺在偌大的竹床上睡过去。
清晨被一阵阵雄浑的钟声惊醒,我皱着眉嘟喃:“吵死了……”扭头看旁边的沈云珞,她好像早就醒了,眼睛一眨一眨望着屋顶。
“娘娘,醒了?”
她叹了一声:“眼看到年关了,难不成要在这里守岁?就我们俩冷冷清清地过新年?想起从前在家里,这一阵是最热闹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糊灯笼、写对联,喝酒玩乐……没想到,我也有今日。”
“娘娘,你不是很盼望出宫么?既然最大的心愿达成了,其他的就不必计较!冷清是冷清了点儿……不过你总算可以放下心事了,不用再惧怕皇上找你!”
沈云珞阖眼道:“我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冬日难得见晴阳,屋子也被烘得暖暖的。我将所有的头发绾起,随手抓一根筷子固定发髻,在厨房里忙活。
如今光我一个人伺候沈云珞起居,不得已要学烧菜,这是一件很辛苦的活,在相国寺的地界里我不敢勤用法术,常常顾得了锅里的菜顾不了灶下的火。火小了,菜难熟;火烧太旺,菜又糊了。为了折腾一顿饭出来,我总是满头大汗、蓬头垢面。
沈云珞每回都是皱着眉吃的,其实我也知道难以下咽,可没别的办法。
正打算施法点灶火,似乎听见外面有人声,探身出去一看,竟是华容添!他披了一方大氅,精神奕奕站在枯黄的院中,风度如旧,身后两名随从抬着一方红木箱子。而他身边,梳着羊角髻的小丫鬟,那不是翘儿么?!
我几乎是一路欢呼冲到她面前:“翘儿翘儿!你怎么来了?我可想念你!”
“于归!”她见了我也是欣喜万分,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不放,“小姐呢?小姐还好吗?”
我的灿烂笑容马上收了回来,原来她心里只有沈云珞,和秦朗坤一样。我指指屋子,“就在里间绣花,你进去罢。”
翘儿扔下我的手飞奔而去,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本来认识的人就不多,一个个还都心心念念想着沈云珞。
华容添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两下:“于归?”
“啊?”我回过神来,转身看着他,“王爷怎么来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指了指身后的大木箱子:“给你们送些御寒的东西。”
我点点头,继续看着他。他无奈摇头,睨着我笑道:“还请姑娘指示这些东西该置放何处。”
“喔!”我反应过来,忙请他们将箱子抬进一间空屋。
华容添也随了进来,伸手推开窗,望了望荒芜的四周,轻叹:“皇上还真舍得……”
我凑上前好奇问:“王爷何意?”
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对旁边的随从说:“你们先出去院子里候着。”
“是,王爷!”
小屋里空了下来,我们二人倚着窗,不约而同看向那只箱子。我琢磨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皇上送来的么?!”
华容添一手托着下巴,一副不可置否的神情。
我着急向他打听:“吴美人现在怎样了?”
“很好,日日进补,恢复得很快。”
“那么……”我既迫切又有点胆怯问,“王爷可知道是谁害了她?”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笑意更甚:“你认为我会知道?”
我不由自主朝后一躲:“王爷总归比我聪明多了!反正我没想明白,太后为何要将我们赶出宫来?”
他冲我宠溺一笑,像是把我当孩子一样:“傻丫头,这是在保护你们。”
我转身,双手抓住窗沿,望着外面苍凉的景色抱怨道:“把我们弄到这来过苦日子,这也叫保护……”
“不然,你想被送去大理寺逼供、受刑?”
我怯怯摇头,虽然不懂那些什么大理寺逼供,听起来都已经非常可怕了。
“于归,其实皇上心里清楚,这事与你们无关。可事发的时候,只有你和凌湘在场,以淑妃如今的地位,根本不用担心吴美人会危及她。很明显,这本是要嫁祸给淑妃的,却被你误打误撞搅了局。表面看起来,只有你有机会下药,皇上只能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这样也好,你们恰好避避风头。”
我蹙紧了眉,忿忿砸了几下窗台,直嚷嚷:“若是查不出,我岂不是要老死在此?”
“不会,你要相信沈美人的魅力。”他侧目睨着我:“她一定会再回宫去,你呢?”
“我怎么?”
“你也要回去?”
“不然我还有选择么?”
他垂目笑了笑:“有,只是你不愿意选……”
华容添总是这样自信,他也确实优秀得能令所有女子倾心,可惜,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我的心。
“于归……”他抬目对上我的视线,神情透着一股迷惘,“你这双桃花眼,为何会惑人心志?今后不要随便盯着别人看,会令人误会的。”
我“噗哧”一声笑了,双手捂住眼睛,歪着脑袋说:“这样吗?以后我和你说话就这样吗?”
他爽朗的笑声在小屋内响起,悦耳动听。手被他捉了下来,俊逸而鲜活的笑容又呈现在眼前,他是一个爱笑的人,只是有时真有时假。
我也随着他笑,双肩止不住地抖动,他忽然按住我的肩,认真说:“等沈云珞回了宫,你随我回王府。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只是不想你被牵扯在后宫无休止的争斗之中。”
我睁大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眼珠子转了几圈,笃定说:“那我要当你的书童。”
“书童?”他又呵呵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连字都不会写,如何做书童?”
“哼……就是因为不会写,才要当书童的嘛!”而且书童不用干重活,轻松又自在,最重要的是,秦朗坤喜欢富有才情的女子,而我连字也不会写。
华容添点头允了,捏捏我的脸蛋:“那可要好好练字,不能在外给本王丢人。”
我龇牙咧嘴冲他笑,忽然一跺脚,惊道:“可是娘娘怎么办?谁伺候?”
“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到时,我会安排翘儿进宫去服侍沈美人。”
“噢!”我脑子就是不灵光,迟钝极了,又忙问他,“她怎么来的?”
“听说是沈员外派人来送银子给沈美人,顺便看看能否使点银子把翘儿弄进宫去照应。皇宫一向是开春了才遣换宫女,翘儿一时也进不去,在外头干着急,还闯了禁门,若不是我恰好遇见,恐怕少不得一顿打。”
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专程把她带来给沈美人的。”
“不,我是专程来看你,顺便送东西,再顺便把人给带来。”他笑得玩世不恭,我嗔了一句:“就会说……”走去打开箱子,一面嘀咕:“这都是什么东西?皇上赐给沈美人的吗?”
“皇上也有自己的不便,所以由本王送来。”华容添掀开一块绸布,雕花木盘中赫然陈列着一排花簪,原来是皇上先前赐的,我们落在裕华宫的殿所了。“这可是贵重之物,凡得此簪者皆列三品之上。”说完,他忽然抽掉了我头上的筷子,“也只有你会将竹筷当发簪。”
青丝披散而下,我用手稍微一拢,撇撇嘴说:“筷子很方便。”
他随手取了支玛瑙桃花簪,横在齿间,将我的身子扳过去,双手熟稔地拢起我的发,尽数绾成一个髻,发簪灵活地穿插几次,固定住了。我缓缓侧过身睨着他,摸摸后脑:“这是妇人的发髻吧?”
“这样,就没人会打你主意了。”他悄悄在我耳边留下这一句话,狡黠一笑,带着一阵龙涎香翩翩离去。
箱子里有上好的蚕丝被褥、锦袍、夹袄。我和翘儿稍加收拾,那张冷硬的竹床看上去暖和多了。为了御寒,我们也只能挤在一床睡,好在这床铺够大。有了翘儿,一切都变得简单多了,我只消在旁帮她的忙。
除夕夜里,我们三人聚在火盆边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斋饭,一面吃,她们兴致勃勃闲聊着过去在沈府中的日子。她们主仆在一起十几年了,我是个外人,只有听的分。从来不知道除夕是怎么过的,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两手拖着腮帮子,听翘儿叽叽喳喳、沈云珞絮絮叨叨,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渐渐地有些犯困了。
翘儿拍醒我:“于归于归!不能睡,要守岁的!”
使劲揉揉眼,呵欠连天道:“可是我好困……”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甩甩头,“我出去吹吹冷风,这样就不会瞌睡了。”
“可千万别吹久了,会生病的。”
“知道!”冲翘儿甜甜一笑,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迈出屋子,夜里寒风料峭,一个激灵便醒了瞌睡。静谧的林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更显凄冷。关了竹屋的门,火光亦被关在了屋内,眼前顿时暗了下来,我摸着扶栏,渐渐适应了夜色。
不知不觉走出了小院,透过层叠光秃的枝桠仰望夜空,没有月亮,星子疏散,懒懒泛着微光。前边隐约有团火光幽幽飘近,我悄悄躲在一棵树后,那步履如飞却毫无声响,好厉害的轻功。不用闻,我也知道是谁了。本想跳出去吓他一吓,不料他猛地窜到树后,灯笼霎时照亮了我们二人的面庞。
罗净眼中有跳跃的火光,冷冷看着我没吱声。我一肩靠着树干,手里玩弄着衣带,笑嘻嘻问:“大师,你怎么能肯定是我?说不定是别的妖怪呢?”
“你跟别的妖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不苟言笑,目光淡漠瞟了我几眼,“在这做什么?”
“醒醒瞌睡,我太困了。”我也学他的样子,瞟了他几眼,“你又在这做什么?”
罗净一抬手,我才注意到他拎了一提食盒。什么东西?还隐隐冒着热气。
“给你们送点饺子。”
“饺子?”我忙凑上去闻了闻,饺子是什么?闻起来很香!刚要夺过来,他却收了回去,嘴角含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原本草木,却这样贪吃!小桃花,这是御赐的饺子,给沈美人的,你不可在路上偷吃。”
“御赐?从宫里送饺子出来?那早就凉透了!”
“自然有让它不凉的方法。”罗净郑重交给我:“你快拿回去罢。”
我欣喜抱着暖烘烘的食盒,纳闷盯着他问:“咦?这等小事,怎么劳烦大师亲自前来?”
他一怔,扭头避开我的目光:“既是小事,也无需劳烦他人。”
他大概出来得匆忙,连袈裟都没有披。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肩,那肩骨透着一种清冷的寂寞。他猛地一抖,警觉挡开我的手,目光凌厉盯着我。
我吐吐舌头,深怕他又冲我发怒。笑了笑,边转身边说:“多穿点衣服。”说完之后,心中竟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
近日的天气一直不错,我和翘儿整日都在山上拾柴,囤积了许多在厨房里,以防哪天下起雪来不够用的。这样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着实比在宫里舒服多了,累了便席地而坐,看看树、看看云。
翘儿虽是丫鬟,却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没干过这样的体力活,总是变着法子偷懒。
“哎哟……于归,我走不动了。”
大清早刚起来,就喊走不动,我摸摸她的头:“那你在这歇会,等着我。”可巴不得甩开她,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用法术拾柴捆柴,多方便。
越爬越高,越走越远,四周弥漫着浓浓的大雾,隐约听见附近人声鼎沸。继续往前走,翻过小山坡,马道上一条长龙般的队伍令人吃惊不已。有的赶马车、有的赶驴车,还有挑担子的,都是做买卖的吧?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相国寺的后山。
松手将干柴都扔了,跑上前去,找一名面善的妇人问:“大姐,你们这是去哪里?”
“姑娘是外地人么?今日是相国寺的庙会呀!又恰逢上元灯节,可要热闹死咯!”
庙会,还有那个灯节,听起来很好玩。我拔腿就跑,一路飞奔回去,拉着翘儿兴奋叫唤:“翘儿!你可知道庙会?还有什么灯节?”
“今日是上元灯节,晚上我们要吃汤圆子。至于相国寺的庙会在哪天……我就不知了。”
“我看见好多好多人往东边赶,人家说那庙会可热闹了!我们去看看吧?”
翘儿连连摇头:“那可不行,我们不能随便出去的。”
我顿时蔫了,沮丧道:“那也是的,我们不能随便走动……”
日上三竿,将近午时了,林子里晨雾散尽,我挑了两大捆柴,和翘儿一前一后下了山。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一抬眼,远远见院子外面停着一辆翠幄马车,我和翘儿都加快了脚步,赶上去一问,竟是逍遥王府的人。
华容添又来送好东西?我高兴极了,冲进院里把柴扔下就往屋里跑。
他正在和沈云珞说话,看见我,笑容可掬打量我一番:“于归,瞧你野的!”
我这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脏兮兮……摸摸脑袋,头发也没梳好,一跑都凌乱了。不好意思赔着笑说:“王爷,这不能怨我。反正也见不到外人,打扮那么好给谁看?”说着,眼睛朝旁边的小木箱里瞟。
华容添招呼翘儿过去,给了她一张纸:“这是药方,箱子里的药材都分类放在小格中,每一格都写了药名,还有把小秤,你可得按时按量地煎药给沈美人,都是为了给她补身子。这些药够两个月,先用着,日后本王再会送来。”
沈云珞福身:“有劳了,还请王爷替云珞多谢皇上恩典。”
看这架势,莫非沈云珞还要在此住上很长一段时日?我岂不是也要在此住上很长一段时日?唉……冷不丁被华容添捏起了下巴,他略微诧异问:“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我哭丧着脸,方才的喜悦一扫而光。扭开头,自怜叹道:“难道要一直这样蹉跎年华……”
华容添目光狡黠,朝旁边的包袱努努嘴:“这是给你的。”
我狐疑看了他几眼,一面将包袱打开,几身云锦衣裳,上面摞着一叠银票。
“皇上口谕,你可以随意进出相国寺,银票给你用来置办沈美人日常所需。”
“啊?”我喜出望外,“我可以出去?”
沈云珞扯了扯我的衣袖,使眼色道:“还不叩谢皇恩?”
我当即反应过来,朝华容添跪拜:“于归多谢皇上恩典!”
他一手搀我起来,笑眯眯说:“若不是本王,皇上岂能恩准你进出自由?”
“那就再叩谢王爷!”我心情极好,觉得他今日特别的英姿勃发。
“那倒不用。你去换身男装,随我出去一趟。”
我看向沈云珞,询问她的意思。她气色很好,温柔道:“去吧,今日上元灯节,又是庙会,多买点好玩意回来也好。”
朝华容添一阵挤眉弄眼,我捧着衣服满心欢喜回自己屋了。
穿衣,束发,敛去嬉笑之色,我也成了一名翩翩佳公子。若是在春夏之季,手执一把折扇,好不风流!华容添目露赞许,伸手扶我上车:“贤弟,请吧!”
我朝他抱拳,粗着嗓子道:“华兄,你也请!”
他面色一怔:“你倒是装得很像……”
我得意笑笑,变声而已,很简单的法术!
只乘车到相国寺门口,外面熙熙攘攘,马车是寸步难行,我们便弃了车。相国寺门前的大道两旁满满全是小摊,听说一直延续到东大街,再从东大街至宫门前的御道,便是灯会了。
“我们沿着街一边走一边玩,到东大街差不多黄昏时分,恰好赶上灯会。”
我踮着脚四处张望,心不在焉应道:“嗯,好。”
“人太多,你别乱跑。”
我朝旁边花枝招展的姑娘努努嘴,低声问:“为何叫我换男装?看人家姑娘都出来玩了!”
华容添一手挡住嘴,在我耳边道:“你看有多少人盯着她瞧?这庙会加灯会,可是撮合了不少良缘,本王不想你也被撮合了去。”
我噗嗤一声笑了,旁边的姑娘应声朝我看来,我便随意朝她瞥了一眼。怎料她粉唇微抿,朝我频频暗送秋波。我避之不及,忙抬头望天,这时原本拥挤的街道因一辆马车行过变得纷乱起来,也不知怎么,那女子被人撞了一下,刚好跌进我怀里。
我一怔,情急之下圈住她的两只手抱也不是,松也不是,女子举眸柔柔看着我。那目光真令人头皮发麻,我两眼一闭使劲推开她,逃之夭夭。
华容添紧紧跟在我身后,走远了,他才放声大笑起来。我急了,跺脚嚷道:“还笑!早知道将那女子推给你!”
“没问题,下回可要记得推给我,本王不嫌女人多。”
我没好气说:“女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喜欢!”
他笑得更厉害了:“你当然不喜欢女人!”
我想了想,也对,我喜欢男人的。
华容添笑够了,拉住我的手:“人太多,真怕你走丢了,又不识路。”
“哎哟……老朽这辈子总算长见识了,竟然亲眼见到断袖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我们低头一看侧边,小摊前坐着一个卖泥人的小老头,满脸稀奇盯着我们俩。华容添脸色一变,尴尬松开我的手。
我张口想问断袖是什么,忽然注意到他卖的泥人,不是罗净的像么?
“咦?这不是罗净大师么?”我蹲了下去,兴致盎然打量这些形态各异的罗净,有打坐的,有站立的,有撞钟的,还有敲木鱼的。
“小少爷,买一个不?罗净大师可灵验了!”
华容添俯身对我说:“自从上次你捏了个罗净大师,这相国寺外面全卖起了罗净大师的像,比什么菩萨的都好卖。”
“是么?那我可做了件善事!”
“怎么说?”
“他们的生意好了,赚的钱更多了不是么?”我回头笑着对卖泥像的老头说,“我每样都要一个。”
揣着七八个罗净,我乐滋滋地幻想着回去该怎么摆放,摆成一排呢还是摆成一群?要不叠罗汉似的摆成一堆?
华容添紧紧贴在我身旁,时不时用臂膀为我挡一挡行人马车。“于归,你真善良,而且心思简单。”
我抬头狡黠瞥了他一眼,我才不简单,我可是活了几千年的妖精。路边小摊上传来阵阵肉香,寻着味儿不由自主过去了,就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丝毫由不得自己。华容添轻笑问:“是羊肉汤,想吃吗?”
见桌边的人们吃得可香,我垂涎三尺,连连点头,迫不及待找了个位置坐下。
华容添在我身后站着:“少吃点,一会王府里还有美味佳肴等着你去享用。”
“王府?你要带我去王府?”我扭头问。
他颔首:“迟早是我王府的人,随我回去吃顿团圆饭怎么了?”
我斩钉截铁道:“我不去。”
“为何?”
“不去就是不去。”我一脸不高兴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羊汤,忽然没胃口了,蹭地站起来:“我不想吃了!”
扭身走了几步,华容添赶过来拉住我:“你又跟我使性子,于归!你害怕什么?我的家人又不是猛虎野兽。”
我深深吸口气,不屑说:“谁害怕了?我不是不敢去,是不想去!我不想见到你那些什么妻妾。”
他无奈笑笑:“你到底是吃醋了……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吃醋?哪里有醋?使劲嗅了嗅,我身上没醋味啊。正纳闷,前方人头攒动中,一张清秀的面庞跃然出现在眼前,他总是这样令人赏心悦目。我拽了拽华容添的袍袖,兴奋指着前面:“是秦大人,看!”
待秦朗坤走近了些,我们才看清他身旁还有一名小少年,不是玉临王么?我回头朝华容添笑笑:“你们两兄弟不在一起过节,反而各自邀了伴。”
秦朗坤和玉临王也看见了我们,径直走来。玉临王一袭白狐裘,衬得面若粉琢,有板有眼向华容添作揖问好,然后疑惑看看我:“这位是……”
我眯眼一笑:“我是于归啊!”
玉临王瞪大眼睛打量我许久:“你怎么能出来?”
“那还多亏了你的王兄!”我嬉笑的时候,女声毕露,转头对秦朗坤微微俯首,轻声唤:“秦公子。”
他目光复杂,似有千言万语,薄唇微微抽动,终是没出声。倒是玉临王先说:“秦大人如今做了本王的侍读学士,王兄许久没回翰林院了,大概不知道罢。”
“哦?”华容添的语气十分意外,“秦大人还是决定跟随玉临王了?”
“下官不甚荣幸。”
我打破他们几个的官场套话:“小王爷,你们要去哪里?”
“去秦府走一趟,上元灯节,给秦夫人问个好,顺道蹭一碗汤圆子吃,呵呵……”
我小心翼翼环视一圈,怯怯问:“我也可以去么?”
华容添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看看秦朗坤,又瞥了我一眼:“去吧。跟着玉临王,别乱跑,晚上我去找你。”
我和秦朗坤一左一右走在玉临王身边,俨然三名俊美少年结伴同行。面对四处投来的惊羡目光,他们二人无动于衷,我总是报之一笑。渐渐走出了繁华热闹,才知道原来秦府很偏僻,不过也应该是清幽之地,相信是秦朗坤专为他娘选的好地方。
直到秦朗坤停下脚步说:“到了。”我吃了一惊,这宅院哪里有府第的模样,就是普通民宅,匾额上写的也不是秦府,而是“浮云居”。恐怕他爱的是当中这个云字罢。
玉临王不知情,带着几分孩子气说:“本王住的是浮华殿,秦大人住的浮云居,也算有缘。”
他是跟华容添学的吧?动不动就说有缘。
石砌的围墙有好几处修葺的痕迹,院内的砖石地像是新铺的,两旁花圃中空空如也,连枯败的草叶都没有。
秦朗坤将沿路买的一些吃食交给一个叫秀秀的丫头,领我们进了客堂。屋子不大,刚好摆下八张官帽椅,看样子都是旧物,大约是从苏州秦府搬来的。秦朗坤请玉临王坐下,将手中一提锦盒搁在桌案上,便进内堂去了。
我还捧着一包罗净像呢,不知该不该放下。看样子,这里上上下下也没几个伺候的人。
不一会,秦朗坤搀扶着一名中年美妇缓缓从通廊走出。那妇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是与秦朗坤像极了。一袭深紫罗裙,素花夹袄上绣的白梅,颈边茸茸兔毛衬得容颜柔美,只一双眼睛略显晦暗;脑后以银钗饰云髻,面施脂粉,看来是悉心装扮了的。
玉临王起身朝她作揖:“秦夫人,本王来叨扰了。”
“哪里的话,王爷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秦夫人说话声音低弱,仿佛气力不济一般。
玉临王将手搭在锦盒之上:“这些补品是本王的一点小心意,还望秦夫人多多保重身体。”
“王爷太客气了!”秦夫人笑了,却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我心中暗叫不妙,玉临王都送了见面礼,我怎能空手来?她可是我未来翁姑!秦夫人已经朝这边看过了,来不及细想,我忍痛割爱,将怀里的布包递了出去:“这是于归的一点心意,希望罗净大师保佑秦夫人身体安康!”
秦夫人疑惑看着我:“这位公子是……”
我当机立断答:“我叫于归!我不是公子,是女子!”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傻傻看了看秦朗坤,又说,“我、我是秦公子的……朋友。”
“呵呵……我说这公子长的不一般,原来是位姑娘。来的都是客,我已经命厨房下汤圆了,做几个家常菜。玉临王爷,于姑娘,今日可就怠慢了。”
“秦夫人客气了,本王就是喜欢民间的朴素。”
我忙不迭答:“我也喜欢!”末了又加上一句,“夫人若不见外,叫我于归就是了。”
她看着我点头微笑,那笑容明净,和秦朗坤的如出一辙,我像尝到蜜了,心头甜滋滋的。为了这笑容,送什么都值了,不过回头我得把那些罗净全部再买个遍。
四盏落地烛台款款照着斑驳的八仙桌,桌下生了一盆火。
我们如一家人围桌而坐,慢饮闲聊。街坊邻里笙箫弦歌渐起,远处的锣鼓戏乐声也愈加欢庆。从窗户朝东头看去,天边都是红彤彤的。
汤圆子入口即化,带着桂花的浓香,甜腻腻的。我一口气吃了许多,直到肚子胀鼓鼓再也吃不下了。
秦夫人对我忍俊不禁:“于姑娘不拘小节是好事,可这糯米做的圆子吃多了难受。”
“可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嘴馋。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年才能吃上一回,多可惜。”
“原来于姑娘爱吃汤圆,也并不是上元灯节才能吃得到,平日里若想吃了,来这吃。我命人做就是。”
“真的吗?”我笑得合不拢嘴,还装模作样稍稍推辞,“可……夫人喜静,我这性子不是打扰夫人了么?”
“于归,你时常来看看,也可以给我娘解解闷。”秦朗坤微笑看着我,面颊因烛光而泛红,楚楚动人。我痴痴看着他,猛点头。
“是啊,我平日里一个人,也不知要做什么。刚来京城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说着,秦夫人替我夹了一块藕合,“多吃点。”
“多谢夫人。”我垂头,抿唇笑了。
玉临王将筷子搁下,依然是一本正经的神色:“本王今日有口福了,这样清爽可口的饭菜,着实是宫里吃不到的。”
秦夫人掩口笑了笑:“玉临王哪里的话,这样的粗茶淡饭怎可媲美宫中美食。”
“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是花了心思做的,便是秦夫人的爱子之心。宫里的膳食再美味,都比不过这其中的情意。”这番话在如此的夜晚听来备显沧桑,玉临王自六岁封王、地位显赫,身世却也可怜,恐怕他连父母的样子都丝毫想不起来。
我悄悄朝秦朗坤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劝慰道:“皇上和逍遥王对您玉临王的情意,也是寻常人盼不来的。”
“皇上倒是邀了我共进晚膳,可是我总不喜欢那些莺莺燕燕的场面。早听闻灯会热闹,有秦大人作保,皇上才肯放我出宫呢!”他脸上流露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我趁他兴致好,接着说:“我也是第一回看灯会!是有逍遥王作保,皇上才肯让我自由进出!”
玉临王颔首道:“皇上默许了你是逍遥王的人,才不会管你。倒是沈美人,毕竟是后妃,皇上不得已要拘禁她……其实,皇兄许久没如此在意过谁了。”
我撇撇嘴说:“在意她?还如此对她……”
秦朗坤直直盯着我,明明眼神慌乱,却语气淡定问:“于归,你出来玩了,沈美人今日不用伺候么?”
秦夫人胳膊一抖,不悦瞥了对面的秦朗坤一眼,被我尽收眼底。
“噢……”我眼珠子转了几圈,打量了会秦夫人和玉临王各自的神色,才放心大胆说,“逍遥王今日来送些细软,顺便带了名丫鬟给她,叫翘儿,也是苏州沈府来的,从前和我一起伺候小姐。”
秦朗坤顿时笑了,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秦夫人抬眼看着他、满脸不悦,他也就不吱声了。我不由自嘲笑笑,对于秦朗坤来说,我的价值在于可以用来捕获沈云珞的消息,仅此而已。
秦夫人大概很少说这么多话,看起来劳累极了,便由丫鬟扶着歇下。临了还告诉我,她喜欢我送的礼物。一想起这话,我就得意忘形。
从秦家出来已过了酉时,华容添一直未出现,我们便沿着街道往东走,期望能遇见他。
无数盏花灯高高低低悬挂在街道两旁的树枝上,如一条川流不息的星河,一直绵延到夜的尽头。汴河桥边搭起了几个戏台子,人声鼎沸,都掩去了唱戏的声音,不过凑热闹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台上各人穿着华丽的衣裳,浓妆艳抹,演的是普普通通的啼笑怒骂,偶尔也会荒腔走板,可台下喝彩的人们丝毫不吝啬。
原想挤进去,可秦朗坤使劲将我揪出来,振振有词说:“今日可是陪玉临王出来的,我们要寸步不离跟随他!”
我瞪眼狡辩道:“那是你,我是跟逍遥王出来的!”
“真拿你没办法。”他无奈摇摇头,“你若是走丢了,到时逍遥王不得找我要人么?”
我趁机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清瘦而温暖的手,拿着它,我便心跳脸红。就容我无赖一回,嬉皮笑脸对他说:“那你牵着我,我就不会丢了。”
他只是看着我,半晌说了句:“你的手很凉。”
玉临王转身看着我们,目光狐疑,最终盯着我们袍袖掩盖下的两只手。我理直气壮说:“秦大人生怕我走丢了,没法向王爷交代!”
玉临王点点头:“本王也实在怕你丢了。走罢,我们去看灯谜会。”
他这小人儿真无趣极了,我撇撇嘴,只管乖乖跟着秦朗坤。街上人群熙攘,远近的欢笑呼喝声不绝于耳,我悄悄拽了拽秦朗坤的手:“公子,皇上已经宠幸了小姐。”
他手掌猛地一发力,我吃痛闷哼了声。玉临王兴致盎然,丝毫没注意到后面,秦朗坤贴近我,琥珀般的瞳仁仿佛荡漾出泪光:“是因为这个,她才被送到相国寺?”
“不!不是的!”我凑到他耳边说,“是因为吴美人的案子,皇上怕打草惊蛇,先找了我们顶罪,再暗中调查。”
“那……皇上没发现?”秦朗坤眉头一蹙,似有万分疑虑,迷茫看着我。发现……什么?他和沈云珞的私情么?我缓缓摇头,迷迷糊糊答:“好像没有……”
秦朗坤整个人又陷入了忧郁,抓住我的手又是一紧,喃喃道:“她在朝中无人,所以才任人欺负。于归,我们要帮她,成为她的靠山,再也不让她受委屈。从今往后,我什么也不怕,只要能变得强大……”
我恍然侧目盯着他,他接近玉临王竟是藏有这样的动机。果然,人心难测。
灯谜会在一处清幽的园林,比起方才的热闹,淡泊了几分,也诗意了几分。黑夜中的花灯摇曳闪烁,宛如星子,来回穿梭的人们衣袂飘飘,好似仙人。
此处大都是少年男女,花灯上的诗迷为女子多出,男子便捏着诗笺,一面寻思谜底,一面在顾盼流彩中探求蠢蠢欲动的少女春心。三三两两待字闺中的小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低眉耳语。整个园子都沉浸在一种静谧却随时可能要沸热的气氛中,全然没有了冬夜的清冷。
玉临王饶有兴致浏览着花灯上的谜语,真令人怀疑他今日来这的目的。我狐疑观察了他许久,虽然岁数不大,可皇家的人,或许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罢。朝秦朗坤低声问了句:“玉临王是否快成亲了?”
“成亲?他才十四岁!”秦朗坤的语气听来很是意外。
“那他来这作甚么?你瞧,这四下里全是眉目传情的男女。”说着,长廊中有人迎面而来,我往旁一闪躲,恰好贴进秦朗坤怀中,耳根一热,忽觉我们二人不也像那些寻觅爱情的男女么?可我是男装,岂不叫人误会?我撇开头,偷笑。
湖心的凉亭中甚为热闹,玉临王抬脚便朝那走,大概是小孩儿心性,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去。水面上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湖心,亭内是一帮官宦子弟,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玉临王大概认得几个,问秦朗坤:“你随我一同进去么?你好像不待见蔺家人。”
“当然跟随王爷,臣可是向皇上保证了寸步不离的。”
我停下脚步,小声嘟喃:“我不想去。”
玉临王问:“为何?”
“那……那里都是男子……”前面都是男人,许多许多男人,不知何故,我脸上好一阵发烫,怎么好端端的,会害怕?“你们去罢,我在湖边等。”
玉临王看看亭子,又回头看看我,斟酌再三道:“你便在方才那廊里等,还能挡风,不许乱走。我们一会就出来。”
“知道了。”我乖顺应了,真是有些心虚,这样装男子混在男人堆里,若不小心被人瞧出来,还不知他人要怎样笑话我呢。渐渐走回湖边,看着那些女子的花衣珠翠、俏颜红妆,心里好生羡慕。从没试过脂粉是何滋味,也不知道我要为谁而容。
不知不觉沿着长廊走到了尽头,拐角处几名少女望着我娇羞窃笑,我回之一笑,似华容添那般不羁,佯装风流。回眸间,忽见一轮皓月当中掠过一个黑影,速度极快,我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那样优雅的颈项只属于罗净的。
上元灯节,他一个僧人跑出来做什么?还飞的那么快……不及细想,我一头扎进林子跃上树梢,朝他追了过去。可我法术不济,怎么也追不上他,落在一棵巨松上气喘吁吁歇了会,再用尽法力掐指一算,知道他的大概位置了。
站在高高的屋脊上,俯瞰这一座错落有致的深宅大院,还有那躲在屋檐下披了一身月华的孤清身影。方才进来的时候特地去瞄了两下,匾额上金光闪闪的两个字是唐府。再闻院中酒香四溢,后院里整整齐齐晾了几排大缸,这样财势雄厚的唐家,大概只有桃七酿这一家。
厅堂内欢笑满堂,乐声飘飘,还夹杂着嬉笑怒骂声,其乐融融,乍一听,觉得十分悦耳动听。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着从屋里跑了出来,罗净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这才瞥见了我。他僵在那儿,与我遥遥相望。
屋里的人依稀走了出来,老老少少足有二十几人,互相搀扶,前后照应着。几个孩童兴奋嚷嚷着:“去放烟花咯!去看花灯咯!”直到他们说说笑笑出了大院,罗净从对面飞掠而来,落在我身边,冷冷问:“你怎会在此?”
我俏皮一笑:“大师总是能闻见方圆几里内的妖气,可今日怎么了?心思在别处罢?”
他朝院外看了看渐渐走远的人们,想追上去,我忙不迭拉住他:“哎!带我去啊!”
“你去做什么?”
“看烟花咯!我从未见过,烟花是什么花?”
罗净凝眉,粗鲁揽住我的腰,飞快冲了出去,翩翩然落在一片屋顶,又借力而起,朝旁边的枝头飞去。我们俩就这样在京城的上空时起时落,寒风擦过脸颊,我不自禁埋首在他怀中,寻求庇护。青丝扬起,纷纷乱抽打在肩膀,或许有些也抽在了他身上。
忽然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听得罗净低念了声:“好好的扮成男子做什么?”
我才发觉已经落下了,探头张望,正站在一家临街的酒楼屋顶上。他松开怀抱,我便觉得冷,缩了缩脖子,答:“逍遥王让我扮男装的。”
他盘膝坐下,我也坐下。他一言不发,我也不敢问什么。
河面上映出的花灯无数,随着水波晃动,虹形石桥上人来人往。这红尘很热闹,我们俩却像世外之人,清冷极了。方才唐府那一大家子正慢悠悠往这走来,进了我们脚下的茶楼。我惊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
“你既是来看烟花的,其他的别问。”
我撅起嘴嘟喃:“你不会又是来捉妖的吧?”
罗净好像恍然想起什么,侧目对我说:“有些妖孽擅幻化成女子,专在青楼教坊祸害人。上次在苏州凝香阁遇上的那妖精很厉害,被我驱走了,不料来了京城。我暗中打算了许久,一直不敢打草惊蛇,看你扮男装倒有七分像,可愿做我的帮手,助我除妖?”
“当然!”我爽快答应,笑嘻嘻说,“大师,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
“那便算了!”他横了我一眼,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喂……你还没听我要你帮什么忙,就这样拒绝我?”
“你认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么?”
我一愣,他的法术远在我之上,连我都可以偶尔窥探别人的心思,他或许不用动一下手指头也能看出来。我蔫蔫耷拉着脑袋:“你是高僧嘛……会读心术而已,什么了不起……”
他似是有几分狂傲,眉毛一扬:“没有了不起,只是所有人在我面前都原形毕露。”
“好啦,你高僧嘛!”我哼哼了几声,撇头不理他,真是狂僧。
汴河上的风迎面吹来,夹带了那些路边摊上各种小吃的香气。我想起下午那碗动也没动的羊肉汤,咽了咽口水,拉拉罗净的衣袖:“大师,我好想吃东西。”
他冷笑了两声:“没见过你这么馋的妖精。”
我瘪嘴,可怜巴巴窝在他身旁,时不时蹭他几下:“你没出家的时候吃过肉么?”
“那羊肉汤真是香啊……”
“大师,你好闷哦。”
“大师,哪里有烟花?”
“等会。”他终于回答了我一句话。
“那看完烟花我带你去吃羊汤好么?”此话一出口,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来,恨不得要将我推下去一样。罢了,今日他心情不好,我还是少惹为妙。
河岸边一行光秃秃的大树上,几个人影窜来窜去、爬上爬下,那些赏灯的行人也渐渐围了过来,个个兴高采烈,脸上无不洋溢着欢庆的笑容。
我一时好奇,便侧耳听,听见人群中有人说:“唐家要放烟花啦!快点快点!”
原来就是方才那府里的人来此放烟花,我屈膝坐着,双臂抱腿,瞪大眼睛盯着那树上的动静。人群喧闹了许久,烟花迟迟未放,有些人等得不耐烦,便大肆吆喝起来,甚至冷嘲热讽。
罗净听了一皱眉,低斥道:“市井无赖!”
“哇……”我略略吃惊,瞥了他几眼,慢吞吞说,“大师,众生平等啊……”
他几乎将出家人的淡然都抛到九霄云外了,狠狠瞪着我:“看烟花!”
我被他这气势震住了,忙扭头直直望着漆黑的前方,看就看,凶什么……
树上的人全都撤了下来,退到人群中去。
火星子从树干的某个位置闪闪烁烁向上攀沿,渐渐的,四周的喧哗声淡了下去,不一会竟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那微弱的火花。它一直往上攀爬,沿着树干、枝桠,一直到顶端,忽然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嘭!——”
“啊!”我被吓得惊呼出声,紧张抓住罗净的胳膊。那树顶刹那间迸发出一团亮白的光球,无数金灿灿的小火星从光球中分崩离析,红的、紫的、金的、银的……在黑暗中坠落、湮灭,接着又有源源不断的五彩火花从树顶“嗞嗞”冒出来,如泉水、如瀑布。我看得目不转睛,傻兮兮笑着说:“烟花,太美了!大师,我喜欢……”
不一会,旁边的树上又是一声巨响,刺目的亮白光球转瞬即逝,却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一响接一响,汴河两岸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欢呼大笑。这样的火树银花,瞬间的灿烂与瞬间的消亡相互交织,却是我见过最惊艳的景色了。
不经意间,侧目瞥见罗净,他微笑着,在那些美丽绚烂的烟花映照下,脸庞被蒙上一层姹紫嫣红的光辉,眼里洋溢着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愫。那闪耀的光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趁他看得入神,我掐指一算,不料还未发功,手被他扭住了:“哎哟!”
“在我面前玩花样。”他欺身上前,带着几分戏谑道,“小桃花,好好的烟花不看,看我作甚么?”
我被他扭住的手好痛,龇牙咧嘴冲他凶巴巴嚷道:“什么小桃花?!人家有名字的,我叫于归!”
“名字算什么,天底下同名的人那么多,难道就是一样的人么?”他眼里流露出对我的不屑一顾。
好像他说的不无道理,可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么?我想不明白了,谁让我悟性低,甩了甩手,用力挣几下,大喊道:“你放开我……”
他猛地一松手,我正在往后拉拽没有防备,于是一面惊呼一面从铺着光溜溜的琉璃瓦的斜屋顶滑了下去。好在他还有些良知,及时飞身扑来捞了我一把,抱着我轻盈落地。
烟火燃到了尽头,人群散去。我闭目停留在他怀抱,舍不得离去,紧紧攀着他的臂膀,任他催了三四遍,我也置若罔闻。这有什么不对呢?一个人尝过了温暖之后,就再也不愿受冻。
猝然间被他一把推开,我怔怔看着他,意识混沌不清,直到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唤,渐渐清晰响在耳畔:“于归、于归!”
我应声扭头,对上华容添柔情的双眸,瞠目结舌:“王、王爷……啊,你……你在这里!”
华容添眼角含笑,狐疑看向罗净,问我:“你们怎会在一起?玉临王呢?秦大人呢?”
“啊!”我惨叫一声,糟了,他们不会还在湖边找我吧!
“我们是方才碰见了,于归迷了路。”罗净不慌不忙答道。我鄙夷瞥了他一眼,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是骗人的!
“是么?”华容添轻笑两声,“你自己走丢了?幸好是遇上了大师。”
“那么她就交给王爷了,贫僧得回寺去,告辞。”罗净就这样溜之大吉,把我扔给了华容添。
我赔着笑小声说:“王爷,恐怕玉临王和秦大人还在灯谜会那寻我……”
“走罢,我带你去。”说着,华容添回身牵过一名女子,笑着说:“这是瑰瑰,你们在相国寺见过了。”
那妆容俏丽的女子,笑得如春花烂漫,眼里的不友善我却看得一清二楚。觉得她很是古怪,虽然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妥,但能感觉到她身上隐隐散发的气息不同寻常,连名字也奇怪的很,瑰瑰……
忽然,那女子身后钻出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五六岁的年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
华容添伸手牵出两个孩子,笑容宠溺道:“这是京墨,这是紫葳。”
我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原来他是带着妻儿出来玩耍,那还要我在秦家等他做什么?
华容添将两个孩子推到我面前:“叫……就叫于姨吧!”
我干笑两声,他还真会给我取名字。孩子却不怎么合作,扯着嗓子异口同声叫:“于姐姐!”
“哎!”我笑嘻嘻应道,冲华容添吐舌头。
他耸耸肩,蹲下去悉心教导:“不能叫姐姐,叫于姨。”
叫紫葳的小女孩几乎是怒视我,不依不饶说:“就是姐姐、就是姐姐!”
小男孩也跟着起哄:“姐姐、姐姐,于姐姐!”
华容添没辙了,摸摸他们的头:“唉……那随便,你们爱怎么叫都行。”
“爹,我好累……”紫葳瘪着小嘴,巴巴望着华容添:“我想回家。”
京墨扯着华容添的衣袖:“爹,我也想回家,我想娘……”
华容添面带难色看着瑰瑰:“要么,你先带他们回去?”
瑰瑰温柔笑道:“好啊!”
“不好!”两个孩子又异口同声喊道,“要爹跟我们一起回去!”
华容添笑容一滞,语气有些不悦:“你们……”话语忽然又顿住了,无奈叹气。
我不想让他为难,笑道:“王爷,时候也不早了,您还是回府罢!罗净大师没走远,我追上去就是,跟着他便可以回寺院了。”
他探头张望了一圈:“他在哪儿?”
“就在前面,我瞧见了!”我装模作样指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反正回寺的路就一条,即便没有大师我也不会走丢的!”
华容添眉头一收,低头看着孩子,最终朝我歉意一笑,仍带了几分玩世不恭:“于归,今日我失信于你,你不会记恨我、报复我吧?”
“那可说不定的!”我笑眯眯冲他挥挥手,“王爷快回去吧,大师都走远了,我去追!”我撒腿就跑,赶紧跑吧,不然那俩孩子的眼神足以让我做一夜噩梦。
今日耗费了太多法力,什么也推算不出,于是谁也不找了,自己沿着长街一边赏灯一边玩乐,路上瞧见好吃好玩的东西,便买上一些,也好带回去给她们尝尝鲜。等我往西走回相国寺,才发现庙会早就散了,相国寺门前那些卖泥人的小摊也收了。我懊恼万分,跺了几下脚,最喜欢的东西竟然没买到,不知下次能不能再买齐那么多的罗净。不过想起来,那一包罗净像倒是帮我贿赂了秦夫人,高僧就是高僧,神通广大。
我提溜着一大包东西大摇大摆进了相国寺,谁知看守院门的一名武僧将我拦下,非要检查包袱。都是女孩家玩的东西,有什么好检查的。我板着脸将东西摊开摆在他面前:“今后我要经常出入相国寺,是不是每次都要检查搜身啊?”
“施主,只是今夜太晚了,以后请于日落之前回来。”这武僧长得粗犷,鼻子嗅来嗅去,忽然脸色一变,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指着一纸包,“这是什么?”
我抓起来使劲闻闻,乐颠颠说:“包子啊!”
“什么包?”他横眉竖眼喝道。
我心中大骇,什么包、当然是肉包!赶紧暗暗施法,一面笑呵呵说:“豆沙包……”
“请给我看看!”他的双手朝我伸出来,目不转睛盯着我。为何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贼一样。将纸包搁在他手里,横了他一眼,“就是豆沙包……”
武僧打开了仔细闻了闻,狐疑道:“方才明明闻见肉味。”
“大师,你可以掰开一个看看呀!”我笑得一脸挑衅,那武僧只是颇为迷惑,不得已将我的东西还给我,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我的法术可不能维持太久,赶紧连跑带跳一路冲了回去。
回到小竹屋,我兴奋拉着沈云珞和翘儿躲在最小的那间暗屋里,支起一张小案板,将纸包打开,香喷喷的肉包还热气腾腾。我们几个在这过清苦日子,多久没沾肉腥了,翘儿惊喜张大了嘴:“于归!你真行!”
我少不了几分得意洋洋,催道:“快点吃,我偷偷带进来的!”
沈云珞迟疑道:“这合适吗?我可是在为皇上祈福。”
“哎呀,什么祈福啊?明明是在受欺负……”我推了她两下,“快吃吧,你身子不好,光靠那些药怎么能行?你身子这样弱,偶尔吃一顿荤腥,菩萨不会怪罪的!”
翘儿舔了舔嘴唇,先拿了包子递给沈云珞:“小姐,吃罢!于归一定很辛苦才带进来的。”
沈云珞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终是接下了,抿唇一笑,捏了捏我的手:“那我们一起吃。”
“我就不吃了,我在外面吃过了,这是特地带给你们的!”我见她俩高兴,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吃着,我出去把风!免得哪个多事的和尚来打扰!”
沈云珞看看我、又看看翘儿,噗嗤一声笑了:“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在山里听风听雨、看花看鸟,偶尔偷腥……咯咯……”
翘儿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小姐,你才偷腥呢!”
“死丫头!”
“哎唷……”
她们俩在里间嬉笑打闹了起来,我倚在门边,望着外室一地银灰的月光,微微眯起眼,这样的上元灯节,有热闹、有惬意、有欢欣,定是一年当中最美丽的日子了。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寺里的梅花开到了极致,暗香袭人。
沈云珞的千手观音绣得有模有样了,看了她的,我再瞅瞅自己手中皱巴巴的荷包,哭丧着脸,笑儿则捂着嘴在一旁笑不停。我随手抓了把线团朝她扔过去:“人家第一次绣,娘娘说已经绣得很好了!”
“我也没说不好呀!”翘儿凑上来指着荷包上的图案问,“你绣的是花?是什么花呀?”
“桃花!”
“啊?”翘儿抓着翻来覆去看,最后碍于我凶狠的眼神,打哈哈说,“真像真像!”
“那当然!”我将荷包好好收起来,神气说,“这是我绣的第一个荷包,要留着送人。”
翘儿撇撇嘴,小声嘀咕:“谁会要啊……”
我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等本小妖哪天成了仙,这可就是仙物了呀!那小丫头懂什么,她想要我还不给呢……
“于归!”翘儿忽然拍了我两下,朝窗外努努嘴,“好像有人来了。”
扭头张望,院外两名女子一前一后走近了,前面的女子穿了一袭云锦宫装,看那端的架子和姿态,虽然许久未见但也认得出来,是夏青。
我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服方迎出去,朝夏青行过宫礼,恭敬问:“夏大人有事?”
夏青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双手叠合握于身前:“是逍遥王命我来接一名叫翘儿的丫头进宫。”
“喔!”我恍然大悟,定是开春了,宫里招侍女。回头唤翘儿出来,拖着她的手交给夏青,“就是她了,名叫翘儿。”
夏青微微颔首,边打量她边问:“姓什么?哪里人?为何进宫?”
翘儿看了看我,小心翼翼答:“我是孤儿,很小就进了沈府,进宫是为了伺候小姐。”
夏青不冷不热说:“进宫了可不能这样说,你是奴籍,怎可再卖身进宫?日后我会教你,在宫里别乱说话。你去收拾细软,马上随我走。”
翘儿一把握紧了我的手,无助地望着我。看她脸上稚气犹存,我心中泛酸,轻声安慰:“别怕、翘儿,你先进宫去,这里有我照顾。”
“于归……”她低低唤了我一声,难过地瞟了瞟夏青,垂头进屋了。
夏青略略仰头望了望四周,平平道:“果真荒芜,沈美人熬得住么?”
我满不在乎道:“现时荒芜,待再过两个月,且看这里的景色有多美!”
夏青睨着我笑了两声:“于归,难道你不想沈美人回宫?”
“有什么想不想的,反正日子都一样过。”我迟疑了会,凑上去低声问,“吴美人怎么样了?那事情查出结果来了吗?”
“查出来了你们也不会在这了。吴美人不是美人了,现在该叫吴婕妤,虽然胎儿没了,荣宠却更胜从前。”
晋封了,她一定很高兴,想起吴千雁笑起来甜甜的酒窝,我羡慕不已:“那凌湘呢?”
“凌湘?”夏青忽然盯着我,若有所思,“她自然是跟着吴婕妤,做了领头宫女,从五品。”
凌湘步步高升的愿望还真的在实现,我不禁拍手欢笑:“那她的俸银又多了!她真走运,当初跟了吴美人!”
“你不怨她么?”
“怨她做什么?”我纳闷问。
“她指证汤是你送去的,而且没有为你辩白半分。”
“她做的没错呀……汤确实是我送去的,况且当时只有我们俩在,她怀疑我也不足为奇。”
夏青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出神地说:“凌湘虽然机灵,可毫无心机,绝不适合放在身边做心腹的。若换了别人,定会好好检查汤里是否有问题,凌湘入宫有几年了,却不懂这些利害……可惜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夏大人当初为何将凌湘派给吴……婕妤?”
“是吴婕妤跟我要了她。我当时就很疑惑,我手下的三人,唯独凌湘天真,可吴婕妤偏偏挑了她。”
夏青说这话时神态很古怪,我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是怀疑吴千雁么?还是怀疑凌湘?
“夏大人。”沈云珞温柔的唤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身,见她素面朝天,青丝半挽,一袭素衣。
夏青点头含笑道:“沈美人,多日不见!住在这相国寺,气色像是好多了。”
那是自然,心不烦了,气色便好多了。大概她都宁愿在此度过余生。沈云珞殷殷望着夏青,恳切道:“翘儿跟随我十几年,秉性纯良,她不懂宫中规矩,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只要交到我手上,便没有不照应的道理。沈美人放心,逍遥王对此事可是千叮万嘱,我们做下人的,就算无心也必须尽力。”
沈云珞侧目朝我使眼色,我会意,赶忙问:“夏大人,为何现在让翘儿进宫去,是不是我们娘娘也快回宫了呀?”
“这……”夏青垂目思量了会:“圣上的心思,我们怎能随意揣测,回宫只是迟早的事,哪儿能在这待一辈子。”
沈云珞急切问:“可谋害龙胎原本是死罪啊!皇上怎可再将我接回去?”
夏青微露笑意:“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与你无关。耐心等待罢……”
沈云珞有些站不稳,一手扶住我,痛苦蹙眉。直到翘儿随夏青走远了,她哀怨闭目:“为何到了这地步,我还是逃不掉……”
我想劝,可又不知如何劝。罗净早说过她是富贵命,或许将来会得到无上荣宠,艳压后宫。可她想要的,不过是简单的唯一,是帝王无法给的唯一。
春寒料峭,我却早早换上了春装。我只有那么一身便服,还是华容添送的,桃红色的外衫、洁白的衬裙,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简单而清新,却赛过了那一干怒放的梅花。
我兴冲冲往寺外跑,遇见来人了又收住脚步故作矜持。梅花在风中微微抖动,偶尔被吹落几片花瓣,飘飘扬扬互相缱绻,好似极不情愿沾地一般。梅花香自苦寒来,为了我将来成仙的那一天,这点苦寒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人按照牢牢记下的路线寻到了秦家,那处被他称作浮云居的院子。踮起脚尖朝围墙里头瞧了半天,空荡荡的。推开陈旧的院门,跨过门槛迈进院去,唤了几声:“秦夫人!秦夫人可在?”
没一会,上回那清瘦的丫头跑了出来,有气无力问:“你是谁?我家夫人在屋里。”
“喔!你是秀秀吧?我叫于归,上元灯节那日来过的。”
秀秀瞪着眼打量我许久:“于姑娘?我真没认出来,稍等,我进去问问夫人。”
不一会,秀秀引我进去,一面说:“夫人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一身毛病,你进去和她说说话,可别说久了,她会累坏的。”
“知道了,可是这样好的天气,不应该窝在屋子里,出来晒晒太阳多好。”
“谁说不是呢!可我劝不动,公子又是早出晚归的……于姑娘,我觉得夫人很喜欢你,你去试试?”
“好啊。”我笑眯眯应了,随她进了后堂,拐入一间昏暗的屋子。这屋里本也不暗,可正面一扇高大的屏风将门窗挡得结实。这白玉屏风乃稀罕之物,看底下雕刻的字样,竟是御赐。屋里的各式家具虽然简朴,倒也是官家气派。
秦夫人正睡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怀里抱了只熏笼。她披散着头发,面色暗黄。旁边的花窗紧闭,阳光被花窗上糊的棉纸挡了回去。她浑身被蒙上一层光晕,淡淡的,看上去很温暖。
秦夫人笑眯眯招呼我:“于归,过来坐。”
我搬了张圆凳在她身旁坐下,俏皮道:“夫人还认得我呀?我还以为能吓吓你呢!”
她声音低弱,带着疲惫:“你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很好认。”
“夫人,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我不是也闲着无所事事么?”
“那我们出去?”
她蹙眉:“去哪?”
“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我拖着她一只胳膊,撒欢道,“去嘛!晒晒太阳整个人都会精神了!”
“唉……我老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说着,她拈起一缕头发,对着光喃喃自语说:“头发都要白了,一生也到头了。”
我捉下她的手,责怪道:“夫人美貌,哪里老?头发乌黑,哪里白?秦公子刚有所小成,你的好日子也刚刚开始呢!”
她用力挣了几下,支起身子,笑道:“于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你看阿坤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来……”
“啊?”我大吃一惊,羞惭垂目,“能看出来么?”
“听他说,你是沈小姐的丫鬟。”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话语徐徐。
“嗯。”
“他和沈小姐当真是没有缘分,那头都进宫了,他还惦记什么呢……这孩子真是想不开。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于姑娘心思单纯、心地善良,原想着丫鬟是配不上我家阿坤的,后来又觉得,你这样的人儿,胜过多少千金小姐,至少,比那沈云珞强多了……”
“啊?”我意外极了,惊讶反问,“我比她强么?可是公子心里只有她。”
“爱情是盲目的,他暂时看不到你的好,即便看到了,也认定了天下没人比得过他心里的沈云珞。”秦夫人微微喘气,歇了会,接着说,“于姑娘,耐心等待。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成亲,阿坤是最孝顺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过上一两年,即便他不想娶,我也会给你们安排亲事。”
我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消息,紧紧捉住秦夫人的手欢笑:“真的么?夫人真的如此喜欢我?”
她望着我微笑,任我在一旁又跳又叫的。我高兴够了,拉着她起来:“走,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这样子怎么出去?让人见了笑话……”
“夫人,这哪儿有外人呀?”我抚了抚她披散在肩后的发,“我们去院子里坐坐,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我给夫人梳头,好不好?”
她迟疑地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小心搀起秦夫人,秀秀唤了一名家丁进来将躺椅抬到院里去。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寒意,秀秀又进屋去抱了条薄衾,给秦夫人盖上。她仰面躺着,青丝从椅背顶端悉数落下,精致容颜在阳光下尽显往日风华,我细细看着她,看她的细腻肌肤、玉一般的骨骼。
秦夫人嘴角含笑:“你在看什么?”
“夫人真好看,难怪公子也那么好看。”我咬着嘴唇好一阵笑,在她身后坐下,慢慢拢起她的发。那漆黑的秀发确是褪了光泽,夹杂了偶尔的几根银丝。
“好看什么,都是半老徐娘了……”
我不以为然道:“只是夫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好好调理,假以时日,定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秀秀递给我梳子,是一把雕花的黄杨木梳,很精巧、看上去使了多年。我悉心替她梳发,贴着发根一梳梳到尾。偶尔遇到纠结的发,怕弄疼她,便暗自施法将头发理顺了,方梳下去。
“真奇了,你替我梳得一点都不痛。”秦夫人安详阖眼,眉间的郁气渐渐消散,“于姑娘,若见了白头发,就替我拔了。”
“夫人,就叫我于归吧。”
她的眼睫扑闪了几下,轻叹:“于归,不知阿坤可有这福气……”
我捏住她冰凉的发丝,阳光一大片一大片洒下来,映得发丝油亮刺眼。我微微眯起双目,暗暗道:当然有,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命定的劫。
“夫人,这院里空荡荡,怎么不种些花草?”
“谁会种呢?谁来打理呢?”
“我会啊!”侧头打量那花圃周围翻出来的新土,应当是秦朗坤弄的,他一直想栽花却没空。“夫人,我什么花都会种,改日我就去买些花种子来,现在正是播种的时节,明年花儿就都长出来了!”
“你还会种花?”
“嗯,夫人喜欢什么花?”
她微微侧头,神情迷惘:“大概是……梅花?”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隔壁院子里一株红梅将枝桠伸了过来,那颜色接近桃花,浓烈。因开到末期了,花儿谢了小半,微微抽了绿芽。“夫人,你喜欢吗?我替你摘了它!”
“不!”她微呼,“摘了它,它便活不久了,留着不是能天天看、年年看么?虽是花草,却也是生灵,于归,今后莫要折花。”
我一怔,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秦夫人懂花、爱花、惜花,可秦朗坤呢?为何不似他娘亲这般善解花意。我重新执起木梳为她梳发,解释道:“夫人,于归从不折花,见夫人难得喜欢,便想讨夫人欢心了。是于归错了。”
“知错能改,真是好孩子……”顿了顿,她又说,“红梅的颜色太过热烈,我倒是喜欢白梅,以前秦府里种了一棵,好多年了,还是他爹在我生下阿坤那时种下的,十八年了……可惜了。”说着,我发现她睫毛沾湿了,鼻尖略略泛红。
风吹过,梅香隐隐传来,含蓄、幽微、清澄,秦夫人缓缓阖眼,倦意渐沉。
十八年的树而已,我一定会将它拔根而起、移栽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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