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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一个古扬不曾想到的人走入三生酒馆。
此人紫鞘弯刀,瘸腿硬须,竟是铭阁阁主金锋烈。
“掌柜的,我当年可有酒意蒸腾之时?”
“酒意蒸腾”这等说法,古扬还是第一次听见,“金阁主此来,应当不会为了年节之事吧?”
金锋烈觉得自己见过古扬,但一见面又颇觉陌生,对当年那似有若无之事也是不敢唐问,“嗨!那小妮子的账以后再算!金某近日噩梦流离,总是众兽疾行不得排解。”
“是否每当金阁主噩梦缠绕,总有高人及时现身,便保万事无虞。”
金锋烈大口饮酒,“其实我并不知那人是谁,但我肯与你说那人,便是那人允准我可说那人,你可明白?”
古扬微微一笑,“我想阁主可以开始传话了。”
金锋烈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对背后那人颇为恭敬,他把声音压得苍老低沉,距离下巴半尺捋着空气。
“此局之危不在雍平道,而在天剑阁,相比北上之兵,东方耽耽虎视更为怖人。依老夫所查,此为多环连破之计,众多强谋帷幄,牵涉之广史所罕有。此局必将随机而变,万般可能不一而足。”
寥寥数语,足见金锋烈背后之人的深谋,雍平道一开,已是天下莫大的浩劫。正常而言,只开雍平道——这西土的死穴——便已是奇谋一件,也足以让洛国焦头烂额。但这“老先生”却将其列为其次,心忧更为骇人的后续。
金锋烈双目微眯,充满试探,似也是学着那老者情态,“北炎有一物。”
“四十六面大王旗。”
微眯双目立时大张,“难怪要本座亲自跑来,你还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
十里天廊临近完成。
此廊由碧洛城主街裳羽街延展而出,一路向东连绵十里。
天廊虽未开放,但沿着十里天廊的两条“酒画街”已经人声鼎沸,其间的酒庄、餐馆、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各大势力都预定了客栈,各路商旅也已提前开店。
不得不佩服飘渺商盟的运作,俨然将一届温酒入画打造成全民欢愉之胜地。
最高一座客栈的顶层,牧青主凭栏俯望,随处灯火通明、红飞翠舞,这碧洛城一隅为天下人景慕。未来的一个月,春和景明、花天锦地,将呈现这乱世最为奢侈的盛举。
古有“金滞千江”,今有“酒画天堂”,“仙醉六绝”“三雕三迹”这等绝世珍宝的现身,东方家其它珍罕的酒品,烛云画派数以百计的画作雕品,还有东方家的酒樽、烛云画派的墨宝,一切的一切,将让洛王史无前例矗立在这偌大山河的中心。
牧青主横起双臂,像是拥抱这阔大的城邦,他大笑起来,笑得仿佛那灯火都随着他的节奏而闪烁。
而就在今夜,牧青主得到探报,天剑阁东口突然陈兵三万,且为各国联军。
三更天,青衿府。
古扬第一次走进这里,除了龙翻云,众多青衿名士也是第一次见到古扬。
在众谋眼中,古扬比想象中年轻太多,这个人素衣骨簪、步履轻缓,不像谋者,更似寒士。
内廷传话今夜要青衿府夯定谋策,牧青主并不会参与。
青衿府分为两派,一边是伏炆派系,一边是龙翻云派系。这两派思绪谋略差别极大,伏炆一派想法激进、喜走偏锋,龙翻云这边则遇事谨慎、周全至上。
之于青衿府,古扬这个名字,从前不曾知晓,但近来“多有作怪”,隐约之间透着几分凌驾的态势。此番得见本人,尤其伏炆一派,绝然不会放过这难逢之机。
“今时言雍平道,他日古主司会不会说东原西渚北炎南屿一同来伐大雍?”
古扬看也不看那人,“今日所论乃东口陈兵、雍平大劫之事,阁下若觉危言耸听自可论断王前,古某没有解释的义务。”
“不解释?那古主司说云便是云、道雨便是雨,我等必要依你风雨而绸缪了?”
古扬不由得侧头看向那人,前一句挑衅之语不做评价,这后面一句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古扬想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青衿名士才问得出这种近乎白痴一样的问题。
“谋者论断过程繁复,阁下乃青衿名士,既同为我辈之人,处处寻由问解,难道是在学艺吗?”
那人强忍愤懑,“你!年前之事人人知晓,国主加赖于你,方有此等雍平妄言!”
但愿此人在青衿府排名三四十,不然古扬对这牧青主的智囊团真的有些失望了。古扬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天剑阁东口陈兵已是事实,纵使各位觉得雍平道值得商榷,也不应成为此时的议题吧?”
这时,伏炆忽然开了口,“古主司智思奇绝,我青衿府远不可及,纵使真当一次学艺,古主司也不会吝啬吧?”
伏炆这捧抬之辞倒置古扬于两难,但见伏炆一脉踞此不休,若不打消其些许疑虑,不知何时才能进入正题。
“年节之前,北冥杀手与潇国杀手合攻凤箫园,最终多人命丧西煞宫,包括云鹰月鹰。长公主密报大白天下后,他们失去了当年的半个沅国,并从此失心天下。此为潇国史上所未有的大败,已然蓄足一国仇怒。”
“就为此,他们便敢开雍平道?”
“当然不止,各位不要忘了同样大败的楔国,以及世上最强悍的杀手组织北冥殿。此局的关键,便是为了日后雍平道的开启,潇国仇视洛国并对云鹰月鹰之死无法交代,此时一旦有人打雍平道的主意并说以万千利好,潇王便没有了拒绝的底气。”
“但东方五国形势复杂,楔国之前已然割城,此时怎敢妄为?”
“难道各位现在还以为,楔国是东方其余四国的敌人吗?”
古扬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满场哗动,“此言何意!”
“从头至尾,这根本就是一个东方多国谋划的局。”
“你有何证据!”
“北冥十二鹰,云鹰月鹰是何等的地位,若是没有无可比拟的回报,楔国与北冥殿怎么可能让这二人命丧西方?雍平道一开,西方生灵涂炭,五国必以‘大雍义师’的名义强穿天剑阁,所以才有此刻陈兵。”
“可雍平道一开,西土陷入水火,这于大雍有何益处?”有人惊问出来。
“重要的不是对大雍何益,而是东土所要的益处。”
“究竟是何益处?”
“温酒入画时,这一座碧洛城藏着多少举足轻重的人,各位难道没有概念吗?如果这些人魂归西土,洛国可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不由凛然,“难道说早在温酒入画落定洛国时,这些事情便已筹定了?暗杀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为一重考量,潇国开启雍平道为二重考量,但是用半壁山河为代价,东方五国真的会做出这等疯魔的举措?”
这时,龙翻云开口了,“对东方的权谋者来说,多少生多少死不过是一个数字,甚至是一个根本不会去看的数字。况且这并非代价,一旦天剑阁畅通,东方五国足以收拾山河。”
这番言语过后,青衿府彻底沉寂下来,他们并不完全相信古扬的话,因为其中颇多都是他的推测,但人们又不敢不信,如若这些推测成真,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有自信保住性命。
防患于未然,这有几分可信度的“未然”更不得不让人打起精神。
龙翻云道:“古主司筹料在前,愿详闻此间对策。”
古扬却看向另一侧,伏炆豆目微眯,“古主司请说。”
“我等今时必要出一份详细对策禀于国主,古某以为,其一,由青衿府推举一位能言且明确此中利害之人,以使者之名前往潇国,其二,求援北炎,且务必邀北炎中枢之人来洛国议事,其三,赤珠城守军一半北撤六百里,全力以保碧洛城。”
龙翻云点头道:“古主司所言,青衿府明了,明日定协同上禀。”
古扬道:“此番上表非古某一人之言,乃青衿府众谋之策,望各位明晰。”
温酒入画前夜,两道高耸入云的峰峦之间,风声霍霍,如磨刀的工坊,山石危危,仿佛随时都要滚落。
一只只幽绿的目瞳,深怖而鬼魅,它们时而一排排闪烁,时而如乱坠繁星,时而又挤成一团散着密集的绿光。
仿佛就是在第一道晨光射出的那一瞬,一棵松球松松垮垮掉在地上,可怕的是,此物像暗夜的冲天星炮、像酒局突然摔落的酒杯,唤起了——
大雍千年未曾闻过的山咆海哮!
一面面大旗,五颜六色,好似荣誉在招展,好似山河在飘摇。
仿佛一口天地大锅在炒豆子,这世界蹦蹦爆爆、这山川颤颤巍巍。
呐喊,充满杀戮的呐喊!
咆哮,似要开山断流般咆哮!
快意,迎回图腾的快意、杀伐宿敌的快意,狼脊虎背起伏的快意、终于驰骋在这片山河的快意!
雍平道,开了!
驭兽族,来了!
大雍从未见过这样的激情、这样的亢奋——
他们在笑,笑生死、笑古今、笑恩仇!
笑山川、笑原野、笑江流!
为骋怀而笑,为宿命而笑,也为自己而笑,为大雍而笑!
北望六千里,跨潇水、沅水、洛水,也许十日、也许十五日——
遍地惟我大王旗,斩尽千叶碎百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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