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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千里风湍

作品: 沃雪记 |作者:罗开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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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琛从前听人说过,不管是怎样凶恶的人,头一次杀人后都会心虚害怕一阵子。然而杀死了郑元化这件事,却没给他带来任何不安。恰恰相反,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颇感轻松,先前经历的那些惊惶恐惧,极度的悲恸和愤怒,以及无法回想的种种,终于能被他推到一边,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而前一晚的心灰意懒和不知所措,一时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他用昨夜换下来的湿衣服将地下血迹擦拭干净,一并埋入花圃,收拾得看不出痕迹。便拿了包袱,牵了那汉子的马,缓缓向林子外走去。他身上敷了金创药,过得一夜,仍不便骑马,一路步行,到得午间,便走出了树林。

他心中暗自盘算,回郦家大宅那是自投罗网,自己没半点武功,也救不出家人。当下之计,只能到开封府去。一来打听父亲的下落究竟如何,二来父亲的至交好友余风陵便在开封。余风陵武功既高,同郦家又是世代交好,多半这时候还不知道这里的变故,找得他去决计不错。他立定了主意,便向开封方向而行,唯恐荣筝他们搜捕自己,不敢走官道,找了条小路走去。路上见到几棵梨树,便摘了梨子充饥。他怕暴露行踪,晚间也不去找人家投宿,便在山野间歇了一夜。其时正当盛夏,虽然不冷,长草间却多蚊虫,直咬得他身上尽是斑斑点点,没一处好处。

第二日前方出现了一个大镇。郦琛往脸上抹了些烂泥黑灰,将头发胡乱束起,走到镇上。在店铺里买了些吃食,又出高价雇了辆马车来,连夜赶路。

滁州离得开封府约有千许里路,郦琛日夜兼程,数日间便赶到了。他本来极是担心荣筝等人来将自己抓回去,然而一路上始终不见人追来,悬着的心便慢慢放了下来。

郦琛心道:“我乱走乱闯,未必能打听到爹爹下落,说不好还把自己先搭了进去。不如先去余伯伯家里。他家在开封颇有人脉财势,打听起消息来,定比我一个人管用。” 他从前跟着父亲到过几次开封,识得路径,打发了马车,骑了那匹从郑元化处夺来的马,便向余府走来。

余风陵府上乃是一处三进的大房子,朱漆大门,门前一对大石狮子,甚是威猛。郦琛敲了敲门,便有一人出来,一见是他,便“啊”了一声。

郦琛见那人乃是余府的管家钱沣,从前跟着父亲来拜会余风陵时便认识的,正要开口说话,钱沣忙道:“快进去,到里面再说。”拉了郦琛进去,掩好了门,方道:“郦公子,你怎地来到此处?”郦琛叹道:“这事当真一言难尽。”钱沣点了点头,道:“我去请老爷出来,你们见了面再说。”

郦琛在客厅坐下,不多时脚步橐橐,走出来一位五十许的蓝衫老者,相貌儒雅,颌下微须,正是余风陵。

郦琛站起身来,叫道:“余伯伯!”刚要拜下去,余风陵抢上一步将他扶住了,道:“快不必多礼。”见他头脸有伤,满面尘土,想来吃了不少苦头,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前几日听到滁州的消息,才派了人赶去问讯,谁想你便找来了。”

郦琛胸中一酸,道:“余伯伯,我爹爹一个月前便被押来了开封,说是下狱待决,现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当下把当日官兵上门,荣长庚剑伤郦文道,郦家家眷被囚等情形说了。然而却绝口不提那夜在荣筝别院里发生的事,只说是自己趁看守不备,逃了出来。

余风陵听了,不觉潸然泪下,道:“郦兄弟同我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刚正,谁想竟遭这等飞来横祸。”向椅背上靠了,缓缓道:“圣旨上说的那王义方,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盗寇,说甚么也成不了气候,自扯旗杆作了几天草头大王,便被官兵打散,躲到了寇安县。郦兄弟和他过去在江湖上有些交情,便假作不知情,没出头拿他,却也没帮他如何。况且寇安虽离着滁州不远,仔细算来却不属他管。这事情原本可大可小,偏要生生给他安一个附逆党叛的罪名。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藉这一事为柄,要置他于死地。”

郦琛道:“我爹爹遭人陷害,再没有旁人,定是荣长庚一家衔恨报复。” 将郦琬退亲之事说了一遍。余风陵点了点头,道:“当日郦兄弟做寿,我也叨席。荣长庚父子愤而离席,原是为此。” 沉吟片刻,忽道:“不对!荣长庚不过是礼部挂衔的一名拱卫郎,官位远在你父之下,如何有力量作出这样的事?倘若是为了退亲之事反目,不过是区区两三个月的事情,他便要弄鬼,也不能如此之快,除非……这后面必定另有位高权重之人为他张目。又或是上头原有人刻意要与你爹爹为难,荣家只是顺势落井下石。”

郦琛心下茫然,道:“那是什么人?我爹爹……我爹爹为官清正勤勉,他的上司同僚,以至庶民百姓尽皆知晓。那上头之人,怎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余风陵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全不知世事。郦文道若是当真得罪了甚么朝廷大佬,又岂是一个‘清正勤勉’可以抵得过的?”道:“郦兄弟既是下在开封府牢中,我马上便派人去刑部、大理寺两处打点,问明情形,再想办法。便是倾家荡产,也总要想法将他搭救出来。”

郦琛站起身来,向余风陵一拜到地,道:“全仗余伯伯厚义。”他这些日子惶惶不安,满心担虑父亲的生死,这时听到余风陵说了“想法搭救”几个字,便如在黑暗中见了一线光明,心中登时生出希望。余风陵连忙扶起他来,道:“何必如此。我同你父亲情同手足,但凡能救得他性命,区区家财有何足道?”携了郦琛的手,但觉他掌心冰冷,道:“你一路上想必是辛苦了,先到客房休息一下,回头咱们一道吃饭。”

郦琛多日奔波,身心交瘁,听了这两句温言抚慰,忍不住鼻子发酸。答应了一声,便由钱沣领到了客房。然而过不多时,身上渐渐寒战起来,心想多半是路上劳乏,于是不吃晚饭便上床休息。余风陵听说,便遣人送来姜汤等物。郦琛喝过姜汤,仍是四肢厥冷,盖了被子犹是战栗不绝。过得个把时辰,身体渐渐发热,体若燔炭,头痛如劈。

他初时只道是受了风寒,将养两日便罢。孰料这病竟是来势汹汹,每日里冷热发作,竟是愈演愈烈。余风陵先后请了几名大夫看治,这个说是阳热偏盛,须用发散之剂,那个说是脾胃之气不足,应使补中益气之法。煎药汤剂吃了几十副下去,郦琛反倒一日比一日更虚弱憔悴,七八日后气虚神昏,竟日不能下床。

他虽是病着,心中兀自记挂父亲。几次清醒过来,便向余风陵打听,得到的消息是郦文道下在狱中,尚未定罪。余风陵言道,已经使了银子在刑部打点,托人传话,不日便有消息。

郦琛觉得他说话有些闪烁其词,道:“余伯伯,你有话瞒着我。我虽然生病,心里还没糊涂,求你别虚词安慰我。”余风陵沉默良久,方叹道:“我上次使人去说刑部尚书傅冲,他言语里的意思,郦兄弟这次……怕是难以脱身。使了这些银钱,不过使他在狱中少受些活罪罢了。”

郦琛听了这话,心中焦急万分,道:“难道便没别的法子?我爹爹……我爹爹……”忽然虚火上冲,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听见帐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公子这病乃是疟气所致。邪气内薄于五藏,横连募原。不能与卫气俱行,不得皆出,故间日乃作。”这声音清朗悦耳,似乎说话的人年纪也不甚大。

另一人道:“先生这两张方子里,一是青蒿绞汁,一是玄参、柴胡、知母、黄芩等物煎服,却不知为何要分做两次?”却是余风陵的声音。

先前那人道:“青蒿药性与别不同,经不得高火,是以必用鲜汁。本来若在疟病初起时单服一剂便足,然而公子这病拖了日久,气机郁滞,血脉瘀窒,故而再加一方以扶正祛邪。”

郦琛觉得这个声音颇为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只是连日高热下头脑迟钝,说甚么也想不起来。过得一会,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当日郦琛便服了一大碗青蒿绞汁并加煎药。青蒿又名臭蒿,这一碗现榨鲜汁滋味如何,也不消细说。然而竟奇效如神,次日便觉体轻神清,好了许多。过了两日,那大夫便又来看视。

郦琛听得那人进门的脚步声,便坐了起来,一把揭起帐子,道:“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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