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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七月宛平

作品: 月似当时 |作者:沏骨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10-31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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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丧乐不敢高声,里头女眷哀哀的痛哭都封在重重马头墙后,里外都是压抑,重回故里也不过如此。

许佛纶对老宅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青砖黑瓦高牌坊,好像永远走不出去的石板长巷,还有被关在后园的母亲每天必点的灯芯糕,一盒二十四条烧完,一天就过去了。

整整烧了两年。

她那时候估摸只有两岁,不大明白这样好吃的糕点,母亲要白白糟蹋?

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一个小小的阁楼,到前院去和族中的兄弟姊妹见面,只能通过红砂漏窗望一望四水归堂的天井,却永远没有资格见见鲤鱼跃龙门的照壁。

直到母亲听烦了别人叫她小杂碎,卷了个包袱将她抱在怀里,用簪子刺伤看守的奶妈,深夜跳墙逃出了老宅。

母亲跛脚的病根,就是那天落下的。

记忆根本算不上美好,连小时候喜欢吃的糕点都是辣的呛人。

许佛纶丢下手里咬了一小口的灯芯糕,说实话,也很想烧一回。

走廊上有人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里,不知道谁在低低地解释:“……从北平来的年轻女客,自称修岚小姐的女伢伢……”

她放弃了刚才的荒唐念头,拍了拍手上的碎渣,理了理旗袍。

七八个老少爷们儿簇拥着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进门,屋里光线本就暗,他身上穿的又是件黑缎的马褂长袍,更衬得人双眼无神,家道冷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目光各异,怀疑惊讶防备,就是没瞧出几分近亲相认的欢喜。

许佛纶站起来:“姥爷!”

许退安的眼泪一瞬滚下来:“你妈呢,你妈在哪,啊……”

老头儿手里拎的拐棍,磕在地上,嗡嗡地响。

“死了。”许佛纶微垂了眼睛,“民国三年,就没了。”

如今已是民国二十六年。

许退安的胡子在抖,眼睛是红的,有人上跟前要扶,被他一把甩开。

跟着的人见了,都低着头背过脸抹眼泪。

真的假的不知道,哭就是了。

外头的丧乐又响,要出殡,小伙计在门口请示管事的,琐碎的事俗让许退安不堪其扰,挥着棍子撵人。

客堂里清静了。

许退安拄着拐棍坐在太师椅里,哭一阵儿,骂一阵儿。

骂许修岚,也骂那个让她遭罪的男人,赵登芳。

赵登芳是个杂耍艺人,绝活很多,嘴皮子利索,人生得也很好看,走哪儿都讨人喜欢。

许修岚是长在深宅大院里的闺秀,街头上只搁着帘子瞥见了就一见钟情,派了丫头请人来演杂耍给许退安贺寿,常来常往,两个人坠入爱河。

老宅子里人多嘴杂,隔不多长时间,许退安就知道了。

接着演了出棒打鸳鸯,拆散了恩爱夫妻,赵登芳捧着一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许家门脸朝南还是朝北都不知道了,哪还记得许家小姐是谁。

许退安很快给姑娘订了亲,没出半个月,却发现许修岚有了身孕。

打骂折磨也没把孩子扼杀,十月之后,他就把娘两个关进了后园,只是没想到许修岚会带着孩子逃走,千里迢迢去找赵登芳。

家中丑事不可张扬,对外就说许修岚病故了,可谁想到时隔这么些年,许佛纶竟然找回来。

她名满天下,许家已衰败,回来又能做什么?

“你妈找着他了?”

“找着了。”

“哪儿找着的?”

“沈阳。”

她扯了谎,谁知道赵登芳入赘的那家在哪儿,只知道那家阔太太体胖,一张大红的嘴唇有她妈妈的脸那么宽,凶狠可怕。

许退安追问:“那你怎么会在辽西土匪窝里?”

许佛纶挑了挑眉头。

关于她的传闻,香艳的不堪的,总之逃不过那几个人几件事,土匪的女人成了她的出身,逃都逃不开。

“我十岁那年,爹妈都没了,孤身一个四处流浪,土匪征兵,把我征了去。”

这也是谎话。

许退安的心被刺了一下:“怎么没的?”

“爹没钱病死了,妈也跟着他去了。”

这还是谎话,只不过没钱是真的。

许修岚抽大烟,给人缝缝补补过不了日子,浑浑噩噩的时候就跟男人睡觉,打家劫舍的土匪听说了,就成了常客。

许修岚死的那天,从早到晚家里来了三波土匪。

她把许佛纶关在床下的木箱子里,只交代听她叫她才能出来。

小孩子都听话,等了三天,她吃了好几块冰血泥,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最后自己爬了出来。

许修岚躺在床上,身体已经硬了,被流出的血水冻在破烂的床单上,根本搬不动。

许佛纶不记得自己哭还是没有哭,放了把火,把房子烧成灰烬,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这些事,能把心搅碎。

她编了个情比金坚,同生共死的美梦,给许退安听,给许修岚听,也给自己听。

许退安失手把茶杯砸碎在了地上。

许佛纶安静地看着。

“怎么不早回来?”他拎拐棍来打她。

她没躲:“您和我是两看两相厌,回头再跟小时候似的,您叫人把我给摁后园井里头,下去见了我妈,她得多伤心。”

许退安瞪她:“现在就不怕了?”

许佛纶笑:“要不您试试?”

随行的十来个人,荷枪实弹,不提这个,许佛纶的名声打哪儿都叫的响。

老头儿被气了个倒噎:“来了还走吗?”

“走。”许佛纶叫人把一沓文件送进来,“我来是跟您做生意的,您看看许家的产业,上头可有不齐全的,回头我一并都要了。”

许退安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许佛纶抬了抬手指:“许家账面上的亏空比实际少了九成,换个人来,您连这祖宅都保不住,我给您这个数,替您收拾了烂摊子!”

许退安暴跳如雷:“你休想,这是灭祖,大逆不道!”

许佛纶无动于衷:“回头等您把老宅卖了补亏空,您上祠堂见祖宗,就不是灭祖,就不是大逆不道?”

“你舅父还在外头没走,你就跟我来分家产?”

“就是祖宗在外头,也得吃喝挣钱。”许佛纶笑一笑,“还有,我只谈生意,对您的家产不感兴趣!”

她起了身,看着火冒三丈的老人:“我给舅舅上过了香,尽管他是您从族中过继来的,但是许家败到这个份上多亏了他,否则这笔生意不知道还要多花多少,我谢谢他成全!”

许退安骂她是杂碎,是下三滥的胚子,大呼小叫引了宾朋亲友争相围观。许佛纶不急不缓地系了斗篷,穿过空无一人的主道离开许家。

从多少年前起,许退安就认为许佛纶不该活在世上,现在她要他的全部生意,他肯定不会配合。

许佛纶早有准备,今天来只不过是提个醒,加把火。

正事还没开始!

汽车里,她嘱咐翘枝:“跟祥福昌的陈老板说一声,买许家祖宅的数额再压低两成,然后把这个风声放出去,尤其是许家的债主们,务必都通知到。”

翘枝说:“陈老板前几日就表了忠心,一切听凭先生的吩咐,哪怕是将祥福昌给您,只是事成之后,他就盼着能在您身边做事情。”

“你回他多谢相助,生意上的事情,还是见面谈。”许佛纶又问,“郭少最近有消息么?”

永安和久安实业筹谋着在香港组建新的贸易公司,郭少给她发了邀请,希望想容也能参与到筹建中来。

贸易公司预计以运输实业为主,自香港延伸两条运输线路运销物资,一条从香港至上海,沿途经福建浙江,另一条至南京,过广东江西和江苏。

以此来和企图控制东南市场的日商抗争,若是得以发展,继而可以北上至东北一带,支援东北三省持续恶化的斗争。

许佛纶在进许家之前,也与江右商帮中的其他商行的几位掌柜讨论过,许退安是赣商的中流砥柱,但是生性谨慎又顽固。

例如许家极少有长途贩运或者出海生意,即便迫不得已,也都是假以族中晚辈之手,更不准亲信参与到革命和反抗的时局中。

清朝覆灭后,许家生计江河日下,如今只守着商帮的旧时生意了以度日,拒绝新式思想的侵扰。

如果在许家生死存亡的关头,游说许退安和别人合作,与日商抗争,简直难于登天。

许佛纶决定将许家生意接到手中,收拢人脉和资源,为贸易公司做充分的准备。

许退安瞧不上赵登芳,更瞧不起她这个小祸害,试图置她于死地几回,只是没得手而已,更别提这回见面。

人情这条道走不通,只能生意场上杀伐决断,他不肯给,她就动手抢。

趁火打劫也好,无情无义也罢,尔虞我诈,相信她这个姥爷比她看得更透彻。

好在贸易公司的筹备并不急于一时。

翘枝说:“郭少倒是问过咱们的进展,只是这里的情况复杂,您即便接手了许家的生意,还要好一阵儿调整,都跟他说明白了。”

许佛纶没再吭声,只等着逼迫许退安接受她的提议。

许家祖宅变卖的价格一降再降,陈老板有意无意透露出为难的意思,债主听闻这个消息生怕许家不肯还账,索性守在许家门上等着给钱,日日吵闹不休。

商帮里的人不愿意得罪许佛纶,在许退安登门求助的时候,表现出的态度是模棱两可,许退安走投无路,就约许佛纶上门谈判。

翘枝在电话里说的无可无不可,没有说定明确的时间,只说等先生回家再给回电话。

许退安的管家压不住火气,电话还没撂下就破口大骂。

可费尽周折,许家的生意还是留不住,很快被许佛纶顺利接手。

她理顺人脉关系和业务往来,忙了好大一段时间,这才前往武汉和谢贞与荣希孟汇合。

六月中,在武汉的火车站,她碰见了要北上祭奠的陶和贞与周曼蘅。

后来电话里,她和康秉钦提起。

那时他已经从哈尔滨潜回北平,准备祭拜父兄。

她嘱咐他当心,去年离开前,日本华北驻屯军占领丰台,配合东北两方的关东军对北平形成三面合围。

可谁也没料到十二天后,日军会炮轰宛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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