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11章 喧哗与骚动(6)

作品: 锦葵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56|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55txs.com)

“我去学校找过校长了,他把情况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狡辩?不好好读书,成天和别人闹事,你回家告诉你爸妈,快点收拾东西给我滚,我们家不租了!”父亲的话不留一点余地,句句伤人。

我看到陆兆臣睁大眼睛与父亲对视,眼神肃杀,没有一丝软弱。

我勉强支起身子,朝他喊道:“爸,你到底站在哪边说话的?校长的话你能信?许家明是他儿子,他当然包庇他了,他的话你怎么能信呢,你就不想想我怎么被欺负的?他们都是畜生!”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声嘶力竭起来。陆兆臣抵住门,毫不退却。父亲夹在我们中间,他把陆兆臣拖过来,一把按到椅子上坐好。我和陆兆臣互看了一眼,我们都知道,父亲已经被校长蒙蔽,我感到自己快孤立无援了,气得发抖。

母亲听闻争吵声,赶紧进屋来。我们三个对峙,像对立的雕像。母亲知道事情不妙,赶忙劝导父亲:“有话好好说,别冲动,你也不想想孩子,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受害者?我们做父母的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女儿现在没脸见人了你知道吗?我们一家都没脸见人!”

母亲料想不到父亲会出此言,她完全怔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陆兆臣,脸色极其难看。

“你是不是疯了,孩子都被人欺负了,你胳膊往外拐?你还有没有良心的!”

母亲的话激起父亲更大的厌恶,他仿佛被人点燃了的炮竹,轰的一声在屋子里炸开了。

“我胳膊往外拐?如果不是我求他,重阳早就被开除了,你还怨我?我在他面前就跟条狗没什么区别。”父亲声音变得嘶哑,一字一句,像尖锐的利刃一样刺向我们三个人。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够了!你不想帮我出气就算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你们都出去,出去啊!”

父亲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扔给母亲,抛下一句:“他们赔的钱,你看着办吧。”

那一刻,好不容易快愈合的伤口,就这么被父亲的一句话重新撕开,伤口往外突突地淌着血,止也止不住。陆兆臣阴沉着脸,被父亲粗鲁地推出了房间。母亲哭了,我也哭了,我从未感到,父亲会变得如此陌生。我瞪着父亲看,他暴怒的脸色,映照着灯光,显得极为狰狞。我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信封,把里面的钱扯出来,使尽气力,将它们撕成碎片。父亲来不及阻止我,眼睁睁看着崭新的一叠钞票就这么被我毁了,他怒吼起来:“你给我住手。”我没有停下来,发疯了一样把钱撕碎,撕到最后,我哭喊着将它们撒到父亲脸上:“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难道我的尊严就不值钱了!”

父亲的暴怒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他脖子上青筋暴露,被我撕烂的钱洒落一地,我看着它们从空中飘落,无数的碎片,成了无数张令人恶心呕吐的脸。

父亲摔门而出,门重重地关上,把墙上的灰尘都给震了下来。

我和母亲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如今,我坐在这里,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回顾往事,它们凌乱不堪,像一段剪辑错误的片子,首尾倒置,配乐蹩脚。有时候我常想,那时的我是不懂得爱,耳目间充盈的只是彻头彻尾的恨,恨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恨周围的人冷漠如石头,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恨一个人,许家明,唐昕,这两个名字被我咬紧,似要将其啃噬,我从未料到,人可以变得如此狰狞,他们加诸于我身上的痛,令我浑身乏力。

我突然觉得可悲,在我未爱之前,恨已经令我厌倦了爱。我从未那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身体里的爱和恨,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生命的天平之上,爱恨置于两端,孰轻孰重,又应该用什么来衡量?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停止爱的,对不对?那时候我自以为不需要爱,但我不知道,人们无法杀掉爱,每个人从一出生,爱就存在,我们甚至无法用恨去杀掉爱,人可以杀掉陷入爱河的心性,被爱填满的感觉,甚至杀掉爱的特质,人可以把它们全部杀死,或将它们化为麻木,强烈、沉重的遗憾,但无法杀掉爱本身,爱是狂热的追寻,一旦真诚而彻底地触碰到爱,爱就永远不死。

“我们是上帝的善男信女,在濒临死亡之前,每个人心里的仇恨总大过爱,所以人会活得痛苦。”

多年后,我在监狱里探访陆兆臣,他看着我,所有的喧嚣都已沉默。牢房里,狱警握着警棍站在我们身后,面对一个杀人犯,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害怕,陆兆臣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懊悔。我不知道是什么将我们变成了这般模样,我们越是抵抗命运轮回的力量,越是无法逃开,好像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神秘的诅咒附在身上,不管我们走到何方,它都不会离去,直到我们看清了彼此身上流淌着同一种血液。

我想,我是爱过陆兆臣的,在我们尚未懂得爱的年月,它就存在了,一直像警钟般在我生命里敲打。从他站在巷口里等我上学的时候开始,从他挡在许家明面前开始,从他在阴暗的仓库里寻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从我们青春的朝朝暮暮开始……我们就像两颗会痛的石头,猛烈冲撞对方之后裂开了缝,似要以这样的形式才能确定各自存在的质感。

现在,他真的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了么?我不相信,不管是否明天他就要销声匿迹,不管我是否就快失去他,我坚信,他的生命里,一定还涌动着和我一样的爱。

陆兆臣变得好沧桑,监狱里的生活,令他消瘦,脸颊塌陷,眼神呆滞。

陆兆臣和我说话的时候,有些躲闪,语调低沉,好像很久没有开口一般。他告诉我:“唐昕来看过我。”

唐昕?我脑海里冒出的,是年少时候的那个唐昕,将我和陆兆臣折磨到发狂的女生,我万万料不到,她居然会来看陆兆臣。

“她该不会是良心发现了吧,这个女人……”我的话还没说话,陆兆臣便打断我:“她就要离开棉城了。她说她觉得对不起我。”

“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她真会猫哭老鼠,背后砍人一刀然后还来安慰人家不要哭。”

“我现在也看开了,无所谓了,她能来看我,说明她还不算坏得彻底。”

“许家明呢?他现在怎样了?”

我和陆兆臣时隔这么久之后的谈话,竟然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谈论那些我们恨过的人。我感到非常可笑,唐昕和许家明也活得太过炽烈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从我们的记忆里死去。

“许家明的腿,废了,前阵子嗑药,好像被抓起来了吧。他老爸贪污被查,校长没得当了。”

同是阶下囚,陆兆臣谈及锒铛入狱的许家明时,语气中没有半点的幸灾乐祸,或者说,经过这些年,我们都已经化解了仇恨,剩余的,不过是对彼此苟延残喘生命的牵挂。牵挂别人的生,也牵挂别人的死。

我想起初二那年,陆兆臣被开除出学校。他把许家明的腿打折了,用一根钢筋把他的膝盖骨敲碎。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之后,陆兆臣被他父亲痛打一顿,陆绍华用一根麻绳把陆兆臣掉在屋里的横梁上,扒光了衣服,把他往死里打,闻心兰几番劝说陆绍华住手,非但没有阻止到,反而痛斥了一顿。那日,们一家人是听着陆兆臣的哀号声度过的,闻心兰到我家来,恳求我父亲帮她,叫陆绍华停手。但父亲一脸阴沉,他说:“你们家的事我管不了,孩子犯了错就该打,你回去吧。”我想出门去看看陆兆臣,但父亲不让,他把家里的门锁上了。母亲那几日被这些事搅得心烦意乱,长吁短叹之际,不忘劝导我安分一点。我枯坐在家里,焦灼不安,陆兆臣的痛,也真真切切地传到我身上,我被一种愧疚折磨得几近发疯,如果不是因为我,陆兆臣也许现在还好好的,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成了这般模样。

陆兆臣教训许家明的事情,被我们棉城一中的人传得神乎其神,但唯有我知晓,这一次,他将面临的是穷途末路。陆兆臣被他父亲关在家里的那阵子,我常隔着门窗和他说话,屋子漆黑,和一个牢房无异,陆兆臣的脸色极为苍白,眼睛异常明亮,像暗夜里的萤火。我对他说:“都怪我,陆兆臣,对不起。”他躲在门口面,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傻瓜,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太冲动了。”

“你以后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怎么办的,反正我也不想读书了,出来打工,一样能活得好好的。”

我努力克制住,不允许自己在陆兆臣面前掉泪。我的手触碰在他家的门板上,冰凉的触感抵达心脏。沉默一阵子,他对我说:“重阳,重阳你还在吗?”声音急切。我应声:“我在。”

“重阳,答应我,你还是要好好读书,不然就真的对不起我了。”

一阵惶惑和沉重的感觉向我袭来,我点了点头,回答他:“嗯,我会的,你也是,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的。”

我们的谈话,不自觉竟有了些诀别的味道,我心里酸涩,又不敢放任情绪流淌。稍后,陆兆臣笑了起来:“好啦,别搞得那么凄惨,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棉城一中的人都预料陆兆臣活不长了,所幸的是,他没有遭到报复,许家明父亲把他开除之后,也因为贪污的原因被撤了职。许家明失了靠山,他的腿废了,再也无力呼风唤雨了。

唐昕从那之后开始有所收敛,她的娇蛮,盛气凌人,逐渐像干瘪的气球一般收缩起来。人的轮回,并不存在于生死之间,大部分时候,人活着,就能够将宿命倒置,曲折回环一番之后,改头换面。

我去探访陆兆臣的时候,和他聊起了三年前的事情,彼此知道,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的炽烈,已然慢慢淡化成灰,留下的是燃烧过后的遗痕。我想起那时和他隔着一扇门的谈话,想起他微笑着对我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心里便一阵一阵地难过。

时间无法逆转,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岁月,被埋葬在急遽逝去的洪流里。

那阵子,我在外界的仇敌,好像都已经一一归降了,他们扑腾的魂灵终究活成了跌宕的姿态,然而置存于家里的仇恨却愈演愈烈,灾难的星火夹着喧嚣与骚动,在我十五岁那年被上帝随手掷下,然后燎动了整片荒原。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葵 (55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