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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如银钩缀在树梢,酷暑残退,鸣虫无歇。
太医院按时送药来了,我小心翼翼端出来,搁在案上,从橱里将一包酸梅取出来,与药碗一并放进托盘呈给沈云珞。为绣花,她简直走火入魔了,不眠不休。
“娘娘,喝药了。”
她轻应了声,手下未停,直到那一条线都绣完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拈了两颗梅子含着。她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唯有喝药的时候特别豪气。我曾经好奇药是什么滋味,尝过一口,简直苦到心里去了,所以一直佩服沈云珞喝药的工夫,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将盘子撤下,我坐在她身边愁眉苦脸:“娘娘,别绣了,出去透透气。你整整两个月都没出过屋子。”
“要赶在入冬前绣完,不然,这个冬天不好过。”
“这么大一幅图,如何能绣得完?”
“于归,这里的冬天很冷,不如夏天好过。我带的银子快使完了,今后要拿什么去打点?”
我小声嘟喃:“原本有好日子过,可惜你不要。”
沈云珞手下一顿,抬眼瞪着我:“凭你的姿色,得获圣宠也并非难事。”
我不耐烦起身去拉她:“别闷在屋里了,就出去走走吧!夜里凉快,我们去太液池看看荷塘月色啊!”
“荷花还未谢么?”
“快了,开到末了。现在不看,今年就看不到了!”
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沈云珞终于肯出去。她穿着最喜爱的湖绿长裙,外罩轻纱开衫,臂上玉肌透显,一抹藕色肚兜隐隐绰绰。太液池月色静好,这样的美人行走在其中,宛若仙子。
风动荷香,四周静谧无人,我们在池边的玉阶坐下。阶下便是清水,身子稍稍倾下去便能够到,我贪凉,一手撩起宽袖,一手探入水下,轻轻搅动池水。
“娘娘,这里的水很好。”
“这是活水,宫里的池水河流都是从汴河引入的。”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将鞋袜脱去,挽起裙摆,光洁的双足小心翼翼试了试水,有些凉,不过很舒服。
沈云珞蹙眉叹道:“于归……”
“娘娘,不要紧的,这里没人。”渐渐适应了池水的冰凉,两条腿便在水中乱晃,搅得附近的荷花也颤动不安。使劲踢了两下,水花飞溅,有些洒落在我们身上。
沈云珞一口气沉下去想要叱责我,却忽然扑上来捂住我的嘴。我不知所措瞪着她,她急促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才注意到有人走近,而且声音无比熟悉。我们俩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池壁。
“方才的甜品可合你胃口?”皇上沉凝的嗓音带着些许倦意。
“皇上赐的,哪儿有不合胃口的呢?”吴千雁的笑语还是一贯的利落,“就怕臣妾吃相难看,吓着皇上了!咯咯……”
“呵呵……卿素来落落大方,偏偏吃水果的时候狼吞虎咽,猴急的很呐!”
“臣妾也不知为何,看见水果,就嘴馋得要命!”
“朕就喜欢你这天真的样子,胸无城府。卿,这太液池荷花飘香,来吟一句应景的诗。”
“皇上又考臣妾呢?容臣妾想想……”半晌,吴千雁柔声念,“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
“好句,卿可谓是冰雪聪明,出口成章。”
“皇上过奖!”两人越走越近,最终脚步停在离我们咫尺之地。
后背紧紧贴着石壁,不一会觉得浑身冰冷,我没来得及穿鞋袜,双足沾满了水,风一吹,令人忍不住发颤。
“皇上,请恕臣妾冒昧,虽然知道皇上不爱听,可是……沈美人整整两个月没出过殿门,臣妾去瞧过,她为了那幅观音像,憔悴不堪。臣妾与她情同姐妹,可是心疼了,她身子不好,更应该静养才对。”
我和沈云珞相视一眼,不解吴千雁何意。
皇上默默不作声,两人的脚步又渐渐行远。就在我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皇上突然说:“朕去看看她。”
沈云珞的手紧紧抓住我,急切道:“怎么办?现在如何回去?”
“嘘……娘娘莫急,待他们走远了,我们再慢慢走回去,若皇上问起,便说去游园了。或许皇上等久了不耐烦,便会离去呢!”
沈云珞望着我,目光无助,缓缓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我陪着沈云珞特意又在御花园转了一圈,才慢慢回裕华宫去。亥时将过,院里空荡荡的,吴千雁那边也无人,顿时如释重负。我拍着手欢呼:“太好了!逃过一劫!”
沈云珞露出难得的笑意,手持团扇托起我下巴:“瞧你得意的,小点声。”
我捂住嘴,仍旧笑得欢。提起裙子轻快跑进殿里去点灯,火折子燃起微弱的光亮,我转身将落地烛台上几支蜡烛挨个点燃,再进内殿去点床边的灯。穿过拱门,挑开帘子,冷不丁见书案前一道黑影,面向窗外负手而立,那轮廓叫人想不认识都难。我惊叫一声,火折子啪地掉地上,渐渐熄灭。
“于归,怎么了?”沈云珞轻轻唤着我走进来,愣了一下,不慌不忙拖着我下跪,“臣妾不知皇上在此,一时贪玩便在御花园里逛了许久,望皇上恕罪。”
他慢慢转身,在黑暗中凝视我们,声音低沉:“于归,点灯。”
这是做什么,装鬼吓人?我颤颤巍巍拾起火折子,将寝殿的灯烛全部点燃。这殿里从未有过如此光明的夜晚,皇上的脸色却仍然阴暗。他慢慢踱步,在罗汉床坐下:“于归,你方才说逃过什么劫了?”
沈云珞面不改色,从容答:“方才我们遇见一只黑猫,怪吓人的。”
我忙附和:“对对,一路追着我们,娘娘都吓坏了。”说完,我垂在身侧的右手朝窗外悄悄一弹,一只黑猫跃然出现在窗台,双瞳幽绿望着屋内,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啊!”沈云珞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往后退,皇上猛地上前将她拉入怀,沉声道:“一只猫而已,有朕在此,何足畏惧?”
沈云珞惊魂未定抬头望着皇上,她削瘦的身子只消皇上一只手臂紧紧圈住便动弹不得。她垂下头去,皇上却并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他宽厚的大手抚上她的脸庞,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朕方才看见你笑了……原来你会笑吗?”
沈云珞目光惊恐无措,也没有答话。
“彤史大人说,你们饭后便出去了,这么晚才归来。沈美人,你身子大好了?”他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又狠狠加了一把力,二人紧紧贴在一起。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觉得心跳狂烈,又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弥漫周身。
沈云珞气喘急促,眼里湿润,声音发颤:“皇上,臣妾……还需调养。”说完,她猝然被推开,险些摔倒,我忙上前扶住。
“调养?”皇上目光如炬,步步逼近道,“好,朕会给你天底下最好的补品,朕会让你过上最舒服的日子!直到你调养好了为止!”说完,他拂袖而去,这就是皇帝,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沈云珞瘫坐在地上,痛苦闭目。
只因皇上那一句话,次日,彤史带了一席人来将殿所装饰一新,几只大箱子被扛了进来放在厅里,都是过冬的衣物、木炭、熏炉,还有上等的食材、药材,令人目不暇接。我将每只箱子都翻了一遍,啧啧叹道:“娘娘,这样也挺好的,什么都齐了。”
沈云珞恹恹倚在榻上,气若游丝:“好……好过冬了。”
“你一直在喝药,却不懂得爱惜自己。现在好了,别没日没夜地绣花了,慢慢绣,不着急。”
“你可知这些要以什么为代价?”沈云珞忿恨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连自己都守不住……”
我垂目不语,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归置好,恰逢太医院送药来,我接过一看,除了平日里那红木药碗,还多了一青花瓷盅。“咦,这是什么?”
小宫女答:“是药膳,非常滋补的汤。”
“娘娘的膳食不是裕华宫小厨房做来么?”
“这是皇上特别吩咐的,因此是御膳房做了送来,彤史大人说药和汤可以并用,不打紧。”
“哦,我知道了,多想彤史大人。”我一路小心翼翼端着回殿里去,搁在桌上,轻轻揭开瓷盅盖闻了闻,那药膳的味道并不好,撇撇嘴,唤沈云珞来喝药。
日复一日,这样的汤药和药膳按时送来,皇上却没再来裕华宫,随着秋叶飘零,日寒霜落,吴千雁那也逐渐冷清了。抽空时常来与沈云珞闲聊,或者品茶、下棋。
彤史大人时不时会派人来询问可有什么缺的东西,我也就厚着脸皮要木炭,要香烛。虽然我这样的宫女不够享用炭火的资格,不过既然能手到擒来的东西,为何不要?于是我自己的小屋里生了三盆炭火,烧得火旺,从来不熄。凌湘便时常跑来与我挤一床睡了。
小橱柜上,俨然摆着一尊泥像,前面端放着一只精巧的香炉,我手持三炷香虔诚拜了几下,插在香炉里。
凌湘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你天天拜这个不知名的菩萨,还不如弄个观音来拜拜。”
“我告诉过你了,她叫白娘子,很灵验的!”
“还有你枕头下放一个泥人,不嫌脏吗?”
我笑眯眯在她身边躺下,摸出枕下的泥像:“这是个高僧,会保佑我的!”悠悠烛光下,罗净的面庞不再冷漠,我伸出中指在泥人头上揉搓,窃笑。大师啊大师,我不止摸到你的光头了,还每天摸呢……
吹熄了烛火,听得凌湘在耳边抱怨道:“皇上不知怎么了,好久没来看吴美人。”
“后宫这么多女人,吴美人这几个月也算享尽圣宠了。”
“只有短短两个月,自从立秋之后,再也没来。”
我叹了口气,侧身贴着凌湘暖和的身体:“别想了,反正也与我们无关。”
窗外的光秃枝桠印在花窗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影,想起沈云珞脸上的指印、暗夜中皇上肃然的轮廓、还有白衣女子的如花笑靥……我一头迈进被窝里,紧紧抱住凌湘:“我想出宫,我要出宫去!”
“于归?”凌湘惊诧拽住我的手,“逍遥王不是喜欢你么?你跟他走就是了!”
我心慌意乱望着她晶亮而天真的眸子:“真的要做人妾么?”
“总比在宫里强。”
我一手伸入枕下,紧紧握住罗净的泥像,暗暗对自己说:我要受劫飞仙,即便再苦都要撑下去。
这日做了美梦,梦见我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花轿上摇晃颠簸,一路吹吹打打进了秦府。激动之中,醒了过来,却觉得窗口透进来的白光耀眼刺目。我支起身子,轻轻推开窗,纷纷扬扬的雪花早已将一切覆成白色,宁静无声。
关上窗,下床去加了些炭火,穿上厚重的粉色深衣,去伺候沈云珞起床了。捧漱盂去,她漱完口,又含了一会花露,盥手毕,蘸水轻轻擦拭脸面。更衣梳妆妥当,她捧了小熏笼在绣架前坐下,又开始了一整日的穿针引线。
真不知她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见殿外不少宫女结伴而行在雪地里玩耍,我也揣了个熏笼在怀里,迫不及待跟沈云珞说了一声便出去了。冬天都穿得厚重了,连吴千雁那样窈窕的身量都显得臃肿,她看见我,粲然一笑,酒窝深深的。我踏着白雪走过去,回望,一串脚印子,很是可爱。
她亲切问:“于归,怎么一个人?”
“沈美人畏寒。”
“这第一场雪应当要出来才好。”
我朝凌湘吐吐舌头,与她们走在一起:“你们要去哪里?”
凌湘神气答:“太液池结冻了,这会又下雪,很好看。每年这个时候,三宫六院都会去,皇后娘娘也会去。”
我笑道:“你跟着吴美人不是常见到皇后娘娘么?还如此惦念?”
“那当然,皇后娘娘气质雍容,深明礼义,谁见了都会心生仰慕。”
我才不信,若真是深明礼义之人,便不会与淑妃斗成这样了。
太液池边果然华冠丽服、佳人云集。放眼望去,周遭围绕的树木也纷纷银装素裹,整个池面如冰镜一般。透过冰面,还能瞧见水中的红鲤成群地游来游去,只是白雪悠扬,依稀盖住了池下的这番风景。
只有少数女子打着伞,大多都不打,任由白雪落得浑身皆是,也算玩得尽兴了。冰天雪地里,难得这样热闹,我玩心顿起,凑过去与其他宫女一块堆雪人。忽然听得旁边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叫唤:“是皇上!真的是吗?”
“没错,不然,怎么侍卫全守在那不让人过去。”
“皇上呀?这么远,看不见呢!”
“不止皇上,还有逍遥王也在!”
此话一出,无数目光齐刷刷朝我看过来。我耸耸肩,逍遥王似乎已经成了我的主子,或者说,我已经成了他的附属品。
通常人们都说:她就是于归,逍遥王看中的那宫女。
为何不这样说:他就是华容添,看中于归的那王爷。
症结在于他是王爷而我是宫女,尊卑分明。我手下滚着雪球,瞥了周围一圈,“你们还堆不堆了?”话音刚落,一名内侍小跑至我跟前,笑道:“于归姑娘,皇上和王爷有请。”
我抬眼一看,好像认识他,不就是逍遥王身边的人么?我挠挠头,纳闷嘀咕:“这么远,他怎么可能看见我?”
“王爷说乍看身影有些像,便命奴才来瞧瞧,还真是姑娘!”
真怀疑华容添是不是也能闻见妖气,这么十几丈都能看见我。无奈,只好挂上淡定的微笑,乖乖跟着内侍走了。
在阶下蹭干净鞋上沾的雪,方进了亭台。一抬头,发现玉临王竟然也在,只是因为个头小,又披了洁白的狐裘,远远看去便与雪景浑然一体了。亭台虽四面临风,石桌上却燃着一座小炉子,除了暖手之用,顺便还煮了酒。沸沸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暖,酒香四溢。我分别给他们三位请了安,对着华容添小声问:“不知王爷传于归来有何吩咐?”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目光轻柔:“谁说是本王传你来的?”
我一愣,听得玉临王清了清嗓子说:“是本王有事找你。”
我马上换了个方向,朝玉临王俯首问:“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那些芸香被冻坏了,本王实在不会侍弄,你何时得空,去我那园子里照料一下。”
“奴婢遵命。”答完话,各人都沉默着,我站在那形如木雕,气氛尴尬。
终于,皇上发话道:“于归也来饮一杯酒罢,暖暖身子。”
我垂目接过宫女倒的热酒,毕恭毕敬道:“多谢皇上赐酒。”
皇上咳了两声,语带埋怨:“逍遥王何时也变得婆妈起来,放着这样的绝色女子在宫里迟迟不领回家?真是越来越不懂怜香惜玉了。”
华容添呷了口酒,叹道:“唉……这女子固然美丽,可惜臣弟要不起啊!”
“什么?”皇上嗓音一沉,喝道,“小小宫女居然敢拒绝逍遥王?”
我将酒杯搁在石桌,急忙跪下了,隔着厚实衣物,大理石的冰凉还是侵入骨髓。
“真不愧是一对主仆!”皇上的怒气好似越来越盛,好怕他一个耳光过来,就像对沈云珞那样。
“臣弟不过在说玩笑话,皇兄何必动怒!”华容添连忙上前扶我,低低的话语念在我耳畔,“地上凉,傻丫头,你不会说句话么?”
我举眸望着他,委屈嘟喃:“可这是事实,奴婢有罪。”
华容添转身,伟岸的身躯挡在我面前:“皇兄,小小宫女怎敢拒绝我?哈哈……其实是我不要她了。”
皇上神色缓和:“你不是喜欢她么?扭头又不要了。”
“喜欢归喜欢,可不适合我。”华容添回头露出一个叫我放心的微笑,“虽然美丽,却不解风情,尝鲜可以,相处久了难免觉得缺乏情趣。呵呵……想必换了皇兄也是看不上的。”
皇上威严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许久才说:“原以为你找到了,却不过是图新鲜。”又沉沉叹了口气,“三弟,朕有多期盼你能找到自己的逍遥王妃。”
“臣弟府中不缺女人。”华容添笑得浪荡不羁,狐裘的茸茸黑边衬得面庞越发英气,一举首一投足都是风华绝世。我站在他身后,自惭形秽。
华容添复坐下,继续饮酒。皇上淡淡问我:“你主子呢?”
“回皇上,沈美人在绣千手观音呢!”
“朕不是命她好好休养么?”
“沈美人想早日给太后交代。”
皇上脸色沉沉说了句:“立春之前,她必须把身子给朕养好了!”
我俯首应着,可她身子好不好,完全无法预料,即便他是皇上。正寻思着如何退下,忽闻身后一片惊呼,众人纷纷起身望去,不一会,一名宫女自雪地里踉跄奔来相告:“皇上,吴美人晕倒了!”
皇上朝旁边的内侍吩咐:“胡总管,你去看看。”
我惊异于皇上的神色如常、气定神闲,究竟他也宠了吴千雁几个月,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么?内侍总管张罗着将吴千雁送回宫,一面派人去请太医。我向他们告退了,跟着吴千雁一起回了裕华宫。
我和凌湘将她安置好,过了不多久太医便赶到。吴千雁平日里能吃能睡,性情开朗,如何会晕倒?凌湘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都快要掐到我皮肉里去。尽管她担忧吴千雁,也不要如此对我吧。
“别怕凌湘,太医都是医术高超的。”
太医只稍作把脉,便喜逐颜开道:“胡总管,要祝贺皇上大喜了!”
我还在纳闷什么大喜,胡总管喜出望外问:“是有喜了?”
“是喜脉没错。”
凌湘惊叫:“真的?娘娘有喜了?!有喜了!”她拉着我又叫又跳,我凑到她耳边问:“究竟什么喜?”
凌湘又恢复规矩正经的样子,微笑对我说:“娘娘怀上龙胎了!”
我恍然大悟,就像小狐狸要产崽,桃树要结桃子一样!我羡慕不已,感慨:“真好,吴美人真有福气。不知道沈美人何时也能怀上。”
凌湘眼神古怪扫了我几眼,上前问太医:“娘娘既是有喜,为何晕倒?”
“只是有些气血不足,无妨。”
胡总管与太医商量片刻,决定一同去回禀皇上,交代凌湘拿方子随医女去领一剂药,我先在此看着吴美人。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将熏炉内的炭火烧旺了些,坐在床头不断打量熟睡中的吴千雁。怀了孩子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我更好奇怎样才能怀上孩子。
不久,皇上匆匆赶来,神色与方才大不相同,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他不顾众人,直接扑到床边唤:“卿,你真是大功臣!快快醒来,朕要重重赏赐你!”
鸾凤帐下,吴千雁半睁开眼,微微蹙眉:“臣妾让皇上担忧了。”
凌湘呈了汤药上来,皇上亲自将吴千雁搂在怀里,一点点喂她,小心翼翼、关怀备至。既然凌湘回来了,我便告退。
殿前的皑皑白雪已经被众多脚印点缀得斑驳凌乱,而另一边,却没有丝毫痕迹,连我出来时的脚印都完全不见了。我慢慢迈着步子,听布鞋踩在雪地里吱嘎的声响,抬头间,冷不丁见沈云珞正倚窗远眺,神情落寞。
我进了殿,她甚至没有发现,就像被冻住的冰雕。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渐渐化开。
“娘娘,吴美人有喜了。”
她猛地缩回身子,手顺势带了一下支架,花窗“啪”地一声合上了,将寒天雪地关在了外面。一双含情美目幽幽望着我:“这样……我该准备点贺礼去道喜才是。”
“娘娘,你……怎么了?”她那样的神情,仿佛夹杂着些嫉妒,令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我?没什么?”她慢慢走到绣架前坐下,“吴美人既然有了身孕,离晋封也不远了。”
“是么?那她要迁走?吴美人带着凌湘走了,我们这岂不是更冷清了?”我不禁搓搓手,方才玩雪冻得通红,到现在还未消。
沈云珞笑了笑:“你呀……不就是想有人暖被窝么?”
我坐在熏炉边朝双手呵气,嘟喃着:“凌湘的身子就是比我暖嘛……”
“于归,明日领俸银,你顺便请人帮忙捎封家信回苏州。”
“哦?”自从进了宫,沈云珞从未提过家里的事,大概是记恨她父亲,怎么忽然要送信了?我也没有多问,她行事一向古怪。“知道了,娘娘明日将信交给我就是。”
雪已经停了,可是天气阴沉。寒风肆虐,卷起阵阵飞雪,树木、屋顶全被白雪覆盖,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弓着背迎风前行,袖里揣着刚领的些许俸银。自从进宫了,我才渐渐明白银子的重要,原以为宫里的人都有皇上养着,没想到打点来通融去,原先带的钱都花光了。做人真难,做女人更难,做宫女是难上加难。
从内苑一条道抄近路,夏日的林荫小道如今被冷冽的风充灌着,脸上如刀子割一般疼,我见四下无人,便施轻功朝前飞跃,最好是一路上都没人,就可以直接飞回去了。可惜一辆翠幄马车自远处迎面而来,我忙收住功力,踩着雪深一步浅一步地走。
路两旁的树枝依稀有雪团被风吹落,有时簌簌落下如白花一般,我仰头望了望,淡淡的阳光洒下来被白雪映成惨白的光线,刺目。刚眯了眼,忽然听见马匹发出一声剧烈的嘶鸣,我心中一惊,定睛一看,被雪压断的树枝恰好砸在马背上!马儿受了惊,迎面疾驰而来,踏在雪地里的“嘚嘚”蹄声,还伴随着一名女子的惊悚尖叫。车夫也是乱了分寸,拼命大喝、拉扯缰绳,却丝毫拉不住受了惊的马匹。
我虽然不懂御马之术,但想着迷声术对付动物都是一样的,便用法术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马儿顿时减速,慢慢在我跟前停下。
车夫傻愣愣没缓过神来,我疑心车上是哪位嫔妃,可她不出来,我也不好去问。不一会,车里的女子挑开帘子,惊魂未定瞪着我:“你……你是……”
我俯首答:“奴婢是裕华宫宫女。”
车夫惊叹道:“还多亏这位宫女了!”
看装扮,她并非后妃,车夫如此说话更加不是宫中内侍。我微笑答:“你们没事就好。”
车夫下了车,与我介绍:“我家夫人是逍遥王府的昕妃娘娘。”
只觉得这微笑在这腊月天被冻在了脸上,僵硬得无以复加,我却仍然要维持:“奴婢给昕妃娘娘请安。”
“不必拘礼,我要谢谢你才是!看不出来你一名宫女竟然会以哨声御马。”她比我年长几岁,身穿朱红夹袄,发髻绾得精致,笑容甜美,“你今日救了我,随我去王爷那领赏罢。”
我听了不禁浑身一抖,连忙婉拒:“奴婢不敢,能帮到娘娘是奴婢的荣幸!况且,奴婢尚有要事在身。”
“裕华宫么?能有什么要事?来吧,你救了我,理当要赏!”她竟笑眯眯朝我伸手来,我一怔,赏赐,就是有银子了,恰好我和沈云珞目前处境尴尬,有的赏还是收下罢。我搭上她的手,蹬上马车。
原想与华容添见上一面,领了赏便回宫去,我总是不放心沈云珞一个人的。可没想到,一进了浮华宫,便出来不得了。今日也不知怎的,皇上和淑妃都在,所以特地将昕妃召进宫来。
大紫檀雕螭案上呈着各种精致美食,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顿饭,我杵在这算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难堪么。
听了昕妃的话之后,华容添只是盯着我笑,吩咐人给我打赏。皇上就在前头,我赶紧接了赏赐,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淑妃坐在侧席,隐约只瞥见一袭华服珠光。
“没想到,你还懂得御马之术?你是如何吹哨使马匹停下来的?”皇上穿着褐色常服,素日威严的语气现时有些倦意,我稍稍放松了,答:“也只是会吹口哨而已,奴婢并不会骑马。”
“一声口哨如此神奇?改日还得表演给朕看看才好。”
“上回匆匆一瞥,看的不清楚,今日细看之下,才知这女子长得这般水灵。”这陌生的女声就是蔺淑妃,说话不紧不慢,嗓音柔和,听起来似乎很是贤淑。我忍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正对她水盈盈的双眸,见她一袭紫锦深衣,非常娴静,不似传言中那样盛气凌人的模样。
皇上诧异问:“哦?卿何时见过于归?”
“于归?”昕妃轻呼一声,狐疑盯着我,又转头看华容添,“她就是于归?”
殿里门窗紧闭,炉火烧得滚烫,我竟觉手心出汗了,身子也在发热。我不知所措,慌乱看向华容添。他轻轻颔首,含笑看着昕妃:“我以为你知道了。昕儿,别听瑰瑰那胡言乱语,于归是个好姑娘。”
淑妃掩口而笑,黛眉一挑打趣道:“逍遥王爷真是狡猾,讨了人家又不赶紧带回家去!害得府里一干女子都吃飞醋!”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我是听了这句话难过吗?还是因为他对别人的亲昵?或许我应该愤怒的,女子不是玩物,不是想要谁都可以的。不过,他们不明白。抑或真正不明白的人是我,这便是人间了。
淑妃又唤我:“对了,于归,你转告吴美人,明日我同皇后都会去探望她。”
“奴婢知道了。”
“嗯,她可得好好养着,若诞下皇子了就真是大功臣!”淑妃说得兴高采烈,与宫中无数娇柔女子相比,那笑容竟不像是假的。妖精的感觉不会错,她是真的高兴。
从浮华殿告退出来,恰好遇见玉临王,一袭白狐裘将他上下包得严实,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稚嫩脸蛋。一见我,他就面带不悦说:“本王命你来看看芸香,竟然隔了好几日才来。”
我心虚得不敢抬头,华容添时常住在这里,他对着我总是那样暧昧,若没有人传召,我哪里敢来?没想到玉临王一把拉住我的手,催道:“快随我去看看!还能不能救活!”
我随他一起跑到后院中,见棚架下几株好不容易存活的芸香奄奄一息。虽然暂时能用法术护住它们,可终不是长久之计。
“于归,你看,是不是冻坏了?”
我点点头,惋惜道:“这样下去不行的。”
“那该如何?”
想了想,笑着说:“王爷信得过奴婢么?”
“当然!”他笃定点头。
“那不如由奴婢将这几株芸香移走,栽在裕华宫,我也好照料。”
“你一定能救活么?”
“当然!”我也笃定点头。
他脸上绽放一个可爱的笑容:“太好了!”
“那么这里交给奴婢,王爷快进去罢,让皇上等久了不好。”
他放心地舒了口气,然后匆匆离去。我确认园子里没人了,用法术将几株芸香同时连根拔起,稍稍抖了抖泥土,用衣裙托着。幸好这个时候宫人们都吃饭去了,要不然又要盯着我打量一阵。
揣着芸香回到殿里,没来得及放下,沈云珞迎头便问:“你上哪儿去了?”
我腾出一只手,将俸银和赏银都交给她,只说:“路上偶遇逍遥王府的昕妃,帮了她一把,于是她领我去王爷那讨银子了。”
“逍遥王的妃子?”沈云珞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她倒是大方,还带你去王爷那给你打赏。”
我横了她一眼:“什么意思嘛?我帮了她,王爷赏我是应该的。”
“是么?那你脸红做什么?”
我吃惊摸着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变得滚烫滚烫的,支支吾吾说:“谁……谁脸红了?我去……我去弄芸香了!”
医女按时送药来,两只提盒,各自挂着名牌,她将沈云珞那只交给我,嘱咐:“药方有所变动,先喝小碗的,饭后再喝大碗的。”
“嗯,知道了。多谢姐姐!”我瞥见吴千雁的名字,好奇问,“吴美人身子还没好么?”
“身子是好了,这是安胎药。”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先将小碗端出来,呈给沈云珞,顺便问她:“这些日子皇上来的勤了,难道怀了龙胎就不一样了么?”
“当然不一样了。”沈云珞又是一口气将苦药喝完,含了颗蜜饯,“如今只有两位公主,一位皇子,皇家当然是求子若渴。也不知为何,后宫鲜少有嫔妃能怀上,吴美人才进宫不久,便能有身孕,皇上还不欣喜若狂?吴美人若能诞下皇子,将来必定能晋封四妃之列。”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听娘娘的意思,皇上喜欢的是她腹中孩儿,并不是吴美人本身?”
“爱屋及乌,母凭子贵。”沈云珞忽然笑了笑,“帝王的爱怎会纯粹?淑妃若不是丞相的女儿、若没有诞下皇子,哪里会有如今的地位?后宫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我顿时明白了沈云珞的执着从何而来,她需要的那种幸福就像我渴盼的爱情:和一个人相依相伴,白首同心。这是皇上永远也不能给的。就连华容添都曾这样说:“如果这是你要的,我给不了。”
仅仅皇家如此吗?不,大抵世间男子皆薄幸,因此,白娘子才成仙了吧……
忽然自怨自叹起来,是我要来人间应劫的,想被人辜负、被人抛弃,然后飞天成仙。可对于秦朗坤,我是纯粹地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能成就我的劫,就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刚生了根的芸香受不住这样的冬天,我只好将它们移栽到花盆里,搁在殿内,用法术护住那点微薄的生机。只要熬过冬天便好了,沈云珞亦如是。她整个人懒洋洋的,丝毫提不起精神,时常披着锦被坐在熏炉旁看《牡丹亭》,偶尔唱上几句。
我近日里在学针线活,笨手笨脚绣着一个香囊。若不是沈云珞在一旁盯着,我哪里用受这份苦。这样简单的活,用法术便可以了。一不小心又戳到手指,我“咝”了一声,一口含住指尖。
“你们秦府的丫鬟都似你这般么?”
我撅起嘴,岔开话题说:“太后邀娘娘去吃腊八粥的事,你可想通了?我昨夜去打听了,凌湘说,只有皇后、淑妃、德妃、吴美人应邀了。吴美人是因有孕在身为太后器重,娘娘您呢?难道是因为观音图?”
沈云珞淡淡扫我一眼:“你是存心想让我不自在。”
我幸灾乐祸道:“谁让你找我茬?好好想想太后此举意欲何为!我去传晚膳啦!”
在小厨房遇见几名宫女,闲聊了几句,便提了食盒匆匆赶回去,一路上我用法术护住自己周身,避免寒风侵肌。迈入庭院,听得沈云珞正在唱曲,唱得娇婉动人,在冰天雪地里听起来更显妩媚。
我放慢了步子,准备等她唱完了才进去。侯在廊边,见远处宫灯依稀点亮,我也该去挂起灯笼了。忽而身后传来两声“喀嚓”的响声,我一惊,回头见皇上已然走近了。正要请安,皇上摆摆手,一指竖在唇边:“嘘……”
他披了一方大氅,侧耳倾听,面容温和,没想到皇上竟有如此闲雅的时刻,我便安安静静待在一旁。殿内灯火摇曳,沈云珞的倩影落在花窗之上,袅袅娉婷,柔若春柳。
皇上命侍从留在门外,缓缓朝前迈步,我跟在他身后,沈云珞的唱音萦绕在院内,愈渐缠绵。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皇上迈入殿的一刹那,我及时通传:“皇上驾到!”
歌声乍歇,皇上冷冷扭头瞥了我一眼。我垂头,继续通传:“请娘娘速出来恭迎圣上!”
皇上并不理会,甩开我径自朝内殿走去。我放下食盒,匆匆跟了过去,寝殿内空无一人,徒留熏炉烧得红旺。沈云珞的声音从床前那阙屏风后传来:“臣妾仪容不整,太过失礼,望皇上稍候片刻,臣妾梳妆妥当立即出迎。”
皇上置若罔闻,大步冲进屏风后。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我不便再跟过去,也不知该怎么办,心急如焚。
忽闻一声嘤咛,红漆雕花床“吱嘎”作响,接着是激烈的惊呼:“不……皇上、皇上!不要……”
我倒吸了口冷气,紧紧捂住嘴,明知道该退下,双腿却似灌了铅一般迈不开。
沈云珞带着哭腔哀求:“皇上,龙体为重,请先用膳!”
静默了片刻,皇上沉声吩咐:“于归,出去和胡公公说一声,今日记档,沈云珞。”
我咽喉发涩,应道:“奴婢遵命。”几乎是逃出来的,浑身竟然止不住发颤。我在害怕什么、害怕什么?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疼痛令神志清醒了几分,连忙出去告诉了胡总管,然后亲手挂上一对红纱灯笼,又眼睁睁看着被他们取下。
胡总管笑脸相迎:“代我恭喜沈美人!因事出突然,明日皇上便会送赏来。”
我微笑着领他们送晚膳进殿,这一次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顾不得什么冰天什么雪地,我心里已是冰凉彻骨。
晚膳上齐了,皇上却命所有人退下,只留了我伺候。连胡公公都有一瞬的失神,大概这是前所未有的罢。待殿里恢复了冷清,皇上指了几样菜:“这些送到里面来。”
我死死控制住发抖的双手,将菜置入托盘,送进内殿去。沈云珞正坐在榻上,青丝半绾半垂,眼带泪光。我将菜一盘一盘端出来,搁在榻中央的茶几上,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敢说。
皇上就站在一丈开外,大氅已经解下,只穿了玄色衣袍,神情不似素日里威严。他紧紧盯着沈云珞,一直沉默,殿里便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将饭菜都放置妥当,欲退下,沈云珞忽然打破沉默说:“于归,去把皇上先前赐的桃七酿拿来。”
她直直望着皇上,眸中晶莹。皇上负手朝她走去,在榻前止步:“不哭了?”
我惊觉诧异,皇上的语气竟然如此柔和。
沈云珞眉头微蹙,欲言又止,幽幽朝我看过来:“于归,怎么还不去?你不知道酒在哪里么?”
我随机应变道:“当时是娘娘收起来的,奴婢不知娘娘放哪儿了。”
“我领你去拿,顺便再拿点茶来。”说着,她便下了榻,俯首对皇上说,“皇上请稍候片刻,臣妾去去就来。”
她的声音纤细,削瘦的身子即使被厚实的衣物裹着也还是弱不禁风的模样。皇上伸手扶了扶她的手臂,轻言道:“快去,快回。”
我随沈云珞出了内殿,才长长吁了口气,为何皇上如此反常?不过他再温和,我也是怕他的。趁拿酒的时候,沈云珞悄声在我耳边道:“有没有办法灌醉他?”
我愕然瞪大双眼,她想这样蒙混过去?可皇上说了今夜记档,是不容更改的,今夜逃过了,下一次又要如何化险为夷?我望着她,无奈摇头。
沈云珞面露惧色,声音有些发颤:“若被他察觉了,便是欺君之罪。于归,你要帮帮我。”
我不明白这话何意:“娘娘需要我做什么?”
她托起我的右手,目光凄楚:“我只能尽力灌酒,至于他醉至几分,我没有把握。之后你将殿里的灯都熄了,留一盏便好。如今先要借你的血了。”她将裙袍掀起,扯出白绸衬裙,然后照着我中指一口咬下去!我毫无准备,疼得想要尖叫,张大了嘴生生忍住了没叫出声。鲜红的血珠子冒出来,指头被她揪住,将血一点点蹭在衬裙上,触目惊心。我撇过头,眼泪淌了下来,第一次知道受皮外伤竟然这么痛!
“疼么?”她摸着我的脸,轻声道,“于归,伤口千万别被任何人发现。”
我哆哆嗦嗦握住自己的手,龇牙咧嘴点点头:“娘娘快回罢,我洗洗手去。”
待她走远了,我便用法术令伤口愈合,早知她要血,我给她就是,也犯不着这样咬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恨自己越来越没出息了,这点小伤竟然会哭。深深吸口气,将皇上分别赐给我和沈云珞的两壶桃七酿都呈了上去。
沈云珞平静而淡定,温婉地吃菜、饮酒、答话。
皇上微露笑颜,渐渐愉悦,一杯接一杯的桃七酿下肚。我驻足在不远处,给他们添酒,听他们的零星话语。沈云珞轻轻讲着苏州的风光,一些习俗趣事,她这样健谈的一面,确是我从未见过的。
既然沈云珞想叫他醉,我便暗暗施法,令他愈渐醉醺。
“原来如此,难怪你绣工精湛!竟是祖业承袭。”
“沈家的绣庄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臣妾自小随祖母学习苏绣,出的绣品也算镇庄之宝。”
皇上半醉半醒,笑容备显俊朗:“卿……既然为太后绣一幅观音,可想过要为朕绣什么?”
沈云珞趁机又敬了他一杯酒:“皇上想要什么,尽可吩咐臣妾。”
“可朕想要的……未必是你想给的。”
“皇上说笑了,臣妾的一切都是属于皇上的。”
“是么?你终于明白了?”他笑得有几分得意,醉眼微眯,“云珞、云珞,朕……”忽然他的容颜恢复冷静和严肃,下榻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揽住她,低声道:“上次,是朕不对,朕要向你道歉……”
沈云珞脸色惊变,忙起身下跪:“臣妾万不敢当!”
我也一同跪下,好奇瞟了两眼,皇上真醉了么?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他猛地将沈云珞一把打横抱起,稳稳朝屏风后的大床走去。
我将灯盏依次吹灭,只留了离床最近的一盏,殿内的一切都昏黄不清。
屏风后传来沈云珞的低呼,珠翠摔落在地,与大理石相击,清脆回响。我屏息退下,侯在垂花拱门边,越走越远,内里的动静反而越来越清晰。忽然懊恼自己为何要有这般灵敏的听觉,那些模糊不清的缠绵缱绻、粗喘娇咛,扰得我心乱如麻。沈云珞的哭喊渐渐溢出,似是痛苦、似是央求。皇上的嗓音低沉如故,一声声唤着:“云珞、云珞……”愈唤愈急促。
我吓得连连往后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喉咙抽紧,嘴唇发干,浑身上下被一股热气笼罩,几乎要发狂。转身冲出了殿所,闯入冰天雪地。仰面望着深沉的夜色,寒星闪烁,它们静静地俯瞰人间,它们是否也能察觉到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我想要清醒、想要平静,于是闭目伫立在这样的冬夜里,口中飞快地念经。念经,该平静了吧?可脑里反而更加迷乱,最初的那一曲山桃红、春夜里他们的私会、池塘落水戏弄罗净、花丛中华容添在我耳畔留下的湿吻、蔺水蓝抚摸秦朗坤的薄唇……纷杂的画面在脑中依稀闪过,一些莫名其妙的细微感觉弥漫全身,手心、额上、背脊渐渐涔出热汗。臆想已经变得疯狂,亲吻、拥抱、等等,我再也受不住了,气沉丹田,将全身法力逼向掌心,朝侧旁出了两掌,一棵树轰然倒地,一口血呛上嗓子。
我惊醒了,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愣是不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从听见动静,纷纷跑来查看。我一个翻跃上了屋顶,吐了口血,趴在檐边一动不敢动。他们议论了许久,理不清头绪。我悄然从另一边跳下来,溜回自己的屋子。
给炉子添了木炭,和衣半倚在榻上,虚弱极了。忽然迷茫到很无助。不知道是否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人生的路为何有这样的烦恼。我渴望的是飞仙,是超然出世;我也渴望秦朗坤,想要他来成全我……可方才我都想了些什么?埋首抱膝,有种欲哭无泪的压抑。
屋门忽然被推开,又迅速关上。我警觉抬头,就着炉火微弱的光,看见曲线优雅的颈项轮廓。恍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嘴角还有湿凉的血迹。自黑暗中与他相望,眼泪夺眶而出。
“小桃花,你受伤了?”罗净缓缓朝我走来,目露关切之色。
我用力擦拭嘴角,泪眼朦胧:“我好像着魔了,大师……好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在榻边坐下,朝我伸手:“把手给我。”
我将手递了出去,他一手握住我的手腕,一手把脉。
他的双目低垂,睫毛扑闪,修长的眉在这样的微光下更显风情。耳畔又响起那些声音,温暖而暧昧、激烈而动人。我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瞪大双眼慌张无措看着他。
罗净伸出两指在我额上点住,轻念了几声梵语,朝我体内输了一道灵力。我双眉紧蹙,身子一软,跌入他怀里。檀香的味道沁入肺腑,安神宁息。他的怀抱很暖和,我恨不得全身都缩进去,汲取他的体温。
罗净将我抱上床,用棉被盖好,声音带了几分沙哑:“你走火入魔了。”
我从未觉得如此寒冷,在昏暗模糊中伸手抓住他的僧衣,喃喃道:“大师,我好冷。”
恍惚中,身体又被抱住了,暖洋洋的叫人依恋,于是就这样沉沉睡去。
天边泛着鱼肚白,院内积雪深厚。我已经起晚了,一脚深一脚浅踏在雪里,匆匆赶去通知在裕华宫主殿歇息的胡总管。夏青教的规矩我还记得,后妃承恩后翌日清晨,皇上与娘娘都要沐浴。只是我暂时没想明白,他们谁先?
城西相国寺的钟声传来,僧人们该做早课了。腊八将至,相国寺这几日来了些僧人留守在宫中煮腊八粥。想起昨夜里走火入魔,幸亏罗净也在宫里,及时赶来,只是不知他何时走的,徒留了一席檀香气味。
待我找到胡公公,他已然安排小厨房准备好了热水,内侍们也打点妥当,只等着皇上醒来。胡公公令我们先去殿内候着,若皇上醒了,便出来通知。
我和两名内侍一道回去,刚出了正殿,又下起雪来,鹅毛一般干干净净,悠然飘落。我们转入廊下行走,避雪。转身时瞥见对面廊下的宫女提着食盒,应该是给吴千雁送早膳的罢。不由为吴千雁感到心酸,她刚怀了龙胎,皇上却在宠幸沈云珞。
我出神地望着那边,忽然听见一声呻吟,定睛一看,那宫女俯首蹲了下去,食盒搁在地上。我脚下一滞,转身,指着对面说:“两位公公,我过去瞧瞧她!你们先进去吧!”
他们也朝对面看去,颔首:“恩,那你快去快回,千万别耽搁了。”
踩着白皑皑的雪地匆匆赶过去扶起她,关切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宫女抬头,面容有几分熟悉,好像是淑妃身边的人。
她双手捂住腹部,带着哭腔道:“肚子好疼……于归,我想去方便一下。”
“那我带你去。”
“这倒不必麻烦了,只是这食盒是送给吴美人的,这样冷的天容易凉掉,姐姐帮我送去好吗?”
我担忧问:“你自己可以吗?这食盒是淑妃娘娘送来的罢?你叫什么,我好回报吴美人。”
“我叫碧兰。”她点点头,蹙着眉,脸色发白,“麻烦妹妹了。”
“不用客气,姐姐去吧。”我拎起食盒,目送她走远,转身朝吴千雁殿所去。
缕缕热气从食盒里溢出,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真香。蹑手蹑脚走进去殿所,从雕花门边探头看,凌湘正好在伺候吴千雁洗漱。吴千雁一眼瞥见我,脸色突变,惊呼:“于归,你怎么来了?”
“是淑妃娘娘遣人给你送补品。那送食盒的小宫女腹痛得厉害,我便替她送来了。”
吴千雁镇定笑笑:“淑妃娘娘又送汤来了。”
我将食盒搁在案几上,打趣道:“娘娘是不是快要晋封了?连淑妃都这样殷勤地送补品来。”
“宫里头都是这样,皇上膝下子嗣少,如今便拿我的肚子当宝了。淑妃、德妃,皇后、太后,日日给我送吃的来,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凌湘将食盒打开,尝试了一口汤:“娘娘现在喝吗?”
“嗯……正好我有些饿。”吴千雁舔了舔嘴唇,似乎很馋的样子。
我笑眯眯望着她:“娘娘慢慢喝,于归先回去了。”
“于归!”吴千雁刚喝了一口,忽然叫住我,“皇上还在沈美人那么?”
“在呢,奴婢正要去伺候他们起床沐浴。”我注意到吴千雁低眉垂目中含有一丝幽怨,心底也替她难过起来,安慰道,“娘娘如今怀有龙胎,皇上一定会更加宠爱娘娘。”
她勉强笑了笑:“只盼着肚子里是个小皇子,才能令皇上龙颜大悦。对了,昨日凌湘去了浣衣局,顺便将沈美人的衣物取回来了。”她扭头吩咐凌湘去偏殿书房的橱子里拿衣服,我急着要回去,却又不好拒绝她的好意,便随凌湘一起去找。可找了好一阵,却没有找见,我只好回来问吴千雁。
那浓汤是上乘补品,又做得美味可口,吴千雁将舀出来那一碗喝得底朝天。
“娘娘,凌湘说明明放在橱子里,可是找不到。”
吴千雁嗔了几句,自行过去找。我从窗户探头看对面,内侍还未出来通报,暂且放宽了心。
不一会,凌湘端着衣物回来了,吴千雁在后面慢悠悠走着。凌湘朝我撇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自己偷懒不去浣衣局,若不是我们娘娘吩咐,我才不会帮你拿回来。”
“好凌湘,下次给你瓜子吃!”
“你已经欠了我很多瓜子了!”她气呼呼瞪着我。
我咋舌,耸耸肩:“你不提醒我……”话说到一半,惊闻吴千雁痛苦低呼,我和凌湘同时扭头看去,吴千雁捂住腹部,面容苍白。急忙扔下衣服,和凌湘一同搀住她。
吴千雁只迈了几步,浑身抽搐,渐渐瘫下去。
凌湘焦急呼唤:“娘娘,你怎么了?!”
“啊……”吴千雁的眉眼都扭成一团,半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两行热泪骤然淌下。
我吓得六神无主,愣在一旁。凌湘又气又急朝我叫唤:“于归!你力气大些,你背娘娘上床去!我去叫医女!”
我慌慌张张将吴千雁背起来,身后的凌湘忽然尖叫:“血!血啊——”
低头一看,一股鲜红的血沿着吴千雁的脚踝内侧流下,渐渐浸透了绣花鞋。她在我耳边微声说:“我的……孩子……”
我僵住了,就那样背着她,一步也迈不开。凌湘疯了一般冲了出去,朝对面大声哭喊:“皇上!皇上……快来看看吴美人!快来看看她呀!龙胎出事了、出事了!”
吴千雁在我耳边微弱抽泣,眼泪沾在我颈后,冰凉凉的。我忍不住哭了,背她走到床边,轻轻将她搬到床上,替她脱去鞋子,那白袜上一团团的殷红,令人心惊胆战。
她猛地揪住我的衣袖,惊恐瞪大双目,哭喊一声:“不要!”然后面如死灰,昏了过去。
“吴姐姐!”我控制不住汹涌肆意的泪水,拉住她的手哭喊:“你别怕,我救你!我会救你的!”泪眼模糊,我尽全力朝她施法,心中却无丝毫的把握。治愈伤口我会,为人续命我也会,可要让一个胎儿死而复活,该如何做啊?“白娘子,白娘子你教教我……要如何做……”
纷杂的脚步由远及近,一行人带着冰雪之气冲进殿里。我忍住啜泣退至一旁,望着脸色焦虑的皇上。他尚未梳洗,头发凌散披落,二话不说,撩起吴千雁的下裙匆匆一瞥,语气阴森骇人:“怎么回事?”
凌湘跪在床前,哭哭啼啼:“奴婢不知……娘娘刚起来没多久……”
“可用过早膳?”
凌湘一怔,惊慌道:“用了,是淑妃娘娘送来的补品!”
“淑妃娘娘亲自送来的?”
“不、不是……是淑妃娘娘的宫女碧兰,每日都是她来送……”凌湘突然扭头看我,喃喃道,“可今日,是于归送来的。”
皇上猛地盯住我,那目光如寒铁锻造的利刃。我跪下了,泪止不住地落,哽咽道:“碧兰腹痛难忍,奴婢恰好路过,便帮她送来了。”
皇上双手负在身后,渐渐俯首下来逼近我。第一次将皇上看得这样清晰,他的面庞如斧凿刀刻般,与逍遥王何来半点相似?他盯着我,沉声道:“太医,速速给朕一个交代!”
除了太医,其他人尽数退出来,我和凌湘跪在一处,冰寒从地上侵入膝盖,渐渐漫上全身。不多久,便有结果了。太医低声回禀:“皇上,吴美人食用的补品中,含有大量的三七粉,此乃活血化瘀的药物,亦是孕妇大忌!吴美人的龙胎已经保不住了。”
“淑妃绝不会做出这等事,碧兰更是跟随淑妃多年。”皇上猝然伸手捏住我的脸,声音轻却狠,“果然是……人心隔肚皮!”
我辩驳道:“皇上,奴婢确不知情!”
他看似轻易推了我一把,我便跌倒在地,后背吃痛。
“来人,搜沈美人的寝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静静望着他,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刚与沈云珞温存一夜,转眼便能翻脸不认人。
我被侍从押回去,沈云珞素面朝天站在殿中央,迷茫望着我。我摇摇头,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她走过来,轻轻抚摸我的肩,安慰道:“于归,别怕,我们没做亏心事。”
皇上站在离我们一丈开外的地方,面无表情。
殿内被翻得一片狼藉,沈云珞始终淡定驻足在原地。
一名内侍战战兢兢递上一团小纸包给皇上身边的胡公公:“奴才在首饰盒里搜到了这个。”
胡公公三两下打开,用指头蘸了点粉末尝了尝,低声回禀:“皇上,正是三七粉。”
我一心急,跟皇上大声辩驳:“三七粉又不是稀罕之物,况且这三七粉是我早前跟彤史大人要的!”
“既然如此,为何藏在沈美人的首饰盒内?”
几月前皇上一巴掌将沈云珞的脸打肿了,她自己对镜施药,随手搁在首饰盒内,一直未动。可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说出口!?又气又急,就差跳起来跺脚。沈云珞只是幽幽望着皇上,一声不吭。
皇上凝神思索半晌,平静道:“先将她们二人交给太后审问。”
我还想说什么,胳膊被沈云珞拉了一把。
就这样被冤枉?一切都尚未查证就抓人,这样的皇上未免太糊涂!我气急了,破口大骂:“昏君!”接着响亮的一耳光掴上我的脸,好疼……我又落泪了,缓缓扭头看沈云珞,她气得浑身发抖朝我吼道:“你太放肆了!”
从没见过她这样子,我极度不解,她甘心吗?前一刻还对她宠爱有加的男人,顷刻便这样冤枉她!我们双双被押下,在与皇上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我愤然对上他幽暗的双眸,出人意料的是,我从他眼底看到了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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