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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膝盖坐在车里,他埋下头,闭上眼睛。真想睡觉。他想先睡一觉,以后的事情等醒了再说,但干了一件大事的感觉和不知今后该怎样活下去的不安,让他迟迟无法摆脱兴奋状态。
之后货车开到哪里、怎么开的,浩介当然也全然不知。别说夜里黑沉沉的,就算是白天,他也不可能只凭景色就判断出地点。
他本以为今晚是别想睡着了,最后还是打了个盹。醒来时,货车已经停了下来,感觉不是在等信号灯,而是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浩介探出头窥看外面的情形。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周围停了好几台货车。
看清楚四下无人后,他钻出车厢,低着头往停车场入口的方向走。幸运的是,门卫刚好不在。从停车场出来,他看到入口处的招牌,才知道这是东京都江户川区的一家运输公司。
此时周遭仍是一片漆黑,没有店铺开门。无奈,浩介只得迈步向前。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反正先走了再说。一路走下去,总会走到什么地方。
走着走着,天色渐渐发白,开始有公交车站零星出现。一看公交车的终点站,浩介顿觉眼前豁然开朗。终点站是东京站。太好了,一直往前走就能到东京站。
但到了东京站后怎么办?接下来去哪儿?东京站应该有很多始发电车,搭其中哪一趟呢?他一边走一边思索。
除了不时在小公园里休息片刻,浩介径直前行。虽然不愿去想,父母还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发现儿子失踪后,两人会怎么做呢?他们自己无法寻找,又不能报警,回家更是不可能。
或许两人会按照原定计划前往目的地吧。等在那边安顿下来,再重新寻找儿子。但他们无法采取任何公开的行动,也不能向亲戚朋友打听,因为在那些地方,令两人恐惧的债主们一定早已布下罗网。
而浩介也同样无法寻找父母。两人既然打算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自然不会再使用本名。
这样看来,这辈子将永远见不到双亲了。想到这里,浩介心头泛起一丝酸楚,但并没有后悔。他和父母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努力都已无法补救,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没有意义。这个道理是披头士让他认识到的。
随着时间流逝,路上的车流变得汹涌,人行道上擦肩而过的行人也逐渐增多。其中不乏看似上学途中的孩子,浩介不由得想起,今天是第二学期开学的日子。
他继续朝着目的地跋涉,身边不时有公交车超过。虽然从今天起就进入九月了,夏天的热度还没有退去,他身上的T恤已经沾满了汗水和灰土。
上午十点出头,他终于抵达了东京站。接近那栋建筑时,他起初根本没反应过来那就是东京站。眼前这座红砖外墙的建筑气势非凡,让他联想起中世纪欧洲的宏伟宅邸。
踏进车站,浩介再次被它的规模所震撼。他边走边四下张望,很快看到了“新干线”这行字。
他很想坐一次新干线。这个机会只有今年才有,因为大阪正在举办世博会。
车站里到处都贴着世博会的海报。根据海报上的宣传,搭新干线可以轻松到达世博会现场,从新大阪站出来就有地铁直达。
不如去看看吧。浩介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钱包里约有一万四千元,一万元是卖唱片的钱,剩下的是今年没花完的压岁钱。
去看过世博会后怎么办,他还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去了就会有办法。全日本,不,全世界的人都汇聚在那里狂欢,没准就能找到独自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去售票处查看票价。看到去新大阪的票价,他松了口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新干线有光号和木灵号,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相对便宜的木灵号。现在必须省着花钱。
来到售票窗口前,浩介说:“到新大阪,一个人。”
售票员以锐利的目光望着浩介。“学生票吗?”他问,“买学生票需要学生优惠证明和学生证。”
“啊……我没有。”
“那就全价票可以吗?”
“好的。”
几点的列车、散席还是对号座席——售票员依次询问浩介,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了。
“请稍等。”说完售票员去了里间。浩介清点了一下钱包,盘算着等车票拿到手,就去买份车站便当。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搭到他肩上。“能不能打扰一下?”
浩介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
“什么事?”
“有点事要问你,可以跟我来这边吗?”男人威严地说。
“可是我的票……”
“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行了。”
男人说了声“快来吧”,抓住浩介的手腕。他抓得很紧,让浩介有种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浩介被带到一个类似办事处的房间。虽然男人说用不了多少时间,实际上浩介却被羁留了好几个小时,因为他不肯回答问题。
你的住址和姓名?——这是第一个问题。
7
在售票处跟浩介搭话的,是警视厅少年科的刑警。因为暑假结束时频频有少男少女离家出走,他们一直在东京站便服巡查。看到浩介满头大汗地进来,神色又很不安,刑警心里立刻有数了。他跟踪浩介到了售票处,看准时机向售票员使了个眼色。售票员突然走开,其实并不是偶然。
刑警之所以将这些内情告诉浩介,应该是经过考虑,希望能让浩介主动开口。显然他一开始并没把这个案子当回事,满以为只要问出住址和姓名,像以前那样跟父母或学校联系,让他们把人领回去就行了,没想到事情却如此棘手。
可是浩介也有绝对不能透露身份的苦衷。如果公开了,就必然要说出父母趁夜潜逃的事。
从东京站的办事处被带到警察局的询问室后,浩介依然保持沉默。刑警给他拿来饭团和大麦茶时,他也没有马上吃。虽然肚子饿得要命,但他担心一旦吃了就必须回答问题。
刑警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苦笑了一下:“你先吃吧,我们暂时停火。”说完他离开了房间。
浩介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团。这是他昨天晚上和家人一起吃了那顿剩下的咖喱饭以来,吃到的第一顿饭。虽然饭团里只有梅干,也让他感动不已,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味的食物!
没多久,刑警回来了。他第一句话就问:“愿意说了吗?”浩介低着头。“还是不肯啊。”刑警叹了口气。
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和刑警交谈了一会。从断续听到的谈话里,浩介得知他们正在核对全国的寻人申请。
浩介很担心学校的事。如果警方排查所有的中学,就会发现他没去上学。虽然贞幸好像已经通知学校,全家人将在海外待上一周左右,但学校会不会起疑呢?
不久,天黑了。浩介在询问室里吃了第二顿饭。晚饭是炸虾盖饭,同样很可口。
刑警变得很为难。他开始恳求浩介:“帮个忙,至少告诉我名字吧。”
浩介有点可怜他了。
藤川……他小声说。
刑警“咦”了一声,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
“藤川……博。”
“什么?”刑警赶忙拿过纸和圆珠笔,“那是你名字吧?怎么写?
算了,还是你来写吧。”
浩介接过圆珠笔,写下“藤川博”三个字。
使用假名是他在不经意间想到的。“藤川”是因为他忘不了富士川服务区,“博”是取自世博会。
“住址呢?”刑警问。这回浩介还是摇头。
当天晚上,他在询问室里过了一夜。刑警给他准备了张可移动的折叠床,他裹着借来的毛毯,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刑警坐到浩介对面。“你决定今后的命运吧。”他说,“是坦白自己的身份,还是去儿童咨询救助中心?像现在这样僵持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浩介还是不说话。刑警烦躁地抓了抓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父母在忙什么?儿子不见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吗?”
浩介没有回答,怔怔地盯着办公桌。
“真没办法。”刑警放弃般说道,“看来这里面大有隐情。藤川博也不是你的真名,对吧?”
浩介迅速瞥了刑警一眼,旋又垂下视线。刑警若有所悟,长长地叹了口气。
很快浩介被移送到了儿童咨询救助中心。在他想象中,那里应该和学校差不多,去了一看,竟然是一栋犹如欧洲古老宅邸的建筑,让他很惊讶。一打听才知道,过去的确是栋民宅。只是如今老化得厉害,随处可见剥落的墙壁、翘曲的地板。
浩介在那里过了约两个月。其间很多大人跟他谈过话,当中有医生,也有心理学家。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查出这个自称藤川博的少年的真实身份,但谁也没能成功。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日本各地警方一直没接到符合这名少年特征的寻人申请。他的父母到底干吗去了——最后每个人都忍不住这么问。
继儿童咨询救助中心之后,浩介住进了孤儿院丸光园。那里远离东京,但距离他以前的家只有半小时车程。他一度担心是不是身份暴露了,但从大人们的样子来看,纯粹只是因为那所孤儿院有空额而已。
孤儿院位于半山腰,是一栋绿荫环绕的四层建筑,里面从幼儿到胡子拉碴的高中生都有。
“既然你不愿吐露自己的身世,那也由得你。不过,至少要告诉我们出生日期。如果不知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就没法安排你上学。”戴着眼镜的中年辅导员说。
浩介思索起来。实际上他是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出生,但如果说出真实年龄,只怕很容易暴露身份。不过他又不能多报年龄,因为初三的课本他见都没见过。
想到最后,他回答说,他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出生。
六月二十九日——披头士来日本的那一天。
8
第二瓶健力士也空了。“再来一瓶吗?”惠理子问,“还是换瓶别的酒?”
“嗯,好啊。”浩介看着架子上的那排酒瓶,“那就用啤酒杯来杯布纳哈本吧。”
惠理子点点头,拿出一个啤酒杯。
店里流淌着《我觉得不错》,浩介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轻敲吧台,但马上又停下手。
扫视着四周,他又想,这种乡下小镇竟然有这样一个酒吧,真是出乎意料。虽然他周围也有披头士的歌迷,但他自信像他这样的铁杆粉丝,这个小镇上不会有第二个了。
妈妈桑开始用冰锥凿冰。看着她的样子,浩介想起了自己用雕刻刀削木头的往事。
孤儿院里的生活不算糟糕。他不用为吃饭发愁,也有学上。尤其是最开始的一年,因为他隐瞒了年龄,学习上毫不费力。
他用的是“藤川博”这个名字。别人都叫他“阿博”,起初他会反应不过来,但很快也就习惯这个称呼了。
可是他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伙伴。确切地说,是他没有去交朋友。如果关系亲密了,就会忍不住想说出本名,倾诉身世。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状况,有必要保持独来独往。或许因为他是这样一种态度,也很少有人接近他。别人似乎都觉得他个性阴沉,虽然没人欺负他,但不论在孤儿院还是学校他都很孤立。
尽管没有伙伴一起玩,但他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因为一进孤儿院,他就找到了新的乐趣,那就是木雕。他捡起附近地上掉落的木头,用雕刻刀随意地削成形状。起初只是消磨时间,但削了几个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从动物、机器人、人偶到汽车,他什么都雕。挑战复杂、难度大的作品让他很有成就感,不画设计图,顺其自然地雕刻也饶有乐趣。
他把完成的作品送给比他小的孩子们。这些孩子收到平常不大搭理人的藤川博的礼物,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接过礼物后,马上绽开了笑容。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得到全新的玩具。很快孩子们纷纷提出要求,下次我想要姆明[11],我要假面骑士[12]。浩介一一满足了他们的心愿。看到他们笑逐颜开的样子,他也很开心。
浩介的木雕在辅导员中间也有了名气。有一天,他被叫到辅导室,院长向他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建议——你想不想当雕工?原来院长有个以木雕为业的朋友,现在正在寻找继承者。院长还说,如果住到那里当学徒,应该可以让他上非全日制高中。
眼看初中就要毕业了,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显然也在为他的出路发愁。
就在这前后,浩介还办完了一样手续,就是落户。他向家庭法院申请入户籍,终于获得了许可。
这通常是针对弃婴才会采取的措施,浩介这个年龄鲜有得到批准的例子。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几乎没有这种本人坚决隐瞒身份,而警察也无法查明的情况,所以本身就没必要提出申请。
浩介和家庭法院的人也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同样努力想让他说出来历,但他依然坚持原先的态度,就是死不开口。
最后大人们编出了这样一个解释:他可能由于受到某种精神上的打击,丧失了关于身世的记忆。换句话说,就算他想说也无从说起。大概他们觉得这样才便于处理这起棘手的案件吧。
初中即将毕业时,浩介拿到了“藤川博”的户籍。跟随埼玉的木雕师父当学徒,则是紧随其后的事。
9
学习木雕并不是容易的事。浩介的师父是典型的手艺人个性,顽固又死脑筋。最初的一年,他只让浩介做些修理工具、管理材料和打扫工作间之类的事情,到了浩介上非全日制高中的第二年,才允许他削木头。每天浩介要削几十个指定形状的木雕,直到出来的成品全都一模一样为止。这种活计实在毫无乐趣可言。
但师父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真心替浩介的将来着想,把培养浩介成为独当一面的木工视为自己的使命,让人觉得他并不只是因为需要一个继承人。师母为人也很亲切。
高中毕业后,浩介开始正式给师父帮忙。首先从简单的操作开始,逐渐熟悉得到信任后,工作的难度慢慢加大,但内容也变得很有意义。
浩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还没忘记全家连夜出逃的记忆,但已经很少再想起。于是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没有错。
幸亏没跟父母一起走。那天夜里和他们诀别是正确的。要是听了浪矢杂货店老爷爷的话,如今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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