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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黯淡，春意寥落，天徽灵宫的离宫中却是一派鲜妍明媚。他们用法术保得春花绚烂，天光正好，简直大手笔到败家的地步。
这一次，曲玄是光明正大踏进来的，比上回藏在步凌仙袖中看得更加清晰。
虽然是作为俘虏。
他乖乖跟在重玦身后，听见重玦向下属吩咐：“万仙会上已无要事，你们可以做好准备回程了。”
“至于九尾狐……”重玦向曲玄转过头来，眼神更深，“我的人，由我亲自看管。”
周青许侍立在旁，插上一嘴：“少宫主，你还多得是应酬，总不能时时刻刻把一只妖怪带在身边吧？该把他投进伏妖塔，暂行关押才是。”
曲玄赞同道：“周师兄所言极是。”
一听“师兄”，所有人都一愣神，陷入一片古怪的沉默。
他们猝然想起，这妖怪不仅仅是天徽灵宫的阶下之囚，从前还同他们少宫主立过婚约。妖狐假扮成楚澈的那段日子，他在天徽灵宫可以说是极得人心。
周青许咳嗽一声，赶紧板起脸，打破这异样氛围。
他喝道：“谁是你师兄？妖精无耻！”
曲玄笑道：“一日为同窗，终生为师兄嘛。我入门的时候还是师兄帮我上交的束脩，师兄恩义，哪儿那么容易忘？”
天徽灵宫的弟子们不禁低笑。
周青许为人甚贪，有时会以代长老收受束脩的名义搜刮他们这些小弟子，从中克扣，众弟子对他颇有微词。而楚澈为人慷慨，常常替他们解囊，还带着他们私下编了笑话讽刺这位贪金师兄。
如今曲玄一句话，又令他们回忆起那些愉快的往事。
周青许气在心底。
曲玄不再理他，转向重玦：“你法力太高，威慑太强，在我身边便会激出我身上本源狐火，与你的灵力相抗。你若一直用锁灵枷压制我，负担会很大。”
他语气神色都很寻常，只在眼底闪着殷切暖光，关怀之意自然流露。重玦记得，曾几何时，他的未婚夫也是这般向他进谏，状若平淡，细看来却是真心一片。
当时只道是寻常。
狐狸精最擅易容伪装，三岁孩子都知道，狐狸精信不得。可重玦醉酒时曾入过梦，在曲玄残魂那里看到了遗落的过去，是以他总忍不住……动摇。
重玦道：“你太小看我了。”
曲玄向他秘密送来一道传音：“少宫主，没有谁的修行完美无瑕。上玄雷法虽强，也需谨慎为之。”
重玦看着他，一下想起了什么。青年眼色微黯，捉住曲玄的手，一下带着他闪进殿中。
周青许瞪视着他们的背影，心下略有疑虑：重玦的举动是不是有点、有点奇怪？这小子素来高傲，鲜少与人亲近，对妖族这种下等贱民更是嫌弃得不肯挨近半分，可今天都跟这狐狸精拉扯几回了？
不妙啊。
少宫主平时不近男色不近女色，但周青许并不相信他对上曲玄也会无动于衷。毕竟，这九尾妖狐的模样，连他自己都看着眼馋。
他不能太放任。
可周青许前日才挨了重玦一顿暴打，并不敢再去触他霉头。周青许挑剔地看了看身后的修士们，谁看着都不能叫他放心。
或许除了那个躲在最后的小家伙，大闹还魂祭典的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周青许往谷淳一指：“你，跪下听令。我令你追随少宫主，看守狐妖，千万别让他跑了。”
谷淳满脸忧思，缩在人群边缘。他迟钝地等了半晌，才意识到庭前这位身带紫气、仙风道骨的尊贵仙客指的乃是自己——一个小小杂役。
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上、上师叫的是我？”
周青许点头，肃然道：“本座觉得你很是不错，心志坚定，堪当大任。从今往后，你来我座下做个洒扫弟子吧。”
谷淳大喜，泪盈于睫，深深拜了下去：“遵命！”
曲玄一只手被重玦抓着，衣袖中的另一只手恰好微微发起烫来。
是步凌仙给他留下的护灵符。那个冷若冰霜的家伙会主动向他传讯，倒是难得一见。他那边发生何事？曲玄抿了抿唇，瞳中蓦地闪过两朵火苗。
他默默使出了“千里寄魂”。
在还魂大祭上现身之前，他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
曲玄在剑盟处留了一条尾巴，那尾巴化成狐狸模样，是他的分（）身。若让旁人发现天诛剑仙新收的狐宠消失不见，指不定会惹出怀疑。而一个安全的分（）身，方便他随时金蝉脱壳。
譬如现在，他用“千里寄魂”的秘术，能把魂魄神识大半转移到分（）身那里去。
离宫中的曲玄脚步一顿，面色陡然僵硬。而百里之外，照花洲的桃花林中，一只小白狐在雪衣青年的怀中睁开了眼睛。
狐瞳中燃起两朵小小火苗。
曲玄拱了拱身子，把脑袋放到那人如铁的手臂上。这个姿势十分舒适，使他觉得习惯多了……等下，他习惯了啥？他一个现代好青年，怎么就当起了家养小宠物？
小狐狸从男人臂弯中弹了起来。
曲玄稳稳落在桃花枝上，心底一阵惊恐。
动物的习性太堕落了，自从变成狐狸，他的节操好像就跟着尊严一道被甩到不知道哪个爪哇国里去了。
树下，步凌仙半抬头，繁花乱影间现出一张清白冷冽的脸。他容貌俊美绝俗，气质更要来得出尘。站在红尘万丈里，便如同传说中雪裾风裳的神君。
摘下面具的他，比面覆冷铁的时候更加慑人。那面具的确是遏制他的鞘，一旦摘下，剑气纵横再无遮挡。
这样一个人，自己怎么会习惯待在他身边？曲玄晃了晃脑袋。
都是这世界的错。垃圾小说里的世界，陌生，空旷，步步杀机，害得他看大反派都觉得眉清目秀值得托付。
“为何唤我过来？”曲玄问。
步凌仙道：“你该回来了。”
他说得天经地义一般。
狐狸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我这里的事，离结束还早。”
步凌仙道：“莫要以身涉险。”
小狐狸在花枝上轻盈地转了个圈儿，尾巴毛蓬蓬散开。它悠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要是怕我有危险，早点找个借口过来同我汇合就是，反正我们都要往天徽灵宫去上一趟。”
步凌仙望着它，眼神罕见地恍然片刻，须臾道：“也没有怕。”
曲玄哼了一声，恶声恶气道：“你既然不怕我遇上事儿，那还巴巴地喊我过来干什么？”
步凌仙不做声，半侧着脸，像是沉思，又像是发呆。他突然掷出一句命令：“把你的本体放在我这里，用分魂去见天徽灵宫的人。”
曲玄摇头：“不行，分魂机能不足，恐怕会露出马脚。”
步凌仙轻轻道：“那你不许同他们走到一路，更不许同重玦接近。”
狐狸眼睛睁得像两丸赤丹：“为什么？你难道害怕我向他们投诚？”
青年沉肃面孔上蓦然闪过一丝奇异光彩，使他生动了几分，终于不再像尊冷硬的刻雕神塑。
步凌仙缓缓道：“我对他怀有杀心。看见他以锁灵枷缚你，心中杀意更浓，几难抑制。”
曲玄一怔：“你……这么恨他？”
步凌仙道：“这叫作恨吗？我修习杀戮大道，身侧杀气，心中杀意，早习以为常。”
曲玄撇开眼：“毕竟天徽灵宫同你也算是有仇，你会恨他，也不出奇。”
步凌仙不语。
原来恨，是这样一种滋味。他没有把父亲的死算在重玦头上，但天徽灵宫妄图掌控神剑，还害他铸成大憾，他和整个天徽灵宫都有太多恩怨要算。
但这些与一般路过狐狸精有什么关系？
步凌仙将自己的疑惑如实交代：“为何他靠近你时，我心中的‘恨意’格外强烈？”
这是什么鬼问题？曲玄被问得一愣神。
就算他有千般万般口才，被问这种话也只有词穷。
步凌仙还益发认真地剖析道：“他看你的眼神，前所未见，令我不悦。”
末了，做出最后的总结：“我不愿见你同他在一起。”
什、什么……？
这一番言语，内容多少叫人浮想联翩。
可步凌仙语气正经，目光坦荡，神色不变，简直让人无从想歪。曲玄转过头，感觉脸上该死的有些发烫。万幸他现在是狐形，通体白毛，脸红不红根本看不出来。
他不知道步凌仙这样算不算是吃醋，就算是，跟这个草履虫情商的家伙也解释不清，挑明了还徒惹麻烦。
曲玄强笑道：“他对我下手那么狠，歧视妖怪，虐待动物，伤风败俗，有违天理，朴素的正义感让你看不下去了。”
步凌仙：“……是吗？”
树上的狐狸和树下的人，两道视线撞到一起。身外流水风声，忽然远去，天地在耳边阒寂。
他那双眼是一直这般幽深么？曲玄想。那人眼中蓄着深重墨色，远看如潭，近看如海。
个中分别或在于，陷于潭中尚可挣脱，陷于海时，潮浪灭顶，无可解脱。
诡异的寂静中，小狐狸前爪上另一道痕迹也发起烫来。曲玄竖起耳朵，听见百里之外，离宫中正传来一道声音。
是重玦在招呼他的分（）身：“过来。”
曲玄转了注意，再次使出千里寄魂之术，神魂闪现在分（）身那头。
重玦立在屏风下，双眉若蹙，似有踌躇。他摊过来的手上横着一巾锦绣文书，绘满彤纹。
曲玄问：“这是何物？”
重玦冷笑：“你连我们的婚书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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