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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一座两层客栈。
此地装修华贵,本是兰香沁人,但一个金釜内烧着青色如秸秆一样的东西,不多时便浸得满屋氤氲,夹杂着古怪的酸呛。
此地只有伏九煌、伏炆、伏烨父子三人。
晚晖爬上伏九煌的面庞,加之烟气弥漫,使得他胡须、头发、眉毛仿佛都连到了一起,遮住了密集的老年斑。
此刻的伏九煌看上去分外威重,透着一种苍老厚积的“勃发之力”。
“不仅懂得洛王,他还懂牧野,方能促成这大开大合之局,竟连柴珠都不是他的对手。”
“父亲,柴珠未必输,他为谁效力一直是个迷,如果是楔国,此举先灭棠国再弱桓樾二国,实乃旷世奇谋。”伏炆道。
伏九煌缓缓摇头,“如果柴珠能预知到这一步,他是不会让驭兽族退走的,把这支大军困在桓樾,才能彻底的弱国之策。更何况,现在驭兽族把持雍古三关,是东方任何势力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伏炆微思一瞬,“父亲所言甚是。”
言毕,伏炆缓缓端起牧青主那日的笔录,“父亲,此中言辞颇为冷厉,国主俨然是想将我伏氏与古扬对立起来。”
伏九煌沉声道:“相比其父,牧青主胸怀不及但狠绝过之,也更适合乱世风云。此举诉求并非谁强谁弱,而是这胜败之后,这位国主能得到什么。我伏氏若败,‘南庄十二仓’的粮必入军饷,古扬若败,也该到了修剪的时候。”
伏烨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父亲,此间胜败怎会牵扯南庄十二仓?”
“古扬深懂牧青主,他知道我们这位国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打开十二仓所需要的借口,古扬会为牧青主提供充足。”
“父亲可有应对之策?”
“你二人应已商议,且先道来。”
“我与二弟以为,打击古扬可从两处着手,其一是他的身份,二弟曾审过萧笙竹多日,有些案底连国主都不知道,而且古木坊也可入手,那些人应都是古扬的旧识。”
“另一处呢?”
“翎王。”伏炆冷道,“探清古扬与白马斋、西煞宫的真正关系,如果翎王令真的在他身上,国主会有什么惊人之举,恐怕我等都难以想象。”
伏烨附和道:“翎王是洛王永远到达不了的高度,也曾是所有列国之王最嫉妒的人,相比之下,此事更是古扬的命门。”
伏九煌微微凝眉,“西煞宫壁垒森严,白马斋飘忽不定,短期之内恐难落定一些事。”
伏炆兄弟相视一眼,“父亲莫怪,我已于前日飞书三妹,寻常手法迟缓,但从杀器上……”
“不要她管!”不等伏炆说完,伏九煌忽生怒意。
伏炆却不避讳,“父亲年事渐高,三妹也已非当年任性,经年所历虽不能抹除,但血浓骨脉乃是更深的牵就。三妹一走便是七年,醒时梦里,父亲多有念及吧。”
伏九煌的眼睛不觉跳动了一下,伏炆短短几语、字字戳心。
屋内,青烟更浓了,像黏雪一般恼人,再烈的风都拂之不开。
良久之后,伏九煌终于开口,“翎王之路可走,但不应我伏氏独行,此局大有我们的盟友。”
然而就在这时,屋中烟气荡动,一袭黑衣缓缓走来。
作为青骨堂之主的伏烨居然没能提前察觉,顿时让人惊悚。
这个人——
竟然是柴珠!
漆黑的羽扇缓缓扇动,将那烟气缓缓掠开,似是蕴着无上的神机妙法。
对于崇烟阁,天下从来只有景仰,而崇烟柱石,无不透着深邃高深。天下超凡之辈,偶有不屑崇烟阁,但当真正见到崇烟名士,又属八柱石之列,不觉之间让人心神难定。
“未得通报私行至此,还望伏庄主见谅。”
“难得柴阁士拨冗,实乃我伏氏之幸事。”
“客套之辞,你我二人便无需多言了,柴某此来,实是觉得庄主太低估了南庄十二仓,这般被动恐有不妥。”
伏九煌微微正色,“粮是我伏氏的根基,若有低估,恐也不会让柴阁士今日有兴前来。”
柴珠不疾不徐,“此冬风骤雪稀,今年收成必然狼藉,南庄十二仓之储粮,足以养活洛国军队两年。而这些粮早晚会被洛王纳入军饷,与其如此,庄主何必利用此机大获所需?”
“不知阁士言之所需,究竟为何?”
“恕柴某直言,洛国可以没有伏氏,但不能没有粮,青火山庄所在为洛国最肥沃土壤,兴粮之法天下亦无人可仿。只此一点,便可让彻底夯定伏氏在洛国的地位,但可惜,洛王对这一点尚缺乏领会。”
伏九煌凝眉道:“还请阁士不要低估了洛王。”
柴珠微微一笑,“一国之主,柴某怎敢低估,这位洛国主君最看重能拿在手里的东西,也最知道军伍的重要,他能接受百谋齐绽,但不能兵中无粮。”
“不知阁士是何谋算?”
“若有一夜,一场无名大火焚尽南庄十二仓,洛王该是何种心情?”
锵!
立时间,便听到金属创击之响,鞘飞剑震,伏烨几欲上前。
柴珠满目平静,“堂主大人莫急,柴某只是烧了一仓,消息传得慢了些,午夜应是到了。”
伏九煌看了伏烨一眼,随后冷然盯向柴珠,“烧我一仓,意欲何为?”
“柴某只想让洛王知道,粮才是命脉。这里有一份说辞,庄主可呈于洛王,以洛王的心智定然明晓此非青火山庄自身而为,他也会明白这天下粮仓若是尽毁,千百个古扬也救不了洛国。”
伏九煌双目微眯,“阁士终于说到了古扬,在伏某眼中,他与崇烟柱石的差距,就像伏某与阁士的差距。”
柴珠面不改色,“论及财力,我天珠门的差距,就像青火山庄与飘渺商盟的差距。”
飘渺商盟四字一出,伏九煌立时怔了一瞬,他的试探却酿就了可怕的反击,也许这就是崇烟阁的洞察。
“也恕伏某之言,阁士并非昌隆洛国之人,既深知粮之重要,何须以此换一个区区谋士的性命?”
“庄主此言差矣,巍巍王权乃无数沙石瓦砾撑持而起,这沙石瓦砾是军队,是民心,是让人看到一统的曙光。而无论军民,最为基本的是生存,要腹中有物才能延续信念、保持战力。粮食,是永恒的命脉。在我们这位国主眼中,谤君者可活,战败者可活,但动粮者,必死!”
“阁士似乎答非所问。”
柴珠微微摇头,“不要觉得洛王何等的爱才惜才,这位国主本身便是世上的强谋者,他早已不止一次想杀古扬,动粮只是给他一个更好的借口,一个最后下决心的筹码。”
“阁士以为,此计可以彻底灭杀古扬?”
“当然不足,但我们还有翎王啊。况且,庄主也不想看到南庄十二仓再有所闪失吧?”
柴珠走后,屋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父亲,柴珠竟敢以南庄之粮威胁我伏氏!”
伏九煌深目如炬,“威胁固然有,但我从柴珠的眼中看到更多的是慌乱,这样级别的谋者,越活跃便代表越没有底。古扬不动如山,柴珠想用粮食想用翎王作为敲山锤,他迫切想找到一处断崖。”
伏炆点头道:“此番博弈,柴珠失了东土大局,古扬风头正劲,以古扬之深谋,此时定然诸事偃息。”
“你二人谨记,接下来万事柴珠为主谋,我伏氏只是应洛王心意与古扬一搏,而与柴珠殊途同归。无论结局如何,我等只要让洛王觉到深厚的自保之力,便算功成。”
……
温酒入画已经过半,天下乱局对多数人来说并无影响。
此间赏,始而终;此间醉,晨到暮。这乱荡的大雍,起初让人心颤,久之便木然了。
于这历史长河,再长久的昌隆也不过惊鸿一瞥,加上酒的催动,人们看的更开了。
不过对于一些身在其中或势在其中的人,此种剧变已然坐不住了。
凤箫园。
东方九万海、东方溪、东方沐风祖孙三代,神色有些沉暗。
“小沐风啊,修改与飘渺商盟的协议早已提上日程……”
“太公,在沐风记事的时候你便是此语,难道在飘渺商盟的眼中,日程是以年计的吗?”
东方九万海咂了咂嘴,“这份协议乃家族先祖所签订,已合作三百余年,期间并非没有想过修改,但家族与飘渺商盟联系千丝万缕,稍有阻力便耽搁下来。”
“一品仙醐、九月枫丹、渔火听涛,曾经是何等的稀世之酿!”东方沐风面露厉色,“这些年家族的金字招牌变成了世俗酒品,飘渺商盟为了利益,以量为先,早把家族的酒毁了一大半!”
东方九万海沉吟一瞬,此番芥蒂由来已久,但东方沐风如此愤慨着实首见,以他对这位孙儿的了解,定是有了充足的筹划,“你想如何改变现状?”
“桓国是飘渺商盟总盟所在,樾国占据飘渺商盟最大的份额,眼下两国动荡,驭兽族日夜窥伺,正是诸事无暇之时。趁此机会,家族扩丰西土,定可甩掉飘渺商盟。”
东方溪皱眉道:“除非有明确王令,不然飘渺商盟随时可在西土通贸,家族想在此稳住根基绝非易事啊。”
东方沐风面庞冷峻,“本是被动之局,但雍古三关一开,一切都在向着家族最理想的方向了。”
二人正欲追问,但见侍从匆匆跑来,“家主,园外有人求见!”
“何人!”
“那人不报家门,只是呈上……”
“要事在议,让他……”
东方沐风话到一半,陡然目如铜铃,但见侍从双手托着一支金色的簪子。
不多时,两个戴着斗笠的人,一坐一立,出现在三人面前。
坐着的是一位少年,而那站着的人穿得五颜六色,连斗笠都遮不住蓬乱的头发,他不时咧着嘴挠着头,仿佛这斗笠是个箍子一般。
此间最为惊骇的莫过于东方溪了。
他早知此人的身份,也曾做足了戏以“泥孩”处之,但此刻情态,一种隐晦的威严不可遏制。
只是数月,却仿佛隔了千百丈的云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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