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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介凑到纸箱前,拿出一张黑胶唱片。这是他今年买的《顺其自然》。唱片的四角上,分别是披头士四名成员的大头照。
今晚就想着电影入睡吧,他想。
5
第二天吃过早饭,浩介出了门。虽然纪美子面有难色地说“何必非要今天去看电影不可呢”,但贞幸顺利说服了她。
浩介曾经和朋友一起去过几次东京,但一个人去还是头一遭。
到了东京站后,他转搭山手线,在有乐町站下了车。查看了一下车站里的地图,电影院就在附近。
可能因为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电影院前挤满了人。浩介排队买了票。上映时间他在报纸上确认过,距离下一场开始还有三十分钟。想到特地来一趟不容易,他决定先在附近逛逛。虽然以前来过东京,但有乐町和银座还都是第一次来。
刚走了几分钟,浩介就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么宽广的大街?有乐町周围人流之多、大厦之高,已经足够让他吃惊了,但和银座一比,不啻小巫见大巫。放眼望去,一排排商店流光溢彩,热闹非凡,让人以为正在举办什么特别的活动。擦肩而过的人们个个衣着考究,看上去很有钱。一般的大街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就可以算得上高档,并为那里是繁华街区而沾沾自喜。但这条大街处处都是这样,处处都像是在举行庆典。
很快浩介发现,很多地方都贴着世博会的标志。原来是这样啊,他想起来了。大阪正在举办世博会,所以整个日本都沉浸在欢快的氛围中。
浩介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混进大海的小鱼。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繁华的所在,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讴歌人生。然而这是与他无缘的世界,他只能生活在细窄幽暗的小河里。而且从明天起,只能躲在不见天日的河底——
他低下头,离开了那里。那不是属于他的地方。
回到电影院,刚好赶上电影开场。他出示电影票后,进去找到座位坐下。影院里并没有坐得很满,一个人来的似乎也很多。
不久,电影开始了。首先浮现在银幕上的,是“THEBEATLES”这行字。
浩介的心怦怦直跳。马上就能看到披头士的演出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他全身发烫。
然而随着电影的进行,这股亢奋的心情渐渐消散了。
看着电影,浩介隐约明白了披头士解散的原因。
《顺其自然》是一部由披头士演唱会彩排和现场演出影像组成的纪录片,但看上去不像是为了制作这部影片而特地拍摄的。不仅如此,披头士的成员对拍电影本身也是一副消极态度,给人的感觉是由于种种错综复杂的因素,他们不得已才同意了拍摄。
彩排的过程记录得并不完整,其间不时插入披头士成员之间的对话,但也同样没头没脑,语意不明。浩介拼命想跟上字幕,可是根本看不懂每个人话里真正的含义。
但他从电影里感受到了一件事。
他们的心已经疏远了。
没有发生争吵,也不是拒绝演出,四个人都在尽力完成眼前的课题。然而他们心里似乎都清楚,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合作了。
临近尾声时,披头士的四名成员来到了苹果公司大楼的屋顶平台上。那里已经运来了乐器和音响器材,工作人员也都来了。时值冬季,大家都是很冷的样子,约翰·列侬穿着皮夹克。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开始演唱《回来》。
很快观众就发现,这次现场演出事先并没有提交正式申请。从大楼的屋顶平台传出披头士激昂的现场演唱后,顿时在周围引发骚动,最后甚至惊动了警察。
《别让我失望》、《我有种感觉》,歌声还在继续,然而从演唱中却感受不到激情。这是披头士最后一次现场演出,四名成员却谁也没有感伤的表示。
就这样,电影结束了。
影院里亮起灯光后,浩介依然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胃像吞了铅块一般沉重。
怎么会这样?他想。电影和他期待的完全是两码事。披头士成员之间甚至没有一次坦诚的交流,商谈的时候总是话不投机。从他们唇边流露出的,只有不满、厌恶和冷笑。
传闻只要看了这部电影,就会明白披头士解散的原因。但事实上,浩介还是不明白。因为银幕上展现出的,是实质上已经终结的披头士。而浩介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不过,实际生活中的分手也许就是这样的吧——归途的电车中,浩介改变了想法。
人与人之间情断义绝,并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就算表面上有,也很可能只是心已经离开的结果,事后才编造出的借口而已。因为倘若心没有离开,当将会导致关系破裂的事态发生时,理应有人努力去挽救。如果没有,说明其实关系早已破裂。所以那四个人谁也没有挽救披头士乐队,就像看客一般,眼睁睁看着船只沉没。
浩介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觉得某种曾经无比珍视的东西崩塌了。然后,他下了一个决心。
到了车站,他走进公用电话亭,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就是上周告诉他看过电影的那个朋友。
朋友正好在家。等他接起电话,浩介劈头就问:“你买了唱片吗?”
“唱片?什么唱片?”
“当然是披头士的。你以前不是说过,自己也想收集几张?”
“我是说过没错……哪张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把我的唱片全部买下来?”
“啊?全部……”
“一万元怎么样?如果自己买,这个价钱想把唱片买全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可是你突然说起这事,让我很难办哪。我家里又没有音响。”
“好吧,那我另外找人。”说完浩介就要收线。
“等等!”话筒里传来慌乱的声音,“让我再考虑一下,明天给你回话,行吗?”
浩介把话筒贴在耳边,摇了摇头。“明天不行。”
“为什么?”
“一定要马上决定。我没有时间了。要是你现在不买,我就挂电话了。”
“等等,就等我一下,五分钟,就五分钟!”
浩介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那我过五分钟再给你电话。”
放下话筒,浩介走出电话亭。抬头望向天空,太阳已开始西沉。
为什么突然想卖掉唱片,浩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听披头士的歌了。那种感觉,或许用“一个季节已经结束”来形容比较确切吧。
五分钟后,浩介再次走进电话亭,给朋友打电话。
“我买了。”朋友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我跟爸妈说了,他们说,可以帮我出钱,不过音响要自己买。那我现在可以过去拿吗?”
“嗯,我等你。”
两人成交。那些唱片将要全部易主了。想到这里,浩介心头不由得一紧。但他轻轻摇了摇头,这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回到家,浩介把瓦楞纸箱里的唱片装到两个纸袋里,以方便朋友带走。一张一张唱片看过去,每一张都勾起很多回忆。
看到《佩珀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这张黑胶唱片时,浩介停下了手。
这张唱片被誉为披头士音乐探索时期的集大成之作,封面设计也别出心裁,四名成员身穿鲜艳的军装,周围是一群古今中外名人的肖像。
最右边是一个看似玛丽莲·梦露的女人,在她身旁的暗影部分,有一个用黑色油性笔修补过的地方。那里原来贴的是唱片前主人表哥的大头照。作为披头士的铁杆歌迷,他大概是想让自己也成为封面的一员。
浩介把照片揭下来时,不小心伤到了封面,所以用油性笔涂黑来掩盖。
对不起,卖掉了你心爱的唱片。不过我也是没法子——他在心里向天国的表哥道歉。
把纸袋提到门口时,纪美子问他:“这是在干吗?”他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便说出了缘由。“哦。”她不甚关心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朋友过来了。接过装着一万元的信封后,他把两个纸袋递给朋友。
“太棒了!”朋友看着纸袋里面说,“不过这样真的好吗?这可是你费了好大劲才收集来的。”
浩介皱起眉头,搔了搔后颈。
“我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对披头士就到此为止吧。不瞒你说,我去看了电影。”
“《顺其自然》?”
“对。”
“这样啊。”朋友半是理解半是无法释然地点了点头。
因为朋友提着两个纸袋,浩介帮他打开大门。朋友咕哝了一声“Thankyou”,迈出门外,然后冲着浩介说:“那就明天见了。”
明天?浩介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明天开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看到朋友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他赶忙回答:“嗯,明天学校见。”
关上大门后,浩介深深地叹息一声,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当场蹲下来的冲动。
6
晚上八点多,贞幸回来了。最近他从没这么晚才回家。
“我在公司忙收尾工作,希望能尽量推迟骚动扩大的时间。”贞幸一边解领带一边说。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身上。
然后他们吃了迟来的晚饭。在这个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昨天剩下的咖喱饭。冰箱里已经空空如也。
一边吃饭,贞幸和纪美子一边嘀嘀咕咕地讨论行李的问题。贵重物品、衣物、日用必需品、浩介的学习用品,要带的基本就是这些,其他东西一律丢下——这些事他们已经商量过好几次,现在只是最后一次确认。
说着说着,纪美子提起了浩介的唱片。
“卖了?全部都卖了吗?为什么?”贞幸好像打心底感到震惊。
“没什么……”浩介低着头说,“反正也没有音响了。”
“是吗,卖了吗?嗯,这样也好,省事多了。那些唱片很占地方。”贞幸说完,又问,“那你卖了多少钱?”
浩介没有立即回答,是纪美子替他说的:“一万元。”
“才一万元?”贞幸的口气顿时变了,“你是傻瓜吗?那么多张啊!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黑胶唱片!把那些全买齐了得多少钱?两三万都打不住吧?可你一万元就卖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没想过要赚钱。”浩介依旧低着头说,“而且那些大部分都是从哲雄哥那里得来的。”
贞幸重重地啧了一声。
“净说这种天真的话。从别人手上拿钱的时候,哪怕多个十块二十块也是好的,因为我们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你懂了吗?”
浩介抬起头。我们是因为谁才落到如今这地步的?——他很想这么说。
然而贞幸似乎没看懂儿子的表情,又追问了一句:“知道了没有?”
浩介没有点头。正在吃咖喱饭的他放下汤匙,说了声“我吃饱了”就站了起来。
“喂,你怎么了?”
“吵死了,我知道了!”
“什么?你跟父母怎么说话的?”
“他爸,算啦。”纪美子说。
“不行。喂,那笔钱哪儿去了?”贞幸说,“那一万元?”
浩介低头看着父亲。贞幸的太阳穴上浮现出青筋。
“你是拿谁的钱买的唱片?是用零花钱买的吧?那零花钱是谁挣来的?”
“他爸,别说了。你的意思是让他把钱交上来?”
“我是要告诉他,知不知道那原本是谁的钱?”
“好了好了。浩介,你回自己屋里,做好出发的准备。”
听纪美子这样说,浩介离开了客厅。上楼走进自己房间后,他一头倒在床上。墙上贴的披头士海报映入眼帘,他坐起身,一把扯下海报,撕成两半。
大约两个小时后,敲门声响起。纪美子探头进来。
“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了指书桌旁边。一个瓦楞纸箱和运动包,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要走了吗?”
“嗯,快了。”纪美子走进房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浩介默然。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不过我们一定会顺利的,只要忍耐一阵子就好。”
“嗯。”浩介小声回答。
“我就不用说了,你爸也是一切为你着想,只要能让你幸福,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浩介低着头,在心底喃喃道“骗人”。一家人不得不趁夜潜逃,儿子还怎么可能幸福?
“再过半个小时,你把行李搬下来。”说完纪美子出去了。
妈妈就像林戈·斯塔尔一样,浩介想。在《顺其自然》里,林戈似乎在设法弥缝逐渐崩坏的披头士乐队,但他的努力最后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这天深夜零点,浩介一家在夜色中出发了。逃亡的工具是贞幸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白色老旧大货车。三人并排坐在驾驶室里,贞幸负责开车。后面的车厢里堆满了纸箱和箱包。
三人在车上几乎没有交谈。上车之前,浩介问贞幸:“目的地是哪儿?”得到的回答是:“去了就知道了。”能称得上对话的,只有这寥寥两句。
货车很快上了高速。浩介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开往什么方向。虽然不时出现指示牌,但全是没听过的地名。
大约开了两个小时后,纪美子表示想上洗手间,于是贞幸将车开进服务区。这时,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路牌。
大概因为已经是深夜,停车场里很空旷。但贞幸还是把车停在最靠边的地方,为的是彻底避人耳目。
浩介和贞幸一起去了公用卫生间。解完小便,正在洗手时,贞幸从旁边过来了。“暂时不会给你零用钱了。”
浩介讶然地看着镜子里的父亲。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贞幸接着说,“你不是有了一万元吗?应该足够了。”
又来了,浩介一阵厌烦。不过是区区一万元,还是自己同学给的。
贞幸没洗手就出了卫生间。
盯着他的背影,浩介内心的某根弦啪地断了。
那是他对父母最后的一丝眷恋,希望和他们在一起。而今,这根弦断了。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一出卫生间,浩介就朝停车位置的反方向跑去。他对服务区的构造一无所知,只想离父母越远越好。
他不管不顾地拼命往前跑,回过神时,已到了另一个停车场,里面停着几台货车。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过来,上了其中一台货车,看样子马上就要开走。
浩介朝货车跑去,绕到货车后面。往车篷里一看,里面堆了很多木箱,没有气味,而且有地方可以躲藏。
突然,货车的引擎发动了。这声音不啻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钻进了车厢。
货车很快开了出去。浩介的心狂跳不止。呼吸依然急促,无法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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