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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衍白回家,逢着人来修自来水管道。
昨夜雪落的厚,早起等不及风过就给冻上了,小丫头来往泼了几盆滚水,招呼伙计就势把冰凿开给人腾路。
梅树下站着个花白胡须的老先生,左手握着把紫砂壶,嘬一口茶,逗一回站在戳子上拍翅膀的梧桐鸟,见人来欠身叫荣爷。
荣衍白笑着点头:“来了。”
老先生进屋坐下:“银号那条线成了,少不了康先生的粮饷,往后东北那儿飞的子弹轰的炮,里头的动静,有几声可都是咱们爷们儿荷包里的银子响。”
荣衍白说:“宋先生办事利落,我向来放心。”
宋先生是台门的京官大爷,寻常深居简出,台门中的年轻小辈也只是听过他响当当的名字,往云波诡谲的去处办差,再合适不过。
长春军部剪了同康秉钦联络的暗线,时隔一个月,终于重新搭上了。
“接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向来不是荣爷的作派。”宋先生知道他和康秉钦的恩怨,就耐不住性子,难免挖苦两句。
荣衍白说:“抵御外辱,利国利民,尽的是本分。”
宋先生斜眼瞅他:“这话当真否,老头子怎么听人嘀咕,许小姐离开北平前倒是对这事念念不忘!”
只听人说起她的名字,他心里就止不住的悸动。
“是有这么回事,银号也是她的,四年了。”他说。
煞费苦心帮助自个儿女人的旧情儿,实乃豪杰!
宋先生惋惜:“爷们儿做到你这个份上,绝了嘿!”
荣衍白不为所动:“康先生在焦土上冲锋陷阵,豁出的是命,我跟这儿太平地界哪能连几块钱都不舍得给,叫人小看了我荣某人。”
宋先生没话了。
静了半晌,听见外头鸟叫,他又笑:“我怎么听您这儿还有红子,跟画眉搁不远,也不怕脏了口?”
荣衍白是个养鸟的好手,无论是花红鸟还是红子黄雀儿,到了他手里后,在北平这个地界上都是拔尖,几时见他这样不讲究过。
荣衍白抬头瞧他一眼,觉得老头子的话今日尤为的多:“阿佛喜欢!”
得!
宠到没边儿了!
宋先生竖起大拇指:“您是这个。”
年少风流是真好,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
这位荣爷和那位许小姐虽不是这么个意思,但到底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痴情缱绻,连他们旁观的看客,也难免心生艳羡。
荣衍白像是瞧出他的心思,纠正:“阿佛是我太太!”
宋先生不着四六的绮念被冷风刮个干净:“多早晚的事?”
“大概是昨儿。”
这事也能大概?
宋先生想要再问,却瞧荣衍白表情讳莫如深,知道他是因夫妻分离而不痛快,打趣的心思也淡下来,随口讲了两句闲话就匆匆告辞了。
荣衍白起了身,去了书房。
壁橱顶里头嵌进墙里一个保险柜,搁着绝密的文件信函,最上头一层是只白玉匣子,匣子里铺了红绸,原本存着一式两份的婚书。
婚书上有着国民政府的官印和编号,红纸黑墨,龙凤呈祥的底图都是北平有名的圣手作的画,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生辰祖籍,并在结婚人名下印了私章。
主婚人是谢贞,证婚人是台门中相交颇深的几位伯叔。
他还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誓言,我之爱矣,荷天之休。甚至在最后贴了张印花税票。
字字句句都是见证,唯独缺了女方的姓名。
这是他的念想,与她分别之后,能聊以慰藉。
可如今都圆满了。
许佛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誓言后补了两句,同心同德,百年永好。
她走了,给他留下一份婚书。
即便今日希孟不说,待到夜深人静,他取出看时也必然会发现,她不声不响地给他做了妻子。
荣衍白将婚书压在心口,欢喜若狂,可又觉得不痛快。
是愧疚,虚度那些年华,虚度昨天。
他该挑选个吉日,准备个盛大的仪式,正经地跟人家姑娘求婚,等待她答应。
可别说这些浪漫和美好,却连点念想也不曾给她留下,还让她草率地写了婚书,许给了他。
一段佳话,如今凋零的不成模样,怎能这样不解风情?
负她的,可该怎么还才好?
他摸到了电话,想亲口跟她致歉,一想又觉得可笑,自己竟成了初尝情事的愣头青。
外面日头正温吞,他的太太坐上火车还不及两个小时,哪里就急在这一时半刻?
荣衍白磨了墨,提笔写了封信,叫人送到相熟的报馆去。
他不避讳着,满面喜色,亲随就大着胆子看了眼,竟是天大的好事,撒脚就往府外跑。
天还没黑,整个北平城都知道荣许两家结了姻亲。
许佛纶看到报纸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婚书的照片拍的挺好,难得字迹不模糊。
她将报纸扔在桌子上抱怨:“要是知道他有这么一出,早知道好好写字了,跟他一比,这字也不成字,丑死了!”
当时情况紧急不是?
秀凝低头憋笑。
那天她让人支开荣衍白,荣希孟在门口放风,她才偷摸了起开保险柜将婚书偷出来,潦草写了几笔了事,怎么想到今日能大白于天下?
顶好的一件事,平常心胸豁达的一对夫妻,不知怎么就这样忸怩。
笑的时间长了,连自己都觉得傻,结果一抬头,发现许佛纶正审视她。
秀凝吓得拿文件挡住了脸,面粉厂股份转让合同,几个老大的字在眼前晃悠,七上八下,跟她的心思似的。
许佛纶在南京和谢贞荣希孟分道而行。
停留了一日再到上海,挑选了几家厂子商行和百货公司,商量并购或者入股,但凡不顺利就以想容的声势压人,手段极其狠辣。
在上海的生意场搅了场腥风血雨之后,她很快离开,前往杭州。
年前,许佛纶在杭州收购了一家棉布厂,翻阅主顾和业务档案时,接到了荣衍白的电话。
她招呼:“荣老板好啊!”
这家棉布厂的经理经营不善,账目亏空,很不成气候,如果不是他哭天抹泪苦求无果而搬出荣衍白,她还真不知道这家棉布厂也是他名下的。
荣衍白笑:“许先生真是好大胆子,连我的生意也敢碰。”
“我这是在替荣老板解决麻烦,长久入不敷出,一来面子不好看,二来叫人有损荣老板的威风,是不是?”
她软语撒娇:“我这样帮荣老板,得不着一句谢就罢了,反倒落了一身不是,真是伤心。”
“想要我如何谢你?”
她阖上簿册,在想他:“看你诚意了!”
民国二十六年,除夕当晚,荣衍白陪着她在杭州守岁。
“我让你和娘同路去武汉,你倒好,半路跑得甚快。”他将她困在沙发里,数落她。
身上的旗袍绣着朱红色的牡丹,她顿时像跌在玉盘子里的荔枝,瑟缩着转一圈,玲珑剔透的果肉就涨出来落进手心里,甜腻的醉人。
她抬手推搡,却更叫他得了便宜。
窗户外头,谁家突然点了炮仗烟花,半空里都是喜庆的味道,才叫她回了魂。
落地钟敲得响,她勉强睁开眼睛,摸了件衣裳给荣衍白擦汗。
他笑着,咳了几声,缠在她心头,又是别样的滋味。
“我人能躲到南方来,生意可不能躲着,”她懒洋洋地趴在他心口,瞧着外头的忽明忽暗的夜,“谁也不能小瞧了我。不但要把生意做大,还要做好。”
夜半三更,声儿轻轻的,是情人间的私语,听不出什么锋芒棱角,可她手底下经过的都是硝烟弥漫。
“这儿住了半个来月,我们阿佛也该腻了,要上哪里去?”
他伸手取了热水来,一人咬住一半的杯子口,分享唯一能润喉的东西。
“江西。”
荣衍白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她会告诉他,却不想得着这么一个答案。
“回家?”
两岁那年,被母亲抱在怀里逃出老宅,她已经三十一年没有回鄱阳了,而母亲也早在二十多年前死在了辽西。
许佛纶点头:“回的,家里有我要的东西。”
她现在唯一求得,也不过是生意。
“几时走?”
“陪你过完年。”她笑着,揪他的下巴,“你呢,打哪儿来,要回到哪里去?”
她记得,在上个电话前,他们长达一个月没有任何联系。
荣衍白握住她的手指:“陕西延安来,在杭州小住几日,陪着两位重要的人物,见一见面,小酌几杯。”
许佛纶审视他。
眼神里勾勾缠缠,心思没有几个反复,两个人又吻到了一处。
热水杯被推到地上,算是什么解乏滋润的灵物,自有别的妙处。
许佛纶到九江当日是正月十六。
本该是喜庆的日子里,街头巷尾的小报上却纷纷登载,瓷商许家的养子在秦楼楚馆一夜输尽万贯家财,恼羞成怒,竟当众打死债主的消息。
人被抓了起来,许家老爷许退安只得拉下脸面上下周旋,可奈何这位少爷恶贯满盈,竟有数百人联名请愿,只求判他死刑。
许家原是晚清皇商,富贵风流近百年。
如今却门风不振,出此逆子,恐怕离家破人亡只有一步之遥。
沿途听来的闲言碎语几乎没几样能入耳的。
两个丫头皱着眉问:“先生,这样的家,您还回吗?”
“回。”许佛纶放下账本子,“许家这不还没散摊子呢,昔年的瓷器银号都走得什么道,用得着用不着的人,我总要瞧过了才能做决定不是?”
虽然和许家的几个掌柜谈过几回,不尽如人意,但是许家根深叶茂,很是诱人。
到鄱阳这日,正逢许家少爷出殡,老远就看着扬起来的白幡。门口迎来送往的管家伙计,恨不得把脸遮上。
车夫将许佛纶一行送到对街,知道她们是要给许家送丧,眼神里满是不屑。
许家的管家迎进去一对儿客人,耷拉着脸出来,看着许佛纶就发傻:“您是……凤鬟,许……荣太太!”
倒了几个个儿,才把名字叫明白。
许佛纶点头。
“您跟我们家少爷也是故交?”他摆明了不大相信。
许佛纶笑:“贵府三十年前亡故的大小姐许修岚,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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